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輕松,生于20世紀(jì)60年代。曾參加第十八屆“青春詩會”,榮獲第五屆華文青年詩人獎、中國詩歌排行榜雙年度女詩人獎等多種獎項,2007—2008年度首都師范大學(xué)駐校詩人。著有長篇小說、詩集、散文隨筆集、童話集等二十余種,多次榮登圖書排行榜。在《南方周末》開設(shè)個人專欄,創(chuàng)作話劇、詩劇、音樂劇、京劇等舞臺劇二十余部,影視作品若干?,F(xiàn)居沈陽。
那一年她10歲,喪母、白眼、挨餓
我和她扮上,唱小白菜啊,葉兒黃啊
也唱水中月,我接下一句便是鏡中花
我迷上那虛幻,虛幻中的倒影
把黑發(fā)放進(jìn)水里洗,把水放進(jìn)眼里流
一個青衣拖著水袖而行,她拖著影子
入戲太深,聲若悲鴻,腳步發(fā)飄
眼淚一對一雙。17歲那個中秋她出嫁
一輛馬車?yán)嚿献粡澰铝?/p>
親人們有說有笑,馬兒跑得滿身是汗
直到月墜無聲,有道不易覺察的暗傷
如一團(tuán)寒氣升騰。我終于唱出那句戲詞
水中一道暗傷。她的目光在悵然的河上
我捕捉影子時她的靈魂已經(jīng)隱匿
我捕捉靈魂時她的影子已經(jīng)破潰
河水結(jié)出了冰碴。一朵晶瑩的霜花
掛在她的睫毛與發(fā)間,那么白,那么亮!
我喜歡山的余脈,一連串跳躍的步伐
斷斷續(xù)續(xù)地傾斜、起伏,像一些省略的人生
我喜歡河的支流,它從主流里分離出去
更傾向在陌生的領(lǐng)地遇到風(fēng)景
我喜歡樹木的分枝,可以不按主干的順序
那種旁逸斜出的美,更符合出軌的筆致
我喜歡戲中配角,從邊緣中脫穎而出
只刻畫屬于自己的血肉與風(fēng)骨
我喜歡唱腔的余韻,一聲拖音
回蕩在空谷與梁間,卻燃盡了未竟的灰
我喜歡愛的余溫,雁陣慢慢淡出
身后那道留痕有些微的痛感
我喜歡最后一抹綠,那漫長的衰落
是無數(shù)個回去的小我。那自由的演繹
不被編劇的劇情。那未盡的余味
在舌尖上迂回的清淡或濃郁
那被暴雪席卷之后的寧靜,那余暉
那些趨于平靜的事物、星辰和余生
即便是最冷時,冰河上也是一片氤氳之氣
一盞一盞的燈亮起來,更增添了颼颼的冷意
山色鐵青,山林里傳來嗚嗚的聲音
不知是獸是風(fēng)還是人?空氣瑟瑟發(fā)抖
河底有蟄伏的魚、烏龜和林蛙,還有更深處的
都被封存在更深處,都等待著那口氣
冰面上的孩子重重地跌倒,沒有哭就爬起來
失了智的老人順著冰河的反光,一直走到失蹤
有了心上人的姑娘走得失魂,跌跌撞撞
那面鏡子映出風(fēng)的皺紋,數(shù)朵桃花,臉上酒窩
而生活已經(jīng)備好了各種跌倒,誰也不能繞過
風(fēng)如刀割過,那麻酥酥的小手輕輕撫過
那一條條硬邦邦的壟溝都像鮮亮亮的血管
嘩嘩地流血,這驢糞蛋子、癩巴子、柳樹趟子
這干石垃子、死耗子、地下的骨頭棒子
仿佛都已醒來,都成群結(jié)隊地跳出來
等來“七九”那第一道裂紋,從最底層開始
一聲緊似一聲的咔咔聲。等來“八九”那聲雁鳴
從最高處炸響。從那些斷裂處一點點壯大
從骨頭縫里血肉中,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吶喊
它們推推搡搡、擠擠擦擦、舞舞扎扎
今天還走走停停,明天就一瀉千里……
臨河的劉家,坐落在波濤之上
男主人與我父親同齡,一起唱過評戲
父親目睹他從山崖墜下
無數(shù)個碰撞后全身開花、結(jié)疤
卻僥幸活著。娶妻跛腳,數(shù)個孩子
幾個小腦瓜擠成小土豆,看一碗白米飯
央求著“給我一口”。她拿筷子邊打邊罵
那青黃不接的日子,一口飯任孩子們爭搶
藤上的瓜小而弱,架上的豆細(xì)而長
而窗前的昏鴉一直站到天黑
他比鴉黑。那年虎頭寺被拆
他摸黑拆回了最多的廟產(chǎn)
大女兒卻莫名瘋癲,天天裸奔
最后一塊遮丑布是那么輕!
