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以往研究表明人際關系對腐敗行為有重要影響,但不同文化下這種關系效應是否存在差異尚缺乏探討。通過兩個實驗分別考察了中美不同文化下直接關系和間接關系對受賄決策的影響。結果發(fā)現(xiàn),一方面,中美兩國被試均出現(xiàn)隨著關系距離增加受賄概率降低的關系效應;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出文化差異,中國被試的關系效應強于美國被試,而且風險對于關系效應的文化差異有顯著的調節(jié)作用。上述結果支持人際關系距離對受賄決策的影響同時存在跨文化的一致性和差異性。
關鍵詞 直接關系 間接關系 集體主義文化 個人主義文化 受賄決策
1 引言
腐敗指濫用公職以謀取私利的行為(Shleifer amp;Vishny, 1993)。受賄屬于腐敗的基本類型,是指公務人員利用職務便捷非法獲取他人財物并且為其謀得利益,其本質為使用公共權力進行的商業(yè)交易(儲槐植, 楊書文, 1999; Dungan et al., 2014; Li et al.,2015)。受賄是對社會危害最大的腐敗行為之一,在世界范圍內(nèi)被列為威脅性因素(Nastase, 2020)。
行賄與受賄方之間的人際關系會影響到受賄決策。人際關系從近到遠包括家庭關系、熟悉關系(如朋友)和陌生人(即無關系)(Yang, 1993)。對關系親近的人,人們更愿意關心他們的需求、目標和動機(Rusbult amp; van Lange, 2003),對他們有優(yōu)勢偏見、認為他們更優(yōu)秀(Hornsey, 2003),并且會更加寬容他們(Taggar amp; Brown, 2006)。大量實證研究表明,人們在進行決策時,更可能偏向于關系親近的一方。Hoffman 等人(1996b)采用獨裁者范式研究了人們分配美元的行為。他們操縱了獨裁者和接受者之間的關系距離,結果發(fā)現(xiàn),相對于關系孤立的匿名條件下,當獨裁者與接受者有更多的信息交流時,他們顯著增加了美元的分配數(shù)額。另一些研究中用最后通牒游戲范式也重復驗證了該結果(Chen et al., 2009; Hoffman et al., 1996a)。
對于受賄決策,人際關系會增強受賄的可能性。比如在轉型期的社會,人際關系網(wǎng)絡會增加賄賂的發(fā)生(Zhan, 2012)。在越南地區(qū),與地方政府官員的關系增加了賄賂的可能性(De Jong et al.,2015)。人際互動禮儀會成為賄賂行為的“幌子”(Ruan, 2019)。當存在賄賂的可能時,基于關系的腐敗就會被基于賄賂的腐敗所取代(Di Zheng etal., 2021)。懷舊會增強社會聯(lián)系,而社會聯(lián)系又會促進賄賂行為(Li et al., 2023)。中國被試在進行受賄決策時,人際關系越親近越容易受賄(Niu et al.,2023b)。
更進一步,腐敗還受到文化差異的影響。在腐敗領域跨文化的研究中,最普遍的結論是,相對于個體主義文化,集體主義文化會促進腐?。∕azaramp; Aggarwal, 2011)。而只有在個體對懲罰的恐懼度較低時,集體主義才會助長腐?。℉uang et al.,2015)。具有集體主義文化價值觀的人更能容忍腐?。═u et al., 2020)。在個體主義文化國家中,人們舉報腐敗的意愿更強(Amini et al., 2022),同時,權力距離和長/ 短期取向對國家的腐敗也有顯著影響(Achim, 2016)。
在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文化下,人際關系距離影響個體行為的方式有所差別。具體來說,在集體主義文化中,人們會區(qū)別對待與自己關系親密程度不同的人,而在個人主義文化中,這一區(qū)別較弱。例如,在集體主義文化中,內(nèi)群體的合作程度較高,外群體成員的合作程度較低(Sinha, 1982; Triandis etal., 1988)。Espinoza 和Garza(1985)也發(fā)現(xiàn),在集體主義文化下,人們更容易與外群體成員產(chǎn)生競爭、操縱和剝削;人們對“內(nèi)部”成員的信任遠高于“外部”成員(Pan amp; Zhang, 2004);對關系不密切的人的信任普遍較低(Fukuyama, 1995; Huff amp;Kelley, 2005) 。而在個人主義文化下,人們往往認為大多數(shù)人都可以被信任,不論關系是否親近( Allikamp; Realo, 2004; Huff amp; Kelley, 2005; Kwon amp; Arenius,2010)。個人主義水平越高的被試在決策過程中越取決于經(jīng)濟利益,而集體主義水平越高的被試在決策過程中越依賴于中心群體成員的利益(LeFebvreamp; Franke, 2013)?;谝陨戏治觯覀兗僭O:相比個人主義文化,在更注重人際關系的集體主義文化中,人際關系的距離對受賄決策的影響更大。
