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子詩歌代表作品選

森子

廢燈泡

燈絲斷了，它從光明的位置退休

它最后的一眨眼解除高燒

回到寒冷而透明的廢品博物館

我記得孩子是怎樣處理廢燈泡的

“啪”的一聲，聽個響兒

寧為玉碎，不求瓦全

燈的死法如此悲壯

除此之外，燈還有什么用？

象征，對；模仿，對

它是從生產(chǎn)線下來的太陽的模型

它飽滿的真空形成小宇宙

發(fā)明家愛迪生對它情有獨鐘

光和玻璃是烏托邦的建筑

在每一家庭的理想國里

人只是一個快樂的囚徒

燈泡廢棄的大腦依然可愛

如果你家有孩子千萬不要存廢燈泡

它物質(zhì)的屬性易碎、扎手

因此，對一只廢燈泡執(zhí)行死刑是必然的

就像我們不斷埋葬昨天的理想

還會有別的光線照進(jìn)肉體的角落

還會有燈的嫡孫守著空缺

真是這樣，確實是這樣

兩年前，城里的燈泡廠關(guān)閉了

廠區(qū)地皮賣給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

生產(chǎn)線上的女工被安置到醫(yī)藥商店

調(diào)侃的人也許會說：現(xiàn)在

我們需要的是藥，不是光

1997.3.25

那年夏天

——致楊遠(yuǎn)宏

那年夏天，我從昆明看畫展歸來

路過成都，帶著一張青芒果的臉敲開

你家的木門，看見你失眠的眼圈發(fā)黑

一綹頭發(fā)很不聽話地翹起，像壓不住的

火苗。我們談外省的天氣：多云轉(zhuǎn)陰

成都也有些悶熱，仿佛一根火柴

就可以將空氣點燃。晚飯，我們吃夫妻肺片

喝沱牌酒，抽五牛煙，關(guān)于詩歌現(xiàn)狀

沒說一句話。傍晚，你帶我到河邊散步

沒有一絲晚風(fēng)透露給我們希望的消息

第二天，你找來兩輛舊單車，我們在蓉城的

馬路上追逐，是追逐，因為你

騎得飛快，很危險。小廣場上空蕩蕩的

連一只鴿子的影子也見不到

天空似一只反扣的大鍋還沒有燒到沸點

我們站在那里有六七分鐘

感覺自行車的后轱轆在冒煙……

我們又騎向紅星路，幾個轉(zhuǎn)彎之后

我轉(zhuǎn)了向，差點撞在公共汽車的屁股上

當(dāng)晚，我坐上開往河南的火車，如一只

離開劇情的木偶無所事事。臨別前

你握了握我的手，像你寫信結(jié)尾時常用的

“緊握！”我感到手心發(fā)熱，沉睡在

脈管里的血要涌出來了。但現(xiàn)在

黑夜做了我的女友，她不停地在我耳邊

吹送柔曼的樂曲，唯愿這列老式的

國產(chǎn)蒸汽機(jī)不要半路拋錨或晚點

1998.11.8

面對群山而朗誦

面對群山，以風(fēng)彎曲樹枝的節(jié)奏

朗誦，不留任何痕跡，甚至

連一聲喟嘆也顯多余，說不準(zhǔn)會攪亂

蜥蜴的春夢、蜜蜂的早餐和兵蟻們出行的儀式

每一個詞都渴望消失，離開字面上的意義

每一個詞都不甘于搬運(yùn)工的角色

每一個詞都渴望嘴巴爛掉，置入空氣

如果它能變成一株草，一滴露，一粒沙石

我愿意和它待在一起，以它的方式感受或消失

一張詩稿和一片樹葉的區(qū)別不在于色澤或重量

在于她們各自散發(fā)出的味道、氣息

我從沒想過一首詩會超過一片嫩樹葉

雖然葉片的紋理和詩的分行有些相似

我常以燒樹葉的方式寫詩，煙熏火燎

污染空氣，連化作肥料的企圖也急功近利

面對群山，我再說一遍

我的生命一半由廢話構(gòu)成

