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拳擊手

一

門咚咚咚敲響。李冰和劉希希相視一眼，沒人去開門。敲門聲停了片刻，再度更急促地響起。她們倆僵在原地。又過了一會兒，似有腳步聲遠去。劉希希用眼神示意李冰跟在身后，她上前，沒有移走金屬鉸鏈，輕輕轉動門把手，打開一隙。門外沒人，地上放著一個白色外賣袋子。劉希希問，你點外賣了？李冰說，沒有啊。劉希希蹲下身，將外賣袋子扯進屋內，立刻關上門。打開塑料袋，里面是一盒米飯，一盒青椒炒肉。沒有單子。李冰說，我們得換個地方住了。

急匆匆收拾行李，不外是洗漱用品、乳液，幾條一次性內褲，衣物是劉希希的，她們倆身量相仿，李冰可以穿她的。在路上，劉希希曾提議買兩頂假發(fā)，外出時可以戴，甚至已經在手機上挑起了款式，最后還是決定，到酒店再說。李冰時而有種錯覺，她們是兩個擅自脫離春游隊伍的小學生，去找樂子，帶著不尋常的興奮。心慌則是因為不知何時老師會發(fā)現(xiàn)，又不知會在明天，迎來怎樣的懲罰。

下樓時，劉希希說，我們是不是太神經過敏了？李冰不響。劉希希說，也許那外賣只是碰巧送錯了。李冰說，謹慎點好。劉希希說，我們在上海，千萬人口的城市，哪會那么容易被發(fā)現(xiàn)？李冰說，他在公安系統(tǒng)有朋友，我告訴過你的。劉希希不再說話。

她們沒有走靠馬路的那條正路，而是選了地鐵高架橋底下的一條小路。這里一邊是老式住宅樓的背面，另一邊緊挨著一座小型公園。生銹的柵欄里，破損失修的共享單車亂丟一氣。樹叢旁的角落，飄來尿臊味。正午時分，路上偶然能看見一個遛狗的人，時有電動車飛馳而過，總體而言，比較安靜。不用像在外街，時刻擔心迎面走來的人群中，會有一只手突然一把抓住自己。

走了一段，在一條岔路上發(fā)現(xiàn)了一家門面很小的炒菜館，她們才驚覺肚子餓得厲害，一口氣點了腐乳空心菜、椒鹽排條、油爆蝦、鯽魚豆腐湯。埋頭吃飯時，門外突然有狗大聲吠叫，李冰嚇了一跳。口腔里被油充盈的感覺，令她惡心起來。她對劉希希說，我們走吧。

重新挑選的酒店位于一間網咖和一間冷飲批發(fā)店的夾角，底層沒有招牌，順著樓梯一直上到二樓，才能看到亮著壁燈的酒店前臺。她們用假身份證做了登記，那是幾年前，劉希希為自己準備的。進屋后，劉希希徑直走到窗邊，往樓下看一圈，隨后拉上窗簾。晚上，點了外賣，讓外賣員把東西放前臺。她們挪開帶蓋茶杯、熱水壺，在靠窗的桌子上吃飯。屋里只開了床頭燈，大半隱在暗中，網咖霓虹燈牌的光透進來，映亮了李冰的臉。她放下筷子，怔怔地聽著窗外的車聲，還有不知從哪棟樓的窗口逸出來的上海話，搞七捏三，儂作死伐啦。

一個月前，劉希希在醫(yī)院見到李冰時，她也是這么怔怔地，盯著告示板。起初，劉希希不確定那是她，她湊近時，發(fā)現(xiàn)那塊告示板外的有機玻璃霧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正值回南天，保潔員拖了幾遍地，始終濕答答的，走兩步就要滑倒。墻皮在滲水，很軟，仿佛稍一觸碰，整座樓就會像一團泡爛的紙巾般慢慢坨下去。劉希希極其討厭這種天氣，病人容易生褥瘡，要經常去幫他們翻身。