風險概率和賄賂金額是影響受賄的兩個基本因素,它們反映了受賄者的風險和收益,與受賄者的利益直接相關(Gorta, 2006; Groenendijk, 1997; Niuet al., 2023b)。以往研究雖然揭示了風險概率和受賄金額對于關系效應的調節(jié)作用,但它們調節(jié)關系效應的文化差異卻鮮有人探討。此外,人際關系類型也可能會影響受賄決策。社交網(wǎng)絡中的人際關系分為直接關系和間接關系兩種(Bian, 1997)。直接關系是指人際關系網(wǎng)中的兩個人直接認識;間接關系是指需要通過中間人建立的相互依存的關系。與直接關系相比,與那些有間接關系的人交往的成本更高,特別是在從事非法行為時(楊張博, 邊燕杰,2016)。在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兩種文化之間,人們對關系的理解有區(qū)別。集體主義文化下,人們傾向于認為間接關系比直接關系能夠帶來更多的資源,個人主義文化下則相反(Ma et al., 2011)。那么這種不同文化對直接關系和間接關系的認知差異,是否會導致關系效應的文化差異也在兩種關系間存在不同?
為了解決上述問題,本研究設計了兩個實驗。實驗1 考察中美不同文化下直接關系對受賄決策的影響,實驗2 進一步考察中美不同文化下間接關系對受賄決策的影響。同時,將風險概率和受賄金額作為重要的調節(jié)變量,探討兩者對于關系效應的文化差異的調節(jié)作用。本研究首次考察不同文化背景下腐敗的關系效應,對探討腐敗在跨文化下的普遍性和差異性有較強的理論意義,同時也為腐敗的關系機制提供了進一步的證據(jù)。更重要的是,本研究的結果可以為中國文化背景下現(xiàn)實反腐提供有效和可行的參考建議。
2 實驗1
探討中美不同文化下直接關系對受賄決策的影響,同時考察風險和受賄金額對關系效應文化差異的調節(jié)作用。
2.1 實驗方法
2.1.1 被試
采用MorePower 6.0.4 軟件(Campbell amp; Thompson,2012),設定統(tǒng)計檢驗力power = .8,效應量ηp2 = .06(中等水平),顯著性水平α = .05,實驗設計為3×2×2×2 的混合設計,興趣效應為3×2 的兩項交互效應,算得樣本量至少為80。實驗1 共197 名被試,其中101 人來自美國(年齡為38.15±10.27 歲,44 名男性, 52 名女性,5 人性別未知),96 人來自中國(年齡為31.86±5.79 歲,42 名男性,54 名女性),所有被試均沒有參加過類似研究。
對于中國被試,我們通過Credamo 平臺(北京易數(shù)模法科技有限公司)在線收集反饋。對于美國被試,我們通過Amazon Mechanical Turk 招募,該平臺在招募被試方面具有較好聲譽。對所招募被試,我們利用Qualtrics 在線收集被試反饋,并確保本實驗的被試不參與本研究的其他實驗。
2.1.2 材料和任務
實驗任務采用改進的重復受賄博弈范式(Lengamp; Zhou, 2014)。每個被試先閱讀指導語,為了確保被試在正式實驗中清楚理解每個試次的含義,在指導語界面被試被告知每個試次的故事背景相似但關鍵條件有所變化,且關鍵條件通過加粗突顯出來。然后被試閱讀故事以了解實驗情境,并在每個自變量條件下進行受賄決策。根據(jù)自變量的設定,受賄決策分為關系距離× 風險概率× 受賄金額的12 種條件組合。受賄決策界面的描述如下:“如果此時是親人(家人、親戚) / 朋友/ 陌生人找你幫忙,好處費是5 萬/50 萬,而這件事情被發(fā)現(xiàn)的概率是20%/80%,那么你的選擇是:接受 / 拒絕?!北辉囋诿糠N條件下進行是否受賄的決策。每種條件的決策會重復呈現(xiàn)5 次,單個被試一共做出60 次受賄決策,所有試次隨機呈現(xiàn)。60 次決策中間隨機插入注意力檢測題目,通過注意力檢測題目的被試數(shù)據(jù)被保留。最終收集被試每種實驗條件下的接受比例,即接受次數(shù)與總受賄次數(shù)的比值。所有任務均在計算機上完成,程序記錄有關數(shù)據(jù)。在美國進行的實驗采用相同程序的英文翻譯版本(注:中國被試受賄金額以人民幣為單位,美國被試以美元為單位)。
