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圖經(jīng)”與滄江孤舟

霍俊明

曾有人把杜甫、李白、孟浩然、岑參、韓愈、歐陽修、蘇東坡、陸游一生的行跡以地圖的形式標示出來，讓后來人對他們的故鄉(xiāng)、壯游、交往、升遷、流放，以及死亡和歸宿有更為直觀的體認：“杜甫十九歲左右，就已經(jīng)開始漫游了。那個年代，沒有蒸汽、電力的交通工具，在中國旅行缺乏速度和舒適。如果一個人不想步行、涉水或游泳的話，馬、驢、木制舟車是常用的旅行方式。但杜甫早期為了散心的旅行與他后來不得不進行的遷移還是不一樣。不但旅行的目的不同，而且時代也完全變了：早期充滿了平安、繁榮和一路好客的景象；后期遇到的則是戰(zhàn)爭、貧窮和劫掠。”（洪業(yè)《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

對于杜甫而言，“圖經(jīng)”“行旅”“遷移”“游歷”不止關(guān)乎其性格和一生的坎坷遭際，還與唐代開元、天寶時期的社會大環(huán)境劇烈變化密切關(guān)聯(lián)：“如果我們放開筆，可以以唐代的山川城市為背景，畫出一幅廣大而錯綜的社會圖像，在這圖畫里杜甫是怎樣承受了、擔當了、克服了他的命運?！保T至《杜甫傳》）

一

以今天的標準來看，地理版圖上的杜甫屬于超級背包客和資深驢友，當然他人生的最后十余年是被動的流浪和轉(zhuǎn)徙。毫無疑問，杜甫給后世描繪了一張極其真切而充滿了波折的唐代詩歌交通地圖：“就像所有的共同體一樣，帝國建立在溝通的基礎(chǔ)上，而在夔州，很難不思考溝通問題。這很大程度上就是地理因素的作用。夔州地處帝國西南邊陲，又被崇山峻嶺隔斷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可以說是偏上加偏；但它同時又是連接蜀、楚兩個宏觀區(qū)域主要河道的重要交通樞紐?！保ㄅ烁袢稹稓v史的渠道：杜甫夔州詩的紀念與溝通》）

我們在后世畫家的山水畫和行旅圖中不斷看到杜甫的身影。然而在交通極其不便的時代，像杜甫這樣的古代詩人必須要面對自然空間、物理距離帶來的巨大阻礙，在隔絕、疏遠與顛沛流離中，地域性、空間性、物質(zhì)性（包括自然形態(tài)、歷史遺跡）與情感性、精神性及思想性在杜甫這里得以深度溝通與對話。杜甫以大量的紀游詩、寄寓詩、旅食詩證明了偉大的詩人都是優(yōu)異的地理學家，他們起到了重新發(fā)現(xiàn)和命名山水、風物、人文、歷史、時代及自我的作用。

顯然，古代的地圖既是日常空間視域下物質(zhì)文化和視覺文化的融合體，又是一個國家的政治、文化和軍事管控的地緣邊界和想象的國家縮影：“地圖與測繪也是將空間轉(zhuǎn)化為實物的方式之一，在明代文化中，地理空間的視覺圖像十分盛行。這些圖像中既有最負盛名的繪畫形式‘山水畫，也有田契上黏附的微小的多邊形圖案，描摹的是被交易的土地的大致輪廓。明朝伊始，太祖皇帝便頒發(fā)了一道敕令：‘令天下州郡繪上山川險易圖。”（柯律格《明代中國的視覺文化與物質(zhì)文化》）實際上，中國古代的制圖術(shù)已經(jīng)達到了很高的水平，比如北宋沈括（1031年—1095年）就是一位制圖高手：“予嘗為《守令圖》，雖以二寸折百里為分率，又立準望、牙融、傍驗、高下、方斜、迂直七法，以取鳥飛之數(shù)。圖成，得方隅遠近之實，始可施此法，分四至、八到為二十四至，以十二支、甲乙丙丁庚辛壬癸八干、乾坤艮巽四卦名之。使后世圖雖亡，得予此書，按二十四至以布郡縣，立可成圖，毫發(fā)無差矣?！保ā秹粝P談》）沈括還獨創(chuàng)了特殊的制圖技術(shù)——比如“木圖”：“遍履山川，旋以面糊、木屑寫其形勢于木案上。未幾寒凍，木屑則不可為，又熔蠟為之?！?/p>

唐人因為求學、干謁、出仕（升遷或貶謫）、交游及求仙問道的原因往往體現(xiàn)為“在路上”的狀態(tài)，所以“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嚴羽《滄浪詩話》）。包括杜甫在內(nèi)的唐代詩人因為交通不便、入世觀念和壯游傳統(tǒng)的影響，更多踐行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古訓。杜甫既是“詩史”又是“圖經(jīng)”，他極其開闊的詩歌空間和包容的詩歌襟懷也由此成為后世追摹而又難以企及的標桿，所以宋人王直方說道：“信乎不行萬里路，不讀萬卷書，不可看老杜詩?！保ā稓w叟詩話》）

正是因為游歷、避難及多年漂泊，杜甫紀行詩的寫作非常普遍，內(nèi)容也極為繁復，比如《秦州雜詩》《同谷七歌》《秋興八首》等。這些紀行詩使得杜甫詩歌的空間及詩人的見識、世界觀被極大地拓展了，比如“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成都府》），“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登高》），“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秋興八首》），“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旅夜書懷》）。由此可見，對于杜甫等唐代詩人而言，行旅對于詩歌的風格及詩人的眼界、襟懷乃至精神格局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動作用。甚至以杜甫為代表的古代詩人的“圖經(jīng)”傳統(tǒng)影響到了當代中國詩人及西方詩人——比如加里·斯奈德，西川就明確表示：“遠游對我的寫作參考系起了作用，不僅僅是文本的參考系，還有自然界景觀、人文景觀對寫作質(zhì)量的壓力?！?/p>

包括杜甫在內(nèi)的唐代詩人的出行線路圖極其壯闊，他們把千里江山、溪山行旅、朝云暮雨、大江奔流的圖景盡收于眼底、胸壑和筆端。對于失意、困頓、顛沛的杜甫來說，寄情山水、閑居草廬、參禪悟道及拜訪名勝遺跡都只能暫時緩解他內(nèi)心的失意和不平，而不同心境和遭際之下山川風物也構(gòu)成了杜甫不同時期的精神烏托邦或命運的異托邦。

在山水風物面前，我們同時會想到詩人、畫家、攝影師。所謂詩畫同源，詩是有聲的畫，畫是無聲的詩，正如黃庭堅所說的“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寫作無聲詩”（《山谷詩集注》）。在永恒如斯的山水面前，在歷史時間、自然時間、現(xiàn)實時間、個人時間的交匯點上，畫家和詩人往往會生發(fā)出更多的浩嘆及人生短暫的虛無之感。相應(yīng)地，他們的畫作和詩文也就更多地發(fā)揮了精神慰藉和靈魂撫慰的功能：“王希孟明白，無名的人物，更只是山水的點綴，就像飛鳥明白，自己在人類的游戲中可有可無。鳥兒在空中相見。與此同時，行走在山間的人各有各的方向，各有各的打算。這些小人兒穿著白衣，行走、閑坐、打魚、販運，四周是綠色和藍色，就像今天的人們穿著黑衣，出現(xiàn)在宴會、音樂會和葬禮之上，四周是金色。這些白衣小人兒從未出生，當然也就從未死去，就像王希孟這免于污染和侵略的山水烏托邦，經(jīng)得起細細的品讀。遠離桎梏的人啊談不上對自由的向往，未遭經(jīng)驗損毀的人啊談不上遺忘。王希孟讓打魚的人有打不盡的魚，讓山坳里流出流不盡的水。在他看來，幸福，就是財富的多寡恰到好處，讓人們得以在山水之間靜悄悄地架橋、架水車、修路、蓋房屋，然后靜悄悄地居住，就像樹木恰到好處地生長在山岡、水畔，或環(huán)繞著村落，環(huán)繞著人。遠景中，樹木像花兒一樣。它們輕輕搖晃，就是清風送爽的時候。清風送爽，就是有人歌唱的時候。有人歌唱，就是空山成其為空山的時候。”（西川《題王希孟青綠山水長卷〈千里江山圖〉》）

