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勇
又一部寫北京的力作
張律導演之前的電影創(chuàng)作和講學活動都是在韓國,故國內(nèi)朋友對他了解得不多,甚至還有人以為他是一名韓國電影導演。
近年他回到中國,把創(chuàng)作地放在了內(nèi)地,《白塔之光》是他回國發(fā)展后完成的第二部影片。導演將自己在北京曾經(jīng)生活過的點滴經(jīng)歷和觀察進行了提煉,又和北京的朋友進行了攀談交流,吸收了很多北京土著文化及社會風情的元素。
觀看過這部作品的北京中年以上的觀眾無不為之深深打動。張律導演試圖還原“那個年代”的北京,刻畫“那個時代”的北京人。我認為,這是我回國二十多年以來,看到的最喜歡的一部國產(chǎn)電影。它值得作為北京文化、歷史和民俗的一部分,長久地保留在北京。
平淡掩蓋下的激蕩
在這部影片里,我們可以領(lǐng)略到張律作為文藝片導演,駕馭電影語言、運用電影獨有的手法講述自己心底故事和創(chuàng)作意念的高超能力。整部電影看似故事情節(jié)非常平淡、甚至乏味,但表層下面卻是激流翻滾。北京人和生活在北京的“北漂”們的辛酸苦辣,底層百姓的真實生活,都在這部片子里凸現(xiàn)出了來。
影片中的每個人物都按照自己的生活軌跡運行,最終誰也沒有改變軌跡,依舊獨自運行。但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卻都有過不同的震蕩和起伏,在他們內(nèi)心里都產(chǎn)生了不小的變化。只不過這些內(nèi)心的變化,并沒有強烈地表現(xiàn)出來讓外人能夠明確感知到。這大概就是最真實的現(xiàn)實,我們在生活中不總是這樣嗎?
特別要贊臺詞!它既保留了張律導演臺詞原有韻味的同時,又增加了北京地方特色的地氣,感覺很爽。而在電影語言的呈現(xiàn)上,更是豐富到難以逐一列舉。我在這里只單舉印象最深的一例。
首先,就是男女主角去北戴河福利院廢墟交叉往復(fù)的那組鏡頭,它簡潔、深刻,余味無窮。這組鏡頭不僅把女主的來世今生交代得清清楚楚,而且在解答了男主心中的諸多疑問后,又給他的心中種下了更多的草——他從中醒悟到了什么?他應(yīng)該怎樣去面對女主?應(yīng)該怎樣去面對自己的家庭問題?怎樣去面對自己的父親?
東西方文化準確對標
在影片中與北京對標的“西方文化”之地選擇了法國巴黎,而不是常用的美國。這種安排更凸顯了北京這個講究老理兒、講規(guī)矩的地域文化特色,與自由、激情、放蕩不羈和充滿荷爾蒙的巴黎之間的巨大差異,這種對比顯得更加強烈。
實際上,北京八十年代時,很多文藝青年也都確實是被法國人皮爾卡丹開設(shè)在北京的馬克西姆餐廳所影響。那時,代表皮爾卡丹在中國打理生意的宋懷貴女士,幾乎被當作是時尚、浪漫和高貴的教母。馬克西姆餐廳也是被公認的時尚文化、先鋒意識、自由追求的大本營。很多人都想擠進這個“圈子”,很多時尚、先鋒的藝術(shù)也都是從這里走出去的。包括北京的第一個時裝模特隊、以崔健為代表的搖滾和現(xiàn)代音樂表演、優(yōu)秀的畫家、優(yōu)秀的導演和表演藝術(shù)家、攝影師,等等。
我那時有幸在其中旁觀,對這一切看得非常真切。也因此很是欽佩張律導演非常敏銳地抓住了北京那個時代的文化特點,準確地將北京人心中的“西方社會”對標給了法國巴黎。
說實話,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或是對那個時代的北京文化有深刻的了解,一般人是很難發(fā)現(xiàn)北京這個城市在與西方社會對標時的這個獨有特色的。
《白塔之光》里雖然沒有出現(xiàn)馬克西姆餐廳,沒有出現(xiàn)宋懷貴女士的身影,但是它對標了巴黎,就讓人似乎可以從中清楚地看到當年的馬克西姆和宋懷貴女士的魂靈。這是電影畫面之外的一種驚人的穿透力。
了解、理解與和解
是導演給男主角的任務(wù)
導演巧妙地在影片中放大了男主與女主之間的關(guān)系。
其實,張律導演的心思是在更深處,是在由女主的身世引導出來的“父親”身上。北戴河這個地方就被冥冥中勘定為張律導演影片中總是會有的那個“異鄉(xiāng)”。
在男主試圖解開、理順與女主的關(guān)系過程中,他最終覺悟到,應(yīng)該首先解決的是自己家庭中更復(fù)雜的關(guān)系,包括與姐姐的關(guān)系、與前妻的關(guān)系、與女兒的關(guān)系,以及最重要的一個,即自己與父親之間的關(guān)系。
父親在男主還小的時候,有一次被指稱在公交車上出“咸豬手”,盡管證據(jù)不足,但仍然遭到處罰,并因此被妻子趕出家門,從此在北戴河落戶獨居。
父親從此背負惡名,成為家庭的恥辱,在名譽上和現(xiàn)實中都被開除了“戶籍”。
