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基”四年：拔尖創(chuàng)新人才培養(yǎng)何去何從？

2024年6月，首屆“強基計劃”學生迎來畢業(yè)季。

同屆學生中，柳瑜的學術水平是公認的。2020年高考出分后，她的裸分成績超過了中國人民大學本科一批次錄取線，但最終仍申請了人大強基古文字專業(yè)。她被特殊的培養(yǎng)方案打動：探索本碩博銜接，這一定程度上能保證學習的連續(xù)性和純粹性。柳瑜很小就開始設想未來，高中時制定的人生規(guī)劃只圍繞著兩點：讀書與研究。

柳瑜就是“強基計劃”最想“網住”的那類學生。2020年1月，教育部發(fā)文，在部分高校開展基礎學科招生改革試點（即“強基計劃”），旨在選拔、培養(yǎng)有志于服務國家重大戰(zhàn)略需求或基礎學科拔尖的學生。按照文件要求，“強基計劃”將根據考生高考成績、高校綜合考核結果和綜合素質評價等折算綜合成績，擇優(yōu)錄取。

全國范圍內，首屆招收的強基生共6000多名。但由于2020年是“強基元年”，不少學生、高中老師乃至大學招辦的思維還停留在自主招生“降分錄取”的時代，對政策理解有一定偏差；更關鍵的是，多數學生很難在高中階段確定未來的學術志向。

目前，“強基計劃”已落地四年，試點高校從最初的36所擴大到39所，覆蓋了所有原“985”大學。2024年，“強基計劃”報名熱度再次高漲，約92萬人次擠進這一賽道。四年來，試點校圍繞“強基計劃”展開各種教育改革嘗試。但記者發(fā)現(xiàn)，不同高校的實踐效果差異不小。

北京大學教育學院研究員盧曉東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強基”四年，需要對整套制度有更深入的思考：如何在遵循拔尖人才成長規(guī)律的基礎上，實現(xiàn)制度穩(wěn)定性與學生自由發(fā)展的統(tǒng)一？基礎學科拔尖創(chuàng)新人才的培養(yǎng)該何去何從？

“寧愿多留白，絕對不超載”

周一到周四從早八點到晚八點半，每天滿課；周五到周日全天泡在圖書館，也只能“最多把作業(yè)完成再稍微復習一下”；實驗課上，老師沒有太多時間去解釋每一步為何這么做，學生只是跟著完成，“感覺是在搬磚”。

這是小鹿大一上學期的經歷。四年前，她成為某頂尖高校生命科學學院的首屆強基生。對于是否報考“強基計劃”，她有過糾結。小鹿高中時喜歡心理學，高考第一志愿填報了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專業(yè)，但在家長與高中班主任勸說下，在專業(yè)和名校間，她選擇了后者。她最初的計劃是：本科階段選擇生物科學學科下的神經科學作為方向，未來找時機“交叉”到與之關系密切的心理學。

但開學后不久，面對滿課的生活，她無暇再思考“興趣與未來”。小鹿所在學院強基生大一上學期可選30學分課程，非強基生最多只能選25學分?！皼]有強制我們選滿，但給了一個參考的選課清單，大家剛上大一，還很聽話，都盡量多選學分?！?/p>

由于“強基計劃”面向培養(yǎng)基礎學科拔尖人才的高遠目標，各高校制定培養(yǎng)方案時，普遍“上難度和強度”，尤其重視對數理基礎的強化。記者查閱不同高校的培養(yǎng)方案發(fā)現(xiàn)，很多理科強基班都要求必修與數學專業(yè)難度接近的數學課，也有學校采用“榮譽課程”（一種要求更嚴格的高階課程）的方式。但多位學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一些學校在規(guī)劃培養(yǎng)方案時缺乏充分論證，忽視了學生個體間的差異。

清華大學教育研究院長聘副教授閻琨課題組還發(fā)現(xiàn)，試點高校大多采用“3+1+X ”的貫通培養(yǎng)模式，學生要在本科階段同時完成部分本研銜接課程。有試點高校對強基的本科畢業(yè)學分要求高達183分，170分以上者也不在少數；還有試點高校要求強基學生大學四年完成12門本研銜接課程。