關(guān)于杜甫的遠游和行跡，我們自然想到他在暮年時期流寓夔州回憶往昔出游時所作的《壯游》。秋風秋雨之中，杜甫于臥病之際回溯一生的行狀，自是感慨萬千，詩人的自傳和游歷檔案也躍然紙上?！秹延巍窞槲覀児蠢粘隽艘环鸥涯陼r期的出行地圖。

東下姑蘇臺，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王謝風流遠，闔廬丘墓荒。劍池石壁仄，長洲芰荷香。嵯峨閶門北，清廟映回塘。每趨吳太伯，撫事淚浪浪。枕戈憶勾踐，渡浙想秦皇。蒸魚聞匕首，除道哂要章。越女天下白，鑒湖五月涼。剡溪蘊秀異，欲罷不能忘。歸帆拂天姥，中歲貢舊鄉(xiāng)。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忤下考功第，獨辭京尹堂。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呼鷹皂櫪林，逐獸云雪岡。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鹙，蘇侯據(jù)鞍喜，忽如攜葛強。快意八九年，西歸到咸陽。

從杜甫早年的壯游（其中文人交游、拜謁起到了重要作用）到長安羈絆的十年及乾元二年（759年）開始的漂泊生活，一張闊大的地圖已經(jīng)擺放在我們面前。

這份“杜甫地圖”大體涉及：鞏縣、郾城、郇瑕、吳越（比如江寧、蘇州、杭州、越州、嵊州）、齊趙、齊魯、洛陽、宋州、汴州、長安、奉先、白水、鄜州、蘆子關(guān)、鳳翔、邠州、華州、秦州、同谷、興州、利州、劍州、成都、蜀州、綿州、梓州、射洪、漢州、閬州、彭州、嘉州、犍為、戎州、瀘州、渝州、忠州、萬州、云安、夔州、峽州、江陵、公安、岳州、潭州、衡州、耒陽等。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的杜甫苦不堪言，正所謂“一歲四行役”，顛沛流離的生活開始了。尤其是一家人由秦隴入蜀，其艱難困苦的程度與忍饑挨餓的情形令人難以想象：“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發(fā)垂過耳。歲拾橡栗隨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無書歸不得，手腳凍皴皮肉死。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保ā肚性⒕油瓤h作歌七首》）2019年溽熱難耐的夏天，在由北京開往天水（唐代稱秦州）的高鐵上，我一直想著759年天下大旱的秋冬之際杜甫流寓秦州時所作《秦州雜詩》（二十首）中悲苦無依的情形：“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游。遲回度隴怯，浩蕩及關(guān)愁。水落魚龍夜，山空鳥鼠秋。西征問烽火，心折此淹留?！?/p>

該年冬天，杜甫從同谷出發(fā)輾轉(zhuǎn)入蜀。由隴蜀道入川，杜甫一家嘗盡了苦頭和人間悲冷。從秦州到成都，杜甫寫了二十四首紀行詩，通過這些詩歌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羈旅和流徙的地圖，這涉及秦州、赤谷、鐵堂峽、鹽井、寒峽、法鏡寺、青陽峽、龍門鎮(zhèn)、石龕、積草嶺、泥功山、鳳凰臺（以上為《發(fā)秦州》），同谷縣、木皮嶺、白沙渡、水會渡、飛仙閣、五盤、龍門閣、石柜閣、桔柏渡、劍門、鹿頭山、成都府（以上為《發(fā)同谷》）。

古代由秦（陜西）入蜀主要有三條道路，即金牛道、米倉道和荔枝道。由關(guān)中盆地翻越秦嶺抵達漢中盆地主要有四條道路，自西向東分別是陳倉道、褒斜道、儻駱道和子午道。穿越巴山抵達四川盆地也是四條道路，自西向東分別是陰平道、金牛道、米倉道和洋巴道。其中青泥嶺、青泥古道是杜甫由秦隴入蜀的重要通道，青泥嶺因為重要位置而被譽為秦隴屏障、巴蜀咽喉。我們可以感受下當時杜甫一家在饑寒交迫中苦行于青泥嶺的情形：“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泥濘非一時，版筑勞人功。不畏道途永，乃將汩沒同。白馬為鐵驪，小兒成老翁。哀猿透卻墜，死鹿力所窮。寄語北來人，后來莫匆匆。”（《泥功山》）杜甫提到的泥功山位于甘肅省隴南市成縣北部高山丘陵地帶，因形如牛心而俗稱牛心山。據(jù)《成縣新志》：“泥功山，縣西北三十里，上有古剎，峰巒突兀，高插青霄。周圍數(shù)十里，林木豐蔚，鳥獸繁多，采獵者無虛日。氏人楊靈珍據(jù)北，歸牧于齊。唐貞元五年，權(quán)置行成州。咸通中，成州刺史趙鴻詩云：‘立石泥翁狀，天然詭怪形。未嘗私禍福，終不費丹青。”青泥嶺、青泥古道地處秦嶺南麓、嘉陵江上游的秦巴山地，主要位于今甘肅省隴南市徽縣和陜西漢中市略陽縣境內(nèi)，青泥嶺主峰鐵山（又名巾子山）的海拔是1946米。嘉慶版《徽縣志》：“（徽）縣南八十里鍋廠巖，自虞關(guān)西沿江六里，渡嘉陵江進小百渡溝而至，通略陽金池院路，山溪險絕，負販者尚由此行?！薄痘湛h新志》：“青泥嶺在徽縣南二十里，興州長舉西北一百五十里接溪山東，即今通路，懸崖萬仞，上多云雨，行者屢陷泥淖，故曰青泥嶺。東南四十里巾子山，其山巔望之形似巾子，故名。其色如鐵，又名鐵山。唐謂之青泥，宋始稱鐵山?！崩畎自凇妒竦离y》中亦提及令人望而卻步的青泥嶺：“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卑彩分畞y中唐玄宗李隆基南逃蜀地也經(jīng)過了青泥嶺。

劍門關(guān)為入蜀之咽喉，其間有三十里長的棧道，為杜甫由秦入蜀的必經(jīng)之地。杜甫在此寫下《劍門》一詩：“唯天有設(shè)險，劍門天下壯。連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兩崖崇墉倚，刻畫城郭狀。一夫怒臨關(guān)，百萬未可傍?！?/p>

二

杜甫的行旅、羈困所形成的地圖攜帶了不言自明的象征性和命運感。夔州時期圍繞著長江、八陣圖、武侯廟、滟滪堆、瞿塘峽（又稱夔峽）、白鹽山、西瀼水、東瀼水、白帝城、白帝廟、夔州城、赤甲山，以及客堂、西閣、草閣（江邊閣）、赤甲城、瀼西、東屯等空間，杜甫的日常生活（比如臥病、訪友、尋古、勞作、引水、種菜、養(yǎng)雞及管理果園和公田）、居住環(huán)境與當?shù)氐奈锖蛐蝿?、本地風俗（比如夔州巫楚文化的瓦卜、焚山擊鼓求雨及民歌竹枝詞）、人生境遇、詩人眼界和詩歌襟懷都時時發(fā)生著深層次的互動與對話。

