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已是他的一枚鼠標

馮光輝

第一次見許天倫，是同仁馬燕推薦網(wǎng)絡(luò)上他的詩作給我閱讀。那時我已供職《翠苑》雜志，編輯的天職就是閱讀、認知、判斷。

十多首詩作讀下來，感覺就是陳舊的比喻里不乏天真爛漫，粗糙的口號詩句里裹著積極向上的心態(tài)。因為作者是本地人，又是殘疾人，且《翠苑》的責任就是大力扶持本地作者，于是我們決定先去他家探望。

那天常州的氣溫是零下9度。他家關(guān)閉的立式空調(diào)下，癱臥于地的許天倫僅穿一件襯衫和薄薄的黑色滑雪衫，胸前和手肘處還泛著油膩的亮光。若不是一顆腦袋在倔強地扭動，我真以為就是一堆擦拭機床的油膩布頭。但，在昏暗中我看見，他瘦瘦的臉上閃出純真的微笑。心顫。

在他居住的人民新家園小區(qū)，盡管見到的詩歌作者蜷縮在缺乏暖意的家園一角，盡管軀體極度扭曲、狀態(tài)窘迫，但一腔激奮而溫暖的詩情在涌動，如此無需瑣陳的極大反差，讓我心酸、震顫。讓我有點欣慰的是他的微笑沒有封凍，干凈無瑕，若光閃過。詩光。

許天倫無法正常講話，吐出斷斷續(xù)續(xù)的詞語也讓人聽得云山霧罩，在他姑姑許翠華的翻譯下，我與他肩并肩交流，他鐵杵般冰涼而又有硬度的手指在我手心里。

他沒有一句話在零度以下。

他只有一個要求：出本詩集。

他認真聽我說話，那顆頭顱，像極了蝸牛的觸角，在零下9度的地面上晃動著，他的一只觸角沒有探測到高懸于頭顱之上的溫暖，但另一只觸角已經(jīng)接收到了春天和人間的溫暖。

我對他爸爸、媽媽和姑姑負責任地說：我?guī)?/p>

馬燕負責任地說：我們幫他出詩集。

許天倫沒進過學(xué)校。在第一次的小課中，我給他慢慢講讀書認字和掌握詞匯的重要，并教給他方法。我送他一本1986年內(nèi)部印刷的資料，林語堂的《生活的藝術(shù)》，這是當時《上海文學(xué)》的周介人來我家作客時送我的一套寫作參考資料中的一本。這是林語堂的私人供狀，是他供認思想、生活、抒情哲學(xué)和寫作的供狀，通俗易懂。此外，我還推薦他每天閱讀一頁《新華詞典》和關(guān)于西方哲學(xué)思潮的書。讓他掌握語匯量、拓寬生活的眼界、認知人性和生命的重量。他很認真地買書、讀書，照辦了。

于是，他開始鋪設(shè)自己真正意義上的詩歌道路。

我經(jīng)常將他的輪椅推至窗前，告知他輪椅是一平米，是歸屬他自己的一平米舞臺。因為身體抽搐，他的腦袋會嚴重后仰，我啟發(fā)他說是仰望，仰望月亮、星空、太陽、流云、鳥、高于頭顱的花朵等，這些都帶有奔跑飛翔的意蘊，帶有光芒，我以此激勵他。

由常州市文學(xué)藝術(shù)研究院主導(dǎo)，在社會各界組織和愛心人士的幫助下，許天倫的詩集《指尖的光芒》出版了，受到了廣大讀者的贊譽。

當我將詩集擺在許天倫面前，他咧嘴大笑，但笑聲沒有延續(xù)到月亮升起，他不滿意了。不滿意自己這本詩集里很多尚嫌稚嫩的詩作。這期間，我倆已經(jīng)十多次交流了。為人，為文。

他飛速進步了。邀請他去講勵志故事的地方就多了。我告誡：低調(diào)。

在與病痛抗爭的同時，許天倫的詩句越來越干凈透明。他的感受極敏銳，其在思考生命的基點上，會以光標的箭鏃指向制造他身軀的家鄉(xiāng)：薛埠。他出生在那里。他很愛爺爺、奶奶和外婆，很愛爸爸、媽媽、姑姑和姨媽。尤其是爺爺。

