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三國演義》是我國家喻戶曉的經典著作,以歷史演義的形式再現了漢末三國鼎立、群雄爭霸的歷史畫卷。不少人對于三國的了解始于《三國演義》,但由于小說創(chuàng)作與歷史年代相隔較遠,加上作者羅貫中“尊劉貶曹”的思想傾向,小說中各勢力集團的塑造存在不同程度的刀削斧鑿和藝術化處理,與真實歷史存在出入。在學界重點關注的蜀漢和曹魏集團人物研究之外,游離于兩方之間的東吳集團人物塑造也在羅貫中筆下發(fā)生了有趣的異化。本文以東吳集團代表人物周瑜和魯肅為例,探究《三國演義》虛構和異化塑造的特點和規(guī)律,分析羅貫中的創(chuàng)作心理。
[關鍵詞]《三國演義》? 東吳? “尊劉貶曹”? 周瑜? 魯肅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1-0003-06
一、形象異化的背景——《三國演義》的特殊性
1.《三國演義》的成書源流
《三國演義》是元末明初羅貫中創(chuàng)作的長篇章回體歷史演義小說,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章回小說。值得注意的是,《三國演義》的成書并不完全脫胎于真實歷史或某本史書,而是世代累積,經歷了石昌渝先生所形容的“滾雪球”[1]過程才最終形成這樣一部史詩。
論及《三國演義》的成書源流,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國至西晉時期陳壽編纂的《三國志》。雖然其位列“前四史”之一,地位可以與《史記》《漢書》相媲美,但由于三國時期可借鑒的史書材料良莠不齊;陳壽生活的西晉早期與三國歷史緊密相連,使得作者不得不在敏感歷史上“曲筆”以求自保;加之陳壽本人文風簡潔干練,“在史實材料取舍上也十分嚴慎”[2],種種原因使得《三國志》相比其他史書刪減過多,過于簡略,缺少一些重大史實的描述,人物塑造也不夠翔實。到了南朝劉宋時期,裴松之奉宋文帝之命為《三國志》作注,把重點放在了“補闕”——即補充史實之上。他通過訪問遺址、聽年長者回憶和講述、查閱古書等方式,補充了不少三國時期歷史細節(jié)和奇聞軼事,“所補助史料已超過《三國志》原書數倍,其引用的史書更是多達上百種”[3],裴注后的《三國志》豐富性和可讀性都大大加強了。
然而也就是從這時開始,三國的歷史開始蒙上傳奇色彩。不少人物如關羽、諸葛亮的事跡被神化,一些事件也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被移花接木;大量細節(jié)的真?zhèn)位祀s在一處,難以考證。同樣因為傳奇性,三國故事不僅受到后代文人的青睞,也得到了民間百姓的喜愛,在后世廣為流傳。三國時期的典故和人物廣泛出現在唐代及以后的詠史詩中;到了宋金元時期,“說話”藝術的興盛使得三國故事大量被搬上舞臺,元雜劇中就有近三十部演繹三國故事的作品;元代中后期出現了民間傳說三國故事的“匯編本”《全相三國志平話》(平話是在說書人使用話本的基礎上進一步書面化的形式,更具可讀性和娛樂性[2]),從內容和結構上來看已經粗具《三國演義》的雛形。也就是說,《三國演義》在成書之前基本已有系統(tǒng),為羅貫中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條件。元末明初,羅貫中作為“滾雪球”的集大成者,在《三國志》及裴注的基礎上,吸收民間傳說和話本、戲曲故事寫成了《三國演義》,在明朝嘉靖元年刊刻出版;后又經多次刊刻、修改和補注,形成了當代人所見的《三國演義》版本。
2.《三國演義》對東吳人物塑造異化的成因