劉希希試探性叫了一聲，李冰回過頭，顴骨上有一塊瘀青，像白色吸油紙洇出的一塊，分外觸目。劉希希說，真的是你。李冰沒答話，似乎還在辨認她，片刻后才應，劉希希？她們寒暄了兩句，劉希希問，你的臉怎么了？那會兒，她已經留意到更多細節(jié)，比如李冰的嘴角有點破，眼睛底部充血得厲害，那通常是由外力擊打造成的毛細管異常破裂所導致。李冰說，騎電瓶車摔倒，把臉磕馬路牙子上了。劉希希問，其他地方沒事吧？李冰說，肋骨有點痛，剛看完醫(yī)生。劉希希問，哪位醫(yī)生？李冰說，姓游，年紀不大。劉希希笑說，游醫(yī)生我熟，他怎么說？他說，是局部的軟組織挫傷，沒什么大問題，讓我每天熱敷，然后開了些藥，李冰說。劉希希接過她手中的藥單看了兩眼問，你現(xiàn)在在哪里上班？李冰說，在元光南路那兒的電信。沉默了一會兒，劉希希問，你跟初中的其他人，還有聯(lián)系嗎？李冰說，沒有。劉希希說，之前那個黃志宏，喝酒摔斷了胳膊，來打石膏，正好碰上我。你能想到嗎？他現(xiàn)在居然在東鋪頭派出所。李冰不語。劉希希說，你大概不記得這個人了吧。其實李冰記得，她說，十年了，太快了。劉希希說，留個聯(lián)系方式，之后一起吃個飯吧。

回家路上，李冰的腦中浮現(xiàn)出一些十年前跟劉希希有關的畫面，一些并不愉快的回憶。當年，她們就讀于一所剛興建的中學，由一位澳門開發(fā)商投資，冠了Z市一所頂尖高中的分校之名。校址在市郊，毗連開發(fā)區(qū)，周圍是農田、沙土地、尚未建成的樓盤。李冰對劉希希最初的印象，是她常常攀著前桌的靠背，向別人描述小時候，她如何一個人漫游到北城區(qū)一棟外墻長滿常春藤的建筑里，在一大塊撤下來的席夢思上睡了一下午，或者幼兒園放學途經的一家賣祭祀用品的店，有一天突然憑空蒸發(fā)……李冰戴耳機，低頭看課本，但沒有打開隨身聽，她的耳朵里全是劉希希的故事。但很快，大家失去興趣，起因是劉希希身上一股浸漬已久的溲汗味，每逢體育課結束愈加明顯，她仿佛是純粹由氣味構成的造物。隨之而來的是對劉希希的捉弄：故意在大掃除時，將水淋淋的墩布掯到她頭上，或者把她換下來的衣服扔進裝垃圾的竹篾籃。李冰也間接參與過一次，有一天，黃志宏在班里四處問人借502膠水，她借給了他，后來，他和另外幾個男生在后排密謀的聲音傳進了她耳朵里。他們會翹掉體育課，用粉筆斷茬和502膠水在劉希希的桌面上留下“屎女”兩個字。李冰本可以提醒劉希希，或者拿回502膠水，但她沒有。之前發(fā)生類似的事時，她能感覺到兩個自己在交戰(zhàn)，一個咬著牙，眼眶周圍發(fā)緊發(fā)漲，身體快要顫抖起來；另一個就是表現(xiàn)在外部的她，在座位上低頭，躬著身子，生怕任何不好的事禍及自己。她在美術教室延挨到最后一刻才回到班里，只看到劉希希伏在書桌上，用美工刀剜桌上的粉筆茬，蝴蝶骨一聳一聳，快要扎出背。