我多次見過他爺爺并與之交流。他爺爺懂中醫(yī)，會配中藥，會針灸推拿，許天倫說這是他的私人醫(yī)生。我說為什么不細細觀察你爺爺呢？

從許爺爺?shù)耐庑翁卣鞯剿挠镁咴俚綄χ嗅t(yī)知識的運用，從他的善良到助人為樂，從自己的爺爺?shù)剿腥说臓敔敚疫M一步啟發(fā)許天倫對“爺爺”這個稱呼的認知?？臻g性意象與時間性意象，經(jīng)過他細微觀察、思索，再以作品呈現(xiàn)，他寫下了十多首給爺爺?shù)脑娮?。在詩集《指尖的光芒》中，我將它們編成組詩《爺爺》，放在開頭。

我要用/我的手握住爺爺?shù)氖?但冥冥中終有一道裂紋，正在將/兩只手緩緩地分開

——《手指》

當我在爺爺?shù)膲炃?，撫摸他的墓?這便是他留在人間的最后一塊骨頭/斑駁，矗立，我忽然明白/爺爺仍活在他自身的硬度里

——《骨頭》

爺爺好強的一生/也早已在拐杖木質(zhì)的枯朽中/得以敘述。因而在爺爺去世后/當我用抹布擦拭上面的灰塵/仍感覺，拐杖有某種輕微的戰(zhàn)栗

——《拐杖》

這些詩句有著強烈的敘事色彩，似乎熟悉的人物和場景就發(fā)生在你家我家，《爺爺》這組詩，其層次清晰的生活場景及層層遞進的詩句硌疼了我的眼睛，也強調(diào)著爺爺們的存在價值，讓人震撼。

許天倫是孤獨的，這種孤獨讓他的詩歌擁有一種珍貴的純粹性。常州市的“文藝人才結(jié)對傳承”項目確定我與許天倫結(jié)對，這就更增添了我的責任感。我對他的寫作觀察也更細心。

此時他的詩歌已經(jīng)走出輕淺感性的碎片化書寫，而進入知性的整合性書寫階段。他的寫作是自覺寫作，“對于虛空，我仍始終保持/足夠的驚奇心。布谷鳥棲于樹梢/它的鳴叫正契合著我的安靜/但輪椅還在，身也未動，我卻聽見了/空氣里有輕微的腳步聲/這將使我恍惚覺得，還有另一個我/在一道無限深淵里獨自行走”（《局限性》），這突破了主觀的單向目光，而具有了反思的雙向思維。

許天倫的詩歌更可以看成是與靈魂的對話。在《解放軍文藝》獲獎的組詩《輪椅上的軍裝》中他寫道：“但我病殘的軀體亦如一片焦灼的土壤/血浪翻涌，仿若要從每個毛孔里/開出浪花/望著一隊方陣以七十五厘米的間距走過面前/我知道，此刻我血管的每一段/都有著正步的距離”。我講述的當兵歲月，被他移植到自己的詩歌中，好像他是我的連長，在教我如何立正、稍息、正步走。他在想象中真切體驗軍人生活，這組詩寫出后，讓我看到許天倫常年的輪椅生活，有著璀璨的世界，讓我讀來也激情飛揚血脈僨張。他的詩作憑借一平方米內(nèi)不凡的感悟，以洞察力和想象力介入周邊的人與事：麻雀、輪椅、墓、花、樓房、草原、爺爺奶奶、行駛的火車、飛翔的昆蟲等，精進的詩句，新變的比喻，都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其詩意的厚重和文字的飄逸，為讀者提供著內(nèi)心的平和與力量。

許天倫的詩歌創(chuàng)作，可分為三個階段。

2015年之前的詩作多為勵志，比喻較陳舊、詞匯量較少，有些詩句如干巴巴的口號，且常雷同相似。

2016年到2020年，他的詩作有了長足的進步，他努力閱讀著中西方詩人的詩作，全國各地的詩人也都在網(wǎng)絡(luò)上給他指點，使得他有了開闊的視野和對技巧的掌握。

2021年以來，在閱讀佩索阿、博爾赫斯、卡夫卡、聶魯達和海德格爾及康德的著作后，他在創(chuàng)作上改變了風格，有著沉實和內(nèi)斂的審美轉(zhuǎn)向。在平庸瑣碎的日常生活中，海德格爾、薩特和加繆的存在主義對他影響很大，知道如何在原有存在的基礎(chǔ)上自我塑造，自我成就，讓輪椅以及輪椅上的自己活得有價值，從而擁有生命存在的意義，作品也進一步接近詩歌本質(zhì)。任何一片擦心而過的羽毛，許天倫都不會讓它飛逝，而會馱著它在光的縫隙中前行。此時他已經(jīng)牢記了個體身份，拒絕著傳記化的個人恩怨的小我寫作。

在許天倫殘障的身體中，有一塊完整的美麗高地，他用心保護著，用詩歌保護著。這塊高地的海拔，始終高出他的頭顱，人們看不到，他小心翼翼地將高地隱藏在他的生命之中。這個高地，便是他清純的愛情。在編輯此書前，我征得他同意。第一次選編他的一組愛情詩《光華路》。