然而，正所謂滄海桑田，杜甫當年在夔州所見到的一些景觀，如今已經(jīng)看不到了，尤其包括瞿塘峽在內(nèi)的長江三峽也經(jīng)歷了“高峽出平湖”的歷史劇變：“三峽全長192千米，壩址位于西陵峽中段，距峽口南津關(guān)約34千米。受蓄水影響的是壩址以西至白帝城長158千米的江段，即瞿塘峽和巫峽的全部，和西陵峽的西段。受泄水影響的為三斗坪下游西陵峽東段。在洪季，壩前水位升高80米，而峽口奉節(jié)約升高30—40米。在枯季，水位升高百米以上，至忠縣還升高50—60米。水面增寬和流速下降最明顯的也是在枯季。夔門及附近的懸崖峭壁和峽感減弱?！保ā堕L江三峽水利樞紐環(huán)境影響報告書》）早在1918年，孫中山即提出建設(shè)三峽工程的設(shè)想：“當以水閘堰其水，使舟得溯流以行，而又可資其水力?！保ā督▏铰浴罚?992年4月，第七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審議并通過了《關(guān)于興建長江三峽工程的決議》。1993年，三峽工程進入施工準備階段，同年9月中國長江三峽工程開發(fā)總公司在宜昌市成立。1994年12月，三峽工程正式開工。1997年11月，三峽工程成功實現(xiàn)大江截流。2003年6月，三峽工程首次蓄水，首批機組發(fā)電，三峽工程進入圍堰擋水發(fā)電期。2006年5月，三峽大壩全線建成。2009年，長江三峽工程全部竣工。與此同時，村落、老城、水道被淹沒。當年杜甫、李白等人的詩歌成為可貴的三峽記憶，詩人成為責無旁貸的見證者和記述人：“壬午將盡的時候，我聽說正在施工的長江三峽大壩到2003年6月就要蓄水，一個巨大的水庫將出現(xiàn)在長江上。于是我決定在此之前，去看看最后的原始三峽。一想到若干年后，我的這趟旅行只有穿著潛水衣才能完成，我就迫不及待起來。作為詩人，我恐怕比別人更迫不及待，因為我知道，中國歷史上那些最偉大的詩人，無不從這條河流的原始狀態(tài)中獲得神啟，李白、杜甫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都是與這個地區(qū)密切相關(guān)的。我一向疏懶，迷信天長地久，總是想著總有一天，我要好好地去一次，就像一個朝圣者去朝拜神跡，完成我作為一個漢語詩人必須的經(jīng)驗。但現(xiàn)在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須出發(fā)，時間不多了，六個月后一切就是另一回事了?！保ㄓ趫浴豆镂慈龒{記》）

一個我所熟悉的藝術(shù)家，在三峽大壩建設(shè)及居民拆遷的過程中收錄了各種各樣的聲音——人的、植物的、動物的、工地的、江水的等等，它們最終被容納進一個裝置，一個地方空間及時代的聲音戲劇化地成為了藝術(shù)品。在遺跡、歷史及記憶被時間之水傾覆的時候，我們想起布羅茨基的名言“詩歌是對人類記憶的表達”。

關(guān)于瞿塘峽，杜甫有詩為證：“萬里瞿塘月，春來六上弦。時時開暗室，故故滿青天。爽合風襟靜，高當淚臉懸。南飛有烏鵲，夜久落江邊?！保ā度f里瞿塘月》）滄海桑田，物非人非，當年杜甫經(jīng)歷過的如今已成空白。關(guān)鍵是詩人如何站在“記憶”和“歷史”的維度讓文字自身成為時代和人心的見證，讓詩歌成為生命呼吸意義上的精神共時體和想象歷史的共同體：“今天的奉節(jié)是重慶下轄縣，縣城在三峽蓄水前遷建，位于長江邊的臺地上。地形狹窄，只好因陋就簡，街道如同螺旋一樣，從近江的濱江路往山上一層層地盤上去。下一條街的七八樓，可能相當于上一條街的底樓。與長江并行的濱江路稍寬一些，大量運沙石建材的卡車呼嘯而過，給人一種焦躁不安和忙碌不停之感。至于杜甫曾注目過、行走過的奉節(jié)老縣城，還在新縣城下游幾里處，它已被濁黃的江水埋葬?！保欁髌健度龒{樓臺：杜甫的夔州歲月》）

我們來看看大歷元年（766年）流寓夔州的杜甫所寫的懷古詩《八陣圖》：“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zhuǎn)，遺恨失吞吳?！蔽鏖w在白帝山西側(cè)，臨近瞿塘峽口。面對諸葛亮留下的石陣，杜甫自然要借此詠史。諸葛亮助劉備興復漢室而三分天下，但是其蓋世之功仍然避免不了蜀為魏所滅，而諸葛亮留下的千古遺憾不能不讓后人對江空嘆。

八陣圖又名“八陣圖壘”，據(jù)傳是諸葛亮為推演兵法而創(chuàng)制的一種陣法，也有人認為這是古人煮鹽留下的鹽灶。據(jù)《三國志·蜀書·卷三十五·諸葛亮傳》：“推演兵法，作八陣圖，咸得其要云。”《風后八陣兵法圖》記錄了八個陣式：天覆陣、地載陣、風揚陣、云垂陣、龍飛陣、虎翼陣、鳥翔陣、蛇蟠陣?！鞍岁噲D壘”共有三處，陜西沔縣、重慶奉節(jié)、四川新繁。奉節(jié)縣原為古魚復縣，唐貞觀二十三年（649年）改稱為奉節(jié)縣，為夔州府治所所在地。諸葛亮的“八陣圖壘”據(jù)傳就在今奉節(jié)永安宮南江灘上。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三十三·江水一》：“江水又東經(jīng)諸葛亮圖壘南，石磧平曠，望兼川陸，有亮所造八陣圖，東跨故壘，皆累細石為之。自壘西去，聚石八行，行間相去二丈，因曰：‘八陣既成，自今行師庶不覆敗。皆圖兵勢行藏之權(quán)，自后深識者所不能了。今夏水漂蕩，歲月消損，高處可二三尺，下處磨滅殆盡。”《晉書·桓溫傳》記載：“初，諸葛亮造八陣圖于魚腹平沙之下，累石為八行，行相去二丈?！眲⒂礤a《嘉話錄》對此亦有記述：“夔州西市，俯臨江沙，下有諸葛亮八陣圖，聚石分布，宛然猶存。峽水大時，三蜀雪消之際，涌滉漾，大木十圍，枯槎百丈，隨波而下。及乎水落川平，萬物皆失故態(tài)，諸葛小石之堆，標聚行列依然，如是者近六百年，迨今不動?！?/p>

蘇軾曾專門探訪夔州的諸葛亮八陣圖：“諸葛亮造八陣圖于魚復平沙之上，壘石為八行，相去二丈?；笢卣髯S縱，見之，曰：‘此常山蛇勢也。文武皆莫識。吾嘗過之，自山上俯視，百余丈，凡八行，為六十四蕝，蕝正圜，不見凹凸處，如日中蓋影。予就視，皆卵石，漫漫不可辨，甚可怪也?！保ā栋岁噲D》）更為離奇的是蘇軾有一次居然夢見了杜甫，在夢中杜甫現(xiàn)身說法，說明自己的詩《八陣圖》的真正寓意：“仆嘗夢見一人，云是杜子美，謂仆：‘世多誤解予詩。《八陣圖》云：“江流石不轉(zhuǎn)，遺恨失吞吳?！笔廊私砸灾^先主、武侯欲與關(guān)羽復仇，故恨不能滅吳，非也。我意本謂吳、蜀唇齒之國，不當相圖，晉之所以能取蜀者，以蜀有吞吳之意，此為恨耳?！保ㄌK軾《記子美八陣圖詩》）

杜甫的超級擁躉宋代大詩人陸游在任夔州通判時（乾道五年十二月至乾道八年二月，前后計兩年零四個月），第一時間憑吊了杜甫的東屯故地：“獨東屯有李氏者，居已數(shù)世，上距少陵才三易主，大歷中故券猶在，而高齋負山帶溪，氣象良是。”（《東屯高齋記》）

滟滪堆自古以兇險著稱，在江水上漲時滟滪堆被淹沒，于是在此期間很容易發(fā)生觸礁翻船事故。我們可以通過當年杜甫的詩來感受一下其兇險程度。

巨積水中央，江寒出水長。

沉牛答云雨，如馬戒舟航。

天意存傾覆，神功接混茫。

干戈連解纜，行止憶垂堂。

——《滟滪堆》

此外，杜甫還寫過一首《滟滪》：“滟滪既沒孤根深，西來水多愁太陰。江天漠漠鳥雙去，風雨時時龍一吟。舟人漁子歌回首，估客胡商淚滿襟。寄語舟航惡年少，休翻鹽井橫黃金?！?/p>