剛剛在醫(yī)院，李冰忘記告訴劉希希，這段時間，不知為何，她曾經夢見過她一次。在夢里，她對劉希希說，我終于體驗你那時的無助了。

晚上，李冰輾轉難眠。中途淺淺入睡一次，被樓下網咖打游戲散場的聲音吵醒。酒店隔音不好，走廊里稍有動靜，心神就提起來。再后來，沒再睡過，睜著眼睛，聽見身旁劉希希的呼吸，在黑暗中，像一波波淺浪。天蒙蒙亮時，劉希希也醒了。她查看手機，發(fā)現(xiàn)有幾通未接來電：兩通是母親打來的，其余一通，是一個陌生號碼。李冰呼吸一緊，會是他嗎？劉希希說，不會的，這個號碼，我只寫在紙條上，留給了我媽。李冰問，你媽會不會被問出來了？劉希希說，放心吧，我媽知道利害關系。又打量了兩眼李冰，你是不是一夜沒睡？李冰點點頭。劉希希說，試著睡會兒吧。兩人躺下來，劉希希握住了李冰的手，李冰閉上眼，努力排空思緒。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自己站在一面巨大的玻璃窗前，望出去，四下里一片茫茫的空白。驀地，一張臉貼上窗，五官擠壓變形。李冰身子一震，醒了，發(fā)覺自己攥緊了劉希希的手。劉希希支起身看著她。李冰啞聲說，我不想睡了。劉希希點點頭，我們出去走走吧。

她們在樓下的早餐車買了菜包子和豆?jié){，邊吃邊走。沿途經過菜市場，住在附近的大爺大媽，拉著小推車進出。水產品店的塑料籮筐和泡沫箱一直排到街邊，周圍污水橫流。不遠處的下水道口，還留著昨夜醉酒的人吐出來的食物殘渣。劉希希對李冰說，沒想到上海也有這么臟的地方。李冰卻久違地，從這幅景象中，感覺到了一種平靜。眼前這一切，似乎在告訴她，不管臟不臟，有一部分生活兀自運轉著。這種生活的持續(xù)性，近乎冷酷，但與她的恐懼無關。

又往前走一段，一只狗埋著頭，在聯(lián)華超市前的一棵行道樹下嗅聞。它的毛糾粘在一起，貼在滿身瘦骨上，黑乎乎的，看不出原始毛色。李冰說，我們買根火腿腸給它吃吧。她進店里買了一根，用嘴撕開一道口子，把火腿腸掰成一小截一小截，放手里，蹲下來說，狗狗，狗狗。那狗退開一點距離，看著她們。李冰又嘗試叫喚幾聲，它仍無反應，一只前腿微微提起，似乎想靠近，又像作勢要逃。劉希希從她手中抓了一把火腿腸，撒進樹坑，拉著她繼續(xù)走下去。走出十米，她們才回頭，那只狗已經吃起來，脖頸一動一動。李冰想，在林宇面前，我就跟它差不多。

二

高考那年，母親車禍去世，李冰發(fā)揮失常，選了Z市本地一所師范學院，念漢語言文學。為了逃避傷心，抓住一點大學生活的實感，周末才回家。大三暑假，實習，她爸托關系，讓她進Z市日報社，工作內容很簡單，撰寫一些豆腐塊消息，校對錯別字，偶爾出門幫領導買包煙。林宇是那里一個小有資歷的記者，跑民生線，見聞多。做完采訪回來，常在辦公室里侃侃而談。他中等個頭，五官周正，話至激動處，臉部肌肉會突然不受控制似的朝左邊一擠。有一天，林宇對她說，李冰，你來了這么久，還沒外出采訪過吧。辦公室里的人都叫她小李，這是第一次，有人叫她全名。