三國故事中最引人入勝的部分是曹操、劉備、孫權三大集團的角逐,正如蘇東坡筆下的“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形容的那般。最初,陳壽編纂的《三國志》恪守史家立場,在描畫三國人物形象時都依照真實歷史,在評價各集團人物時也相對客觀公正;但隨著時代變化,三國故事在“滾雪球”過程中逐漸出現了“尊劉貶曹”的思想傾向。這與自漢武帝接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后,歷朝歷代都以儒家思想作為正統(tǒng)意識形態(tài)是密不可分的。在歷史上,劉備建立自己的集團依靠的是“匡扶漢室”旗號和自己的皇叔身份,代表的是漢室正統(tǒng),外加劉備本人雖然是平民出身,但是身具仁德,“能夠禮賢下士、寬厚待人、謙讓不爭”[4],與儒家提倡的仁愛、忠義等傳統(tǒng)道德倫理觀念十分契合,受到后人的喜愛和尊崇。反觀曹操是宦官后代出身,為后人所不齒,并且在爭天下時也采取“挾天子以令諸侯”等不夠光彩的做法;其子曹丕更是廢漢稱帝,終結了四百余年的漢朝,這些行為在強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名分思想的儒家看來無疑是大逆不道,自然需要貶抑。除此之外,民間對關羽、諸葛亮根深蒂固的信仰,以及曹魏政權身處北方攻打象征漢朝正統(tǒng)的劉備集團的行為,容易讓時人聯(lián)想到蒙古族入主中原、奴役漢人的情狀,這些都成為元末明初羅貫中“尊劉貶曹”思想基調的促成因素,可以說是歷史發(fā)展中的民心所向。
在忠奸分明的曹劉兩集團之外,東吳一直是一個特殊的存在。東吳先后以吳(蘇州)、京口(鎮(zhèn)江)、建業(yè)(南京)等地為都,但政治和經濟中心始終位居東南江浙一帶,與當時華夏民族的中心即群雄必爭的中原地區(qū)隔著一道長江天險,處于進可入中原、退可自保的靈活狀態(tài)。更重要的是,東吳集團沒有明確的政治主張,既不像劉備以及后來的蜀漢堅持打著漢室正統(tǒng)旗號,與曹魏集團勢不兩立,也沒有曹操的狼子野心,試圖快速統(tǒng)一中國,而是“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5]。因此對于曹劉兩集團來說,東吳經濟發(fā)達、人才濟濟,實力不容小覷,是一個可以爭取的合作對象。在客觀上,東吳集團不斷游離于劉備和曹操兩大集團之間,甚至可以說東吳的選擇是制衡另外兩國,維持三國鼎立局面的重要力量。因此,對于東吳這一介于“忠”“奸”之間的制衡者,羅貫中在塑造相關人物時的態(tài)度是十分曖昧的。他在創(chuàng)作時深深受到“帝蜀寇魏”[6]思想的影響,以蜀漢和曹魏作為衡量標準,將東吳放在了一個中間人和陪襯者的地位上。為了突出劉備集團的忠義仁德和曹操集團的殘忍狡猾,東吳君臣的功過相較于歷史上有所弱化和劣化,敘述的篇幅也沒有劉、曹集團那般詳細和連貫。具體而言,吳蜀結盟為友時,東吳群臣的形象相對正面;而當孫曹合作、吳蜀為敵時,東吳的形象則會丑化失真,這是小說中引人注目的一種敘事取向。
總體來看,羅貫中在塑造東吳集團時因個人偏好和民間選擇產生了獨特的規(guī)律,細化到孫權、周瑜、魯肅、呂蒙、陸遜等東吳代表人物上也體現出不同程度的異化。不過羅貫中并不是一味作否定或貶低,而是選擇性地進行保留、調整,塑造出與歷史真實形象有所區(qū)別的文學形象。本文選取周瑜和魯肅作為研究對象,探尋其在正史與《三國演義》中形象的區(qū)別,以及發(fā)生了怎樣的異化,試圖從此角度解讀羅貫中的創(chuàng)作心理。
二、周瑜:從“雄姿英發(fā)”到“量窄小人”