當男主獲知女主的老家在北戴河后,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位斷絕來往的父親。影片也正是從這里開始,被引向了導演真正想要挖掘的核心問題、想要解決的最大的一個沖突。之前的一切筆墨,似乎都是為此做的鋪墊。
其實,在影片中父親(由田壯壯飾演)一直在等待孩子的審問。導演巧妙地把糾結(jié)在父親心中的“受審”場面明示給了觀眾。這場審問,一定糾纏了父親一生,他也為此準備了一生。他似乎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又似乎依舊心存忐忑地沒有把握。
影片中父親三次接電話時的平靜語氣——猜到而不點破,既沒有狂喜,也沒有被打擾的厭煩。這種沉穩(wěn)、平靜和恭謙,把“父親”這個人物形象刻畫得極為到位。
出人意料,在影片中,父親想象的“審問”場面并未出現(xiàn)!現(xiàn)實中男主并沒有責問他的過去。他們的見面是那樣平和,就像是兩位新結(jié)識的朋友,相互恭敬、客套,沒有任何來自一方或雙方的攻擊性。父子平和、客氣的會面雖然出乎父親的意料,但卻是他更加欣慰和祈盼的。
兒子對他的這種態(tài)度,釋放出來的是一種成熟和理解,不再是誤解和怨氣。父親知道兒子是相信了他之前的“無罪辯解”,在相信的基礎(chǔ)上又對他的遭遇生出了一種理解和同情。這種理解和同情最終帶來的是“盡釋前嫌”的和解。這種和解并不需要父親的解釋和為自己辯護,反而是成熟了的兒子主動去替他翻案、辯護。
父親當年的離開,肯定是為了成全子女。父親不忍心孩子們生活在自己“丑聞”的陰影里,一輩子受牽連、一輩子無法抬頭做人。父親最終選擇做出巨大犧牲——離開他們,自己去承受孤獨。
但父親的離開卻也意外地成全了他自己。他有機會徹底放飛了自我,從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會計,變成愛放風箏的人。他在海邊放飛的不僅是風箏,也是一直被桎梏著的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
這種用電影語言對人物的刻畫功力,不得不讓我深深地敬佩張律導演嫻熟、自如地運用電影語言表意達情的能力。
男主與父親和解后,雖然表面上看一切照舊,什么也沒有改變:父親無法翻案、無法回到北京,無法回歸到家庭與子女們一同生活。男主也沒有因此改變自己生活的一絲一毫。但在兩人的內(nèi)心里,卻圓滿地解決了一個在心中隱藏了多年的矛盾和憂慮。從此,兒子心中有了一個父親,父親心中也有了一個成熟的兒子。這大概是整部電影里諸多矛盾和故事線索中,最為圓滿的一個結(jié)局。
自我身份認知上的困惑
我一直認為,張律導演的電影里總是貫穿著一個重要的元素,那就是劇中人物、特別是主要人物在自我身份認知上的困惑。鄉(xiāng)愁別離,找不到自己的根所造成的迷離和失魂,幾乎是張律導演影片永遠的主題。
正是這種困惑,造就出了張律導演影片中諸多人物的漂泊感。這些人物的身體在某一個特定的地方,但人物的心思和念想總是飄移到了另一個地方。
在《白塔之光》里,父親居住的地方是北戴河,而他心中懷念的地方是北京。那里有他的子女、曾經(jīng)的家庭,以及所有的過往和生活。他手上放著的風箏飛得再遠、再高,也永遠飛不到北京,也永遠看不到那里。
與他對標的是女主北漂女孩歐陽。她人是生活在北京,但心里總是被北戴河所牽掛。因為那里是她出生的地方,也是她被遺棄成為孤兒的地方。對她而言,北戴河是她獲得生命的地方,更是她被親生父母遺棄、開始成為一名孤兒的地方。北戴河是她生命之河開始的地方,也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幸福生活”徹底破滅的地方。影片中,她常去北京的孤兒院做義工,正是對她“北戴河宿命”的深度詮釋。
父親在北戴河的這個漂流地,最終安靜、認命地活了下去。而與他不同的是,女主歐陽在漂流地北京,就像影片中的白塔一樣,只有孑然孤身,連自己的影子也沒有。她本以為自己可以和白塔“同病相憐”,但傳說中白塔卻是有影子的,它投射在遙遠的、不知名的地方。
影片中女主和男主夜晚在白塔下的紅墻旁找尋影子的鏡頭,表面上像是二人在嬉戲打鬧,實際上是暗喻女主歐陽一直沒有忘記尋覓自己的“影子”。所有的影子都是一個人或事物的靈魂,但你未必能夠發(fā)現(xiàn)和捕捉得到。白塔之光在哪里?它在遙遠的、我們不知道的地方,但它一定會存在,因為它是白塔的靈魂。
兩年前,我曾經(jīng)當面問過張律導演,他是否有過自我身份認知上的困惑?
估計之前沒有人問過他這樣的問題。他笑了一下,然后回答說,現(xiàn)在我知道自己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