滟滪堆是瞿塘峽峽口的一塊礁石，又稱燕窩石、猶豫石。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白帝城西有孤石，冬出水二十余丈，夏即沒，秋時方出?！薄短藉居钣洝穼︿贉训拿枋龈橇钊松罚骸颁贉?，周圍二十丈，在夔州西南二百步蜀江中心瞿塘峽口。冬水淺，屹然露百余尺；夏水漲，沒數(shù)十丈，其狀如馬，舟人不敢進。”民歌《滟滪歌》對此亦有形象的描述：“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留。滟滪大如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袱，瞿塘不可觸。滟滪大如龜，瞿塘不可窺。滟滪大如鱉，瞿塘行舟絕?！?/p>

天翻地覆慨而慷！1959年12月12日，滟滪堆被三千五百公斤炸藥炸掉，自此灰飛煙滅，只有部分殘塊存放于三峽博物館中。

三

詩人、畫家、攝影師們對“風景”的復刻、發(fā)現(xiàn)和認知必然是充滿了差異性和歷史性的，這一因人因時而異的“取景框”就包括個體的世界觀、方法論：“所謂風景乃是一種認識性的裝置，這個裝置一旦成形出現(xiàn)，其起源便被掩蓋起來了?！保ū刃腥恕讹L景之發(fā)現(xiàn)》）

風景往往帶有永恒性的龐大特質(zhì)，它帶有神秘和敞開的雙重結(jié)構(gòu)。顯然，風景可以讓人產(chǎn)生暫時的心理安慰和驚異的體驗，可以激發(fā)人對事物包括自然的新奇感，這其中也包括對身份、自我的局限性及終極存在問題的認知與疑惑：“每次看到風景，我都想把身上一切非宇宙性的內(nèi)容統(tǒng)統(tǒng)摧毀。草木的鄉(xiāng)愁與大地的懊悔不可抵擋，我愿變成植物，每天死于日落時?！保‥.M.齊奧朗《眼淚與圣徒）值得注意的是杜甫在行旅、逃難過程中寫下的大量關(guān)于山川風物的紀行詩在本質(zhì)上恰恰是“反風景”和“反游記”的，詩人與景物之間產(chǎn)生的是和鳴、共振的內(nèi)在體驗，對于杜甫來說幽微的發(fā)現(xiàn)最終抵達的是無限的遼闊。眾所周知，風景畫、景物詩對應(yīng)了人與自然的心理、情感互動：“與其說是畫家不如說是詩人的雅各·雷斯達爾與此相反，他以無限的空間為背景，其中的寂靜透過一種氣勢恢宏的比例對照而變得若有形相。在他的畫作中，你幾乎可以聽到黃昏時分的寂靜。這是荷蘭風景畫的惆悵魔力，它加強了柔弱的意蘊，無之則憂郁不會化為詩意?！保‥.M.齊奧朗《眼淚與圣徒》）確實，在現(xiàn)代性和城市化情勢下很多景觀文本淪為了翻版式的“游記”、地方志和景觀手冊。所以，我還是重申一下李敬澤在2007年所強調(diào)的“反游記”一說：“我一向認為寫游記在這個時代是一件無聊而可疑的事。在這個時代，無數(shù)人飛來飛去，旅游已成大規(guī)模工業(yè)，駕著汽車的先生小姐們探遍窮鄉(xiāng)僻壤，攝像機和數(shù)碼相機把世界的每一個羞處打開?！斡浀纳钋疤岷臀幕w幾乎不復成立。”（《反游記·序》）

在杜甫這里，那些風景、物象和空間還攜帶了時代整體性的精神氣候，這對于當下扁平的速度化景觀時代大行其道的旅游詩、觀光詩是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的：“沉著，但不沉重。一首詩?/?開始它的長途旅行：坐著汽車，?/?高速公路上它沒有看見風景；?/?一切像閃電，來得炫目又猛然消失。?/?只有在次一等的公路上，?/?因為不斷減速：會車，讓人，?/?主要是穿過集市，它看見了很多。?/?在一個小鎮(zhèn)上它還停下來，?/?進飯館吃風味菜。這些雖然算不上風景，?/?不過使它多多少少了解到一些事：?/?漢語的祖國如今村鎮(zhèn)密集，到處都是人。?/?這成為它靈感的來源。在旅行的終途，?/?它明白了一首詩的成形并不需要復雜得像高等數(shù)學，?/?只要記下見到的就行。?/?一首詩，當它結(jié)束漫長旅行，?/?在電腦字庫中尋找詞匯，?/?它說：出來吧！相互模仿的小城市，?/?丑陋而沒有布局的小樓房，?/?都出來了，像趕往劇院的看客?！保▽O文波《反風景》）

也即是說，在杜甫的紀行詩中自然不只是物化和景觀化的外部空間，而是轉(zhuǎn)徙過程中其人格、態(tài)度、精神境遇及時代巨變的映射，這一切都是詩人的個體主體性深度凝視和觀照的結(jié)果。進而，杜甫筆下的大江大河、山川風物成為心靈圖景、靈魂景深及“社會景觀”，從其中滲透和擴散出來的宇宙意識和終極時間的想象也對應(yīng)于整體性時間意識的延續(xù)或被迫中斷。杜甫的紀行詩有力地印證了詩人不是短暫路過的即時性的浮光掠影的看客，而是深度凝視者和深度描寫者。小至一餐一飯、一草一木，大到高山大川、大江大河及波詭云譎的時代氣象，它們在逆旅夜行的杜甫的詩歌世界中都極其精準地對應(yīng)了命運遭際、現(xiàn)實情勢和“萬古愁”式的宇宙意識：“外界愈加顯明的對立，在夜行江上的孤獨詩人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共鳴，它們強化了他的思慮反映出他的不安、他的奔波、孤立，以及因其獨特和優(yōu)越而生的自傲。同時，他感到與河景中巨大的、瀕危的‘一個之間的共鳴，他自身的維度在闊大的視野中收縮，成為在無垠夜空中一個越來越小的點。”（宇文所安《中國傳統(tǒng)詩歌與詩學：世界的征象》）

不同的地域環(huán)境、物候天氣對人的性格、秉賦的影響是不容忽略的，對于流寓當中的杜甫而言他的襟懷為之拓展的同時也深受環(huán)境之苦，在夔州時期杜甫就反復寫到了毒熱、瘴癘和連綿不斷的陰雨，比如《雨》《雨二首》《晨雨》《夜雨》《雨晴》《雨不絕》《晚晴》《寒雨朝行視園樹》《江雨有懷鄭典設(shè)》《久雨期王將軍不至》《阻雨不得歸瀼西柑林》，其中同題詩《雨》就有好幾首。一場又一場的苦雨更容易讓天涯逆旅當中的杜甫不斷回想不堪的人生境遇及渺茫不可預期的未來：“三伏適已過，驕陽化為霖。欲歸瀼西宅，阻此江浦深。壞舟百版坼，峻岸復萬尋。篙工初一棄，恐泥勞寸心。佇立東城隅，悵望高飛禽。草堂亂懸圃，不隔昆侖岑?；铚喴律淹?，曠絕同層陰。園甘長成時，三寸如黃金?！保ā蹲栌瓴坏脷w瀼西柑林》）波蘭詩人亞當·扎加耶夫斯基（1945年—2021年）就在一年十一月的冷雨中想到了包括杜甫在內(nèi)的中國唐代詩人動蕩的命運：“我讀一首中國詩，?/?寫于一千年前。?/?作者談到整夜?/?下雨，雨點敲擊?/?他的船的竹篷，?/?以及他內(nèi)心終于?/?獲得的平靜。?/?現(xiàn)在又是十一月，一個?/?有濃霧的鉛灰色黃昏，?/?這僅僅是巧合嗎？?/?另一個人正活著，?/?這僅僅是偶然嗎？/詩人們都十分重視?/?獲獎和成功，?/?但是一個秋天接著一個秋天?/?把葉子從那些驕傲的樹上撕走，?/?如果有什么剩下來/也只是他們詩中的雨聲的/低語，?/?不悲不喜。?/?唯有純粹是看不見的，?/?而黃昏趁著光和影?/?把我們遺忘一會兒的時候?/?趕忙把神秘的事物移來移去。”（《中國詩》）

