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視角下中華民族龍文化探析

鄉(xiāng)土社會中的龍是流動著的，其被人們賦予了不同的含義，這些含義也會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變化。龍作為中華民族的象征符號，在不同的地域被民眾多樣化地感知，并參與民眾的日常生活，因此，對龍文化的地域性個案進行研究十分有必要。筆者研究富密村蒼龍民俗的個案，洞悉何謂蒼龍，探究其緣起及演變歷程，參與觀察其“貢送”儀式，闡釋其蘊含的深層文化含義。最終得出結論，富密村蒼龍民俗是基于人們對龍的崇拜，因族際交流逐漸演化傳播而來的，此后由于民眾集體文化記憶、地方性文化重構、祭祀的需要，醞釀出具有地域特征的龍文化。

一、富密村蒼龍的傳說及歷史演變

（一）何謂蒼龍

“蒼龍”是一個具有地域性特色的稱呼，也被人們稱為“金角老龍”“大龍老爺”“楊四老爺”“財神”“奎木狼神”“掌堂祖師”等。它是一幅被村民視為具有超自然神秘力量的畫像，是人們在遇事不順時，尋找心靈慰藉而衍生出來的。蒼龍在村民心中是“小氣鬼”的象征，它守護著一個家的所有財產(chǎn)。在現(xiàn)實生活中，蒼龍被人們賦予思想情感，隨之產(chǎn)生了諸多相關禁忌，并且有一套完整的“貢”“送”及祭祀儀式。村民通常把蒼龍畫像粘貼在正房臥室或者二樓，因此蒼龍也被人們稱為“躲在房屋里的神”。

（二）富密村蒼龍的由來及歷史演變

富密村的蒼龍由來已久，具體時間無法詳考，但當?shù)氐臐h族村民說蒼龍在富密村至少有三百多年的歷史，村里普遍流傳著四種說法。一是術士流傳說。據(jù)說蒼龍是由專門從事旁門左道的術士到本村編造宣傳而流傳下來的。很久以前，有位術士為了生活，特意編造了一套邪術嚇唬村民，村民為保障人身財產(chǎn)安全而相信了傳言。起初只有少數(shù)村民家里貢祭了蒼龍，之后這一行為漸漸在村里流傳開來，才形成了如今的局面。二是漢族移民傳入說。該村的李氏祖墳墓碑上明確記載：“李氏源于南京應天府雙行坊量橋下七甲住，坐有初氏祖李賜而文遷于云南大理府住，居喜洲老數(shù)代子孫，曾祖國璋右撒居于蒙化府，官莊富密村住此系康熙十年之內(nèi)到此居住?！睋?jù)此可知，蒼龍很可能是漢族祖先從江浙一帶或者在遷徙途中學習并傳播而來的。三是楊四將軍演化說。楊四將軍是一位驍勇善戰(zhàn)的大將軍，也被稱為水神。他頭戴金盔穿金甲，手拿銊斧，庇佑整個家族。全國各地都有水神，流傳較廣的是楊四將軍。學術界對楊四將軍的研究較多，研究表明楊四水神信仰主要分布在長江中下游一帶，受國家移民政策、派兵駐軍、經(jīng)濟貿(mào)易、文化互動的影響，這一信仰得到廣泛流傳。富密村的蒼龍畫像與楊四水神畫像頗為相似，因此蒼龍信仰可能是因族際交流、文化互動而從楊四將軍信仰演變而來的。四是民族文化雜糅重構說。富密村本來是查姓、茶姓和蔡姓等彝族姓氏人民的居住地，康熙十年（1671）李唐二姓的漢族移民來此定居。在長期的雜居生活中，文化習俗等各方面相互碰撞融合，蒼龍可能是當?shù)孛褡逦幕诤隙a(chǎn)生的。筆者經(jīng)過訪談、查閱相關史料及族氏墓碑，較為贊同第四種說法。20世紀前半期富密村“貢蒼龍”的農(nóng)戶較多，之后隨著時間的推移，供奉蒼龍的人逐漸減少。目前，整個富密村“貢蒼龍”的農(nóng)戶主要集中在富二、三社，這兩個社“貢蒼龍”的農(nóng)戶比例約占整村的三分之二。

