她不需要月亮為她墜落,她會自己筑起云梯,一步一步走向他,一同與他追尋那百分之零點一的可能。
一
當席初看見自己郵箱里躺著一封離職郵件的時候沒什么情緒。他早就知道世界上不存在一成不變,但他覺得只是因為情感問題而放棄這次珍貴的研習(xí)機會并不是明智之舉,于是他當機立斷在郵件回信上寫了兩個字:駁回。
電話來得很快,席初站在林詩詩空蕩的辦公桌前,指尖劃到綠色接聽鍵,對面的聲音幾乎是在他耳邊炸開。
“為什么不同意我離職?不舍得嗎?”
席初不用想就知道林詩詩現(xiàn)在肯定滿眼期待,就像她平時刻意引他注意一樣,他更加確定了心中猜測。
她不是真的想離職,而是——欲擒故縱。
“你想多了。即便離職也得先將手中的工作交接好,這是一個成年人的職業(yè)素養(yǎng)。昨天晚上發(fā)來郵件,今天就見不到人,你在指望誰替你承擔你的工作?”
席初作為林詩詩的上司一如既往的專業(yè),也一如既往的,冷淡。
林詩詩瞬間泄氣,但依然嘴硬:“我請好了年假!”
“我不記得我有見過這個東西,更不記得我批準過。”
“年假是可以越級審批的,宋總批準了!”
席初眼中迅速閃過一絲意外,很快歸于平靜:“但愿你不會玩瘋到忘記研修,下周一早上九點,我去接你?!?/p>
他沒有給她反應(yīng)的機會,快速掛了電話。以林詩詩的個性,一定又會腦補出一萬個理由來佐證他其實喜歡她但不承認這件事。他懶得聽她那一大堆自說自話。
席初走的時候?qū)⒘衷娫娮郎细鞣N拆了一半的零食、喝完了的果茶空瓶與無數(shù)一個揉得皺巴巴的紙團裝進垃圾袋里一同帶走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宋持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被煙雨籠罩的繁華都市,他幾乎能看見雨是如何從烏云里憑空落下的。
此刻的宋持很想給某個女孩打個電話,她一向冒冒失失,今天是年假第一天,她應(yīng)該會出去逛逛,也不知道有沒有帶傘。
但當他的指尖剛剛移動到女孩名字上,他辦公室的門便被推開了。
“既然是我的下屬,還希望宋總以后不必越俎代庖?!?/p>
是來興師問罪的,宋持回頭看了席初一眼,笑得禮貌:“我很榮幸席顧問能主動來找我,只不過……我本來就有審批的權(quán)利,出于私心,我也很高興我能幫到她?!?/p>
席初依然沒什么情緒,只是氣壓略低了幾分:“我規(guī)劃好了她的職業(yè)生涯,稍有變化就會全部打亂,我想宋總并沒有給人添麻煩的喜好?!?/p>
“是嗎?”宋持笑意不減,就和他在員工中所流傳的一樣平易近人,“我倒覺得,讓她隨心所欲過自己的人生,才是最好的規(guī)劃?!?/p>
席初微不可聞地皺了一下眉,“或許,她只是在感情用事?!?/p>
席初留下這句話便離開了,沒有關(guān)門。宋持看著白色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而他的手機界面還停留在未撥出的電話上。
林詩詩向來敏感,即便席初一次又一次這樣明確地拒絕她,她也依然堅信他對她是動了心的,然后不知疲倦地試探。
所以她怎會感覺不到自己對她別樣的青睞?她只是……不在意罷了。宋持這么想著,然后摁熄了屏幕。
而落地窗外的女孩正舉著傘緩緩走向公司大門前,她的手中,還握著另一把傘。
他想,他已經(jīng)知道她是來等誰的了。
二
“這么喜歡工作?休假的第一天還來公司?!毕跻幻娼舆^林詩詩遞過來的傘一面道。
席初走得很快,絲毫沒有停下等她的意思,林詩詩小跑兩步亦步亦趨的跟上:“停車場遠嘛,不是怕席顧問沒有帶傘。”
昭然若揭的討好。林詩詩其實在犟嘴之后很快就后悔了,總覺得這次兵行險招適得其反,剛才席初的意思好像是做完交接就可以批準她離職……
天地良心她只是想將他一軍!