坐在林宇的電動車后座上，風呼呼吹過頭發(fā)，李冰感覺到一種奇怪的自由。后來，她隨這輛電動車穿行在Z市的巷陌、主干道、居民區(qū)、開發(fā)區(qū)征用地。實習期結束時，它出現(xiàn)在了她的宿舍樓下，林宇帶著一束花站在那兒。一眾起哄聲中，李冰接過了花。在這之前，她對他的了解主要有以下幾點：他來自縣城，在Z市待了六年，家里是做水產生意的，職業(yè)目標是當上日報社的編輯部主任。相當于是正處級，他解釋道。他有一項愛好，是喝威士忌。這愛好有種與年齡不符的老成，像在預演今后的生活。但李冰喜歡聽他談論威士忌時說的那些詞：糖化、熟成、橡木桶、泥煤，它們排列在一起時，有種節(jié)奏感，且包含著某種她不熟悉的專業(yè)，而這種專業(yè)，似乎也在塑造這個人在她心中的形象。有一回，林宇帶她去了臺灣路一家朋友開的威士忌酒吧，林宇握著她的手，教她在燈光下看酒液的清澈度和色澤。你看，它呈桃花木色，應該是在雪莉桶里陳釀的。李冰看著他，覺得自己愛上了他。沒過多久，她推說考研復習回家不專心，瞞著父親，跟林宇搬到了一起。晚上，林宇用密不透風的吻將她的思緒一寸寸絞斷。

大四開始，李冰從之前那種暈陶陶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了一點。高考沒考上上海的學校，一直是她的隱痛。她決定再試一把。但在考上之前，她不想告訴任何人，對林宇，也只稱自己白天在圖書館趕畢業(yè)論文。林宇讓她每天到圖書館后，拍一張周邊環(huán)境和周圍的人給他，說是監(jiān)工，她照做了。10月底，林宇要去福州參加為期三日的新聞宣傳學習培訓會。臨行前，李冰幫他整理行李，林宇從背后抱住她說，這幾天乖乖的，我會隨時查崗。李冰說，總歸是在圖書館。林宇說，要是被我發(fā)現(xiàn)不在圖書館呢？李冰說，那就在回家的路上。

那幾天她確實在圖書館，但其中一天，院里開了個考研交流會，有個考上復旦的學長來分享經驗。會后，她拿著筆記本去向學長求教，問題無法三言兩語說清，學長提議到咖啡館一敘。在她邊聽邊記時，林宇打來電話，李冰選擇忽略。但電話一個接一個，一刻不停地打來。李冰盯著學長的臉，漸漸聽不見他說什么。她一咬牙，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林宇打來的是視頻通話，頓時慌了。想掛斷，不知怎么誤觸了接聽鍵，林宇的臉出現(xiàn)在手機里。你搞什么鬼？他說，為什么不接電話？李冰語塞，那頭喋喋不休，音量漸高，你人在哪兒？說話啊，我一不在，你就急著出去找男人了嗎？血液一下子沖上頭顱，李冰抬起視線，看見學長的驚詫神色。你在看誰？回答我。屏幕里繼續(xù)一連串發(fā)問，咖啡館內開始有人回頭。李冰說不出話，臉是麻的。過了半晌，她一股腦抄起筆記本和書包，對學長點了個頭，離開咖啡館。那天后來是如何回復林宇，又如何回到家里，一點不記得了。她把自己蒙在被窩里，手腳冰涼，說不清自己是害怕失去林宇，還是希望他不再出現(xiàn)。

三

遠遠地，隔著馬路，幾級臺階向上，是一條舒緩的步道，兩頭迤邐延伸。更遠處，綠樹掩映，隱隱能看見蘇州河的波影。走上步道，樹叢旁又有臺階往下，連接至一處半圓弧形的平臺。有個穿著黑色碎花襯衫的老太太，站在下面敲手筋。