給拔尖人才賦予更具挑戰(zhàn)性的課程，是國際上的常見做法，但在國內，由于學生選課的自由度不高，學分和績點壓力下，“過滿”成為拔尖人才培養(yǎng)的通病?！叭绻蛔黾臃?，不做減法，學生就像水上的浮萍，根扎不進去，結果什么都做不好?！鼻迦A大學行健書院院長李俊峰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強基計劃”剛推出時，李俊峰正擔任清華大學教務處處長，深度參與了清華“強基計劃”的整體設計；清華為強基生培養(yǎng)成立書院后，他也參與了行健書院具體培養(yǎng)方案的制定，該書院培養(yǎng)理工銜接的人才。當時，他反復強調一個原則：寧愿多留白，絕對不超載?！白畛跻灿泻芏嗳藫模舭缀髮W生都去玩游戲了怎么辦？四年實踐表明，我對學生的充分信任是對的?！?/p>

在行健書院，強基生們要學習“很虐”的數學分析課程，但學生第一學期的總學分只能選19學分，其他院系普遍在25—26分?！斑@是經過科學測算的?！崩羁》褰忉?，經過調查發(fā)現(xiàn)，要想真正學懂“數分”，學生每周在課下至少要投入20—30小時，是上課時間的4倍，“學分再多一些，就沒有時間思考和自由探索了”。

“留白”的目的，是讓學生有充分時間滿足好奇心，體驗科研。張然是行健書院首屆強基生，選擇的理工銜接方向是“理論與應用力學+土木水利與海洋工程”。不上課的時間里，他從受力結構切入，研究古建筑修復。如果一座古亭子出現(xiàn)傾斜或柱體存在斷裂，就需要重新加固亭柱與地面連接的部位，如何在不破壞結構完整性的基礎上，探索出一種加固的方法，是他想實現(xiàn)的目標。

“這個過程，最大的收獲是思維上的訓練。和上課做題完全不同，我需要主動去想怎樣解決一個問題，它沒有標準答案，一切都要自己去探索。為此我嘗試了很多種辦法，不斷試錯和優(yōu)化?！睆埲徽f。在這之后，他對創(chuàng)新有了新的理解：“專業(yè)知識反而不那么重要，更關鍵的是想法。”

在中國人民大學書院建設與管理中心副主任華建光看來，第一課堂主要為知識傳授，教學形式有諸多限制，因此，拔尖學生培養(yǎng)的“關鍵戰(zhàn)場”應在第二課堂，由導師引導學生參加學術項目和讀書會，進行“學術實訓”?！皩W生一定要看到實際研究是怎么回事，才能真正理解知識是怎么整合的。他會發(fā)現(xiàn)自己已有的知識和工具不夠，逐漸形成一種再學習和自主探索的能力。”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

為實現(xiàn)這一目標，“強基計劃”的多數試點校采用“大一生活或學業(yè)導師+大二、大三學術導師”的組合。但在不同高校，導師制的執(zhí)行效果存在差異。在行健書院，每個導師所帶強基學生不超過5個。學生每年可以根據興趣變化更換導師。但也有一些高校的強基生稱，和導師的接觸只是“每學期見幾次面”，一些學校的導師制還成為學生們提前“卷”研究生名額的工具。

行健書院的培養(yǎng)方案受到了清華“錢學森力學班”（以下簡稱“錢班”）的啟發(fā)?！板X班”創(chuàng)立于2009年，是教育部同年推出的“基礎學科拔尖學生培養(yǎng)試驗計劃”的試點班級之一?！板X班”的一個重要理念是翻轉，以科研為主，上課為輔。

但是，“錢班”每屆只有30人，導師和實驗室資源都跟得上。而清華“強基”每屆約900名學生，要將實驗班模式下的拔尖人才培養(yǎng)經驗向更多學生輻射，就需要一整套更加體系化的設計和配套制度。李俊峰說，行健書院在設計培養(yǎng)方案時采用了一種折中模式：既強化基礎課，也給學生留出時間體驗科研。同時，書院也沒有對科研結果的要求，因為“任何強制的規(guī)定都很難實現(xiàn)多樣化和個性化”。

清華大學書院管理中心主任蘇芃坦言，在清華，導師對學生的關注程度也參差不齊。她建議，導師制的進一步落地、書院課程建設等，需要建立相關的制度保障和激勵機制?！芭囵B(yǎng)拔尖創(chuàng)新人才，必須在個性化培養(yǎng)上下rL8m7pRPe18XMjKyz+t/Rw==功夫，因材施教。每個個體都是不同的，要尊重每個人的發(fā)展格局，為其創(chuàng)造空間?！碧K芃說。