席初沒有理她,林詩詩迅速將早上在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老虎鉗夾斷的傘骨擰開,傘面順勢落下,打在了她的額頭上。
“哎呀!”林詩詩非常做作地大叫一聲,成功引起了席初的注意。
“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好像總是倒霉過了頭。”
席初眼里閃著審視的光,林詩詩心虛地挪開眼睛,更大聲地說:“這樣就只能和席顧問打一把傘啦!”
常人理虧的時候往往會虛張聲勢,顯然,此刻的林詩詩非常符合這項條件。
但當林詩詩飛快撲到他懷中,抬起頭眼淚汪汪指著自己額頭微微泛起的紅,席初的心也只剩柔軟,只能裝作看不見了。
和以往林詩詩用每個蹩腳理由向他靠近時一樣。
“好好走,別靠這么近。不然你就出去淋雨?!?/p>
林詩詩乖乖從他懷中退開,但不死心地勾上他的臂肘,席初皺眉看了一眼她的手,林詩詩快速開口:“這把傘太小了!這樣才不會淋雨!”
席初微張了張口,但最終什么都沒有說,只是不動聲色將腳步放慢了些。
或許,這條路也能在永恒時光的掌控之外,沒有盡頭。
林詩詩到家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她握著席初不知從哪里掏出來的一瓶碘伏,小心翼翼涂在額頭的紅腫處,開始密謀下一次要用什么借口去靠近席初。
然后,她的目光落到了這瓶碘伏上,小人得志地笑了。
周日晚上十點,也就是林詩詩年假的最后一天。她掐著表上了城市運營的最后一班地鐵,熟練地按了第十六層,然后敲響了席初的門。
林詩詩預(yù)判了席初的質(zhì)問,在開門的一瞬間就回答了他:“我是來還碘伏的!”
席初皺著眉,眼里嫌棄很深:“那種東西可以不用還。”
他沒有讓林詩詩進門的意思,但她依然恬不知恥從他臂膀下的縫隙里擠了進去,將碘伏放在了他桌上。
“小學(xué)班主任教育我們,做人要有誠信,借了東西就要還!”
席初微挑了挑眉,沒有關(guān)門:“那你現(xiàn)在可以走了?!?/p>
縝密的計劃終于迎來了尾聲,林詩詩指著墻上的掛鐘說:“地鐵已經(jīng)收班了!反正明天早上也要出去研修,我就在你家湊合一晚吧!”
席初嗤笑一聲,并不意外。去年公司年會上林詩詩多喝了幾杯,在他車上睡著了,他便把她帶回了自己家中,讓她安睡一晚。誰知竟然就像打開了什么奇怪的開關(guān)一樣,自此以后,林詩詩想方設(shè)法想再來他家過夜,今天終于得逞了一次。
果不其然,席初稍稍側(cè)身就看見了她藏在門外的行李箱。從一開始,她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席初一面將行李箱提進來一面嘲諷道:“那你們班主任有沒有教育你,不打招呼跑到別人家里過夜很沒禮貌?”
