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一個人忿忿不平,為一個人怒火中燒,而所有這些,那個人全都不知道。
1
陳守守是在圖書館關(guān)門的前一分鐘才離開的,她最近忙著準備研究生考試,成了一條魚,不分晝夜地泡在圖書館里,室友們早在大三就找好了實習工作,各自奔赴前程,所以現(xiàn)在大多數(shù)時間她都是一個人。
周六的夜晚,樹蔭掩映的校園小徑比平常安分了好幾倍,沒有打情罵俏的小情侶,學生們憋了一個星期,在最后一節(jié)課鈴聲響起之際,宛如盛夏蚊子般磕頭碰腦地沖出了學校大門。
陳守守慢吞吞地往寢室走,五月份的天氣,連樹葉都是好聞的味道,綠樹紅花在沿途的草地里安靜吐息,正是這種安謐,才襯得前方操場邊那兩道對峙的漆黑身影那么突兀。
操場上的人幾乎都走光了,乳白色的路燈光下,周尋和韓奇面對面站著,氣氛劍拔弩張。
周尋今天穿了套黑色的運動服,衣領(lǐng)拉得很高,遮住了下巴,他懶洋洋地站著,仗著自己多出幾厘米的身高優(yōu)勢,微垂眸盯著對面的韓奇。
“這事跟你無關(guān),少多管閑事?!敝軐ぢ曇衾滟?,看的出來,他是兩人中更不耐煩的那個。
韓奇被他的態(tài)度激怒:“你以為我想管?周尋,你有沒有想過后果?”
前方火藥味過濃,但陳守守搞不清楚狀況。
她是認識周尋和韓奇的,她和他們兩個都是志愿者社的社員,但關(guān)系不太熟,她正猶豫要不要上前問明白,就看見韓奇突然揪住周尋的上衣領(lǐng)子,一只手緊握成拳,作勢就要出手。
“別動!”陳守守語言比思維更快,倏地大喊出聲。
尖利的嗓音驚醒了夜色里的兩只倦鳥,那兩人顯然都愣住了,不約而同轉(zhuǎn)頭看著她跑近。
韓奇的手還愣在半空,因為陳守守的靠近他被分散了注意力,而周尋趁著這一間隙,不動聲色地把手從兜里抽出來,下一秒,拳頭準確無誤地落在韓奇的鼻子上。
“啊!”韓奇彎下腰,像只熟透了的龍蝦,血從他的鼻腔中流出來,順著他的指縫往下淌。
“抬頭,抬頭,把另一只手舉起來?!标愂厥赝崎_周尋,急忙掏出衛(wèi)生紙塞進韓奇鼻子里,直到把他的鼻血止住,她才想起回頭瞪了眼始作俑者。
周尋云淡風輕地站在一旁,甩著手腕檢查傷勢,仿佛剛才那一記拳下的受害者反倒是他。
陳守守怒視著周尋,為旁邊的龍蝦打抱不平:“周尋,你這是做什么?”