“讓西紅柿的汁兒浸到雞蛋里”

近幾十年，國內拔尖創(chuàng)新人才的培養(yǎng)模式經歷了多輪探索。1978年，中國科技大學設立第一個“少年班”。2009年到2018年，“珠峰計劃1.0”和“珠峰計劃2.0”先后啟動，它們是“基礎學科拔尖學生培養(yǎng)計劃”的兩個版本。

不同培養(yǎng)項目的具體做法雖有差異，但各高校實際上一直沿著兩條主線不斷改革：一是聚焦于訓練學生的深度思考能力和思維方式；二是強調學生的跨學科和交叉素養(yǎng)?！皬娀媱潯睆娬{要服務于國家重大戰(zhàn)略需求，以期解決“卡脖子”難題，因此更需要跨學科的復合型人才。

王瓚是一所知名“雙一流”大學的文科學院管理者，參與了該校文科強基專業(yè)的培養(yǎng)方案設計。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強基計劃”的“基”就像一棵樹的根系，伸展出去才能吸收更多陽光與雨露，但一個現(xiàn)實是，國內高?！皬娀媱潯睂Π渭馊瞬排囵B(yǎng)的探索，大多仍在以學科為中心的舊有人才培養(yǎng)格局中進行，很多制度慣性短期內難以改變。

在教育部指定的“強基計劃”招生專業(yè)中，古文字學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一方面，古文字學是典型的交叉學科，已故古文字學家唐蘭有一句名言是“古文字學的功夫不在古文字”，該學科集文字、文獻、文學、文化為一體；另一方面，古文字不是學科目錄里的一、二級學科，過去只是一個細分的研究方向，在國內少數院校有研究生培養(yǎng)。因此，相比一些體系完備的傳統(tǒng)學科，古文字學是最適合被“重構”的學科。

但現(xiàn)實是，多數高校的古文字強基班被放在中文系之下，培養(yǎng)方案的制定和師資以中文系為主導。在課程體系設計上，多數學校只是在原本中文系的模塊中加入幾門古文字專業(yè)課，形成一個“拼盤”?！斑€是中文的底子，是窄化的語言文字學那一套。”王瓚說。

在課程體系中增設交叉模塊，是強基試點校的常見做法。但華建光指出，真正的交叉，不僅是在培養(yǎng)方案中容納不同學科的課程，更是要求課程和課程間形成關聯(lián)，不同學科老師間形成配合，同一門交叉課程內部，還要實現(xiàn)系統(tǒng)化的知識結構的交叉?！敖徊媾囵B(yǎng)的課程體系，稍有不慎就會淪為拼盤，就像是廚藝不到位的西紅柿炒雞蛋，把西紅柿炒好，把雞蛋炒好，然后盛在一個盤子里。真正的交叉是讓西紅柿的汁兒浸到雞蛋里，雞蛋的香味染到西紅柿上。”他說。

但是，由于制度慣性，學院間的邊界很難被打破，師資共享、課程打通是關鍵難點。王瓚指出，只要拔尖人才培養(yǎng)仍放在學院內部，就很難真正打破學科邊界。要想真正把“強基計劃”做好，需要有一個超越學院的實體機構，去統(tǒng)籌安排培養(yǎng)方案?！皩W院天然會從自身出發(fā)，特點是專，現(xiàn)有考評體系和學術環(huán)境也在強化這種導向，容易形成舒適區(qū)?！?/p>

在清華，打破“舒適區(qū)”的方式是成立新的培養(yǎng)機構——書院。2020年，清華大學成立致理、日新、未央、行健和探微五大書院，其中三個書院專門探索理工交叉培養(yǎng)。清華大學所有強基生的學籍統(tǒng)一歸入書院，整個本科培養(yǎng)階段由書院負責。五個書院均成立了跨專業(yè)的教學委員會，與相關各專業(yè)院系協(xié)同制定培養(yǎng)方案。“也就是說，學校將人才培養(yǎng)的實體權給到書院。所以，第一課堂的改革是實實在在落地的。”蘇芃解釋。