二、蒼龍的“貢送”儀式

（一）“貢蒼龍”儀式

1.請神公

當某家要“貢蒼龍”時，須選擇在農(nóng)歷的八月十五或者依照神公特定的黃道吉日。儀式當天把一切需要的物品準備好，包括一張祭獻供桌，一盞香油燈，一只羽毛鮮艷、雞冠大且挺立的打鳴公雞，一個梯形升斗。在一切準備妥當后，晚上9點主家把神公請到家。所請神公的人數(shù)需要根據(jù)主家的經(jīng)濟能力而定，一般是2位神公。

2.畫蒼龍畫像

神公在儀式當天臨時畫一幅蒼龍畫像，以前一幅蒼龍畫像和五行旗收費36元，近幾年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蒼龍畫像的價格也有所上漲。晚上12點夜深人靜時，“貢蒼龍”儀式正式開始。在神公的主持下，主家點香、泡茶祭祀天地君親師位，然后由主家人把蒼龍畫像懸掛在堂屋正墻上（具體懸掛的位置由主家決定）。選擇在這個時間進行儀式，一方面為了儀式能順利完成，確保儀式的神圣性；另一方面主家能節(jié)省更多經(jīng)濟開支。村民唐繼堯講道：“以前人們大多生活困難、物資匱乏，某家做儀式會引來很多鄰居湊熱鬧好奇圍觀，主人家需要拿煙、茶、酒水、飯菜等招待，儀式選在晚上的話，圍觀的人少，主人家就不用破費太多了?！?/p>

3.點冠

點冠是“貢蒼龍”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之一，這一環(huán)節(jié)分三部分。一是點雞冠血，神公把準備好的公雞雞冠掐破三個口，用雞冠的血去點墻上的蒼龍畫像，先點日月然后一行接一行地從左往右點畫像人物，從頭到腳，依次點遍全身。二是點棉花香火，拿一炷香，包上棉花或布再沾油點火，按照點雞冠血的步驟在畫像前繞一遍。三是開光，拿一炷香包上棉花，輕輕擦拭蒼龍畫像，表示擦除污穢。點冠時神公會唱或者念口訣，所念的口訣一方面是慰藉蒼龍，使它寢食無憂，不要動怒生氣，不能小氣；另一方面是替主家向蒼龍祈求，希望它庇佑全家。村民唐繼清說，“點冠的時候神公會唱，唱詞相當多，就看神公他們嘴給得（能說會道）了。我看過他們‘貢蒼龍，他們唱：點你腦門光光，腦門光，腦門光光要當官；點你眼睛光光，眼睛光，眼睛光光望四方；點你耳朵光光，耳朵光，耳朵光光聽四方；點你鼻子光光，鼻子光，鼻子光光聞炒香；點你小嘴光光，小嘴光，小嘴光光吃豬羊；點你脖子光光，脖子光，脖子光光咽炒香；點你小手光光，小手光，小手光光穿衣裳；點你肚子光光，肚子光，肚子光光裝炒香；點你小腳光光，小腳光，小腳光光走四方；等等”。神公們念或唱的點冠口訣都大同小異，不論口訣怎樣，只有給畫像點冠，才表示賦予了蒼龍真正的力量，讓它擁有神力，擋住外界的一切邪煞事物，以保佑整個家榮華富貴、人丁興旺、六畜平安、五谷豐登。

4.請求與打卦談交接

點冠時，由神公代表主家與蒼龍談交接問題，并且請求它保佑整個家。具體的事項有請求蒼龍允許主家與親戚來往；允許主家的各種生意買賣都順順利利；請求蒼龍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四季發(fā)財?shù)取Ｌ评^清講道：“請求蒼龍要請好幾遍，請求它允許主人家親戚頭上給來往，生意頭上要給上街，買賣生意要給出門。”請求需要多次，同時神公需要準備一個一分兩半的牛角卦往羊皮鼓上丟，雙陽卦或雙陰卦都表示不答應請求，要丟出陰陽卦才表示蒼龍同意主家的條件。與蒼龍談判交接問題時同樣是丟牛角卦，具體要談隔多少年時間給它換一次畫像與旗子、隔多長時間祭祀它、祭祀的時候給它殺多少豬或羊等。談判時，蒼龍如果一直不同意，主人家就會選擇妥協(xié)。唐繼清說：“蒼龍么希望主人家一年換給它一次，主人家么只想三年或者五年換一次，一直和它談判，大多數(shù)會同意，很多人家換畫像與旗子的間隔時間還是長呢，十多年才換一次都有?！?/p>