由此，讓我們簡略談?wù)劦貧狻⑻鞖馀c人氣的互動關(guān)系。

所謂草木有本性，乃地氣潛通使然，山川和風物在地理區(qū)隔上的差異性特征亦是如此：“蜀郡無兔鴿。江南無狼馬。朱提以南無鳩鵲。”（段成式《酉陽雜俎》）在中國文化中，“地氣”“天氣”都是一種原始的生態(tài)理論：“它不需要高度發(fā)達的宇宙學或本體論來解釋這種現(xiàn)象?！保ㄑ廴A《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在杜甫的寫作中，他一貫強調(diào)的是人氣、地氣與天氣的融會貫通，所以他的文本充滿了各種空間及事物，其間彌漫著真實不虛的命運感和開闊深邃的精神氣象。尤其是杜甫，他總是通過細節(jié)、場景、動作及地方性知識來強化土壤、動物、植物、氣候與人的深層精神關(guān)聯(lián)：“在某些體系中，‘氣被看作是一種無限的、流動的母體，按照造物者事前的選擇而賦形萬物，但是更常見的，則被看作當?shù)赝寥赖匦嗡派涞哪芰浚次覀儸F(xiàn)在稱之為‘生物群落的活動原則。這些氣活動的結(jié)果，便是形成各種動物區(qū)、植物區(qū)、礦物區(qū)，甚至文化區(qū)。”（薛愛華《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一種土壤適宜生長什么樣的植物、動物活動的邊界、地下礦藏的差異及人的面目、體型、性格的不同，它們都構(gòu)成了我們所說的杜甫詩中的“地氣”。

質(zhì)言之，杜甫的行旅圖軸和山水風物長卷構(gòu)成了另一番意義上的唐朝編年史和個人流寓史，山川風物多為寄托，“圖經(jīng)”也正是時代的縮影和歷史折射：“作為‘詩史，杜甫是他生活與時代的編年史家，又是地理學家、旅行家，他到過不少地方：長安、華州、秦州、成都、夔州、長沙。他前所未見地詳細描繪了這些臨時棲身處所的獨特山水、文化和歷史，它們在他的作品集中構(gòu)成獨特的存在，如果把他的詩集比作歷史上的帝國，那么這些詩就好像是一些半獨立的區(qū)域一樣。這種強烈的地域影響是他不可化約的‘多樣性的重要體現(xiàn)，他全心抗拒（同時也招致了）整一的闡釋模式?！保ㄅ烁袢稹稓v史的渠道：杜甫夔州詩的紀念與溝通》）宋人林亦之早就說過：“夔子城頭開幕府，杜陵詩卷作圖經(jīng)?！保ā斗罴脑瓢舶矒釋毼纳偾淞贮S中》）

就杜甫的山水詩和紀行詩，馮至認為：“寫實的、親身經(jīng)歷（在從秦州到成都的紀行詩里我們已經(jīng)認識到這種特點），其中沒有空虛的幻想，也很少有庸俗的山水詩中所謂山林隱逸的氣氛?！保ā抖鸥鳌罚?/p>

顯而易見，杜甫晚期的詩歌變化與轉(zhuǎn)徙、流寓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了一起。

四

在逆旅不斷的人生最后幾年，杜甫的身體、感受及命運都是實實在在地與大山大川、大江大河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些“圖景”正是血肉和靈魂的對話。

永泰元年（765年）五月，杜甫一家從成都萬里橋碼頭出發(fā)乘孤舟東下，開始了人生最后六年的羈旅生涯，于是“身系萬里舟，伏枕淚雙痕”的不堪歲月開始了。其時，杜甫回望海棠深處的錦官城感慨萬千：“五載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關(guān)塞阻，轉(zhuǎn)作瀟湘游。世事已黃發(fā)，殘生隨白鷗。安危大臣在，不必淚長流。”（《去蜀》）

實際上杜甫早就有離蜀去峽之意，他在764年就寫了一首帶有預見性質(zhì)的詩作《破船》，我們也能從中真切地感受到杜甫當時的生存窘狀與離亂、尷尬的復雜心境：

平生江海心，宿昔具扁舟。

豈惟青溪上，日傍柴門游。

蒼皇避亂兵，緬邈懷舊丘。

鄰人亦已非，野竹獨修修。

船舷不重扣，埋沒已經(jīng)秋。

仰看西飛翼，下愧東逝流。

故者或可掘，新者亦易求。

所悲數(shù)奔竄，白屋難久留。

對于動蕩之中的晚年杜甫而言，流寓期間在夔州的短暫停留已經(jīng)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杜甫舉家離蜀走的是水路，從云安到夔州到江陵到潭州走的也是水路：“具舟將出峽，巡圃念攜鋤?！保ā秾e巫峽贈南卿兄瀼西果園四十畝》）“依沙宿舸船，石瀨月娟娟。風起春燈亂，江鳴夜雨懸。晨鐘云外濕，勝地石堂煙。柔櫓輕鷗外，含凄覺汝賢?！保ā洞沦缰莨抻隄癫坏蒙习秳e王十二判官》）其時，唐代的水路狀況及官方水運驛站已經(jīng)很發(fā)達了，所以乘船出行成為很多官員、商賈和文士的首選。按照《唐六典》，陸路和水路的行進速度有明文規(guī)定：“凡路行之程，馬日七十里，步及驢五十里，車三十里。水行之程：舟之重者，溯河日三十里，江四十里，余水四十五里；空舟溯河四十里，江五十里，余水六十里；沿河之舟則輕重同制，河日一百五十里，江一百里，余水七十里?！?/p>

杜甫出峽之后大量的詩作都寫于大江大河的行次及孤舟之上，比如《破船》《放船》《進艇》《舟中》《舟前小鵝兒》《舟月對驛近寺》《覆舟二首》《纜船苦風戲題四韻奉簡鄭十三判官》《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鄭少尹審》《小寒食舟中作》《風雨看舟前落花戲為新句》《燕子來舟中作》《舟中苦熱遣懷奉呈陽中丞通簡臺省諸公》《登舟將適漢陽》《風疾舟中伏枕書杯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旅夜書懷》《泊松滋江亭》《大歷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峽久居夔府將適江陵漂泊有詩凡四十韻》《行次古城店泛江作不揆鄙拙奉呈江陵幕府諸公原》《水宿遣興奉呈群公》《泛江》《江漲》《江邊星月》《曉發(fā)公安》《發(fā)劉郎浦》《夜聞觱篥》《泊岳陽城下》《過南岳入洞庭湖》《宿白沙驛》《銅官渚守風》《雙楓浦》《上水遣懷》《發(fā)潭州》《發(fā)白馬潭》《宿鑿石浦》《過津口》《次空靈岸》《次晚洲》《聶耒陽以仆阻水書致酒肉療饑荒江詩得代懷興盡本韻至縣呈聶令陸路去方田驛四十里舟行一日時屬江漲泊于方田》《回棹》等。這些詩作都可一窺動蕩無依的杜甫“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的晚年心態(tài)。