2.1.3 實驗設計
實驗采用2 (國家:美國vs. 中國) ×3 (關系距離:親人vs. 朋友vs. 陌生人) ×2 (風險概率:20% vs. 80%) ×2 (受賄金額:5 萬vs. 50 萬) 四因素混合設計。其中國家為組間變量,其他因素為組內(nèi)變量。因變量為接受比例。
2.2 結果
對接受比例進行四因素重復測量的方差分析。結果表明,關系距離的主效應顯著,F(xiàn) (2, 390) =49.641, p lt; .001, ηp2 = .203,親人(M = .290, SD =.432)的受賄概率高于朋友(M = .264, SD = .415, plt; .001)和陌生人(M = .188, SD = .366, p lt; .001)。國家的主效應顯著,F(xiàn) (1, 195) = 8.703, p lt; .01, ηp2 =.043,美國被試的受賄概率(M = .300, SD = .433)顯著高于中國被試(M = .191, SD = .371)。
關系距離與國家的交互效應顯著(圖1),F(xiàn) (2,390) = 6.850, p = .001, ηp2 = .034。進一步簡單效應分析的結果表明,美國人的關系效應顯著,F(xiàn) (2,390)= 10.15, p lt; .001, ηp2 = .049,關系距離是親人(M =.326, SD = .307, p lt; .001) 和朋友的接受比例(M =.313, SD = .295, p lt; .01)顯著大于陌生人的接受比例(M = .262, SD = .299);中國人的關系效應也顯著,F(xiàn) (2, 390) = 45.44, p lt; .001,ηp2 = .189,關系距離是親人的接受比例(M = .252, SD = .267)顯著高于朋友(M = .213, SD = .247, p lt; .01)和陌生人的接受比例(M = .110, SD = .192, p lt; .001),朋友的接受比例顯著高于陌生人(p lt; .001)。
關系距離、國家和風險概率的三項交互效應也顯著,F(xiàn) (2, 390) = 4.171, p lt; .05, ηp2 = .021。進一步簡單效應分析表明,關系距離和國家的交互效應在風險概率為20% 的條件下顯著,F(xiàn) (2, 390) = 5.617, plt; .01, ηp2 = .029,而在風險概率為80% 的條件下不顯著,F(xiàn) (2, 390) = 2.063, p gt; .05。進一步進行簡單簡單效應分析表明,風險概率為20%,無論是美國還是中國,關系效應均顯著(圖2)。對于美國,F(xiàn) (2,390) = 11.180, p lt; .001, ηp2 = .054,關系距離是親人(M = .510, SD = .447, p lt; .001)和朋友的接受比例(M= .498, SD = .441, p lt; .001)顯著大于陌生人的接受比例(M = .400, SD = .432);對于中國,F(xiàn) (2, 390)= 44.754, p lt; .001, ηp2 = .187,關系距離是親人的接受比例(M = .441, SD = .431) 顯著高于朋友(M =.369, SD = .409, p lt; .01)和陌生人的接受比例(M =.200, SD = .346, p lt; .001),朋友的接受比例顯著高于陌生人(p lt; .001)。
為了控制人口學變量(性別、教育程度和年齡)對結果的影響,進一步采用廣義混合線性模型(GLMM)進行分析。因變量為個體在受賄決策中的反應(0 和1 計分,0 表示拒絕,1 表示接受),國家、關系、金額、風險、性別、教育程度和年齡作為固定效應,被試為隨機效應。和重復測量方差分析結果一致,國家、關系、金額、風險及其交互效應對個體受賄決策有顯著影響,ps lt; .001;而性別(p gt; .05)、年齡(p gt; .05)、教育程度(p gt;.05)的效應不顯著。人口統(tǒng)計學變量對實驗結果無顯著影響。
3 實驗2
實驗2 進一步探討中美不同文化下間接關系對受賄決策的影響。