李俊峰說，書院與學院最大的不同，是以學生培養(yǎng)為唯一宗旨，不需要承擔學科建設任務。書院沒有自己的專任教師，但可以調度全校資源，“找最合適的人上最需要的課”。在他看來，這是清華本科人才培養(yǎng)模式的一個很大變化，學校在傾全校之力，以書院制落實“強基計劃”，又以后者為契機重新梳理舊有專業(yè)課程體系。今年秋季學期，清華將有超過40％的新生在書院學習。閻琨分析，清華希望以“強基計劃”撬動整個本科人才培養(yǎng)改革。

但是，在一些學校，書院只是學生在本科低年級時的過渡性培養(yǎng)平臺，本科生真正的培養(yǎng)權依然在學院手中。王瓚還注意到，2017年高校大類招生改革后，由于學生大二才分流至各學院，使學院容易產生“沒有學生的焦慮”。“強基計劃”入校即分專業(yè)，很多學院將其作為提前鎖定“人頭”的一種方式，招生時很積極，但后續(xù)培養(yǎng)沒有跟上。

度過了艱難半年后，小鹿發(fā)現(xiàn)，由于學生普遍抱怨太累，一學期要修30學分課程的要求，在大一下學期被取消。但與此同時，強基培養(yǎng)方案上列出的其他待遇也和30學分一樣，無疾而終。

多位高校教師對《中國新聞周刊》透露，由于“強基計劃”沒有專門配套經費，很多學院為完成這一新增培養(yǎng)任務，需要從各種渠道“化緣”。一些院系會從學校給予的“教改經費”中統(tǒng)籌調配。在一些學校，強基培養(yǎng)方案中的國際交換、暑期訪學等沒有落地，或與不同學院的經費保障能力有關。

在王瓚看來，基礎學科拔尖人才培養(yǎng)在現(xiàn)實中遭遇的種種挑戰(zhàn)，根本癥結還在于“只有立、沒有破”。從“拔尖人才培養(yǎng)計劃”到“強基計劃”，以及各種實驗班的盛行，名目越立越多，但學校的資源是有限的，最后，拔尖人才培養(yǎng)模式探索變成了“俄羅斯套娃”，學生們在各種培養(yǎng)計劃中不停進出，老師們也應接不暇。

應轉盡轉？

直到2023年6月，所有關于轉段的政策才塵埃落定。

轉段，是“強基計劃”的專有名詞，指學生從本科順利轉入研究生階段的學習，新叫法背后，體現(xiàn)出拔尖人才貫通化培養(yǎng)的應有之義。在多數強基試點校，轉段的本質是通過保研實現(xiàn)人才的貫通化培養(yǎng)。

從2023年年底各高校陸續(xù)公布的轉段結果看，首屆強基生的整體轉段比例在60％—90％，中國農業(yè)大學與大連理工大學的部分專業(yè)達到了100％，東南大學、四川大學與廈門大學等在90％之上，北大與清華的轉段率約在70％，這是一組很亮眼的數據。但轉段率真的是越高越好嗎？

在轉段政策落地前的幾個月里，國內某頂尖高校的首屆文科強基生穆軒一直處在焦慮中。他將這一過程形容為“三大會戰(zhàn)”：2023年3月，學部稱強基生不允許跨專業(yè)轉段；4月，對轉段專業(yè)又幾乎全部放開，僅限制不能去經管類專業(yè)，同時明確強基生自帶推免保研資格，轉段和保研分開進行；到了6月初，靴子終于落地：專業(yè)放開的規(guī)定不變，但如果強基生要保研，就要和全校非強基生在“同一個池子”里公平競爭。

政策頻繁變化背后，貫穿了兩個關鍵問題：如何理解“本碩博貫通式培養(yǎng)”？誰更適合“貫通”？由于首屆強基轉段被各方高度關注，其結果直接影響到公眾對“強基計劃”的認知和未來招生，因此，多數高校希望“應轉盡轉”。但怎樣理解這一原則，以及具體如何落實，成為核心難點。

2020年，教育部發(fā)布的《關于在部分高校開展基礎學科招生改革試點工作的意見》中，對轉段的表述是：“碩博階段既可在本學科深造，也可探索學科交叉培養(yǎng)?！睆慕Y果來看，不同學校對其理解的差異較大。部分學校允許跨專業(yè)轉段，給學生的選擇范圍很寬。記者注意到，一些工科強校對轉段開放了很多工科專業(yè)，包括熱門的人工智能、計算機等。