乳白色的燈光被胡亂伸出的枝椏切割成不同形狀,明暗的色塊在周尋清俊的面容上交替呈現(xiàn)。
迎著陳守守憤怒的目光,周尋聳了聳肩,聲音輕飄飄的,像是一觸即走的微風。
“正當防衛(wèi)?!?/p>
2
學校的醫(yī)務(wù)室關(guān)門了,韓奇不停地抱怨自己的鼻梁骨就快要斷裂,痛得要死,陳守守只好帶著他去了附近的診所,周尋不緊不慢地跟著。
他們的大學坐落在城市郊區(qū),診所人不多,剛進去就掛到了號。
韓奇一路上都在哀嚎,小心翼翼地捏著鼻子,說有塊骨頭就要掉下來了,讓陳守守去找團泥巴,他要厚葬它。
陳守守翻了個白眼,把他扔進了護士站,自己去了等候廳。
等候廳里很安靜,保潔阿姨剛拖完地,白色的瓷磚上還留有水痕,空氣中飄動著消毒水的味道,陳守守找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
在圖書館待了一天,她的后頸酸脹難耐,捂著脖子轉(zhuǎn)了幾圈,眼前路過一道黑影,有人在她身邊坐下。
“我要走了,你走不走?”周尋問她,聲音清冽。
他很高,不管是剛剛在出租車車廂里還是現(xiàn)在,他的腿在逼仄的空間里難以安放。
陳守守的視線移到男生的臉上,即使是到了醫(yī)院,他的神情依舊滿不在乎。她忽然就有些生氣:“你有沒有點責任心?病人還沒出來?!?/p>
“他沒事?!敝軐ふZ氣篤定。
“沒事?”陳守守瞪大了眼睛,“你知不知道你剛剛下手有多重?開學的新生手冊上面分明寫得清清楚楚,凡主動發(fā)起肢體沖突者,視情節(jié)輕重給予嚴重警告及以上處分,別告訴我你不知道?!?/p>
由于情緒太激動,陳守守不自覺把眼睛瞪得鼓鼓的,用鄙夷的眼神控訴著周尋的“劣行”。
看著陳守守瞳孔里自己的影子,周尋噎了兩秒,他沒想到她會說這么一大段話。
其實方才他真的沒動真格,落在韓奇鼻子上那一拳不過是看著唬人,實則根本沒使多大力。而至于韓奇為什么會被“揍”出鼻血——
韓奇最近生病了在喝中藥調(diào)理,每天都喝,上火上得動不動就流鼻血,他現(xiàn)在的鼻竇內(nèi)黏膜大概比泡泡機里的泡泡還脆弱。
不過周尋沒再辯解,乖乖認錯:“知道了,‘陳老師’?!彼玛愂厥卦僬f,又加了句,“他真沒那么弱,以前我們一起上跆拳道班,他站錯位置被教練把小腿踢骨折,第二天就撐著拐杖去了游樂園,所以你別擔心了。”
陳守守:“……”
對比之前一路過來的鬼哭狼嚎,韓奇從就醫(yī)室出來的時候,整個人就跟回光返照似的,臉上的笑容堪比向陽花。
向陽花往陳守守這邊走,身邊還跟著個漂亮的小護士。
“護士,他沒事吧?”
陳守守問的是護士,可旁邊的韓奇卻迫不及待搶話:“怎么沒事,我這可是重傷!重傷!”韓奇指指自己的鼻梁骨,然后又指周尋,“守守,舉報他!”
旁邊的小護士被逗笑,聲音像抹了蜜:“一點皮外傷哪有那么嬌氣?是誰剛剛說自己之前軍訓被罰,圍著操場跑二十圈都不帶喘氣的?”
一說到這個韓奇就挺胸抬頭,洋洋得意,好像這是某種榮耀。
不過他還真沒夸張,當初他頂著大太陽跑二十圈不帶休息,回宿舍都是靠室友抬。
陳守守有些動容,她轉(zhuǎn)頭看周尋,沒記錯的話,他當時好像跑了三十圈?
是志愿社的人吃飯時閑聊到的,那天周尋回宿舍后抱著洗衣服那個紅桶吐了一個下午,毒辣的日頭曬得人呼吸都滾燙,沒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3
陳守守幫周尋把這件事隱瞞了下來。
雖說學校里監(jiān)控攝像頭無處不在,但如果不是有人舉報,陳守守相信,沒有哪個保衛(wèi)處的大爺會沒事干,拿監(jiān)控視頻當電視劇看。所以,在陳守守幫韓奇拿到小護士的聯(lián)系方式,他發(fā)誓不去老師面前告周尋的狀后,事情就算結(jié)束了。
盡管她最終也不知道他們吵架的原因。
韓奇拿了藥,以擔心護士小姐姐獨自外出的安危為由,主動提出送別人回家,剩下周尋和陳守守在醫(yī)院門口大眼瞪小眼。
周尋送陳守守回學校,夏天的夜晚靜謐又喧囂,他們沿著路燈走,影子在身后拖得很長。街道兩旁有各色各樣的美食,商家們摩拳擦掌把店門大開,桌子椅子都快擺到馬路中央。
累了一天,陳守守被左右夾擊的食物香氣一勾,腹中發(fā)出了不容忽視的抗議聲。而作為一名資深窮鬼的她,以“見義勇為,幫助失足校友迷途知返”的理由,敲了周尋請自己吃了頓火鍋。
點菜的時候,陳守守才知道周尋不能吃辣,于是他們點了鴛鴦鍋。
陳守守是蜀地人,從小嗜辣如命,吃飯的時候一勺一勺地往碗里加紅油和小米辣,周尋皺著眉問她:“你不辣?”