那段時間的某日，我收到他的短信：老師，救救我吧。他姑姑也來電話告訴我說：不得了了，毛毛要完蛋了?！懊笔窃S天倫的小名。那時的許天倫已經(jīng)摒棄了自卑，精神變得強大了，何來一救？何來完蛋？我急急趕去，原來是他暗戀了一位愛好文學(xué)、對社會有著愛心的美麗女生，他重重跌入愛情中不可自拔，純潔之愛被暗戀刺得體無完膚。甜美的初戀被紫荊捆綁，能不痛不欲生嗎？詩歌創(chuàng)作要講，天下完整的、殘缺的愛情故事也要敘。我只能夠慢慢陪伴他、慢慢引導(dǎo)他。陷阱不久留。

許天倫的愛情是這樣開始的：

我和她手牽手，走在路邊/欣賞那些梧桐樹將黃葉灑在我們/講述過的生活里

——《光華路》

一只小獸，會在時空的背面/口銜一顆星球，它跳躍的姿勢，給那對/陷入熱戀中的情侶帶去

——《石榴花開》

然而世上愛情的結(jié)束各各不同。許天倫的愛情是這樣結(jié)束的：

這條并不寬闊的林蔭小路/揭露了我對于往事的另一種想象/確實，每個人都和一枚梧桐葉相似/被時間磨舊以后，要沿著自身紋路/抵達一個出口

——《光華路》

畢竟一首詩的空行，也能隔起/幾億光年的廢墟

——《給你寫首詩》

因而，當我一旦被困其中/我再想給你寫首詩時/我對死亡的思索便更無盡頭

——《給你寫首詩》

跨度六個月痛苦不堪的暗戀不說。讀詩吧。

因為這組愛情詩是從許天倫的心尖尖上滴落下的，詞句上簡單明了，但用詞卻考究、搭配精準，形成了看似隨意卻具有隨意與深沉相融的鮮明特征，詩中有著批判自省，有著廣闊的觀察和對愛情的謳歌，想象力豐饒，敘述的人世命題又是如此清晰，如此觸及本質(zhì)。已經(jīng)顯示出他體察自己的生活并加以提攝的能力，顯示出對于愛的追求和對于死亡的思考與坦然面對。

無數(shù)的光線沒有一條是開裂的。

在縫隙漏出的光的照明下，浴火重生的許天倫看見生命的光亮，保持著溫潤寧靜而積極向上的寫作狀態(tài)。在詩集《指尖的光芒》里，許天倫的一些短詩，反復(fù)讀就讓人囿于痛心的氛圍中，像《凌晨三點》《乳房》《一加一》等。他明顯受到西方哲學(xué)思想的影響，這在他的詩歌寫作中常有體現(xiàn)，他個人的極度孤獨、他人的共情共生以及身邊的事物，哪怕是毫無意義的事物，他都面對。在養(yǎng)護院，他每天面對幾十位年邁的老人，包括他自己，生存與死亡，都無法從他的生活中剝離。死亡的鐐銬緊鎖他的腳往地獄里拉；而詩歌的翅膀卻帶著他，每一天都在藍天上飛翔。囚禁于輪椅之上但又被詩神放逐，在夢中，在爺爺自配的中藥包、在姑媽的懷抱、在光華路、在采風路上、在輪椅上甚至是在暗戀的冀中大平原，都擴散他的文氣英蕤，都確認他的詩歌良宵。

作為腦癱病患者，許天倫練就出以清純氣韻、從紛繁世相中提煉屬于自己的詩歌的本領(lǐng)，這本《光的空隙處》無疑超越了《指尖的光芒》，給常州詩壇注入一縷清新的詩風。尤其是在2023年被評為“江蘇十佳青年詩人”后，他已是辨識度較高的青年詩人了，盡管他的詩作并非都是珠璣，但人們已經(jīng)不會因為他是殘疾人，而降低對他作品的評判標準。

許天倫在理療過程中有過站立，他驕傲地發(fā)圖片告訴我：老師，我站起來了！他站立可達1.80米的身軀，已是輪椅上的一枚鼠標，一枚壓不碎敲不爛摔不破的錚錚鼠標。醫(yī)生曾斷言，許天倫活不過20歲，如今32歲的許天倫，有詩支撐，命硬，仍然指揮著光標在光的縫隙中行走，表達真誠潔凈的心靈語言始終是他生命的指向。

我陪伴殘疾人許天倫有十年了。

我陪伴詩人許天倫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