也有一些學校將轉段限定在“本專業(yè)及與之密切相關的專業(yè)”。盧瀟在南部某“雙一流”大學的數學強基班就讀，他發(fā)現(xiàn)，數學強基轉段細則中雖寫明了有數學、統(tǒng)計學、物理學、電子科學與技術、電子信息等多個方向可選，但轉段結果顯示，首屆19名數學強基生中只有1人跨轉成功。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院長陳濤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對于人大古文字強基學生的轉段，文學院曾反復考慮，最初準備開放文學院內部的所有專業(yè)，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不少學生對當代文學和外國文學更感興趣?！皣蚁Ｍ囵B(yǎng)古文字人才，最后大家都去研究魯迅、喬伊斯或堂吉訶德了，這并不符合強基計劃的培養(yǎng)目標?！弊詈螅D段方向限制為與古文字“強相關”的方向。

陳濤的觀點具有代表性。不少學校擔心，一旦轉段的專業(yè)方向放開，會出現(xiàn)把“強基計劃”當跳板的學生，有違政策“突出基礎學科支撐作用”的初衷，最后異化成人和政策的博弈。

此外，學院也有自己的打算。西北一所“雙一流”大學的招辦老師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在學校優(yōu)質本科生源流失的背景下，強基專業(yè)所在學院都希望學生盡可能留在本院。因此，該校對強基生的轉段要求一度很明確：僅限本專業(yè)。

不過，多位知情人士對記者透露，今年年初，教育部對強基轉段有了更明確的規(guī)范，允許約20％的學生轉到本專業(yè)之外的相關交叉專業(yè)。各學校根據不同專業(yè)的特點與需求，制定自己的“交叉專業(yè)目錄”，教育部批準后，可從今年開始施行。

李俊峰認為，國家制定“強基計劃”的初衷，是希望高校不要過度關注一些社會熱門專業(yè)，而是鼓勵在一些當下看起來不那么熱門，但聚焦國家重大戰(zhàn)略需求的專業(yè)方向上進行前瞻性布局，其根本特征是“面向未來”。因此，不應將“強基計劃”的貫通化培養(yǎng)窄化為限制本專業(yè)轉段。“這就走偏了，不能讓我們的學生都去當數學家、物理學家，數理基礎扎實的學生，去做工科方向的研究是很有益的?！?/p>

他還指出，對拔尖學生而言，選擇的自主性與多樣性本身也非常重要。清華對強基轉段沒有太大限制，行健書院約有三分之一學生跨轉去書院外其他專業(yè)，以工科為主，有些跨度很大，“都是國家發(fā)展的關鍵領域”。

但實踐中，除了不同高校對政策理解的差異，轉段結果還受限于一個繞不開的現(xiàn)實難點——名額。多位受訪老師指出，教育部沒有給“強基計劃”單獨的轉段名額，這意味著轉段將占用學校原本的研究生招生計劃和推免生（保研）接收計劃。有的學校盡可能不占校內保研名額，那就意味著減少考研招生名額。

推免出去后，還涉及誰來接收的問題。據多位受訪老師介紹，在清北等少數幾所“強基計劃”招生規(guī)模較大的高校，采取的辦法是專業(yè)放開。在更多高校，強基生的轉段比常規(guī)保研提前幾個月進行，為尋找接收名額，學院要做很多雙向匹配工作，相較之下，本專業(yè)內的吸收消化更為容易。

賦予學生更大自主性

最近，小悠正主動調節(jié)自己的壓力。2021年，她考入某文科名校的古文字強基班。上屆學生轉段結束后，學院通知下屆會有更多淘汰。多所高校的受訪老師也透露，第一屆強基轉段具有一定特殊性，未來會在轉段考核上趨嚴，提高淘汰率。

小悠擔心，這會演變?yōu)榱硪环N末位淘汰機制。進入大三的她明顯感覺到，身邊的同學更“卷”了。因為從小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感興趣，小悠選擇了古文字強基專業(yè)。本科四年，她不想急著出文章、比賽拿獎，想多讀書，初步找到未來發(fā)展的方向?！拔液苡憛挶究粕芯可?，強基不應該變成這樣。如果老師對學生有一定了解的話，應該知道這個學生是什么樣的人、適不適合做學術?！彼f。