3.1 實驗方法
3.1.1 被試
與實驗1 相似,采用MorePower 6.0.4 軟件,設定相同的參數(shù)后估算被試量為80。共195 名被試,其中101 人來自美國(年齡為39.394±7.647 歲, 44名男性, 53 名女性, 4 人性別未知),94 人來自中國(年齡為33.296±5.786 歲, 44 名男性, 50 名女性),所有被試均沒有參加過類似研究。我們?nèi)匀煌ㄟ^Credamo 平臺在線收集中國被試的反饋數(shù)據(jù),通過Amazon Mechanical Turk 平臺在線收集美國被試的反饋數(shù)據(jù)。
3.1.2 材料和任務
基本同實驗1,除了決策界面改為間接條件下的描述:“如果此時某個陌生人通過你的親人( 家人、親戚) / 朋友/ 陌生人直接找你幫忙,好處費是5 萬/50 萬,而這件事情被發(fā)現(xiàn)的概率是20%/80%,那么你的選擇是:接受/ 拒絕?!保溆嗑c實驗1保持一致。
3.1.3 實驗設計
實驗采用2 (國家:美國vs. 中國) ×3 (關系距離:親人vs. 朋友vs. 陌生人) ×2 (風險概率:20% vs. 80%) ×2 (受賄金額:5 萬vs. 50 萬) 四因素混合設計。其中國家為組間變量,其他因素為組內(nèi)變量。因變量為接受比例。
3.2 結果
對接受比例進行四因素重復測量方差分析。結果表明,關系距離的主效應不顯著,F(xiàn) (2, 370) = 1.984,p gt; .05。國家的主效應顯著,F(xiàn) (1, 185) = 15.465, p lt;.001, ηp2 = .077,美國的受賄概率(M = .269, SD =.291)顯著高于中國(M = .132, SD = .216)。
關系距離與國家的交互效應顯著(圖3),F(xiàn) (2,370) = 13.293, p lt; .001, ηp2 = .067。進一步簡單效應分析結果表明,只有國家為中國時,關系距離的效應顯著,關系距離是親人的接受比例(M = .189,SD = .290)顯著高于朋友(M = .145, SD = .278, plt; .05)和陌生人的接受比例(M = .093, SD = .263,p lt;.001),而朋友的接受比例顯著高于陌生人(plt; .05)。
關系距離、國家和風險概率的三項交互效應顯著(圖4),F(xiàn) (2, 370) = 11.739, p lt; .001, ηp2 = .060。進一步簡單效應分析結果表明,風險概率為20% 時,關系距離和國家的交互效應顯著,F(xiàn) (2, 386) = 19.046,p lt; .001, ηp2 = .068,風險概率為80% 時,關系距離和國家的交互效應不顯著,F(xiàn) (2, 386) = 2.170, p gt;.05。簡單效應分析結果表明,風險概率為20%、國家為中國時,關系效應顯著,F(xiàn) (2, 386) = 30.489,p lt; .001,關系距離是親人的接受比例(M = .350,SD = .409)顯著高于朋友(M = .277, SD = .388, p =.010)和陌生人的接受比例(M = .183, SD = 0.319,p lt; .001),朋友的接受比例顯著高于陌生人(p lt;.05)。國家為美國時,關系效應不顯著,F(xiàn) (2, 386)= 0.640, p gt; .05。
與實驗1 類似,為了控制人口學變量(性別、教育程度和年齡)對結果的影響,采用廣義混合線性模型(GLMM)進一步分析。和重復測量方差分析結果一致,國家、關系、金額、風險及其交互效應對個體受賄決策有顯著影響,ps lt; .001;年齡效應顯著,Z = -2.139,p lt; .05;性別(p gt; .05)、教育程度(p gt; .05)效應均未達到顯著。
為了進一步探討直接關系和間接關系對受賄決策的影響是否存在區(qū)別以及是否存在跨文化差異,利用實驗1 和實驗2 的交叉數(shù)據(jù)對接受比例進行了2(關系類型:直接關系vs. 間接關系) ×3(關系距離:親人vs. 朋友vs. 陌生人)×2(國家:美國vs. 中國)的重復測量方差分析。結果表明,關系類型的主效應不顯著,F(xiàn) (1, 388) = 2.524, p gt; .05。關系類型和關系距離的交互效應顯著(圖5),F(xiàn) (2, 776)= 11.734, p lt; .001, ηp2 = .029。關系類型和國家的交互效應不顯著,F(xiàn) (1, 338) = .150, p gt; .05。關系類型、關系距離和國家的三項交互效應不顯著,F(xiàn) (2, 776) =.481, p gt; .05。