陳守守吞了顆魚丸:“這算什么?!彼隣C得直吸氣,“我以前在家鄉(xiāng)得過民間自行舉辦的吃辣冠軍,贏了好幾箱變態(tài)辣火鍋底料?!?/p>
隔著煙熏霧繞,周尋看著陳守守跟只兔子似的大快朵頤,鼻尖紅紅、額頭冒汗的樣子,讓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她把麻辣牛肉放在紅油鍋底里涮了又涮,周尋敲了敲鐵鍋邊緣,毫無誠意地提醒:“就你這種吃法,遲早得把胃給吃壞?!?/p>
結(jié)果陳守守沒把胃吃壞,周尋倒被送進了醫(yī)院。
那天晚上,周尋半夜被胃部的不適感痛醒,他沒住宿舍,在外面自己租了房子住,在暈過去之前,強撐著幫自己撥了120。
陳守守被韓奇叫去醫(yī)院,醫(yī)生說周尋是突發(fā)腸胃炎,加上對辣椒輕微過敏,而那頓火鍋是造成他入院的根源。
病房里,周尋剛剛吊完一瓶水,醫(yī)生過來觀察情況:“吃不了辣就不要吃,逞什么強!”
大概是覺得太沒面子,周尋閉著眼睛,把臉轉(zhuǎn)向一旁。
陳守守被他的樣子逗笑,結(jié)果下一秒就又聽見醫(yī)生對她說:“還有你這個女朋友怎么當?shù)模吭趺茨鼙浦信笥殉岳??你不知道他身體不好嗎,怎么能這么胡鬧!”
陳守守大驚:“我?”
她不可思議地用手指著自己,醫(yī)生以為她是在不服氣,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病房里很安靜,只剩下陳守守跟周尋,以及旁邊床那位事不關(guān)己的阿姨。
陳守守雙手插腰站在病床前,挑眉問周尋:“女朋友?”
周尋面無表情:“不是我說的?!?/p>
她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又接著問:“周尋,我怎么不記得我有逼你吃過辣?”
……
周尋:“我困了?!?/p>
他說完,就用被子捂住腦袋。
真相其實是當時周尋嘴饞,看她吃得香甜,覬覦她的紅湯鍋底,吃到一半,讓陳守守幫忙打了份鮮紅鮮紅的調(diào)料,兩人一起把整張桌子的菜給吃完了。
結(jié)果眼下她成了背黑鍋的人?
陳守守算是明白了,周尋這人平時看著不愛說話,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實則心眼比誰都多。
4
雖說陳守守嘴上說著絕對不會去給周尋探病,可沒過兩天,她還是不情不愿地去了醫(yī)院。
陳守守到的時候,病房里面只有個睡午覺的大媽,周尋的病床是空的。她等了一陣沒見人回來,于是順著最里面的樓梯往下走,撞見了蹲在樓梯間里的周尋。
陰暗的樓道內(nèi)空氣沁涼,周尋沒穿病號服,穿著自己薄薄的灰色短袖。他不知道在跟什么人打電話,語氣不好,臉色也沉得能滴出墨來。
“麻煩盡快安排……嗯……我下午就過去……”
過了很久,周尋才掛掉電話,他起身看見陳守守,眼里沒有多余的情緒,原來他早就知道她在這兒。
周尋在陳守守身邊停下,離得近,她輕易就能聞見他身上的煙草味道。
和那天在火鍋店不同,沒了煙霧阻隔,他深刻的五官更加清晰地呈現(xiàn)在她眼前,下顎線流暢,像是被最好的藝術(shù)家用美工刀雕刻出來的藝術(shù)品。
“發(fā)什么呆?”周尋問她。
陳守守回神,不自然地轉(zhuǎn)移話題:“你要去哪?”
