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
船過處,好像犁地一樣劃開一道深深的痕。無垠的藍(lán)色中憑空生出一道白色,泡沫滾滾,不斷炸裂。那是傷口嗎?明明看到它很快愈合了,并無一絲痛苦之態(tài)。那是歡樂嗎?但它的肅穆在風(fēng)聲中更顯肅穆,不茍言笑。那道痕跡緊緊跟著船跑,前赴后繼,一邊消失一邊萌生,總也甩不掉。水面貌似柔軟平和,卻也暗地生硬。船速稍微快一點,便顛簸起來,咯噔,咯噔,如同開車軋在隔離帶上。前后左右的浪脫離大海,成了一個有生命的獨立體,沖擊著船,戲謔著船,撫慰著船,抬著船摁著船。船也不以為忤,時而逃離,時而跟著海浪的節(jié)奏亦步亦趨,分分合合。
立于船頭,全神貫注,只盯著海,被其闊大淹沒。船漸穩(wěn),人漸靜,海面上的事物開始顯露出來。
我看到白色的海鷗翅膀輕盈,斜著撲下來,貌似把船上人當(dāng)成了獵物??旖咏鼤r倏忽上移。在其活動范圍內(nèi),一只黑色的大鳥(應(yīng)該是鷹吧)直直地向上飛翔。二者的體量差不多大,而我無來由地斷定若兩只鳥一對一打起來,一定是黑色的贏。白的軟,黑的硬。黑色為捕食者,白色為被捕食者。好在它們彼此視而不見,不一會兒便都沒了蹤影。船舷處,一只蝴蝶仿佛拼命掙扎的落水人,翅膀毫無章法地抖動,可憐巴巴,誰看見都為它擔(dān)心。它從船舷飛至游艇二樓高處,抖動的翅膀仍未回歸正常?;蛟S是風(fēng)太大,它慌亂的樣子成了常態(tài)?游艇來回一遭,去時見到這只蝴蝶,回來又見。它一直跟著這條船嗎?蝴蝶蝴蝶你好怪。另一活物為魚,不得其名,未詳其形,從海水下面突然蹦出來,濺起的水滴,珍珠般烘托著半尺來長的魚身,又一起落到海面。海面復(fù)平的瞬間,我的心里涌出莫名的憂傷。
先后遇到三條船。一條采砂船,船身悠長,船頭占比小。與我所乘坐的游艇相較,顯得厚重又沉穩(wěn)。它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冷眼看周圍喧與靜。一條快艇在游艇和采砂船之間風(fēng)馳電掣般駛過,尾巴冒煙。船中人興奮地呼喊著什么,那聲音很快被大海沒收了。另一條小船,一側(cè)綁著的救生圈非常醒目。船頭站立一人,不斷弓腰收拾東西,被陽光籠罩,剪影一般?;蚴窃诓遏~,或是在打撈水中垃圾,不得而知。
身在游艇中,不識己身,也想不到要識己身。看到其他船只的樣子,約略想到自己的面目,悄悄一個激靈。
兩座島嶼。第一個,從遠(yuǎn)處看,像一只拳頭,緊緊地握著,擔(dān)心它突然伸開,把海面打散??拷恍u像半個綠色的頭顱,嘴巴和鼻子都隱在水下,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都是那個樣子,也不知道是否憋得慌。再靠近些,小島四周一圈白色的沙灘,甚至,樹木也能逐漸看清。一個純粹的島嶼露出身形。頓覺興味索然,轉(zhuǎn)過頭去。另一島嶼,長條狀,上面并不均勻地站立著數(shù)座腳手架。有消息說該島嶼已成一個巨無霸網(wǎng)絡(luò)公司的地盤,多年以后,這里要興起一座科技城。一股熱氣從島上隱隱散發(fā)出來,船只遠(yuǎn)遠(yuǎn)地繞過,似乎怕被那不斷蒸騰的熱氣熏熟。
跨海大橋,一定出自平庸書畫家之手了。一條細(xì)細(xì)的線,歪歪扭扭地由此及彼,馱著一輛輛汽車,比螞蟻大不了多少。霧氣(或許是水汽)掩埋了它們,隱約可見。船漸近,人漸近,被那密密麻麻的橋墩震撼了,像蜈蚣的腿,均勻而又粗壯。海水輕輕沖擊,腿無動于衷。裝得真像。
船不停地走,偶爾晃一晃。船者,穿也。它的行走,把一切全不相干的事物串聯(lián)起來。這多神奇!船與它們,也是不相干的事物,但偏偏只有它成了黏合劑,邊走邊唱,邊走邊粘連。事物們成了一個整體,彼此進(jìn)入,發(fā)生化學(xué)反應(yīng),形成了一個想法,一個影響著我周圍每個人生活的價值觀。
只要是想法,就會執(zhí)于一端,排斥其他。我以為人到海上或可徹底打開,人與天地交融。宇宙回歸混沌,明晰的混沌。條理清楚,再無糾纏。什么想法,什么訴求,什么意識,統(tǒng)統(tǒng)糅合,世界大同。豈料我還是被游艇穿起來的這樣一個明確的想法裹挾。盡管它宏大,我恐懼;盡管它溫和,我看見背后的霸道。這不是我想象的樣子。轉(zhuǎn)念一想,如果沒有船呢,這些事物豈不是連生命都沒有?
地平線不遠(yuǎn),岸上的建筑并不固定,船一靠近,它們就要逃走似的。還有一個小碼頭,一個個摞在一起的長方形集裝箱,紅黃藍(lán)綠,各種顏色,像是積木,被吊車吊起來時還在不停地晃啊晃。一座漂浮的燈塔,風(fēng)來,微微搖動。在海上,看什么都無根,腳下不穩(wěn)。船把我?guī)У侥睦?,就在哪里暫時落腳,反正也沒定居的意愿。船在走,在串聯(lián),把一個接一個的事物拍醒。事物們各自揉眼。連氣味都飄忽。岸邊的船渾身上下一股濃重的腥味。來到海上,腥味消失了,只有船尾一股淡淡的中藥味和炒菜味。船只自身似乎也沒什么堅持,即時調(diào)整自己。
大家都隨性。
海岸鄰近機(jī)場。轟鳴聲隱約可聞。飛機(jī)忽然就出現(xiàn)了,前半身撅起,像一只蜻蜓,只不過它飛得特別直,不似蜻蜓忽左忽右。它飛過來了,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十幾秒工夫,在船頂上呼嘯而過,然后又越來越遠(yuǎn),扎進(jìn)云層。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消失啊,好似陪伴我青春時代的一個人突然死去,令人猝不及防。內(nèi)心之失落,若沒人來填補(bǔ),就會成為永久的傷。幸好啊,二十分鐘后,另一架飛機(jī)鉆出來,嗡嗡嗡地,重復(fù)上一架飛機(jī)的路程。失落尚未抹平,便兜頭來了一棒。這一棒竟是失而復(fù)得的欣喜。
船在飛機(jī)航道下面行走,行走。天上的白云和海面形成一個夾角,白云變黑,依然能看出那是云。
兩小時后靠岸,我和帶著體溫的人們魚貫而出。剛才還在海面上漂蕩,離地數(shù)米,此刻踏上硬硬的土地,換了人間。出租車、私家車,連成一排,有人探出頭來招呼著剛剛下船的人。不遠(yuǎn)處,高架橋、飛機(jī)場、地鐵站,互相連接。船只默默地看著它們,又抬頭看到飛機(jī)。
海陸空。
船只知道自己還要行走,還要繼續(xù)做那件事,直至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