有人說她被河水帶走,有人說她被人拐走
他總在夜里被哭聲領(lǐng)著往下游走
二女兒高中時被迫輟學(xué)換婚
嫁了個弱智,生了個腦癱
他抱著挑不起脖筋的孩子發(fā)呆
而兒子娶回又一個跛腳
婆媳倆一個左跛,一個右跛
世間路越發(fā)難平,他先于她們被絆倒
據(jù)說他身上的傷疤全部綻放,像一朵朵梅花
我家的左鄰原姓馮,盲目的馮老太
如坐在炕上的老獸。她口吐火山和世俗
每天都要羞辱一遍她的兒媳
寒風(fēng)總是斜切而入,她的口腔敞開如門
悲愴一喊:大孫子啊,有好吃的!
那聲音繞過房梁又繞過屋前腐木
風(fēng)一樣地拖著大鼻涕的孫子跑回家
她掏出兩只花生遞上,大張的口腔空蕩
冬天的夜很濃,我圍著被在燈下做鞋
總有夜半的腳步讓我驚悚
那刺破手指的針尖那么細(xì)
被刺傷的童年,無數(shù)的失蹤案
那串通的左鄰右舍,那盤中餐
她的兒子終被抓入獄,被判三年
馮老太再不發(fā)一聲,兩眼的洞窟更深
出來后全家搬走,下落不明
黑漆漆的窗口有隱隱的哭唱:
院子里雜草沒膝,墻頭上倭瓜暗結(jié)
而那野藤悄悄地爬過了窗臺
楊姓之家,四朵金花,長女與我同齡
一切始于一年的春節(jié)。秧歌隊走村串戶
男主人趕車相送,驚馬狂奔,只他一人遇難
女主人見到血肉模糊的尸體,瞬間瘋掉
她整天站在我家院墻邊喃喃自語
或高聲叫罵。她內(nèi)心最柔軟的弦繃斷
孤兒寡母,長女與我一起上山下河
她肩上扛座山。不懷好意的人面獸心
瘋母像只 翅的母雞,目光閃閃如刀
隨時都會以刀奪命。那些嚇退的人、鬼、獸
每天都在遠(yuǎn)處窺視,不敢有半點冒犯
而小女被皮筋勒斷一個手指,成為殘疾
而如今,那些花兒如今都去了哪里
多年之后,荒草已經(jīng)淹沒了牙齒
只見她依然站在墻根兒,佝僂著身體
嘴里念念有詞,七老八十了吧,是否與命運
和解?