這回換周尋不吭聲。
“你病還沒好。”陳守守說,“還不能出院?!?/p>
結(jié)果周尋告訴她,醫(yī)生上午就通知他可以出院了。
陳守守幫他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她回到病房的時候,周尋已經(jīng)收拾完行李,韓奇竟然也在。
陳守守這才知道,他們兩個人一起在校外租了間房子。
她去了他們的家,沒有一點溫馨的味道。一室一廳的房間構(gòu)造,原本的家具被搬空,扔進了那間小臥室,客廳像個冰冷的倉庫,除了六臺電腦,和一部分陳守守看不懂的機器和兩把旋轉(zhuǎn)椅外,其余什么東西都沒有。
窗簾沒拉開,冷清晦暗的房間,陳守守懷疑地看著兩人:“職業(yè)黑客?”
韓奇翻了個白眼:“真敢想!”
周尋用夾著煙的手指了指某臺亮著的屏幕,解釋:“做網(wǎng)站的?!?/p>
陳守守不可思議地看著周尋給她演示他們做的東西,他的手又細又長,包裹在鼠標上,連帶著鼠標都變成了一塊色澤上好的美玉。
周尋給陳守守一一講解圖標的功用,他聲音好聽,講得也細致,加上網(wǎng)站做得簡潔大方,陳守守很容易就能理解。
她佩服的看著周尋,但她其實早對他們的才能有所耳聞。
有一次陳守守去給專業(yè)課教授交作業(yè),剛好碰見教授和幾個研究生師兄討論這屆新生里有兩個天才。
兩人來自同一所高中,從高考結(jié)束后就有了自己開辦工作室的想法。上了大學以后,直接把想法付諸行動。
學校對學生的培養(yǎng)目標是“大一要有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意識,大三要有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行動”,這倆人直接超前完成目標。
得到同專業(yè)學姐陳守守的肯定,周尋撂了鼠標,整個人向后靠在椅背上,挑著眉抬起下巴看韓奇:“我說了,這樣設(shè)計他們普通人才能看明白?!?/p>
……他們普通人?
韓奇也早跟著坐下?lián)v鼓電腦,他嘴里叼了根棒棒糖,雙手放在鍵盤上不停敲打。不一會兒,屏幕上也出現(xiàn)剛才的網(wǎng)站首頁。
韓奇把屏幕轉(zhuǎn)向陳守守和周尋的方向,指著上面動著的小人,冷笑著說:“是能看明白,但你弄這么大一套3D動畫,資金從哪兒來?”
周尋說:“找投資?!?/p>
“投資?”韓奇冷笑,話里不無諷刺,“你有作品?有獎項?還是有背景?周尋,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兒,要能拉到投資,當初你就不會動社里的錢了。”
這兩個人太像,知己知彼,懂得戳哪根骨頭才能讓對方更痛,他們因為相似而互相吸引,但又因為同樣的固執(zhí),常常將尖銳的棱角戳向?qū)Ψ?,誰都不想服軟讓步。
空調(diào)呼呼地吹著冷氣,頭頂?shù)陌谉霟魺艄膺€沒有電腦屏幕發(fā)出的光線強烈。
韓奇還要再說什么,一直站在旁邊聽著的陳守守突然抓住話里的關(guān)鍵信息,開口打斷他。
“什么社里的錢?”