林詩詩裝作沒有聽到,推著行李箱飛快地跑進了客房。
好似怕再晚一步席初就會后悔。
她沒有看見,身后人唇邊勾起了一抹淺淡的笑意。
三
只是一個晚上,席初驚覺自己的房子里已經(jīng)被見縫插針塞滿了林詩詩的生活用品??头恳讶怀蔀樗姆块g,展物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玩偶。
哪是來留宿的,根本就是來改造的。
而罪魁禍首竟然已經(jīng)好整以暇地站在門口催促他趕緊出門,不然就趕不上研修會了。
席初真的很想問一句,到底吃什么長大臉皮可以這么厚。
研修會議定在了郊區(qū),他們需要在那邊酒店住一晚,第二天再回來。上車之后席初打開手機導(dǎo)航,放在了支架上。
坐在副駕駛的林詩詩探頭看了一眼,迅速捕捉到席初屏幕左下角的撥號處有紅色的99+標志。
“席顧問,你怎么有這么多未接來電?”
席初迅速將她的頭推過去:“系好安全帶,不要關(guān)心別人的私事?!?/p>
林詩詩記得席初有強迫癥,就連軟件上的更新紅點也要在第一時間消除,怎么會容忍自己有這么多條未接的電話記錄?
“可是……”
“沒有可是?!毕鯊娪驳卮驍嗨?,臉上飛快染上一抹不自然的緋紅,他踩了油門將車速加快。
那天在宋持的辦公室里,席初口袋里的手機不停歇震動。只有某個女孩會這樣孜孜不倦地給他打電話。那時的席初已經(jīng)猜到,林詩詩一定是不遠萬里來給他送傘了。
所以他沒有再和宋持糾纏,匆匆離去。
畢竟白癡不會感冒這件事好像并沒有得到科學(xué)驗證。
車開出城市以后便一路暢通,他們比預(yù)計早到了半小時。酒店是林詩詩自告奮勇定下的,當然席初從未想過,她這么積極的背后藏的是什么虎狼之心。
酒店的工作人員向她一一確認了身份信息,入住時間,入住人員,這一切都沒什么問題。但當所有手續(xù)全部辦理完成的那一刻,席初親眼目睹林詩詩非常淡定地接過了一張房卡。
席初的臉一瞬間變得很不好看。
“你吃干凈茶水間所有零食的時候,倒是沒看出來你這么為公司節(jié)約成本?!?/p>
林詩詩心虛地看了他一眼,小聲說:“我打電話預(yù)定的時候只剩一間房了,我不是故意的……”
席初懶得跟她爭辯這蹩腳的謊言,轉(zhuǎn)身將目光落到工作人員身上:“你好,麻煩再開一間房。”
林詩詩小心翼翼退后兩步,在確保席初不會看見她的位置朝工作人員瘋狂眨眼。
工作人員面不改色:“抱歉先生,那位小姐說得沒錯,我們已經(jīng)沒有房間了?!?/p>
席初沒有說話,但林詩詩知道他到了忍耐極限,她連忙拉著他的袖子往房間去,邊走邊安慰:“這個房間是雙床房啦!還有這么大的陽臺!保證不讓席顧問失望!”
林詩詩將手臂撐得很開,畫了個很大的圓,仿佛這樣就能安撫下來他惱人的情緒。
很奇怪,看著林詩詩的手舞足蹈席初的心緒好似真的安定了下來。
又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沒有他所表現(xiàn)的那么抗拒。
甚至……并不抗拒。
房間的陳設(shè)很古樸,不似城市酒店那般快捷適用性強。陽臺延伸在一展落地玻璃推門的后面,木質(zhì)的懸空地板鋪成一個長廊。充滿了蓬勃綠意的葳蕤植物郁郁蔥蔥開在庭院之中。
只是站在長廊之上,便能將這萬千翠色盡收眼底,有種偶居世外桃源一隅的錯覺。
席初知道,這是他的喜好。他微微將目光落到了正蹲在地上整理行李的女孩身上,眼中是難以克制的柔軟。
選房間一定花了不少心思,為了他。
“謝謝?!毕鯚o聲用唇語道。
四
研習(xí)會議結(jié)束之后已是晚上九點。席初帶林詩詩找了一家酒店附近的餐廳,他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問道:“課上昏昏欲睡現(xiàn)在倒是精神俱佳?”