小山岡,是云的起處,風(fēng)的起處
一場迷霧,萬物都被遮蔽,霧里的花草
都免于蒙塵。我的祖輩肩挑手提,破霧而出
健壯的雙腳丈量了關(guān)外之地。從小山岡走下
他們的落腳之地,呈現(xiàn)在山水之間
莊稼與炊煙之間。我的祖母,被父親賭輸
與唯一的妹妹坐上毛驢被牽走
一人向西,一人向東。太陽偏西時
五歲的童養(yǎng)媳,鳳凰與童年都落難于此
只有那些鳥雀與蒼鷹展翅相迎
十年,羊皮鼓數(shù)次敲響,神靈附了身
她上頭出嫁那年也銅鈴披掛
七位金蘭來自錦州和奉天
大車小輛成為山岡上的一道風(fēng)景
一場盛大的儀式,有香案、鼓樂、歌舞
有小山岡上跳躍的花鳥、鬼魂
那頭大青驢馱著她走遍遼西
上岡下岡,風(fēng)吹得岡上青黃相接
終于失散多年的妹妹趕來相認(rèn)
拎著一箱子的賭資,剛贏了一場豪賭
姐妹痛哭一場,祖母卻把她趕出家門
終有輸紅了眼的結(jié)局,終有她最恨的下場
幾年之后,被她招回的魂,在小山岡徘徊
作為祖母的長子,他高大健壯,力大如牛
黑臉,卷發(fā),愛下死手,一把莊稼好手
被日本人抓了壯丁,一輛火車開向黑龍江
車停半路,他假裝拉肚,趴在雪殼子里
直到火車啟動,哐當(dāng)哐當(dāng)開向遠(yuǎn)方
他從冰封中爬出,像一頭初生牛犢那樣新鮮
順著風(fēng)雪走了幾十里,看到一束光
用粗糙的手指敲響柴門。一戶人家收留了他
他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氣,待到秋風(fēng)吹過
他收獲了糧食、信賴和姑娘。又步行千里回家
讓祖母喜極而泣,說他傻人傻福
多少人埋骨于礦下,一車人只他一人逃脫
還帶回媳婦。只是沒過百日,新娘暴斃
他把她埋在山坡,總與烏鴉一起坐在墳邊
直到再次娶親,扎著紅花的大青驢從山路下來
這邊廂鞭炮齊鳴后,發(fā)現(xiàn)驢上是空的
新娘被劫,連同那些山呼海嘯的綹子上人
嘯聚于迎仙堡,又隨時隱沒于醫(yī)巫閭山
終有一天,他跟著綠林上山,縱橫遼西
當(dāng)他騎著高頭大馬,下馬叩拜,祖母卻不認(rèn)
待到馬蹄聲漸漸消失,她才放聲大哭
不料某天,他帶回來個女人,從此安分守己
他憨厚的笑容在口口相傳中鮮活
我與他未曾謀面,我出生那年,他因喉癌離世
他的遺腹女與我同歲,后來我們常一起看星星
她總能找到隱在星光中的他,黯淡、傻笑
獻(xiàn)給你的小溫柔、小綢緞、小云朵——
獻(xiàn)給你經(jīng)過熨燙的小徑流
河里倒映的臉和一面鏡子
躲躲閃閃的一個美人面
卸了妝容,掩面、回眸、癡笑
這是我的神來之筆,像稀世少女!
用纖手細(xì)洗河蚌和卵石
用風(fēng)解開花汛、河面與春天
一顆靜心含露,一顆露水含珠
小溪流!我更珍愛不返的魚群
和那些出自渦旋的野獸
愛你的風(fēng)吹月夜,山不顯水不露
愛你那流逝的缺憾,缺憾處的彌補(bǔ)
你流動的氣息與安靜的語感
你最終的妥協(xié)與融匯是美的
我不會蒙蔽的風(fēng)眼與心眼
在流淌中,低于山巔或高于高原
一座樓以鶴命名,一種鶴以樓銘記
南有黃鶴北有白鶴
而我偏愛的白鶴始于遼代
始于那片山川河流,那白色的圖騰
始于長白山與陰山的連接處
那起伏模仿了白鶴的舞姿
那飛檐面向八個方向展翅
有白的羽毛和黑的翅尖
更有頸上鮮紅。它從不會迷途
不會忘歸,在這片淺草濕地上駐留
再騰空于云端。感念來來往往的孤獨
和那別離之痛重逢之喜
一座樓便是一個王朝的背影
一只鶴便是萬物之靈
但見白鶴從歷史的深處飛來
使樓宇翩然,那些未了的心事翩然
經(jīng)過了千年白鶴活著,靈魂活著
在回廊間,在唇典里,在魚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