一半是火焰和空氣。我朗誦的同時

聽不到自己在說什么，張開的嘴露出機(jī)械的

牙齒，舌頭也是橡膠做的；看見的字

如長翅膀的螞蟻爬來飛去，讀出的音瞬間分離

我感到腹腔里藏著一個舊喇叭

它在唱著過時的戲，電壓不穩(wěn)，思路老化

需要一只梯子爬出自己的身體

我豎起野兔一樣的耳朵，想抓住這一感覺

抓住它，我的生存就有保障了

稀拉拉的掌聲、咳嗽在山谷間回蕩

像樹下的蟬蛻毫無意義。這是第一次

面對群山而朗誦，下一次，我將邀請

豺、狼、虎、豹、蛇、蝎、鼠、兔作我的聽眾

如果是在夜間，還將邀請歸巢的群鳥和繁星

1999.6.29

敬 畏

夜風(fēng)漸息，摟住一棵泡桐，

那無中生出的有仍劃歸無。

警笛折下柳枝，枕著窨井蓋，

夜的秘密不便托出，

保全下水道獨身的蜥蜴。

它的體格依然龐大，襯托我依然的小，

小過一粒米，一滴水，一顆奮斗的豌豆芽。

你聽，一雙筷子在街面疾走，

它們談?wù)撝也攀亲詈玫拇箫埖辍?/p>

我記得，掛在梁上的籃子觸不到我的手指，

饑餓迫使我長高，而誘惑像面包，虛無來填充。

同樣，我也渴慕繁星，沖一杯不壞的奶茶，

我就感覺自己的鼻子跟它們走了。

這樣，我就不必驚詫，

麥田尖挺的墳丘依然提供冥想的乳汁；

每一座不吭聲的碑都忽略了生活的瑣碎；

對無意義保持敬畏，由衷的。

2004.4.23

即興與轉(zhuǎn)折

帶上鏟子，去溫習(xí)一個動作。

塑料袋鼓脹半唇風(fēng)，

說吧，也許是高壓線塔，

麥田的調(diào)色板上突然站起一個

鋼構(gòu)架的米羅。

喜鵲即興轉(zhuǎn)折，

從沒有勝利的成年蔓延到墳頭的悲觀，

赤裸的楊樹狂歡到

鐵籬寨的掙扎。

日光輸出七色幻覺，

在糧食中老鼠不是最大的黑斑，不如說

這歡樂，你懂得的歡樂

不一定懂你。

至今，還沒有人能造出一根蛛絲，

改良唾沫星的世界。

那個悲傷的人甚至沒留下背影

供夕陽潛伏。

野菜哼著童年的歌兒，自然的頑皮

從不在意你突然成熟。

相信插曲吧，如果你只相信刪除，

農(nóng)藥將夢見米羅。

2012.3.11

無可選擇的人

起床前，你從淤泥中拔出膠鞋，

這說明你的力氣不在本地區(qū)。

你在鞋子的邊緣轉(zhuǎn)悠，因為腳趾需要索引。

故鄉(xiāng)也在找替身，當(dāng)你厭倦鐘表

做公雞的伙伴。

向南，有小路通往小鎮(zhèn)，

它由不夠長和不夠短構(gòu)成。

你詢問，在確實如此之外扎一道樊籬，

為了困住自己是個無可選擇的人。

早已給定的區(qū)域不管是黎明還是黃昏，

都需要一種獻(xiàn)身行為。

從省內(nèi)向省外掏泥也是給予，

發(fā)出到達(dá)的忙音，

如同菜地里突然躥出一只野兔，只是

你不再羨慕它逃脫的姿態(tài)。

你很好地想了想身內(nèi)和身外，

竟無任何知覺。你光著一只腳從夢境起身

來到這首詩中，并不需要摁下腳印。

2013.5

鹿門山

顛簸，作為波浪的圖表

預(yù)示遲到的波谷和終于來臨的褒貶

同時，冒名于幽人

屬于棄船的那種不假思考的投入

梔子花已在加油站加過油

仿佛世界是癲狂的烈酒

在良幣被逐出之后

仍受聘于民間私墾的良心

望江亭上，青山續(xù)寫著成敗，漢水之外的洶涌

注入蜻蜓的吸管

老之將至，不再把苦澀兌換為資歷

分發(fā)給寫小楷的蜜蜂

一只螞蚱在巖壁上攀爬，樹蔭下，蛺蝶打開

手電筒

浩然的字跡，沒有保險繩