周瑜這一人物形象在民間素來有著很高的知名度,作為東吳“智將”的代表,人們津津樂道他與諸葛亮之間的博弈,比較他和后者的才能。對于普通讀者而言,周瑜雖然頗有才華,為東吳的崛起立下汗馬功勞,孫權更是稱其有“王佐之資”,但是當他遇上諸葛亮時才智每每落于下風,且其量窄善妒、暴躁多變,最后三十六歲就被諸葛亮“三氣周郎”而死。這一形象的深入人心無疑是因為《三國演義》的巨大影響力,更源于羅貫中筆下的周瑜形象既采用了《三國志》中的正面形象,又融匯了民間戲曲和《三國志平話》中被貶低、扭曲的負面形象,最終“把他刻畫成既符合歷史又背離歷史的截然不同的二重性形象,出現了性格分裂”[7]。下文將對周瑜形象的二重性進行具體分析。
1.《三國演義》中周瑜的正面形象
在《三國志》中,周瑜的第一大特點是相貌英俊,年少有為,“瑜長壯有姿貌”[5];《三國演義》也沒有將此省略,用“資質風流、儀容秀麗”[8]稱贊他的外貌,不過相比劉備、曹操、諸葛亮等人初次登場時大篇幅的描寫,周瑜初次登場時的描寫較為簡潔。周瑜才能出眾,多謀善斷,精于兵略,在政治上富有遠見卓識,而且對于孫氏集團乃至整個東吳忠貞不貳,這些優(yōu)點在《三國演義》中得到繼承,在孫劉聯(lián)盟合力抗曹的赤壁之戰(zhàn)部分還得到突出表現。
周瑜軍功卓著,為東吳的建立和壯大奠定基礎。周瑜與小霸王孫策同年,追隨后者征戰(zhàn)江東,主要起到后援和智囊作用。毛宗崗評論“孫郎之下江東,周郎之功居多”[9]所言非虛,周瑜兩次在亂軍中接應孫策,為其攻占江東獻上多條計謀,展現出不凡的軍事才能。孫策英年早逝,死前囑咐群臣“內事不決,可問張昭;外事不決,可問周瑜”[8],可見孫策對周瑜的信賴。孫權繼任東吳集團之主后,周瑜也繼續(xù)盡心輔佐,振興江東。赤壁之戰(zhàn)時,周瑜被任命為大都督,在事實上是孫劉聯(lián)軍的總指揮。東吳大將程普原本不服周瑜,大敵當前稱病不出,讓兒子代替自己;周瑜親自發(fā)表戰(zhàn)前動員,并將東吳大軍分為六隊,水陸并進,“動止有法”,其能力令程普刮目相看?!度龂萘x》寫道,“普大驚曰:‘吾素欺周郎懦弱,不足為將,今能如此,真將才也!我如何不服!”[8]赤壁之戰(zhàn)過程中周瑜對陣曹操兩次小勝,但周瑜認為時機尚未成熟,并不戀戰(zhàn),對戰(zhàn)局的觀察相當透徹。在決戰(zhàn)時,周瑜調遣十二路軍隊,路路接應,有條不紊,用五萬吳軍就擊潰了曹操八十萬大軍。小說正側面相結合,充分寫出了周瑜作為東吳“外事”骨干的杰出才能。
周瑜目光長遠,洞察時局。建安七年曹操擊敗袁紹成為北方之主,令孫權遣送質子入朝,妄圖牽制東吳。張昭認為如果孫權不從,曹操可能會大舉進犯江東,“勢必危矣”。周瑜在這時盡顯冷靜和堅定的風采,他認為“將軍承父兄遺業(yè),兼六郡之眾,兵精糧足,將士用命,有何逼迫而欲送質于人?”[8]主張不送質子,“徐觀其變”。果然曹操雖然不滿,卻無暇南征,給了東吳進一步壯大的機會。幾年后曹操率大軍南下直指江東,東吳內部分裂成文官投降派和武將主戰(zhàn)派,兩派相持不下,孫權也猶豫不決——整個東吳的戰(zhàn)與降都由周瑜定奪。不同于其他人的慌亂無措,周瑜“自有定議”,主戰(zhàn)之心成竹在胸。他“言議英發(fā)”,慷慨陳詞,向孫權痛陳利害,說明絕對不能投降的道理;又結合實際,分析了曹操聲勢浩大的背后有四大不利條件:北土留患、不習水戰(zhàn)、不服水土、補給不足。孫權這才有了極大的信心,當即決定力戰(zhàn)曹操,不再言投降二字。由此可見周瑜的政治洞察力和口才之高。