據(jù)統(tǒng)計，杜甫約有二百首與舟船或水路、江海有關(guān)的詩篇，涉及大運河、浙江（這里“浙江”指的是水系而非地名）、秦淮河、岷江、長江、漢水、湘江、洞庭湖、耒水等水域。杜甫早年漫游吳越，到過揚州、蘇州、金陵、越州、杭州、臺州等地，涉及秦淮河、錢塘江、剡溪、鏡湖等。杜甫在詩中“大量描寫河的形態(tài)，信手就能舉出例子，比如澄江、蒼江、長江、清江、清川、澄潭、碧澗、春水、春流、秋水、溪水、積水、江流、逐江、臨江、臨川、面水、隱江、點溪、江色、江深、江白等，杜甫使用不同的詞語描繪了不同狀態(tài)下河流的形態(tài)”（古川末喜《杜甫農(nóng)業(yè)詩研究：八世紀中國農(nóng)事與生活之歌》）。

“一臥蒼江驚歲晚”的凄苦流寓生活在老杜這里開始了……日夜奔流的蒼江與暮年病態(tài)的杜甫時時發(fā)生交集，時間與命運在逝水中一次次得到回響與撞擊。

晚年出峽之后的杜甫，水路上的蒼茫與動蕩的孤舟、暮年的衰頹及無望的命運宿命般地扭結(jié)在一起。一條條大江激起亂離之中老杜的萬古愁苦與大千襟懷，正所謂：“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遠適無前期?！保ā稌园l(fā)公安》）寒江無際，夜宿孤舟和浦口之上的杜甫，其“一臥蒼江驚歲晚”的老境頹唐不禁令人潸然。在四川詩人向以鮮看來，杜甫正像是唐詩中橫陳、打轉(zhuǎn)或逆流而上的黑夜孤舟，他如此醒目而又如此孤獨：“在唐詩的滄海里?/?必有你孤懸的影子?/?不一定是在月夜?/?也不一定是在荒涼的渡口?/?甚至?不需要劃行的櫓?/?秋雨也好春潮也罷?/?孤舟橫在心事上?/?只有風中的木葉偶爾降臨?/?或許?一只捕魚的水鳥?/?就能帶來歡樂?/?瞧！驚慌的鱖魚?/?像一環(huán)做工考究的銀鐲子?/?跳進你空蕩蕩的懷里”。（《唐詩彌撒曲·孤舟》）也正如另一位四川詩人彭志強所言：“如同很多船只，如今只能在紙上航行”。（《紙上船只》）

在動蕩的歲月及同樣動蕩的小舟之上，濁世之流與時間流水及生命的消失扭結(jié)在一起。杜甫盡管身體是虛弱的，但是他的詩歌精神卻一直不斷添加生命的重量和思想的載力。

現(xiàn)在，我們和杜甫在一條破船上

他有時給我們當船夫，有時在飲酒

我們互相打量著對方的表情

就像分屬兩個完全不同空間里的螻蟻

驚詫于近乎一致的失血命運

我們彼此盯著對方孤獨的骨頭

像照著自己唯一的遺產(chǎn)

——阿西《杜甫，或馬爾克斯》

就杜甫的晚年來說，孤舟動蕩于大江大河之上的生存際遇顯然是被動的，這是動蕩的時代所造成的窘迫的狀態(tài)。黑夜一次次降臨，病瘦的詩人“水宿”于一葉孤舟，頭頂上是一輪萬古高懸的明月，身畔是水聲、夜鳥聲及凄風苦雨聲：“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保ā肚锱d八首·其二》）

杜甫的孤舟承載的是無盡的疾病、衰頹、孤獨、苦恨及黑夜中的虛無、繁華散盡時無邊的落木：“孤舟增郁郁，僻路殊悄悄。側(cè)驚猿猱捷，仰羨鸛鶴矯。”（《聶耒陽以仆阻水書致酒肉療饑荒江詩得代懷興盡本韻至縣呈聶令陸路去方田驛四十里舟行一日時屬江漲泊于方田》）

甚至杜甫人生在世的最后時刻都是在那條破敗的孤舟之上完成的：“天下最苦的水莫過于杜甫?/?把一生的詩熬煎的藥，倒進的湘江?//?藥水，在我身體里滲透?/?每個地方都會長出一座杜甫墓?/?夯實苦心?//?拿著書本在湘江發(fā)呆，我明明知道?/?元稹、蘇軾、黃庭堅、陸游?/?這些熱愛你的人，早已死了?/?絕筆之下的孤舟，卻又浮現(xiàn)在眼前?/?不用調(diào)八方之風?/?不用彈五弦之琴?/?不用擊哀樂之鼓?/?行走在詩句里那些文字扶著你的靈柩?/?主動奔喪而來?//?隊伍比長江還長，哭聲比黃河還黃?/?無形的風，無跡的舟?/?仿佛都是天邊浮云?/?運來的悲歌”。（彭志強《無跡之舟》）

至于杜甫于舟中寫就的絕筆詩更是令此后的詩人們唏噓萬千：“哀傷同庾信，述作異陳琳。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戶砧。叨陪錦帳座，久放白頭吟。反樸時難遇，忘機陸易沈。應(yīng)過數(shù)粒食，得近四知金。春草封歸恨，源花費獨尋。轉(zhuǎn)蓬憂悄悄，行藥病涔涔。瘞夭追潘岳，持危覓鄧林。蹉跎翻學步，感激在知音?！保ā讹L疾舟中伏枕書杯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就這首絕筆，馮至評價道：“他寫他的貧窮，是終日以藜羮度日，從成都草堂帶出來的烏皮幾早已靠散，用繩子重重捆起，身上穿的衣服寸寸都是補綻。他寫他的疾病，是吃下藥去便汗水涔涔；他看他的死期已經(jīng)臨近，北歸是不可能了?！保ā抖鸥鳌罚╆P(guān)于杜甫具體的病逝時間和地點歷來存在爭議：“以往記載都說杜甫卒于大歷五年，即公元770年冬。據(jù)《風疾舟中伏枕》詩，由洞庭湖轉(zhuǎn)蓬汨羅江，己是歲暮。他還能吟成三十六韻的長詩，尚非彌留之際。溯汨羅而上，到了昌江（今平江縣中縣坪），有二百余里的航程，安頓住處，求醫(yī)問藥，終于不治，竟以寓卒，這當還有一段時日。杜甫臨終沒有留下遺詩，也無子孫記錄可考，不能確知其逝世月日，但過了殘冬，到了此年春季，則是可以肯定的?！保ㄇ鹆既巍抖鸥ο娼娫伦V》）

杜甫亡故四十三年（元和八年，即813年）之后，其孫杜嗣業(yè)將杜甫靈柩運回偃師，葬于首陽山下杜審言墓側(cè)。元稹為杜甫撰寫了墓志銘《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元稹慨嘆道：“扁舟下荊楚間，竟以寓卒，旅殯岳陽?！币磺Ф嗄曛?，又一個大詩人面對著杜甫的死仍然充滿了敬畏的禮贊：“他長號，他哀呼，唱得越急切，節(jié)奏越神奇，最后聲嘶力竭，他卸下了生命，他的挫敗是勝利的挫敗，神圣的挫敗。他死了，他在人類的記憶里永遠留下了一道不可逼視的白光；他的音樂，或沉雄，或悲壯，或凄涼，或激越，永遠、永遠是在時間里顫動著?！保勔欢唷短圃娙搜芯俊罚?/p>

1974年，臺灣詩人楊牧遙想當年杜甫暮年離亂的生活及病逝于湘江的慘狀：“放船出峽，下荊楚?/?嗚呼杜公，竟以寓卒?//?如今我廢然望江湖，惟樹林外?/?稍知秋已深，雨云聚散?/?想公之車跡船痕，一千二百年?/?以前的江陵，公安，岳州，漢陽?/?秋歸不果，避亂耒陽?/?尋靈均之舊鄉(xiāng)，嗚呼杜公?/?詩人合當老死于斯，暴卒于斯?/?我如今仍以牛肉白酒置西向的?/?窗口，并朗誦一首新詩?/?嗚呼杜公，哀哉尚饗”。（《秋祭杜甫在異邦》）