作為文字的希望，我愿意和長有關(guān)節(jié)的動物

相處

在一個野蠻的世界中實踐微妙的一跳。

注：鹿門山位于襄陽城東南約15公里處，因漢末名士龐德公、唐代著名詩人孟浩然、皮日休相繼在此隱居而聞名遐邇。

2015.6.23

新霧都怪行錄

應(yīng)該快樂一些，即使在崩潰的時刻

也強(qiáng)忍著快樂

越接近那個中心

就越是感到?jīng)]心沒肺的好

霧都里有幾個相識的朋友

至少某位站在窗前默認(rèn)

“天空真的關(guān)閉了”

活在一種塞滿了什么

卻又什么都不明了的狀態(tài)

與其抱怨還不如吞下一枚紅棗

讓棗核早早解脫

一個女人在打手機(jī)，說她要逃離幾天

好似她的下肢綁著火箭，再也不回頭的樣子

你自比蚯蚓，與眾多的中國蚯蚓

在奇怪的建筑物中拱來拱去

沒有土壤，依然試圖扎根

空氣管道的根裸露

也沒有迷宮理論能夠解釋為什么

你迷失在一段洋蔥的旅行中

故事里沒有主人，但細(xì)菌還在滋生、合成新人

可憐的過客，情操還沒有樓高

你應(yīng)該快樂一些

即使頭是你的尾巴，尾巴是你的第三條腿

你全認(rèn)了

在霧都每個人都是孤兒

等待被重新認(rèn)領(lǐng)。

2016.10.21

一個人在樓頂鏟雪

一個人在樓頂鏟雪

你不能說——他在鏟除我

你有痛快的凍感

手腳發(fā)熱，臉紅了

出現(xiàn)蘋果削皮后的幻覺

一個人在樓頂用力鏟雪

你有躍下樓層的沖動

你不能說這是一時的狂躁

眼前一黑

這個世界可不是白給的

你為什么不能說鏟除的是我

就是我了，還等什么

你有根嗎？

不確定??！

植物的根也不好借用

其他樓頂?shù)难┮宦暡豢?/p>

你不能說只有你看見了這個勤快的人

鏟雪的人是我

許多人和你一樣有被鏟除的快感

可是根不允許他們說。

2017.2.4

自我修復(fù)

河水沒看我一眼

瞇著眼神向東走

堤壩上

再沒有我的父親和母親

十年前，在橋頭

我為他們拍照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

時間是個大騙子

我不能多想

淚水會將我盜空

水流不顧一切地前涌

不回憶，不做記錄

可一切卻記得流水的賬

被管教的河床

不負(fù)責(zé)悲傷

堤壩上，只有別人的父親和母親

但我不能說我是個孤兒

昨日霜降

我走在破壞路上

與愛相反，愛是不能建設(shè)的

我觸摸路邊的楊樹和梧桐

從根的自痛中領(lǐng)會肺葉的天空

我試著學(xué)會冷漠

石化自己的心腸

瞇著眼神的河水

只對投石者發(fā)回圖像和回聲。

2019.10.25

靈魂的白

藍(lán)天是一鍬鍬挖出來的

好夜晚堆放在一旁

你在寫黑暗的信

收集房檐跌落的雨水

而靈魂的白在勞作

掄斧頭的大胡子停住蜜蜂

從山里帶回來的仙人掌

開出24朵

你告訴山里的風(fēng)

后天才出發(fā)

讓它吹得散漫些，拂動衣襟而不露肉

肉里的刺是一種記憶的矮化

認(rèn)真了就會頭痛

記下忠告

將鐵的事實和日子磨細(xì)磨長

前天收到薩克斯來信

還未來得及回復(fù)

耳朵的海洋回蕩烏賊的鐘聲

我真是服了你了

鐵打的日子象征日出的困境不是出版社

問好，就這樣

向怎么也抓不住的被縛的感覺致敬！

2020.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