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燦標,2001年生于廣東汕頭,現(xiàn)居廣東廣州。
雨水落下
一整個上午,我看著雨水落下,所有清新的事物都隨之而來。
凝聚在窗臺的幾滴,具有破碎的藝術美,像從另一個世界,被搬進大地的寫意。
飛濺的水花,為人間這部詩集加入了一絲野性。流淌開來的是飽含情感的韻律,平平仄仄勾勒出林間散發(fā)的清幽。
一位詩人深受大自然感動,淚水穿越千年,從葉尖滑落。
湖水逐漸豐盈起來,孕育的蓮花冒出頭來,小心試探著身邊的青蛙。青蛙身上的保護色,與蓮葉融為一體,互為彼此的修辭。
雨水仿佛為貧瘠的人世間,添上一個讓萬物立體起來的形容詞。
歸途巴士
懸于一趟返程的巴士,眼中的群山逐漸向遠方靠攏,像是在為這輛轟鳴的怪物讓出一條道路。
幾片烏云從高處俯下身來,被山頂刺穿,懸掛在腰間,它們用力緊閉著嘴唇,不漏出半滴劇痛。
乘客們的夢隨著搖晃,開始支離破碎,最后隨幾聲轟鳴故去。
窗外,西去的飛鳥慢慢把黃昏馱遠,跌入地面的影子在掙扎旋轉,試圖把萬物割出一道裂縫,奔進屬于自己的歸途。
一場雨,帶著欺騙性的味道,不均勻地打向車窗,濕透的方形世界瞬間支離破碎,我凝視著它,腦中不自覺開始遐想。
世界的某個角落,努力扛起舊屋的小草,在此刻會被這場春雨攔住,肆意撥弄。是的,我聽見了清晰的哮喘聲,不斷從土里鉆出,裹著一層厚重的露水,像外婆的無奈。
大地的濕寒體質(zhì),在把人們的熱氣吸干后依舊手腳冰涼,我的雜癥,在抽取了父母的心力后仍然不肯屈服。
這趟返程的巴士睡得更沉了,它因為掙扎發(fā)出的低吼,好似屋后那棵大樹上每天傳來的無謂的爭吵。
我經(jīng)常在房間的窗口望向它,粗壯的樹根把地面緊緊抓住,支撐起搖晃的世界,庇護身下的萬物。
旁邊卻有斷了線的花朵,被無數(shù)春天放跑。
村莊敘述
拜訪闊別已久的山居者,雨的釘子,變得柔軟。
那些被封住的事物,借用自然的形式,隱居于此。
急于為它寫出一首詩,像葉尖了卻一場秋雨未能落完的修辭。
有些河流的敘事,用暮色是止不住的。
林后那條小溪,還沒停止鋪墊,獨自挑著幾代人悲歡的水位,佝僂行走了好多年。
仿佛這座老村莊,似有若無的心跳,每一個離開的人,都讓它再次收緊腰身。
卡在深溝的一沓詞語,被人撈出來時全身長滿了霉。
也許是它們浸泡在水里的時候,學會了無聲的自我描述。
烏云籠罩
父親體內(nèi)的頑疾存在多年,像成團的烏云,將他籠罩其中。
在此刻,被痛感敲碎。
汗液成群結伴,從他緊閉的雙眼跳落,仿佛山體滑坡。
裝載過的沙土,將扭曲成一粒黃沙的他淹沒。
曾經(jīng)攪拌運載過的水泥,填補了各個城市角落的傷口,卻在他身上刻下了數(shù)不清的傷痕。
風干后結成的痂,沒有人敢輕易揭開,其中變硬的往事,已經(jīng)溶入膽道里,深埋為幾記悶雷。
他十八歲時,從父親手里接過鞭子,為了家庭,他不停地抽打著自己。
他咬緊牙,爬進泥頭車,緩緩坐下時,好像一顆生銹的陀螺,反復被甩出,重重落地。
落寞堆積
寒風以遞增的趨勢迎面襲來,遠山回望著他,另一種落寞堆積,懸在頭頂。
群山只剩下一座,立于村東頭,紅蛋黃在河中破碎,將他佝僂的身體,挪入水的冊頁。
手中缺了角的拐杖,是寫書人落錯的那筆,如同扭曲的破折號,把每走一步需要的時間,不斷拉長。
刻滿溝壑的臉,是被調(diào)皮的魚兒揉皺的封面。他的體內(nèi)不再漏出峽谷間的風聲,嘴里的鐘乳石也已掉光。兩瓣裂唇,像堵住洞口的巨巖般緊閉著。在此刻,安靜成尾句的副詞,只作為村莊與河流的修飾。
水面閃過幾只白鷺的身影,他伸出手來卻撲了個空。
仿佛與年少的自己,失之交臂。
暮時囈語
桌上那把平躺著的鑰匙,安靜得像躺在破木床上的外公。
他的雙腿,早已嚴重變形,只隨天氣運轉。
家中陳年的糧食,此刻只能堆在門后發(fā)霉。
一根稻草,里面擠著他年少的背影。
倚靠在墻角的鋤頭,被重復的生活磨平又開刃,像這片鋒利的土地,被放在時間的磨刀石上,反復磨掉泥土與荒蕪。
曾經(jīng)相伴多年的老牛,早已先他一步回歸泥土。
生銹的軀體,仿佛折在鎖芯里,再也無法打開掩在門后的往事。
外公走了一輩子,還是沒能量出土地的縱深。
而現(xiàn)在,他把自己縮回一團,十分滿足,不再言語。
似乎狹仄的棺室,有了世間的長、寬、高。
踏空漫步
我們需要想象。告別后,母親在淘米時收集我們感興趣的故事,把多余的篩去。
隨后放進電飯鍋里,數(shù)著家人的歸期,按下定時鍵。
等到再聚時,將往事取出,搭配一碗玉米湯,把它們捋直。
做手工時所使用的熨斗,早已被母親用身體加熱無數(shù)次,一遍又一遍熨下。
這么多年來,她如同一頭老水牛,獨守著一片荒田。
開墾后,幼蟲們破繭,盡情飛舞。
她也曾受盡世事的鞭打,將淚水蓄滿心中,悄悄發(fā)芽。
綠意坍塌后,只留下幾截干枯的木頭。
我知道,她需要的是像灰塵般自由,不受注視地,踏空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