五年之后，又一位臺灣詩人余光中寫下《湘逝——杜甫歿前舟中獨白》。他以杜甫自白的方式重新展現(xiàn)了一段痛苦不堪而又閃爍人性光芒的詩歌史：“澤國水鄉(xiāng)，真?zhèn)€是滿地江湖?/?飄然一漁父，盟結(jié)沙鷗?/?船尾追隨，盡是白衣的寒友?/?連日陰霾里長沙剛剛過了?/?總疑竹雨蘆風湘靈在鼓瑟?/?哭舳后的太傅？艫前的大夫？?/?禹墳恍惚在九疑，墳下仍是?/?這水啊水的世界，瀟湘浩蕩接汨羅?/?那水遁詩人淋漓的古魂?/?可猶在追逐回流與盤渦？?/?或是蘭槳齊歇，滿船回眸的帝子?/?傘下簇擁著救起的屈子?/?正傍著楓崖要接我同去？?//?幻景逝了，沖起沙鷗四五?/?逝了，夢舟與仙侶，合上了楚辭?/?仍蕭條隱幾，在漏雨的船上?/?看老妻用青楓生火燒飯?/?好嗆人，一片白煙在船尾?/?何曾有西施弄槳和范蠡？?/?野猿啼晚了楓岸，看洪波淼漫?/?今夜又泊向哪一渚荒洲？?/?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空載著滿頭白發(fā)，一身風癱和肺氣?/?漢水已無分，此生恐難見黃河?/?唯有詩句，縱經(jīng)胡馬的亂蹄?/?乘風，乘浪，乘絡(luò)繹歸客的背囊?//?有一天，會抵達西北那片雨云下?/?夢里少年的長安”。

五

據(jù)統(tǒng)計，唐代到過浙東的四百四十多位詩人留下了一千五百多首詩。其中不乏杜甫、李白、孟浩然、王維、賀知章、王昌齡、駱賓王、李商隱、白居易、劉禹錫、元稹、杜牧、韋應(yīng)物、劉長卿這樣的大詩人。

唐代詩人游歷的浙東范圍大體是浦陽江流域以東，括蒼山以北至東海這一區(qū)域。具體言之，浙東的“唐詩之路”從錢塘江畔的西陵渡開始，沿東晉時開鑿的浙東運河至紹興鑒湖，沿曹娥江、剡溪至新昌、天姥山、天臺山，向東經(jīng)四明山、寧波，西南向諸暨、金華。大體線路圖是：蕭山——柯橋——紹興——上虞——嵊州——新昌——天臺——臨海，輻射至諸暨、余姚、慈溪、寧波、溪口、奉化、三門、仙居、黃巖、臺州、溫嶺。涉及會稽山、云門寺、四明山、天臺山、雪竇山、新昌大佛寺、龍宮寺、沃洲山禪院、穿巖十九峰、天姥山、華頂峰、國清寺、桐柏觀、括蒼山等著名的山水人文景觀，以及浙東運河、浦陽江、錢清江、鑒湖、若耶溪、曹娥江、剡溪、姚江、甬江、永安溪、椒江、東海等水系。

包括杜甫在內(nèi)的唐代詩人之所以如此鐘情于浙東，其原因與浙東的佛道文化尤其是佛教的興盛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我們知道，魏晉南北朝時期及隋唐兩朝是中國的佛教、道教發(fā)展的黃金時期。尤其唐代奉行“三教合一”，是禪宗得以發(fā)展乃至興盛的重要時期。至唐代，佛教文化顯然已經(jīng)影響到了日常的生活起居，比如隋帝極其愛吃蛤，甚至所食以千萬計：“忽有一蛤置幾上，一夜有光。及明，肉自脫，中有一佛二菩薩像，帝自是不復食蛤。”（張岱《夜航船》）歷史上也有過統(tǒng)治者滅佛的極端情況，比如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的“三武滅佛”。唐睿宗李旦在景云元年（710年）一次度僧、道達三萬人。

據(jù)封野《漢魏晉南北朝佛寺輯考》，浙東地區(qū)唐代以前佛寺多達三百多所，其中越州、臺州和明州的寺廟就超過了二百多座。隋唐五代時期浙東又興建了一大批新的寺廟。尤其對于那些仕途失意、異鄉(xiāng)寓居、困頓沒落的詩人而言，浙東的山水形勝和遍布的佛寺、道觀及僧道隱士群體對于撫慰不平的內(nèi)心世界和坎坷的人生遭際起到了重要作用。其中浙東的大禹廟、云門寺、桐柏觀、石城寺、國清寺、沃洲山禪院、法華寺、華嚴寺、龜山寺等頻頻進入詩人的筆端，而求仙問道和歸隱山林構(gòu)成了唐詩的重要傳統(tǒng)。

關(guān)于浙東尤其是紹興，我們可以先來看看杜甫的詩《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

……悄然坐我天姥下，耳邊已似聞清猿。反思前夜風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氣淋漓障猶濕，真宰上訴天應(yīng)泣。野亭春還雜花遠，漁翁暝蹋孤舟立。滄浪水深青溟闊，欹岸側(cè)島秋毫末。不見湘妃鼓瑟時，至今斑竹臨江活。劉侯天機精，愛畫入骨髓。自有兩兒郎，揮灑亦莫比。大兒聰明到，能添老樹巔崖里。小兒心孔開。貌得山僧及童子。若耶溪，云門寺。吾獨胡為在泥滓，青鞋布襪從此始。

杜甫在這首題畫詩中提到了天姥山、若耶溪、云門寺。

云門寺位于現(xiàn)在紹興市柯橋區(qū)平水鎮(zhèn)平江村，始建于東晉義熙三年（407年），其在唐代的規(guī)模已經(jīng)非常龐大。宋代的陸游到此尋訪時就曾感嘆道：“云門寺自晉唐以來名天下。父老言昔盛時，繚山并溪，樓塔重覆、依巖跨壑，金碧飛踴，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歸。游觀者累日乃遍，往往迷不得出。雖寺中人或旬月不得覿也?！保ā对崎T壽圣院記》）

確鑿無疑的是，云門寺本為王羲之第七子中書令王獻之的舊宅，后來舍宅為寺。《嘉泰會稽志》：“王獻之云門山舊居，詔建云門寺?！薄对崎T寺記》：“寺本中書令王獻之舊宅?！敝劣谕醌I之這一居所改為寺廟的原因則傳說得很神奇。話說晉安帝義熙三年（407年），一天夜晚，王獻之宅院的屋頂上空忽然出現(xiàn)五彩祥云而久久不散。王獻之將此事奏明給晉安帝，于是晉安帝下詔賜號，將這個宅院改建為“云門寺”。門前的石橋，因為五彩祥云之祥瑞征兆而改名為“五云橋”?！斗捷泟儆[》：“云門寺，在會稽南三十里，為州之偉觀。昔王子敬居此，有五色祥云，詔建寺，號云門?！睋?jù)說王羲之的七代孫智永和尚（生卒年不詳）曾在云門寺練習書法達三十年之久。傳聞《蘭亭集序》當年就藏在香閣的梁檻之上，后來監(jiān)察御史蕭翼受夢寐以求要得到此書帖的唐太宗之托而從這里騙走了天下第一行書。自晉代開始，云門寺高僧云集，比如帛道猷、法曠、竺道一、支遁、曇一、弘明、弘瑜、智永、智果、圓信、湛然、靈澈、善現(xiàn)、重曜、凈挺、辯才、允若、具德禮、王門等等。六祖慧能曾在曹溪說法，云門寺高僧善現(xiàn)和尚其時圍繞其左右。

除了杜甫，唐代詩人比如王勃、賀知章、李白、杜甫、孟浩然、王維、白居易、元稹、杜牧、宋之問、崔顥、劉長卿、韋應(yīng)物等都曾在云門寺逗留并作詩，可見有唐一代云門寺的重要性。甚至“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在永淳二年（683年）的三月上巳日（魏以后固定為三月三日）模仿王羲之等人在永和九年（353年）的那場蘭亭春禊?！逗鬂h書·禮儀志》：“是月（三月）上巳，官民皆潔于東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為大潔?！?/p>