她們步下臺階，走到護欄旁，望著蘇州河。風時而吹過來，帶著一股水腥氣。從前，李冰讀過一本小說，在那里頭，蘇州河污濁、綿長，卻像鄉(xiāng)愁般縈繞不去，讓人想到更遙遠的密西西比河，還有Z市的九龍江。如今，眼前的蘇州河看起來平和、潔凈，似乎從未有過骯臟的過去。河岸邊的圓石上，立著四只白鷺，體形大小參差，有的曲著脖子，有的抻長拉直，走動時步伐嫻靜。李冰看得入神。劉希希捅了捅她，指著兩米外水面上一對鴨子讓她看。它們一只頭全綠，翅膀上有藍色羽斑，一只棕羽。劉希希告訴她，這是綠頭鴨，綠頭的是公的，棕羽的是母的，實行一夫一妻制，成對行動。說完劉希希才想起來，這是在北京學習期間，有一回和游一帆一起逛朝陽公園時，游一帆告訴她的。當時她對他說，鴨子都比人類忠實，我們活該下地獄了。她是笑著說的，她知道自己笑起來有種媚態(tài)，那是她母親，還有醫(yī)院里那些護士最恨的樣子。

有一回，她在幫一個病人換床具，護士長忽然在門口低叱一聲，讓她出去。剛到走廊上，護士長就提高嗓門，引來眾人注目。那些話撲涌而來，劉希希有些恍惚，意識有一部分，卻精確地捕捉到了護士長唾沫星子噴出的軌跡。事情原委幾秒后才浮現(xiàn)出來：一個實習護士，錯把卡鉑注射液打給了隔壁床。隔壁床感覺心跳過速，視覺模糊，緊急按了呼叫鈴。而劉希希是這名護士的帶教護士。劉希希說，我每天都跟她強調，三查七對。護士長說，現(xiàn)在說這些有用嗎？真要出事，我們誰都別干了。話尾留一段空白，接著說，成天跟人鬼混，事一件做不好。劉希希一怔，對上護士長的眼睛，那張臉與初中班主任，還有她母親的臉重疊在一起。母親看著她說，怎會生作這種妖精體（怎么會長成這種妖精樣），一邊將已經在她胸口裹了好幾層的尼龍布再度勒緊，安上別針。劉希希微昂著頭，緩解那種憋悶，喘不過氣的感覺。

她曾經偷偷把布卸下來，結果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再嚴絲合縫把它纏上。為此，母親把她關在房間里，一晚上沒讓她吃飯。后來，一次回南天的體育課，她在跑步中途暈倒，躺在跑道上，額頭汗珠密布。劉希希知道自己很臭，那股味道彌散在四周，沒人來扶她。最終，在體育老師的命令下，才有幾個女生招呼著搭住她的胳膊把她送去醫(yī)務室，還叫來了母親。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劉希希是因為束胸才暈倒的。那塊尼龍布被校醫(yī)當場扔進了垃圾桶，然而第二天上課時，它就攤放在劉希希的課桌上，暴露著氧化發(fā)黃的部分，汗膩臭味散逸在空氣中。劉希希看到它時身形一滯，她感覺教室內也靜了幾秒，以黃志宏為首的幾個男生率先詭笑起來，隨著她慢慢挪向座位，語流以某個點為中心重新擴散。喧嘩中，劉希希頓住腳，突然發(fā)出一聲漫長尖銳的叫聲。眾人直直看向她，劉希希收回所有表情，坐了下來。后來，尖叫成了她面對沖擊的習慣性動作。

