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生活在云南（組詩）

張瑞洪，2000年生于云南麗江，現(xiàn)居江蘇南京。

情書

我只寫我們走過的街道

寫它的入口與核心

寫不同的角度

寫它記憶深處的尊嚴

用我身上的鹽來寫

用你的字典來寫

一生中所有的愿望

我只實現(xiàn)第一個

我只占用你的一個夜晚

而我的夜晚

是那條最杰出的河流

必將從你身邊淌過

你獻給火星的姓名

我已經(jīng)寫下

月光在你面前沒有偏移

我真的看見

此時，我看見

一匹黑馬推門而入

而信已寫好

它從桌上取走

大象生活在云南

她急于給家里寫信 語言在消失

卓瑪 去過廣州深圳看地鐵

跳鋼管舞的云南女人

坐在從未離開的家里 思念大象

信 是寫作的兩極

防止她南方的口音 向手指間擴展

為了射擊詞語 必須讓故鄉(xiāng)先死一次

大象 腑臟里的卓瑪

吃過的玫瑰 像在旋轉(zhuǎn)

給大象穿襪子 給橫跨

云南的身體 一個圓盤

墜地時還是大象

一碗明亮的雨水

山脈之間 阿爸阿媽仍在遷徙

卓瑪必須站上大象的肩膀 做一只

修飾大象的蜜蜂 沿著筆尖滴落甜

外面蝸形的懸崖 亮了

手握綠鉛筆的云南女人

好像把什么都信了一遍

才在白紙上毫不猶豫 斷成兩截

女人用石頭壘起的大象

被長途列車冷鍛的大象

金沙江星座

從前的高山 一座高過一座 在滇西北

落著直抵天幕的松針

雪還是不下 梯田領(lǐng)著莊稼

融化進逐年下垂 無所覆蓋的沙地

在古代 父親冒險踏過曲路

站上鏈子橋搖晃的一端

急于給水面題字 命名

日子過得快 稍有感慨

那些崖上的杜鵑

便自己認領(lǐng)起 自己的姓氏

峭壁之間 日照不足以產(chǎn)生飛流

但有這樣一個事實：

江魚四處相約 到入海口匯合

可不是每一條 都試過背離直射點 沖進東海

唯獨這一粒也不剩的 萬丈金沙

還在自上而下 讓虎跳石擊穿在江心

像搖櫓聲 被頂在水位線上

隨水師歸來的他 在那些口耳相傳的日子

偶爾把自己曬在茶葉邊

無論是把我高高托起 還是獻給雪山

我都會看見 一道巨彎

立在油菜花的頂部

群峰的頭巾和馬一樣 站著睡了多年

我看見閃爍的長江水

分列著張瑞洪滿墻的畫

卦象和水系 在東去的鳥鳴里擠滿

星座誕生于疲憊

離那次占卜最近的 是父親守著土雞湯

呼喚我 回家吃苞谷飯的聲音

是那種粗糙 和碗沿聚攏蜂蜜的感覺

倒酒的午后 葡萄皮印入前額

直到他悄悄放下筷子 ?我仍無法想起 當年

病痛圍繞我一夜 一夜雪漫金沙江

懸崖劈開的正面

運送蛙聲和紅豆杉的隊伍

還在不斷駛來

在每月五號屬于天街的市鎮(zhèn)

父親買下一面像蘋果的鼓 繼續(xù)趕集

每月五號 他用手擊敲

我雄踞夜晚 他從山中現(xiàn)身

殺魚記

1

父親站在井邊刮魚鱗，

敲暈?zāi)菞l活物的精確，是刀背

被他拎出水面的工藝。

每日一場家宴，我曾想等一等，

替父親，替他

幫我回憶兒時，

我倆中的一個

被蕁麻小心握住的細節(jié)。

他越刮越快，刀面如掌聲，

那雙手急速得連割開創(chuàng)口的機會

都留給一根出入了想象的

魚尾刺。父親以后會懂得

那一根魚尾刺很難代表他

逐年干癟的

滿腹魚子。

2

他教不會我游泳

我的魚短于漂浮

在有福居，父親有響聲

“世界上的水，

是喝不完的。”

3

可他教會了我殺魚，像盯著我識字

那樣大手握小手，

將壓壞的魚鰾，寫進

月月相陳的食譜。

可世界上的漢字，是寫不完的

正如我扒開魚腹的瞬間，

傷口的撇捺只留下

一道噴吐象形的猩紅。

可他教會了我識字，在有福居，

記憶推涌而來：我們張著嘴

認清了什么是半包圍

什么是水，什么是律

4

父親，那條飲過茶的魚，

把刺長在岸上，把幻術(shù)放入腹中。

家宴從一個活結(jié)開始，

我穩(wěn)坐其中，為了埋伏已溺死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