周瑜才識一流,計謀高妙。東吳決心聯(lián)合劉備共同抗曹,周瑜親自前往偷看曹操營寨,探聽得知曹操麾下水師的指揮官是荊州的蔡瑁、張允,二人“深得水軍之妙”,是東吳破曹的一大阻礙。正值曹操派周瑜的老同學蔣干勸說周瑜投降,周瑜便順水推舟施反間計,佯裝酒醉,讓蔣干偷走了一封偽造蔡瑁、張允投降東吳的密信,借曹操之手除掉了二人。周瑜還展現出卓越的表演能力,通過與老將黃蓋聯(lián)手施苦肉計,成功將后者安插進曹營;又利用蔣干讓龐統(tǒng)為曹操進獻連環(huán)計,使曹操一步步走進圈套,最后被孫劉聯(lián)軍的火攻徹底擊潰。在周瑜施計佯裝刻薄的時候,手下的將領大多能猜出他的目的并密切配合,也可以從側面看出周瑜的聲望之高。赤壁之戰(zhàn)中的周瑜作為總指揮,驚才絕艷,是戰(zhàn)事勝利的首要功臣。
除此之外,周瑜還善于選賢任能,為東吳團結了一批能干的文臣武將。他對孫氏和東吳的忠心至死不改,從未想過投降與背叛,這些都是《三國演義》周瑜與歷史上的真人一脈相承之處,值得稱道。
2.《三國演義》中周瑜的負面形象
在治理東吳內部和對抗曹軍的時候,周瑜的才華和魄力得以充分展現。但《三國演義》中的周瑜還給人留下了另一種印象:才能平庸、暴躁易怒、頻頻失態(tài)有失氣度,并且氣量狹小、嫉賢妒能,不論是才華還是人品都朝著小人的方向發(fā)展。這方面的形象大多沒有史實根據,是三國故事在后世改編和流傳過程中的民間杜撰。清代毛宗崗評點《三國演義》時,在其中也加入了不少貶低和丑化周瑜的主觀注解,使周瑜的形象更加失真。結合前文對羅貫中“尊劉貶曹”的論述,以及大眾的審美傾向,讀者們可以猜出:周瑜受人詬病,高大形象被強行削弱的時候,往往是淪為陪襯者,襯托更具正統(tǒng)意義、“眾望所歸”的諸葛亮和劉備等人。
周瑜才能平庸,智力遜色。這一點不得不提到《三國演義》中周瑜臨死前感嘆的“既生瑜,何生亮”。這句話在歷史上沒有出處,為《三國演義》的虛構。即使在群雄并起的三國時代,周瑜的才智也是一流,后人之所以得出他才智平庸的結論,是因為羅貫中頻頻將其與諸葛亮對比??酌髟诳途訓|吳期間,不僅以旁觀者身份洞悉了周瑜的所有計謀,甚至能完成“草船借箭”、借三天三夜大風等周瑜力所不及的事,令周瑜自嘆不如。赤壁之戰(zhàn)后,周瑜施美人計試圖軟禁劉備討還荊州,被諸葛亮用三個錦囊妙計化解,讓周瑜弄巧成拙,“賠了夫人又折兵”。在小說文本中,周瑜總是各方面被諸葛亮領先,客觀上給人遜色之感,毛宗崗甚至直接給出周瑜不及孔明“遠甚”的判斷,讓周瑜才華橫溢的一面受到貶抑。
周瑜暴躁易怒,頻頻失態(tài)。這主要體現在他與諸葛亮斗智的過程中,面對后者時周瑜全無“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氣概,總是被諸葛亮一點就著。據統(tǒng)計,周瑜因諸葛亮有五怒五驚,每次發(fā)怒都使他作出賭氣的舉動,有失“儒將”的氣概。后兩次發(fā)怒更使他“因怒氣沖激,瘡口迸裂,昏絕于地”[8],最后直接被諸葛亮氣死?!度龂尽分杏涊d周瑜“道于巴丘病卒”[5],真實的死因與諸葛亮無關?!度龂萘x》如此設置周瑜結局,無疑還是為了襯托諸葛亮的才智,給周瑜安上了心態(tài)和氣勢上的弱點,最后甚至讓他背上了失敗者的罵名。
周瑜不顧大局,量窄善妒。《三國演義》中周瑜令人印象深刻的記憶點就是“氣小量窄”,人品卑下。其實,周瑜三次想殺掉諸葛亮并不是嫉妒諸葛亮的才華高于自己,而是認為諸葛亮不愿為東吳所用,“久必為江東之患,不如殺之”[8]。周瑜視諸葛亮為威脅本沒有錯,但表現出殺意的時機是在曹操南征的危急關頭,孫劉同仇敵愾之時,就顯得毛躁短見、不顧大局。周瑜甚至不聽魯肅“再三勸諫”,設下鴻門宴試圖除掉劉備,這更是一出昏招,連諸葛亮都沒料到周瑜如此瘋狂。毛宗崗對此點評“不懷好意”“何其狠也”,將周瑜塑造成心狠手辣之徒。但周瑜最終卻因為關羽陪在劉備身側而“大驚,汗流滿背”[8],心生畏懼不敢下手。筆者認為這件事是對周瑜最大的丑化,不僅體現出不顧大局的一面,又襯托“武圣”關羽,顯示出欺軟怕硬之相,實在是與歷史上的周郎相去甚遠。