剛才還吵得熱火朝天的兩個人,瞬間閉口不再出聲。
5
學校志愿者社社團前不久募集到的資金失竊了,陳守守才在周尋他們租住的房間里得知這個消息,就接到了社長的電話。
社長是叫李玲的大三女學生,電話里,陳守守聽得出她情緒很不好,可依然保持禮貌的語氣跟自己對話。
社長告訴陳守守有人看見周尋跟她在一起,如果方便的話,讓她叫周尋回一趟社里的活動室。
周尋他們的房子和學校離得很近,歩程不過二十分鐘,陳守守跟著他一起回去。
路上擠滿了下課和夜游的學生,夏天到了,大家都穿得單薄,摩肩接踵地走在一起,周尋把陳守守放在了他的里側(cè)。
但陳守守并沒有因為他的舉動而心軟,她很生氣,之前無意撞見周尋對韓奇動手,他們到最后都沒跟她說明原因,她卻跟個傻子似的不明就里地幫他們瞞了下來。
陳守守現(xiàn)在才知道,韓奇想揍周尋,是因為知道了他拿社里的錢去做他們的私人項目。
她氣自己無意中助紂為虐,更氣周尋讓人失望。
他是那么優(yōu)秀的一個少年,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
到了活動室以后,社長從頭到腳把周尋訓斥一通,陳守守在旁邊聽著,心里更加難受。
可最后,陳守守還是求社長幫忙把這件事給壓下來,她用自己剩余的全部積蓄填補了這個漏洞。
李玲對周尋是有私心的,平時的志愿活動,他和韓奇其實是最積極的兩個人,話不多,可看得出是真正的良善之輩,所以李玲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
從活動室出來,周尋送陳守守回宿舍,一路無話,陳守守心里憋著氣,到了宿舍樓樓下,她招呼也沒打就往里走,卻被周尋攥住了手腕。
月亮很圓,風很暖,周尋的眼睛就像黑珍珠,直勾勾地看著她。
“下周我會去跟項目負責人見面,給他們講解關(guān)于網(wǎng)站的設(shè)計?!鄙倌晏赜械母蓛羯ひ簦娜缓屯盹L混在一起。
“跟我說干嘛?!标愂厥剡€在生氣,她故意把嘴角抿得直直的,掀著眼皮看周尋。
周尋煩躁地抓了把后腦勺,隔了好久才說話,聲音悶悶的像沉在海底:“我肯定能拿下這個項目,到時候盡快把錢還給你?!?/p>
從小到大,周尋一直是個自信的少年,常常有人稱他為“天才”。他清楚自己的實力,做事雖不張揚卻總是胸有成竹,以至于他整個人看上去漫不經(jīng)心的,給人目空一切的錯覺。
可這回,當他面對陳守守的時候,心底難得有些慌亂,語氣也跟著帶了點求饒的意味:“你相信我?!?/p>
周尋的視線像一團明火,陳守守感覺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被燙了一下,可能是心臟,可能是指尖,也可能是剛剛被他觸碰過的手腕。
她沒辦法思考,甚至忘了明明自己前一秒還在生他的氣。
周尋的聲音似乎有魔法般,牽動著她的想法,她情不自禁陷進了他的雙眸里。
6
如果問陳守守有生之年做過最后悔的事是什么,那她一定會回答,當初自己腦袋被門夾了,居然和前志愿者社社長談過一場戀愛。
那段時間,他們剛交往不久,前社長帶領(lǐng)社員去山區(qū)做志愿活動,順便把陳守守這個“家屬”給捎上了。
陳守守不會唱歌、不會畫畫,去到那邊只能燒水做飯,洗衣鋪床,里里外外的家務(wù)活都做遍了,她累得腰酸背痛,結(jié)果在回來的路上,卻被前男友光明坦蕩地告知——
他愛上了一個在山區(qū)長大的姑娘麗麗。
而前男友移情別戀,給陳守守的原因居然是:“麗麗比你更需要我的愛?!?/p>
事情是發(fā)生在回學校的前一天晚上,當時在場所有人都震驚了,他們?nèi)碱拷Y(jié)舌地看著陳守守,而她只覺得自己被人用鐵棍敲了腦袋,腦漿糊了一臉。
眾人都尷尬得說不出話,所以當陳守守提出要提前回去的時候,也沒人反對。