進一步分析關系距離在不同關系類型下的簡單效應,結果表明,關系效應在直接關系下顯著,F(xiàn) (2, 776) = 53.317, p lt; .001, ηp2 = .120,關系距離是親人的接受比例(M = .290, SD = .291)顯著高于朋友(M = .264, SD = .278)和陌生人的接受比例(M= .188, SD = .264),朋友的接受比例顯著高于陌生人(ps lt; .001)。在間接關系下也顯著,F(xiàn) (2, 776) = 7.872,p lt; .001, ηp2 = .019,關系距離是親人的接受比例(M= .230, SD = .259)顯著高于朋友(M = .206, SD =.253)和陌生人的接受比例(M = .189, SD = .251, ps= .001)。
4 討論
本研究首次從跨文化的角度考察了中美兩種文化下,關系距離對受賄行為的影響。實驗結果驗證了研究假設。實驗1 和實驗2 的結果都表明,受賄的關系效應存在文化差異:無論是直接關系還是間接關系,中國文化下關系對受賄決策的效應都強于美國。直接關系下,中國個體接受比例隨著關系的疏遠依次遞減,而美國個體接受比例在親人和朋友間沒有差異,當關系是最疏遠的陌生人時,接受比例才有了顯著減少;而在間接關系下,中國個體表現(xiàn)出顯著的關系效應,對于美國個體這種關系效應卻消失了。
上述實驗結果同時支持腐敗行為中關系效應的跨文化普遍性和差異性。一方面,盡管關系效應相對較弱,但美國個體也存在顯著的直接關系效應。如果是家人或朋友行賄,那么相比于陌生人,個體受賄的可能性更高。這說明人際關系無論在中國文化下還是美國文化下,都是影響受賄的重要因素和機制,關系效應具有跨文化的普遍性。另一方面,無論直接關系還是間接關系,中國文化下關系對受賄決策的效應都強于美國文化,關系的效應存在顯著的文化差異。上述結果進一步說明在以中國為代表的集體主義文化中,人情關系是一種重要的社會現(xiàn)象。中國的關系不同于西方,有自身獨特性(費孝通, 1985; 翟學偉, 2004) ,“關系”對中國人的社會生活影響重大,中國社會的關系網(wǎng)導致團伙式腐敗和家族式腐敗不斷涌現(xiàn)(Chen et al., 2011)。
此外,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風險概率對關系效應的文化差異存在調節(jié)作用,而受賄金額不存在這種調節(jié)作用。在高風險條件下,美國和中國的關系效應不存在差異。這種差異僅出現(xiàn)在低風險條件下。該結果印證了前人的研究結果,即集體主義在低風險感知下才會促進腐?。℉uang et al., 2015)。同時該結果為反腐政策的制定提供了啟示作用,即通過增大腐敗的風險,能夠很好抑制集體主義文化中的團伙式腐敗和家族式腐敗,即“走關系”現(xiàn)象。
本研究還探討了不同關系類型(直接關系和間接關系)的差異。結果發(fā)現(xiàn)關系類型和關系距離存在顯著的交互效應,直接關系時的關系效應強于間接關系。具體表現(xiàn)為,直接關系下,接受比例隨關系疏遠顯著下降,間接關系下,人們僅會針對親人有更多的受賄,朋友和陌生人對于受賄者是等效的。因此,直接關系可能會導致更多的關系式腐敗。另外,盡管未發(fā)現(xiàn)關系類型對關系效應的文化差異顯著的調節(jié),但在直接關系下,中美兩國都存在關系效應;而在間接關系下,僅有中國存在關系效應,美國則沒有關系效應。中國存在間接關系效應而美國不存在的實驗結果,可能反映了集體主義文化下,人們更重視通過親密的間接關系來獲取資源。
本研究還有一個發(fā)現(xiàn),即在個人主義的美國,受賄概率顯著高于集體主義的中國,與現(xiàn)有研究的結論似乎正好相反(Mazar amp; Aggarwal, 2011)。但由于先前的研究都是在宏觀層面上進行的,本研究是基于個體的決策進行的,兩者存在明顯的差異。針對集體主義文化受賄決策接受比例少于個人主義文化的現(xiàn)象,一個可能的解釋是,賄賂交易不受法律保護,因此,賄賂建立在相互信任的基礎上進行(Abbink et al., 2002)。先前的研究表明,高水平的信任可以降低感知風險(Siegrist et al., 2005)和對懲罰的焦慮,進而促進腐敗的發(fā)生。集體主義文化中,人們對親密的人的信任普遍高于關系疏遠的人(Fukuyama, 1995; Huff amp; Kelley, 2005; Pan amp; Zhang,2004),而在個人主義文化中,人們往往存在普遍信任,不論關系是否親近 (Allik amp; Realo, 2004; Huffamp; Kelley, 2005; Kwon amp; Arenius, 2010)。因此,美國被試表現(xiàn)出的高受賄概率可能與他們對行賄者的普遍信任有關。