綜合來看,小說中周瑜正應了毛宗崗的評語“眾才襯一才”“一才壓眾才”,在江東內部和力抗曹操時周瑜無疑是大才,可面對諸葛亮,周瑜的形象只能被打壓。除此之外,毛宗崗有意刪減了嘉靖本《三國演義》中稱贊周瑜的詩篇也是周瑜形象從正面向負面異化,甚至被當成奸邪小人看待的重要原因。
三、魯肅:從文武全才到庸碌老實人
魯肅,是東吳集團除了周瑜之外另一個為讀者熟知的人物。他既不與張昭等文臣謀士為伍,也不與程普、黃蓋等武將同列,他更像是孫權的“首席秘書”和傳話人,從登場頻次和與劉備、諸葛亮等人的密切聯(lián)系可以看出,魯肅在東吳的地位僅次于周瑜。魯肅在《三國演義》中不是一個引人注目的角色,極少成為敘述的主體,而總是扮演“老好人”,與其他才華出眾的人物比起來,他顯得庸庸碌碌、敦實平庸。但歷史上真實的魯肅絕非庸人,而是一位出色的股肱之臣。
1.正史中的魯肅
魯肅慷慨大方,胸懷壯志?!度龂尽酚涊d魯肅“家富于財,性好施與”[5],不惜錢財也要扶危濟困,并趁機結交名士,在鄉(xiāng)里頗有名望。周瑜任當地縣長時慕名拜訪魯肅,請求他資助糧食,魯肅直接將一半的糧食贈予周瑜,“瑜益知其奇也”[5],于是和他結為好友。魯肅原本在袁術手下做官,認為袁術“無綱紀,不足與立事”[5],于是攜帶老幼辭官投奔周瑜,后來和周瑜共事江東。這是魯肅的早年經歷,十分清晰地看出他樂善好施、志向不凡的特點。
魯肅顧全大局,有過人的洞察力。孫權十分賞識魯肅,不顧張昭等文人的詆毀和輕慢而重用他。孫權曾經與魯肅“合榻對飲”,問他天下局勢,魯肅展現出不凡的眼界,他說:“漢室不可復興,曹操不可卒除。為將軍計,惟有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規(guī)模如此,亦自無嫌……剿除黃祖,進伐劉表,竟長江所極,據而有之,然后建號帝王以圖天下,此高帝之業(yè)也?!盵5]這番言論為東吳發(fā)展前景做出了有理有據的規(guī)劃,令孫權深深折服,感慨其已經超出了自己能力所及。后來孫吳集團的確按照這樣的發(fā)展路線一步步壯大,足見魯肅的謀略深遠。荊州劉表死后,魯肅也是第一個提出“聯(lián)劉拒曹”主張的人,并且愿意親自前往游說劉備,最終主導了孫劉聯(lián)盟的建立,其才干和膽識可見一斑。
此外,魯肅能文善武、治軍有法、臨危不亂等特點也散見于《吳書》等史料中,足以判斷真實的魯肅才智超群,無愧于東吳集團的得力干將。
2.《三國演義》中的魯肅
如果說《三國演義》中周瑜的形象是被劣化、小人化,那魯肅則是被淡化、庸人化了。如今民間對魯肅的記憶是一個忠厚老實的形象,而不會將“殘忍”“奸詐”“弄巧成拙”等適用于小說中周瑜的帽子扣在魯肅身上。這一方面說明《三國演義》中的魯肅在道德上沒有被反面改寫,仁德寬厚的一面得以保留,另一方面也說明魯肅的才能和膽識被大幅貶抑,連“弄巧”的能力都失去了,淪為群雄中一個優(yōu)柔寡斷之人。
小說中的魯肅仍有不少可取之處,例如主張孫劉結盟,并擔當兩集團的中間人,這是與正史一脈相承的。在曹操大軍來犯,東吳文官集團商議投降的時候,魯肅也是堅定的主戰(zhàn)派,還能為孫權著想:“如肅等降操,當以肅還鄉(xiāng)黨,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將軍降操,欲安所歸乎?位不過封侯,車不過一乘,騎不過一匹,從不過數人,豈得南面稱孤哉!眾人之意,各自為己,不可聽也。將軍宜早定大計?!盵8]可見其對孫權忠心耿耿。在周瑜多次感情用事,想殺掉諸葛亮甚至想除掉劉備時,魯肅一方面“不忍殺之”,另一方面也顧全大局,理性地勸阻周瑜的出格舉動。赤壁之戰(zhàn)后,魯肅也痛陳利害,再一次勸止周瑜攻伐劉備、奪取荊州的想法,防止孫劉聯(lián)盟破裂,可見其洞察力仍然是值得贊許的。