手中的牛排突然不香了……
林詩詩想起自己昨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每次計劃得逞的時候她就會覺得是席初在向她妥協(xié),這份妥協(xié)令她快慰,仿佛又向他靠近了一點點。
但后果就是,自她進了研修會議便開始犯困,會議開了多久,她就睡了多久,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毓究墒且獙憟蟾娴摹?/p>
席初看見林詩詩將叉子插到牛排上,神情緊張地一動不動,她想什么都寫在臉上了。席初淺嘆了一口氣,掏出一本筆記本遞到她手上:“現(xiàn)在可以吃飯了嗎?”
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會議重點!
“席顧問!你是不是……”林詩詩眼睛一瞬明亮,但“喜歡我”三個字還沒說出口便被席初打斷,“不是,吃飯?!?/p>
“可是……”
“你工作失誤影響的是我的聲譽?!?/p>
“哦。”
林詩詩悻悻地低下頭去繼續(xù)和牛排戰(zhàn)斗,但她沒有想過,在如此重要的會議上,若沒有人幫她打掩護,她絕不可能睡得這么安穩(wěn)香甜。
或許是白天睡太多了,凌晨三點的時候林詩詩意外醒了。她下意識望向和她相隔不遠的那張床,空無一人。
沒由來的慌亂。
還好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就靜靜站在陽臺外的長廊上,沒有走遠。
席初少有的穿了家居服,黑色V領(lǐng)毛衣搭配白色垂料長褲,一點都沒有平時西裝領(lǐng)帶拒人于千里的氣質(zhì)。
讓她恍然憶起初見他的那個夜晚。
那也是一個初秋,她的閨蜜離職,林詩詩去接她,正巧碰見席初低頭與她閨蜜說話。
他的語調(diào)很輕,仿佛只是在與她說一樁風月舊事。
但不是。
林詩詩聽得清清楚楚,他說的是:“你沒有任何責任,是我管理不善。公司因這次失誤而產(chǎn)生的所有賠款我一力承擔,你的工資會分毫不差打到你的賬上不用擔心?!?/p>
一瞬之間,林詩詩腦海里只浮現(xiàn)了前幾天在社交軟件上看見的那個問題: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她想,她現(xiàn)在有答案了。
林詩詩與宋持是在一次考察中認識的。那時她還只是在學(xué)生生涯的實習(xí)期,臨近大學(xué)畢業(yè),稀里糊涂為了學(xué)分被學(xué)校分配到某家分公司,又稀里糊涂地碰上總公司領(lǐng)導(dǎo)視察。
她是所有員工中看起來最不專業(yè)的,但不知為何,宋持對她的工作能力好似非常認可。
宋持邀請林詩詩在實習(xí)結(jié)束后去他所在的總公司任職,他一定會給她一個滿意的崗位和薪資。
那時林詩詩即將面臨畢業(yè),對未來還尚處在迷惘期,自然不會回絕如此好的機會。但林詩詩也沒有立刻接受邀請,她只是和宋持互相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說以后考慮好了,再給他答復(fù)。
一切看起來似是巧合,又似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林詩詩的閨蜜就職的就是宋持所在的總公司,她閨蜜離職后,林詩詩便想起了宋持曾經(jīng)的邀約,她賭宋持說話算數(shù)。
林詩詩一向不會拐彎抹角地找借口,她坦坦蕩蕩向宋持表示,自己喜歡席初,希望宋持能給她一個填補職位空缺的機會。
沒錯,她賭贏了。就這樣,席初成為了她的直屬上司。
但自那以后林詩詩再沒見過席初穿西裝以外的衣服,那一刻林詩詩才明白,那時她閨蜜正自責難抑,席初恐西裝革履會令她夢回還在職場的時候,所以他選擇了更平易近人的休閑裝扮。
只為,令她閨蜜寬心。
在疏離冷漠的外表下,席初包裹的,是一顆最最柔軟的內(nèi)心。
席初就像高懸天際的月亮,始終清冷淡漠地俯瞰世人,離得很遠,觸手不及。
但他永遠就在那里。
月輝溫柔地灑落塵世,庇護著他目所能及的每一個人。
但或許,月亮也曾期盼過世人的注目與溫度,林詩詩自顧自地這么想。
所以她想靠近月亮,想追逐月亮,想擁抱月亮。
他不該如此孤獨。
但在這一刻,她看著席初被月光籠罩著的孤絕背影,她忽然不這么想了。
五
“是我吵醒你了?”