5.接神

接神是整個儀式的高潮部分，這時參與儀式或者圍觀的人都進入興奮的狀態(tài)。在堂屋，神公開始請神，敲擊羊皮鼓并念口訣，大意是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某家“貢蒼龍”，請諸神下凡來，神位來附身。需要把畫像上的人物都請下來，神公一直念口訣，然后突然變聲音就表示神已附身，圍觀的人也會表現(xiàn)出被神附身的狀態(tài)。隨后，神公和圍觀的人就開始唱歌跳舞，唱一些吉利詞、祝福詞，也有對唱的場景。比如，阿七哥哥、蜜蜂三姐被請下來附到人身上后，他們會對唱，唱自己一生的經(jīng)歷，訴苦情，無奈兩個相戀的人不能在一起等。唐繼堯講道：“阿七哥哥、蜜蜂三姐接下來后，他們對唱‘不畏生來不畏死，只畏談花路上送長生，不畏穿來不畏吃，只畏……，還會唱阿七哥哥愛吃黃瓜下燒酒、愛打歌，蜜蜂三姐插秧辛苦勞作?！苯拥讲煌纳窬蜁煌恼{(diào)子，也會接到動物，如水牛神、狗神、猴神、雞神等，接到什么動物就學該動物的叫聲，并模仿其動作，進行生動的擬態(tài)性表演，場面相當活躍。人們唱歌、跳舞、抽煙喝酒一片嬉笑聲，主人家斷斷續(xù)續(xù)在蒼龍畫像前磕頭以表誠意。唐繼堯說：“接神的時候最好玩，相當熱鬧，哪個會唱都可以唱，唱唱跳跳，相當熱鬧，要持續(xù)兩三個小時才會結束?！笨梢娫搩x式?jīng)]有那么多約束，帶有娛樂性質(zhì)。正如特納所說，儀式是一種“社會戲劇”，可以用來消除社會結構中的壓力與緊張感。

6.回堂

回堂就是把請下來附身的神逐一送回天界的意思。由神公來完成，先把其他小神請回天界，最后請蒼龍神回去。

7.踩門

諸神回堂后（一般在早上6點，時間的早晚要看神公的具體儀式過程）。主家請兩位童男幫忙“踩門”，他們跨入主家大門口就代表“踩門”，其中也有幫助主家“開財門”之意?！伴T是外部世界與家內(nèi)世界之間的界線，跨越這個門界就是將自己與新世界結合在一起?！遍T是界線的象征，男童進入門檻代表著他們從“世俗世界”進入“圣神世界”，門神將會幫助主人家擋住外部世界中一切邪惡的東西，起到鎮(zhèn)惡驅煞的作用?！安乳T”后，神公拿一張稻草席子圍住這兩位童男，讓他們給蒼龍磕頭，然后給主人家磕頭，表示對主人家的謝意與祝福，主人家則會分別給他們一個紅包與一些

糖果。

8.掃堂屋

主人家拿一只事先準備好的公雞，握住雞腳，像拿掃把掃地一樣掃堂屋。這只雞叫“掃堂雞”，寓意掃除一切污穢、邪惡的東西，凈化主人家的心靈和整個家。

9.送行

主家做好飯菜，祭祀了祖先和蒼龍后，參與儀式的所有人在主家吃飯。作為儀式的參與者也是觀看者的村民一般不會吃，主要是擔心主家的蒼龍會對他們不利。吃飯時主人家還要特意看看雞頭、雞卦是否吉利。飯后主人家把掃堂雞、升斗里的大米、錢、面條等禮品和酬勞都給神公。儀式的酬勞由神公說價，主人家不能講價，這才能使整個儀式靈驗。當然，神公也不會亂喊價，一般要價160或260元，收的金額都是吉利數(shù)。隨后，主人家送他們回家，整套儀式才算結束。

（二）“送蒼龍”儀式

“送蒼龍”分兩種情況，一是“貢蒼龍”年代長久的主家因某些原因要送蒼龍，這種情況基本是送不出去的，即使送出去一段時間，之后主家還是會被迫貢回家。二是某家庭成員時常生病，財運工作不順時，會覺得自己遇上了蒼龍，這時往往選擇送蒼龍。這種情況下“送蒼龍”是能順利送出去的。不順時遇來的蒼龍容易送出去，但“貢蒼龍”年代久遠的人家是不能送蒼龍的。如果執(zhí)意送出去，家里人或者牲畜會出現(xiàn)生病、死亡等各種不順利的情況，這時就不得不把它再次貢回家。村民李康家就有一個真實案例，他說：“我阿爺在20世紀20年代把蒼龍送走，后來80年代我大哥病，隨時流鼻血，一家人做事、養(yǎng)豬雞牲口都不順利。去趙家隊趙老七那里瞧神，瞧出來說‘以前送出去的蒼龍在竹子樹里面夾著難受，要回來，所以送走60多年的蒼龍又貢回家來，同時我哥也去醫(yī)院治療，慢慢地，病也好起來了?！?/p>