對拔尖人才培養(yǎng)而言，動態(tài)進出機制設計尤為關鍵。落實“強基計劃”時，教育部提出，要建立科學化、多階段的動態(tài)進出機制，對進入“強基計劃”的學生進行綜合考查、科學分流。但記者調查發(fā)現(xiàn)，很多學校的“動態(tài)進出”只在名義上存在，沒有年審考核；在本科階段的最終“出口”端，也就是轉段考核上，設置的門檻也很低。

一位不愿具名的高校文科老師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其所在專業(yè)轉段成功的第一屆強基學生中，真正的“學術苗子”可能還不到一半，剩下的一半要么學術潛力不夠，要么對所學專業(yè)沒有興趣?！拔覇査麄儯悴桓信d趣怎么不主動退出‘強基計劃’？他們說不敢，因為退出的懲罰是無法保研，待在強基至少還有學上?！?/p>

既要選拔出真正有學術興趣和能力的學生，又要確保制度不淪為功利主義者的跳板，“強基計劃”應當怎么做？華建光建議，動態(tài)進出的“閥門”可以考慮先嚴后松，對基礎學科不感興趣的學生盡早退出，“不要再讓他們耗費三年”。

同時，轉段考核的門檻則要適度，不要過于看重績點或當下的學術成績，應看學生是否掌握基本的學術能力和規(guī)范，學術視野是否開闊，學術好奇心是否強烈。理想情況是不實行末位淘汰。“因為末位淘汰是和別人比，和別人比就會被動‘卷’起來，學習就會異化。做學術不要早熟，不要一開始就把所有條條框框都模仿得很好，應該有一個開放的心態(tài)?！比A建光說。

在他看來，“強基計劃”不同階段的出口設計一定要合理。如果把本碩博銜接的強基人才培養(yǎng)比作一張大餅，要說清楚：整張大餅都吃完的，會有什么光明前景；因為胃口小或者想換口味沒吃完的，是否有其他多元選擇。閻琨也提議，學生自身的學術偏好處于不穩(wěn)定擺動中，很多學生進入大學后發(fā)現(xiàn)，所學專業(yè)和他設想的大相徑庭。“強基計劃”要密切追蹤學生的個體發(fā)展情況，保持一定比例的彈性轉入和轉出。

“拔尖人才的貫通式培養(yǎng)應該是金字塔形，從本科到碩士、博士，最終留下最適合的那部分學生?！标悵f。

但是，要真正實現(xiàn)出口多樣化，還有一條難以跨越的“紅線”——不能跨校轉段。多位學生說，如果本碩博貫通式培養(yǎng)等于“強制鎖死本?！?，就意味著“鎖死了學生的上限”?！叭绻銓祵W的熱愛超過了漫長的歲月，卷子閉眼答都是98分，不應該接受更頂尖的學術熏陶嗎？但作為一名強基生，你只能保研本校?！?/p>

北京大學教育學院研究員盧曉東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缺乏流動性，是“強基計劃”目前需要克服的一大障礙。他在2019年的一項研究中分析了超過2000位兩院院士的成長路徑，發(fā)現(xiàn)僅19.1％的院士在同一院校接受了本科和研究生教育，其余院士均有校際流動經歷。不少院士認為，成就自己的關鍵是就讀于不同學校期間跟隨過多位不同的優(yōu)秀導師。

盧曉東認為，把人才“禁錮”在本校，不僅會影響個體成長，也會出現(xiàn)學術上的近親繁殖，使新鮮外部血液難以有效進入，造成學科乃至全校學術生態(tài)更加封閉，甚至會影響創(chuàng)新隊伍的建設。“我們現(xiàn)在應思考的是，如何在有限范圍內把更多自由還給學生?！?/p>

多位專家指出，希望“強基計劃”在未來的探索中賦予學生更大自主性和靈活性，在現(xiàn)有制度上再進行優(yōu)化和調整。教育部相關負責人也表示，要從教育、科技、人才一體推進的高度出發(fā)，進一步優(yōu)化完善“強基計劃”，更好地服務全面提高人才自主培養(yǎng)質量和支撐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

（文中柳瑜、小鹿、張然、王瓚、穆軒、盧瀟、小悠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