林詩詩恍然回神,她這才發(fā)覺,自己呆呆望著孤寂的月光太久,竟不知道席初已走到她身旁。
“不是?!绷衷娫姄u搖頭,然后翻身下床來到了陽臺的長廊上,白日里蔥翠欲滴的植物在月色的籠罩下有一種詭異的凄美。
席初站在她身側(cè),總覺得這個小丫頭好似有哪里不一樣了。
“席初你喜歡月亮嗎?”
林詩詩很少直接叫他的名字,總是席顧問席顧問地繞著他轉(zhuǎn),她很擅長令自己顯得足夠弱勢,激起他的保護欲。
“我很喜歡月亮?!彼]有要求席初給她一個答案,只是繼續(xù)開口,“一開始我只是遠遠看著,但后來我想向他靠近,我想觸摸他,走進他的心里。到最后,我希望月亮能為我墜落。”
席初皺起眉,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但她始終望著被星辰繚繞的,遠方的月亮,片刻不離。
“后來我終于發(fā)現(xiàn),月亮始終在那里,他不需要世人的拯救與熱忱。也不會,為我墜落?!?/p>
有時候,人想通一件事仿佛是一瞬間的事,不需要任何契機,就是想通了。
這么長時間以來的所有試探,在這個夜晚,她突如其來望向他的那一眼之后,徹底終結(jié)。
從一開始,就是她自作主張地接近他,揣測他,抓著那一星半點的月光庇護為自己筑起一場溫柔幻夢。
但其實,她的月光也曾緩緩降落在她閨蜜身上,她從不特別。
她的執(zhí)著或許只會為他帶來困擾,所以他才會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拒絕她。
多年的執(zhí)念一瞬湮滅,月亮不開口祈求的緣由或許只有一個,他不需要,皆是她強加在他身上的自我臆想。
寂靜秋夜的無盡沉默顯得愈發(fā)寂寥。
他們許久都沒有說話,許久,許久。
倏地,有聲落在林詩詩耳畔,她聽見他說:“或許……”
忽然狂風驟起,將庭院中的植物打得劈啪作響。而席初低吟的那聲呢喃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狂風卷走,消散在浩瀚的天地之間了。
“你說什么?”
席初搖搖頭:“明早還要趕回公司,早點休息吧?!?/p>
林詩詩點了點頭,執(zhí)念已逝,他說的什么,也不再重要了。
回去之后林詩詩與席初的相處在他人看來并沒有什么變化。她依然會在偶遇的樓梯間甜甜地叫他席顧問,然后說一些撩撥他的話語。
什么讓我們在這里相遇是天注定的緣分,什么是不是知道我會來這里故意等我。
席初也非常配合地對她嗤之以鼻讓她好好工作,別一天到晚想些有的沒的。
沒有同事看出來林詩詩對席初的不同,但席初一清二楚。
信息頁面還停留在幾天前的晚霞分享,再沒打來過的私人電話,消失在他辦公室的身影,還有那些小心機小籌謀她再也不會用在他身上。
而至于在公司那與從前如出一轍的表現(xiàn),不過是為了不令其他人對他有別樣的揣測。
她不希望他被議論,受到外界的困擾。畢竟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打擾他太久了。
席初站在林詩詩曾借住房間的展示架前,指尖一點一點撫過笑得璀璨的玩偶、她帶來的馬克杯以及幾支顏色相近的口紅。
分明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可是……心臟為什么這么酸澀?