但小說也體現出魯肅平庸笨拙甚至膽小的一面。在孫劉聯(lián)合時,除去上述“高光時刻”,魯肅大多數時候只是瑜、亮兩人的“跟班”,往往需要后者指點才能看懂二人的博弈,否則便蒙在鼓里。赤壁大戰(zhàn)結束之后,東吳站到了劉備集團的對立面,魯肅又作為使者來向劉備討要荊州。這次他先是被諸葛亮的嚴詞說得“緘口無言”,后又被孔明以主動打破孫劉聯(lián)盟相威脅,稀里糊涂答應了劉備“圖得西川,那時便還(荊州)”[8]的條件,在文書上簽字畫押。直到被周瑜指點,魯肅才猛然醒悟劉備是在耍賴、拖延時間,只能“跼蹐不安”[8],無奈吃下啞巴虧。等到劉備取下西川,仍然以鎮(zhèn)守荊州的關羽“性急,極難與言”[8]為借口不愿歸還荊州。魯肅這時出了昏招,擺下酒會試圖說服關羽。在“單刀會”上,魯肅一方面據理力爭,占據道德制高點,指責劉備“貪而背義”,讓關羽只能推脫不答,可另一方面魯肅卻不能震懾關羽、討回荊州,反而被關羽利用自己老好人的特點脅迫作人質,被嚇得“魂不附體”“如癡似呆”[8],暴露膽小的本性。這段故事亦可見于《三國志》中,但正史中的魯肅同關羽一樣單刀赴會,且態(tài)度極為強勢,大義凜然地“責數羽”[5]。面對關羽侍從的反駁,魯肅“厲聲呵之,辭色甚切”[5],成功讓劉備一方退讓,歸還了長沙、零陵、桂陽三郡。不論是從過程還是結果來看,《三國演義》中的魯肅都被有意平庸化了。
總體而言,小說中的魯肅不再是正史中“文武全才”的形象,被改寫為一個德行寬厚但才能平庸的老好人。至于為何魯肅沒有像周瑜那般被反向塑造,或許是因為絕大多數時候他都對劉備集團抱有好感和誠意,主張孫劉結盟,以及他在東吳集團中缺少周瑜的核心話語權,沒有直接發(fā)動對“正統(tǒng)”劉備集團的征討,使羅貫中在塑造魯肅時“筆下留情”。但不可否認的是,魯肅形象的平淡化、邊緣化,很大程度上阻礙了后人正確理解這位足以留名青史的“王佐之才”。
四、結語
《三國演義》中東吳人物形象塑造的異化,與其市民文學的基本性質、“滾雪球”式成書過程和民間“尊劉貶曹”的總體傾向是密切相關的。正是這三大因素,使《三國演義》的創(chuàng)作脫離了《三國志》正史嚴肅、客觀的原則,用文學對歷史進行再創(chuàng)造,也融匯了羅貫中本人的主觀意識,讓新造的文學形象發(fā)生異化。對于正統(tǒng)的劉備集團而言,人物塑造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美化,劉備、諸葛亮、關羽、趙云等人甚至出現了被神化的趨勢,而曹操集團以及本文論述的東吳集團,則均有所貶損和丑化。
對于這一現象,筆者認為世人需要理性看待。文學畢竟只是脫胎于歷史,可以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需要。當代作家二月河曾闡述自己對文學和歷史真實的見解:“在歷史真實和藝術之間,我盡量做到兩者的結合……但是如果……這個(歷史)事件對這個人物的性格不利……不符合藝術的真實,我寧可讓歷史的真實為藝術的真實讓步?!盵10]況且《三國演義》的膾炙人口使周瑜、魯肅等文學形象家喻戶曉,客觀上也有利于促使更多人去了解歷史上這些真實的英雄??傊?,如何以大眾喜聞樂見的方式為異化的人物正名,恢復被扭曲的東吳人物形象,則是學者們需要思索的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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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夏? ? 波)
作者簡介:肖凌楓,暨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