另外一種可能的解釋是,相比個人主義文化,集體主義文化下的人們更多地表現(xiàn)出社會稱許性(Johnson amp; van de Vijver, 2003)??赡苤袊谋辉嚻毡樯鐣Q許性偏高,存在通過投射自己清廉形象來管理社會互動的傾向,從而更低概率地選擇受賄,使受到他人負面評價的危險降到最低。此外還有一種可能性,即5 萬和50 萬人民幣對于中國被試可能比5 萬和50 萬美元對于美國被試的數(shù)額更巨大,這種感知的差異可能導致中國被試認為實驗情境整體上更嚴重,因此受賄率更低。這個問題需要進一步的探討。
本研究進一步支持了受賄決策的人際關系機制。目前一般認為,受賄決策的心理機制有兩種。第一種是成本收益機制——即準備接受賄賂的官員需要在賄賂利益和風險成本之間進行權衡 (Abbink et al.,2002; Groenendijk, 1997; Modesto et al., 2020; Verma amp;Sengupta, 2015)。第二種是道德機制——即負面的道德認知和情緒會抑制腐敗行為,而合理化則可以維持腐敗意圖 (Balafoutas, 2011; Bhattacharjee et al.,2013; Waytz amp; Epley, 2012; Zhao et al., 2019)。兩種機制的神經(jīng)機制存在差異 (Niu et al., 2023a)。本研究首次從跨文化的角度考察關系對受賄行為的影響,發(fā)現(xiàn)雖然在集體主義文化中,關系對受賄行為影響更大,但無論是集體主義還是個人主義文化,關系在腐敗的發(fā)生中起到重要作用。腐敗本就是受賄者和行賄者非法的共謀行為,因此兩者的關系必定會對腐敗結果產(chǎn)生重要影響。因此,個體腐敗行為發(fā)生的心理機制,除了成本收益機制和道德機制,還應該考慮關系機制,即關系可以成為導致腐敗發(fā)生的重要因素。
更重要的是,本研究在防腐反腐上也具有重要現(xiàn)實意義。關系是影響受賄決策的重要因素,那么在關系更為重要的集體主義文化中,更應從人際關系的角度出發(fā)制定防腐措施,防止官員被關系綁架進而落入腐敗陷阱。有效的反腐敗舉措應認識到可能導致腐敗的潛在人際關系效應,并從防止親朋好友腐敗等多方面著手來打擊腐敗和賄賂行為。
最后,本研究還存在一些局限性。比如除了直接關系和間接關系,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際關系遠比本研究中更加多樣化,例如還有橋接關系等。另外,我們的實驗任務是基于假想情境的,而受賄是不道德的和非法的,參與者很可能受到社會稱許性的影響,從而不能反映被試在真實情境中的受賄決策(FeldmanHall et al., 2012)。未來的研究可以考慮采用激勵任務來考察此類問題。其次,為了控制由被試取樣差異對結果造成的影響,后續(xù)研究可通過對同一被試群體進行文化啟動來重復驗證本研究的結論。
總之,我們的研究發(fā)現(xiàn),一方面人際關系對受賄決策的影響存在跨文化一致性,不論在集體主義還是個人主義國家,受賄概率隨著關系疏遠而降低;另一方面,人際關系對受賄決策的影響同時存在跨文化的差異性,無論是直接關系還是間接關系,集體主義國家的關系效應強于個人主義國家,而且關系效應的文化差異僅在低風險條件下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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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研究得到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19BSH119)的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