陳守守給室友打電話,室友一邊義憤填膺,一邊安慰她別沖動,后來室友給正在附近旅游的朋友打了個電話,朋友帶著她弟弟迅速趕來,陳守守就被一個戴黑頭盔騎摩托車的人給接走了。
對于這段往事,陳守守只想將它埋葬在地底。
而現(xiàn)在,雖然因為考研陳守守幾乎已經(jīng)退出了社團的一切活動,但正因為知道她有參與志愿活動的經(jīng)歷,所以在資助山區(qū)突發(fā)泥石流,志愿者社急缺人手的情況下,陳守守被搬過去當救兵。
陳守守是最后一個趕到的,周尋也在,陳守守上車的時候,他不自在地把頭轉(zhuǎn)向一旁。
突如其來的泥石流如洪水猛獸般將房屋吞沒,陳守守以前來過這里,如今小鎮(zhèn)破敗不堪,所有建筑都不在它原本的位置。
四周滿目瘡痍,腳下是枯枝敗葉和尚未干透的泥漿,越往里走,道路上的障礙物越多。
社員們一遍一遍地尋找傷者,這次來的還有其他學校的志愿人員,大家忙得焦頭爛額,周尋幫著大部隊從廢墟里扛出兩名傷者和幾具動物殘骸。
陳守守從周尋手里接過傷員,她碰到他的指尖,上面沾滿干涸的血跡和泥巴。
周尋握住陳守守的手,真切地感受到她的體溫,四目相對,他語調(diào)沉重地叮囑她:“別亂跑,等我回來?!?/p>
陳守守點頭,目送他們一行人去到災(zāi)害破損更嚴重的區(qū)域。
他們一夜沒睡,隔天才坐車回學校。
陳守守累得抬不起頭,周尋把她的腦袋放在他肩上,她也沒有力氣去移動。
像是經(jīng)歷完了一場噩夢般,汽車重新駛上街道,災(zāi)難的遺跡被甩在身后,他們終于回歸現(xiàn)實。
車廂里很安靜,所有人累了一天,此刻都已經(jīng)睡著了。
察覺到陳守守睡得不安穩(wěn),周尋又脫了件衣服給她蓋上。她動了動,頭頂?shù)乃榘l(fā)蹭到周尋的下顎骨,他的心莫名軟了軟。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夢囈般問她:“這次怎么沒哭?”
陳守守不明所以,聲音帶著困倦:“什么?”
“上一次。”周尋停頓了會兒,“你哭得很慘。”
陳守守用僅剩的一點力氣,睜開了疲憊的眼睛,她呆呆地看著周尋的臉,少年伸手拂掉她臉側(cè)的泥點,有些無奈地說:“你果然忘了?!?/p>
陳守守被渣男拋棄的那晚,騎摩托車接她回去的那人是周尋。
那天陳守守當眾被甩,雖說在人前保持面不改色,可被周尋載回去的時候卻哭了一路。到最后哭累了,直接就睡著了,周尋把陳守守送回室友身邊她也不知道。
后來,連帶著周尋,陳守守把這段遇上渣男的往事自動屏蔽出腦海。
原來他們之前就見過。
陳守守不知道的是,從第一次見面,周尋就一直把她記在心里。那天她哭得毫無形象,周尋從后視鏡里看陳守守,她緊閉著雙眼微張著嘴,像個丟了糖的孩子,時不時還嚷嚷一句因為鼻腔堵塞而讓人難以理解的外星語。
那時候周尋已經(jīng)拿到了陳守守所在的A大通知書,他誤以為陳守守是志愿社的人,所以剛一開學,就慫恿著韓奇一塊兒進了社團。
后來周尋聽說了她被渣男社長甩的故事,讓韓奇寫了匿名投訴信舉報社長濫用職權(quán),亂搞男女關(guān)系。社長被撤職,周尋還覺得不夠,找了個機會,把前社長接連甩掉陳守守,劈腿麗麗的事情告訴了前社長的現(xiàn)女友之后,陪著女生教訓了一頓渣男才總算出了口氣。
也正因如此,周尋和韓奇才因為遲到,被軍訓的教官罰跑二十圈,周尋因為要清理“作案現(xiàn)場”,比韓奇還晚到五分鐘,加罰十圈。
那片滾燙的操場之上,周尋為了陳守守流了他有生之年最多的一次汗水,過后還把自己吐了個空。
周尋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覺得好笑,自己居然會做這么幼稚的事。
他為一個人忿忿不平,為一個人怒火中燒,而所有這些,那個人全都不知道。
7
一周后,陳守守手機里收到韓奇發(fā)來的視頻,后面還跟著一句:“我是被逼的!”