席初緊緊攥住胸口的衣襟,片刻便起了一層薄汗。
從一開始她就不應(yīng)該闖到他的生命中來,當他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或許是想向他示好的時候,他已經(jīng)推不開她了。
她炙熱,勇敢,他心中守著的這一塊冰山很快消融。
也正是因為她如此美好,才不應(yīng)該被他困守。
他曾見過那樣的分崩離析,這不是她應(yīng)該承受的。
席初終于松開了手。
他的胸前早已出現(xiàn)了難以平復(fù)的褶皺,但他毫不在意,只是將展架上的馬克杯取下,而后倒了一杯涼水,仰頭喝了個干凈。
六
“你來了。”
宋持打開門,林詩詩正站在門口看著他,眼中是不加掩飾的探尋。
宋持很少會主動聯(lián)系林詩詩,即便他對她有些許不一樣的情感,但她心里沒有他的位置。
“我有一個文件想給你看,或許,這對你很重要。”
林詩詩走到辦公桌前,一張標著機密二字的,疾病中心的檢測分析單正好整以暇地躺在她面前,上面寫著她看不懂的專業(yè)術(shù)語。
“這是一種罕見的病例,極其罕見,至今世界出現(xiàn)也不過百例?!?/p>
林詩詩不明就里,仍然歪著頭望著他,好似一只試圖理解主人的小貓咪。
宋持心中愈發(fā)柔軟,有種情感波動在這一刻占了上風,一瞬之間,他開始有些后悔將這個檢測結(jié)果告訴她了。
畢竟,如果林詩詩永遠不知道席初推開她的緣由,或許,他還有一星半點的機會。
可是,他已經(jīng)不能回頭了。
“這種病名叫“失迷”,是眾多遺忘癥中的一種。患上“失迷”的患者會在病發(fā)后忘記自己的摯愛,腦中自動剔除有關(guān)摯愛的所有記憶,徹底將對方排斥到自己的世界之外。迄今為止,世界還沒有研究出病發(fā)的誘因。在醫(yī)學(xué)記載的所有案例中,患者幾乎都是在某一個時刻倏然便不認識與自己朝夕相處的愛人了。他們抗拒對方、推開對方、逃離對方,但醫(yī)學(xué)上對此病癥沒有任何成果與突破,目前唯一能確定的是,這種疾病的遺傳率為……”
宋持停頓了下來,將紙張輕輕推到林詩詩面前,指尖點了點她目光所及的那個數(shù)字——99.9%。
林詩詩遽然抬頭,有一個猜測在她腦中一閃而過,宋持微笑望著她,輕輕頷首。
原來是這樣啊,原來是這樣。
那些與席初相處的過往在林詩詩腦中宛如幻燈片一般輪回播放。
為她提前備好的碘伏,傘下沒有撥開她的那只手,默許她將他的房間布滿自己的痕跡,還有不舍得清除掉的未接來電。
是啊,誰會給他打這么多的電話,除了她。
他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想要留住些什么啊。
林詩詩忽然明白那個狂風大作的夜里,席初消散在風中的那句話是什么了。
他說:“或許月亮,早已為你墜落?!?/p>
這一次,她聽得清清楚楚。
宋持看著女孩迫不及待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背影,腦中想起了他初上任去分公司考察的那一天,林詩詩也是這么風風火火在他面前跑來跑去的。
那時的林詩詩還不知道他是來視察的領(lǐng)導(dǎo),宋持出于好奇一個人跟著她,想看看什么事能讓她這么著急。
然后宋持看見,她在給一位清潔工阿姨的手止血,捆綁紗帶。清理完畢后林詩詩又在垃圾桶上張貼了便條,上面赫然寫著:尖銳物請用膠帶綁緊入簍!