送蒼龍的儀式準備工作與“貢蒼龍”一樣，送蒼龍需要準備一幅新畫的蒼龍畫像、茶水、米飯、公雞、白酒、香、冥紙、雞腸子、破簸箕等器物，晚上12點神公帶領著在主家?guī)兔Φ膬晌挥H戚，拿著所需的物品出門，到離家較近的十字路口“送蒼龍”。他們出門時，主人家要在同一時間用力撒一把白沙子或者石頭到大門外，然后用掃把將門從里面抵住，意思是把蒼龍“打”出去。神公一行人到十字路口后焚燒冥紙、香與蒼龍畫像，把祭祀品貢給蒼龍和路邊的鬼神。祭祀時神公需要念口訣，大意是讓蒼龍找其他歸宿，不要再回來迫害主家人。然后把未處理清洗過的雞腸子橫向擋在通往主人家的路上，防止蒼龍沿路回去。最后他們返回主人家里吃夜宵，整個儀式用時約三小時，人們散場后整個儀式才結束。送蒼龍講究的是誠心，人們在家庭各方面不順的情況下，有了送蒼龍的念頭或者舉行儀式，隨后便會轉運，這其實是一種心理安慰。

三、民俗地域視角下的中華民族龍文化

“龍是超越民族、超越地域的圖騰神，是中華民族的標志和象征。”象征符號的構建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龍的不同表現(xiàn)、不同形態(tài)所反映出的地方性與鄉(xiāng)土性，如何成為中華民族的標志和象征，是當下比較有意義的研究問題。富密村的蒼龍形態(tài)雖與作為中華民族象征符號的龍有一定差別，但是從村民對蒼龍的稱呼中可以發(fā)現(xiàn)人們對其的崇拜。從蒼龍的傳說、緣起及歷史演變中，不難發(fā)現(xiàn)它的產(chǎn)生及演化是由人們對龍的崇拜衍生而來的，最終呈現(xiàn)地域性的特點。

在族際文化交流中，由于集體文化失憶或地方祭祀的需要，村民在繼承與流傳中對蒼龍的畫像進行了標志性的改造，給蒼龍賦予了更多地方性、人性化的神職以庇佑人們。村民把蒼龍擬人化，雙方在虛擬的神圣空間內(nèi)，用“貢送”儀式與定期祭獻，來獲取各自的“虛擬利益”。撫慰與規(guī)約是人類構建文化符號的心理驅動力。民俗信仰的實質(zhì)是求吉、禳災，村民“貢送”與祭祀蒼龍都存在趨吉避兇的心理。拉德克利夫·布朗說過：“儀式使人的情感和情緒得以規(guī)范的表達，從而維持著這種情感的活力和活動。也正是這些情感對人的行為加以控制影響，使正常的社會生活得以存在和維持?！鄙n龍的“貢送”儀式過程是輕松、歡快的，這能讓人們宣泄情感、撫慰心靈。同時，通過儀式傳達蒼龍的超自然神秘力量能讓村民自覺規(guī)范言行，增強村落社會成員的凝聚力，維系村落社會秩序。在蒼龍的各個儀式中反復出現(xiàn)的公雞，也能影射出村民對家庭繁榮昌盛的極度渴望。群體性與無限想象性是龍圖騰形成的民眾智慧。有學者提出：“在崇拜中也包含著這樣兩種相互矛盾、相互對立的情感，只是兩種情感各自所占的地位和所起的作用不同，崇拜與禁忌是一對矛盾范疇，兩者既對立又統(tǒng)一，互為存在的前提，在一定的條件下可以互相轉化?！比藗儗ιn龍同時有畏懼與崇拜之情，從蒼龍的畫像、“貢送”祭祀儀式、禁忌等民俗事項來看，其實質(zhì)是地域性的抽象化龍崇拜。龍文化還有廣闊的研究空間，需要學者們共同努力。

（麗江文化旅游學院）

作者簡介：李世乾（1994—），女，云南大理人，碩士，助教，研究方向為民族文化。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