陳守守笑著點開。
畫面里,周尋一身西裝筆挺,頭發(fā)向后梳起,露出干凈的額頭。陳守守第一次見他這么正式的裝扮,少年意氣風發(fā),站在臺上侃侃而談。
正如承諾所言,周尋拿下了這個項目,他打電話告訴陳守守這個消息時,她比他還要興奮,開心得從椅子上跳起來,結(jié)果腳腕不小心絆住了椅子腿,椅子摔到在地,她疼得直吸氣。
周尋隔著電話都能聽到她的動靜,他失笑:“有這么開心?”
陳守守瞬間端回架子:“別忘了還錢啊,我可是你的債主?!?/p>
周尋笑她“傻瓜”,停頓了會兒,讓她換衣服下樓,陳守守跑去窗邊看,這才發(fā)現(xiàn)周尋已經(jīng)站在她們宿舍樓下。他帶她走出學校,去了一所很遠的醫(yī)院。
隔著透明的窗戶,陳守守看見病床上全身插滿膠管的小女孩。
周尋告訴她,小女孩是自己以前高中同學的妹妹,也是志愿社一直以來幫助的對象,之前周尋擅自挪用社里的錢,并沒有拿去做自己的私人項目,而是拿來給小女孩看病。他的確打算拿下客戶之后,就把這筆錢補上的,可沒想到事情這么快就被發(fā)現(xiàn)。
看著女孩瘦骨嶙峋的身體在蛛網(wǎng)似的膠管包裹下生存,陳守守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揉捏了一把。
“當時小夏的病情惡化,急需治療,她已經(jīng)沒有親人在世上了,醫(yī)院沒收到錢不給用藥,我沒辦法突然拿出來那么大一筆錢,無奈之下動用了社團里的籌款。”
周尋站在陳守守身邊,眼里是和女孩朝夕相處后深沉的悲傷。
陳守守吸了吸鼻子:“為什么不向系里申請?”
周尋語氣里滿是無奈:“申請了,上頭一直沒批下來,當時太急,我沒想太多?!?/p>
少年赤誠的善意促使他做出了沖動的決定,他沒有辦法對臥病在床的小夏見死不救。他擅自挪用了社團籌款,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對,于是拼命趕項目,想要盡快拿到錢,補回籌款的漏洞。而為了不連累別人,周尋連好兄弟韓奇也沒告訴,獨自隱瞞了事情真相,他怕就算自己說出事實,上繳的治療費也會被無情追回。
陳守守不想哭的,可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這讓她的氣勢瞬間矮了一大截。
“周尋同學,雖然你的心是好的,但做事方式實在欠妥,我罰你以后大事小事都得跟身邊的朋友商量,尋求大家的幫助,群眾的力量才是無窮的,你真把自己當超人,企圖獨自拯救地球啊?!?/p>
周尋心中本來堆滿了難受,可看著陳守守故作霸氣的樣子,心臟的某個角落被治愈,他很輕地笑了:“行吧,陳守守同學,這次的確是我不對?!?/p>
從醫(yī)院出來,路旁的枝葉間已是蟬鳴陣陣。烈日高懸于頂,一波一波地熱浪在空氣里翻涌,為即將到來的夏季推波助瀾。
周尋微瞇起眼:“夏天到了?!?/p>
陳守守長長地吸了口新鮮空氣:“夏天是我最喜歡的季節(jié)?!?/p>
有汽車呼嘯而過,超高的時速卷起四周的暑氣,像海浪一樣直直地拍打進周尋的心臟。
心尖流過一道電流般癢酥酥的,周尋搓了搓指尖,低頭牽起陳守守的手。
她驀地僵硬成一根鐵棍。
周尋目不斜視:“咳……走快點,不然追不上夏天。”
城市的第一聲蟬鳴開啟了屬于夏日的篇章,高溫僵持不下,少年握著女孩的手,想在滾燙的柏油馬路上狂奔,和她一起去看炙熱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