宋持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這個世界上有一見鐘情嗎?或許是有的。他想。
宋持不是沒有嘗試過與林詩詩建立更親密的關(guān)系,但林詩詩并沒有這個意圖,他一向不喜歡勉強。
而至于告訴她席初不接受她的真相也源于她的這份純真。林詩詩過于純粹,就連向他請求如今的職位也是直接地表明一切。宋持想,他對她的青睞林詩詩一定能感受到,但她絲毫沒有避忌她真正的心之所向。
她向來如此,如同太陽一般,坦坦蕩蕩,那些蠅營狗茍的鉆營,她不屑一顧。
或許有的人天生就是會被耀眼的日光吸引,但抓不住,宋持想,他只希望這個像太陽一般的善良女孩能在未來不會后悔。
而至于如何做決定,交給她就好。
七
放在席初辦公室角落的那盆綠植死了。
席初不喜歡養(yǎng)植物,但當他看到這盆綠植的根延伸出兩支一模一樣的莖葉而后自然彎曲成一顆愛心樣式的時候他決定將它買下來。
那一瞬間,他想到的是林詩詩。
但在林詩詩不再刻意出現(xiàn)在他面前之后,綠植也死了,宛如一種宿命的巧合。
席初一向知道,愛情這樣美好的東西不應(yīng)該降臨在他們這樣的人身上,因為到最后,他一定會令這兩個字千瘡百孔。
他曾見過自己的父親在某一日醒來后問剛將早餐準備好的母親,你是誰。
也見過一開始溫柔以待信誓旦旦要治好父親的母親是如何在反復(fù)的冷漠中耐心耗盡精神崩潰的。
后來席初的母親在一次恍惚中遭遇車禍身亡了,而他的父親連最后一面也拒絕相見。
至今席初都不知道,那場車禍,究竟是不是意外。或者,他的母親早就想從無窮無盡的黑暗中解脫了。
他絕對不要林詩詩的那雙眼睛變得空洞,蒙上沒有希望的陰鷙。
“砰!”
重重地推門聲將席初從殘酷的舊夢中驚醒,他看見是林詩詩的那一刻,雙眼一瞬明亮,片刻又恢復(fù)一如既往的冷漠。
席初的指尖從枯葉上抽離,朝正靠著門框大口喘氣的林詩詩走近兩步,皺眉問道:“你是為了重新體驗校園生活進行了800米長跑嗎?”
林詩詩沒有間隙理他,依然在氣喘吁吁。
席初轉(zhuǎn)身往玻璃杯中倒了一杯水:“到底什么事值得你……”
席初后半句話沒有說完,一個極重的擁抱便從背后撞了上來,將他手中的水震得灑了四處。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靠他這么近了,獨屬于林詩詩的氣息一瞬將他縈繞,一種叫做懷念的情緒瞬間彌漫他的心臟。
“放手?!?/p>
席初如同從前一般沒什么情緒,一般來說,林詩詩此刻應(yīng)該會放開手然后打個哈哈。
但是沒有。
他聽見她說:“不放,一輩子都不放了!”
有一種猜測在席初心中蔓延開來。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林詩詩沒有說話,只是將雙手扣得更緊,直令席初喘不過氣。
“別聽別人胡說八道,我只是單純對你沒有興趣而已?!?/p>
“好啊,那我就纏到你對我有興趣為止?!?/p>
“你……”席初有些生氣,重重地在林詩詩手背上拍了一下,“你們小學(xué)班主任教育你當個沒皮沒臉的倔驢嗎?”