極其可悲可嘆的是，唐武宗李炎（814年—846年）因為極度迷戀道教而排斥佛教，于是在會昌年間（841年—845年）在全國發(fā)動毀寺、滅佛、驅(qū)僧還俗的運動。會昌五年四月十六日下令所有五十歲以下僧尼盡數(shù)還俗，時稱會昌法難。云門寺等諸多寺廟也未能躲過此次浩劫，建筑遭到巨大的損毀，僧人也被驅(qū)散還俗。而戲劇性的是唐武宗在滅佛運動的次年即暴病身亡。云門寺在五代后唐時期得以重建?，F(xiàn)在我們看到的云門寺建筑基本為明清時期的了。

佛道文化的繁榮發(fā)展尤其禪宗思想使得包括杜甫、孟浩然、王維等在內(nèi)的唐代詩人的禪詩蔚為壯觀，正所謂“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人切玉刀”（元好問《贈嵩山雋侍者學詩》）。杜甫游訪寺廟及關(guān)于佛教、禪宗的詩并不少——至少有四五十首，足以看出他對禪宗和佛教的理解，比如《游龍門奉先寺》《大云寺贊公房》《太平寺泉眼》《法鏡寺》《大覺高僧蘭若》《謁文公上方》《望兜率寺》《上兜率寺》《望牛頭寺》《山寺》《贈蜀僧閭丘師兄》《題忠州龍興寺所居院壁》《留別公安太易沙門》《謁真諦寺禪師》《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陪李梓州王閬州蘇遂州李果州四使君登惠義寺》《涪城縣香積寺官閣》《后游》《夜聽許十一誦詩愛而有作》《秋日夔府詠懷》《岳麓山道林二寺行》等詩，其中有“許生五臺賓，業(yè)白出石壁。余亦師粲可，身猶縛禪寂”（《夜聽許十一誦詩愛而有作》）。這也反映出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杜甫與道教和佛教文化也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這也是他不斷在疾病、失意與流離、困窘中尋求精神慰藉的必然選擇：“杜甫與佛教的關(guān)涉程度，詩與詩之間往往差異較大?？梢韵胍姡畛Ｒ姷氖窃L寺詩，可能只是順帶涉及他所描寫的場所的宗教性質(zhì)。在這類訪寺詩中，把佛教術(shù)語或信仰表述限制在首聯(lián)和尾聯(lián)的情況并不罕見。”（羅吉偉《避難與庇護：杜甫如何書寫佛教》）

杜甫與僧人、道士、隱者都有交往，比如旻上人、贊上人、蜀僧閭丘、董煉師、范居士等，甚至在流寓夔州時他還結(jié)識了真諦寺的一位禪師：“蘭若山高處，煙霞嶂幾重。凍泉依細石，晴雪落長松。問法看詩忘，觀身向酒慵。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保ā吨]真諦寺禪師》）對此，金圣嘆評道：“世間法，以日為俗諦，月為真諦，燈為中諦。出世間法，以文殊般若為真諦，普賢解脫為俗諦，世尊得法于傳燈為中諦。此方以伯夷為真諦，叔齊為俗諦，國人立其中為中諦。真俗二諦，不相無者也。寺是真諦寺，詩是真諦詩，誰謂先生不作佛語？”（《金圣嘆選批杜詩》）杜甫還有一首詩《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其中有：“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落帆追宿昔，衣褐向真詮。安石名高晉，昭王客赴燕。途中非阮籍，查上似張騫。披拂云寧在，淹留景不延。風期終破浪，水怪莫飛涎。他日辭神女，傷春怯杜鵑。淡交隨聚散，澤國繞回旋。本自依迦葉，何曾藉偓佺。爐峰生轉(zhuǎn)盼，橘井尚高褰。東走窮歸鶴，南征盡跕鳶。晚聞多妙教，卒踐塞前愆。顧凱丹青列，頭陀琬琰鐫?！焙髞恚簩嵡镆沧⒁獾蕉鸥Φ倪@種親近禪宗文化的心理：“始無意用世，于坎壈漂泊之際，隨緣感觸，接近禪門?！保ā抖鸥εc佛》）這肯定關(guān)乎一個人的信仰和世界觀，尤其對于杜甫而言還與整個唐代的宗教文化氛圍密切關(guān)聯(lián)，當然也關(guān)乎人的終極生存命題：“在洛陽奉先寺，月光和花?/?滿城遍織一個女人的歡笑。我的沉默?/?在此堆積成山?//?手持花香的人?/?剛走一步，整個山谷?/?便傳來樹葉的呼嚕聲?//?秋風，以前是晨鐘，此刻是暮鼓?/?從奉先寺大門敲響?//?我的信仰，不是高昂的門票，而是剪影?/?漏掉的大唐?//?當它敲響這片叢林，昏昏欲睡的失敗者?/?會先驚醒蓮花洞?/?蝕骨侵肌的夢?//?木頭上的魚，還在堅持誦讀經(jīng)卷?/?排出體內(nèi)多余的雜念?/?在一炷香中游弋?//?火，在下跪?/?詩，在朝圣?//?從此岸到彼岸，所謂的成功者?/?不過是先抓住信仰的尾巴?//?停在河心的船，正是隨風消散的人?/?給我虛構(gòu)的盛宴”。（彭志強《手敲信仰》）

甚至因為與李白交游的緣故，杜甫對游仙、養(yǎng)生及道家也很感興趣，其中不乏司馬山人這樣的道士和元二十一這樣的修道之人，比如：“道術(shù)曾留意，先生早擊蒙。家家迎薊子，處處識壺公。長嘯峨嵋北，潛行玉壘東。有時騎猛虎，虛室使仙童?！保ā都乃抉R山人十二韻》）“我欲就丹砂，跋涉覺身勞?！保ā端椭乇碇锻醭P評事使南?！罚柏M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保ā顿浝畎住罚扒飦硐囝櫳酗h蓬，未就丹砂愧葛洪?！保ā顿浝畎住罚版迸M新裹，丹砂冷舊秤。但求椿壽永，莫慮杞天崩。煉骨調(diào)情性，張兵撓棘矜。養(yǎng)生終自惜，伐數(shù)必全懲?！保ā都膭{州伯華使君四十韻》）“妻子亦何人，丹砂負前諾?！保ā段粲巍罚巴c惠詢輩，中年滄州期。”（《幽人》）“徒然咨嗟撫遺跡，至今夢想仍猶佐。秘訣隱文須內(nèi)教，晚歲何功使愿果。更討衡陽董煉師，南浮早鼓瀟湘柁?！保ā稇浳粜小罚┘词乖诮^筆詩中，杜甫仍念念不忘：“葛洪尸定解，許靖力還任。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風疾舟中伏枕書杯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

杜甫還留下一篇極其“怪異”的關(guān)于道家（道教）的散文《前殿中侍御史柳公紫微仙閣畫太乙天尊圖文》：“石鱉老放神乎？始清之天，游目乎？浩劫之家，泠泠然馭乎？風，熙熙然登乎？臺，進而俯乎？寒林，退而極乎？延閣，見龍虎日月之君，亙乎？竦梁，塞乎？高壁，骨者鬛者，皙者黝者，視遇之間，若嚴寇敵者已。伊四司五帝天之徒，青節(jié)崇然綠輿駢然，仙官洎鬼官無央數(shù)眾。陽者近，陰者遠，俱浮空不定，目所向如一。蓋知北闕帝君之尊，端拱侍衛(wèi)之內(nèi)，于天上最貴矣?！惫魧Υ舜蠹优校骸懊C宗乾元元年（758年），杜甫四十七歲，那樣的怪文章，像道士的疏薦文，虧他做了出來，而且保留下來了。對于《莊子》讀得很熟，但參加進了一些‘仙官、鬼官‘四司五帝‘北闕帝君‘龍虎日月之君‘北斗削死，南斗注生等貨色，杜甫的道家面貌完全暴露無疑了。”（《李白與杜甫》）

作者單位：中國作家協(xié)會《詩刊》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