又是無盡的沉默。
然后,有灼熱的濕意在席初背后暈染開來,林詩詩緩緩開了口。
“席初你知道嗎,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這份工作。我是為了你來的?!?/p>
席初微微睜大了雙眼,靜靜聽著林詩詩講述他們的過往。
林詩詩講她與他的初遇,講她是怎么一步一步來到他身邊的。
她說他們的初遇是驚鴻一瞥,是疏忽之間。那時的席初只顧著安慰因失誤離職的林詩詩的閨蜜,并沒有看見林詩詩。所以嚴格來說,這場所謂的初遇只屬于林詩詩一個人,與席初無關(guān)。
所以席初自然也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在未來會向他而來。為了這顆,只有她看見了的,柔軟的內(nèi)心。
席初的心跳得很快,原來他們之間的羈絆還要牽扯到很久之前,并非是他以為的,她初來公司向他報道的那一天。
她早已經(jīng)處心積慮要將他的生命攪得天翻地覆了。
所有心理防線在這一刻徹底崩塌,感性將理性吞了個干凈,好像再也顧不得什么前車之鑒,席初只想轉(zhuǎn)身將眼前人擁入懷中。
給她一個濃烈的擁抱。
可是,他不能。
一時半刻的貪歡會引來無盡痛楚,非親眼目睹那種絕望絕不能體會。
他不愿林詩詩后悔。
更不愿真正回應(yīng)她之后,情感愈發(fā)深厚的她更難抽身。
趁還只是摸到了愛情皮毛的現(xiàn)在迅速將她推開,她日后便能快樂一些。
這么長時間以來,席初一直是這么做的。
大概……只剩最后一個辦法了。
八
“你是誰?”倏地,席初撥開林詩詩的手,轉(zhuǎn)身望著她的眼睛道。
他確保她看見了他眼中的淡漠疏離與惘然。
曾無數(shù)次見過父親這樣的眼神,席初深覺自己模仿得天衣無縫。
他親眼目睹林詩詩的眼睛一瞬染上迷茫與惶恐,好似見新主人的小動物,對眼前事物皆難以理解。
可能快要成功了吧,席初想。
但是下一刻,林詩詩忽然笑了。一切不解的陰霾霎時一掃而光,唯剩璀璨的明亮將她兩汪清澈的黑白湖水染得一片透徹。
然后,他聽見她說:“這下你不得不承認你對我動心了吧!“失迷”可是只會忘記摯愛的哦!你可能比我想象的更加喜歡我!”
她在高興,她在慶幸。是真情實感,不加掩飾的那種。
世界上真的會有這么不可思議的人嗎……席初呆滯在原地,眼中盛滿了林詩詩的笑意。
“你好,我叫林詩詩,初次見面?!绷衷娫姾敛辉谝獾叵蛩斐鍪謥?。
她不在意他會忘記她多少次。一千次?一萬次?也不算很多。大不了每次她都重新介紹自己一次,然后就像從前一樣,使出一些小手段讓他難以抗拒。
其實,她還有很多計劃沒有實施,正是大展拳腳的時候。
但席初沒有握住她的手,而是將她的手腕輕輕一拉,她便整個人都撞到了他的懷中。
他抱得極深極緊,幾乎要令林詩詩喘不過氣。
原來他每次被我抱的時候是這種滋味啊,還不錯,林詩詩想。
“是不是我說什么你都信?”
林詩詩從來沒有聽過席初這樣的聲音,沒有絲毫的克制,低沉得可怕。
“誰能想到一向高潔的席顧問會騙人呢?”
在這一刻席初忽然覺得,林詩詩就是林詩詩。他沒有對她預(yù)判的能力,更沒有決定她未來的能力。
或許有她在,他們不會成為他父母的復(fù)制品。
她會成為他與病魔抗爭的唯一勇氣。
他不要忘記她,絕對不要。
林詩詩仿佛聽到了他內(nèi)心堅定的呼喊與堅定的誓言,她抬起臂膀,反手抱住他,給予同樣的力度。
她終于撥開云霧聽見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那個聲音。
她不需要月亮為她墜落,她會自己筑起云梯,一步一步走向他,一同與他追尋那百分之零點一的可能。
不,即便沒有這百分之零點一,她也已做好準備。
她會令他,無數(shù)次加一的,愛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