儂是兩姐妹嗎？身后有人出聲，是那個敲手筋的老太太。劉希希把臉湊到李冰邊上，您看我倆像嗎？老太太說，面孔不像，兩人站一起，又覺著像。說完拍著手朝遠處走去。

四

林宇回來那天，表現(xiàn)得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還給李冰帶了一把淡棕色的牛角梳。李冰有些不知所措，感覺自己是只貓，隨時有可能被人捏著后頸皮提拎起來。挨到入睡時分，林宇照舊從背后抱住她。當他的鼻息噴在她的后脖根上時，李冰的皮膚起了一陣戰(zhàn)栗。林宇說，寶貝，這次去開會，有人看上你男朋友了。有兩秒，李冰沒反應過來，“你男朋友”是誰。林宇的話在她耳中一點點過篩，提純，有個省級日報的女編輯，培訓時與林宇分在同一組，兩人談得投契，也私下里揶揄一些陳腐的宣講，到了最后一晚告別宴，吃飯時，她的腳尖總有意無意滑過他的腿。也是在席間，林宇從他人口中得知，這女孩是省文聯(lián)主席的女兒。可我沒有回應她，林宇扳過她的身體，為了你。黑暗中，李冰注視著林宇的臉，他的雙眼黑沉沉的，瞧不分明，像童年時吃的烏目睭，一種用鼠尾草汁做的甜食。林宇輕撫她的頭發(fā)說，小時候，有一回我媽接我放學，說給我買了一臺Game Boy游戲機，然后就把我?guī)ヒ粋€男的家里，留我自己在廳里玩游戲。我玩了半天，見房里沒動靜，就偷偷跑過去貼著門縫，結果看見他們在床上，身體壓著身體。李冰內心一陣刺痛，伸手擁住他。林宇說，我的兩個前女友，和我在一起時，都背著我和別人開過房。所以，我最忌諱別人有事瞞著我，但我知道你不會的。李冰點點頭，摸索著拉住他的手。

她打定主意，要找個時機告訴林宇考研的事。我們可以每天打電話，她在心里用安撫的口吻預演。一天晚上，回到住處，屋內暗著燈。她撳了一下按鈕，林宇坐在沙發(fā)上。她唬一跳，下意識說，怎么不開燈？林宇沒回頭，我今天臨時跑一個采訪，提前回家了。她說，嗯。林宇說，我借用你的電腦，查了一下資料。李冰沒接腔，隱約感知到什么，心惘惘的，像等待批改后的模擬考試卷發(fā)到面前。林宇從沙發(fā)騰地站起，你沒什么想說的嗎？隨著他靠近，李冰感覺后腦有塊皮膚被揪緊。林宇問，需要我給你點提示嗎？她盯著林宇略往前翻的下唇，嘴里發(fā)苦，悶聲開口道，我正打算告訴你。下一秒，眼前一切飛速旋轉起來，耳邊嗡嗡作響。等到視線重新聚焦，她才意識到臉的一側正火燙燙地腫起來。

你不是知道我在說什么嗎，林宇說。

那個夜晚最終以兩人彼此道歉收場。躺在床上，冷敷過的半邊臉依然發(fā)漲，李冰睜著眼睛，林宇呼出的氣流涌至耳邊，內心是事情平息后的慶幸、內疚還有恐懼的攪拌混合物。但時間沒有留下太多余裕，讓她咀嚼自己的感受。她父親去Z市開發(fā)區(qū)工作前，在一家信托投資公司待過。有個信托的前同事，做生意，找他做貸款擔保人。錢沒還清，人先消失了。父親因此被銀行起訴，天天接到催收電話。錢被套在股市，一時還不上。結果有一天，他和朋友經過中山公園，在門口LED屏上滾動播放的“失信人員”名單里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和身份信息。當晚，他就中風了。

李冰趕回家，照看父親的日常起居。最開始，父親連吐字都困難，仿佛腦子變成沙漏。當他抖索著手打翻她遞給他的茶杯，李冰總覺得，父親體內另有其人。照顧之余，她反復搜索同一個問題：中風的后續(xù)治療。藥物之外的答案是，或長或短，等下去。突然間，李冰的生活變成了海上行船，茫無所依，心亂了，無法掌舵，也無法棄航。父親病情稍有好轉后，林宇突然提著果籃出現(xiàn)在她家門口。客廳里，父親身子微顫坐在一旁，林宇對他自我介紹后，亮明來意，告訴他們，他托了關系，找到市委政法委的人，把她父親的名字從公園宣傳LED屏上撤下來了。李冰下意識看向父親，他睜大眼睛，病軀用強烈的抖動來傳達情緒反應，幾秒后，作勢要起身與林宇握手。會面結束，送林宇，外頭陽光熾烈，草木蓊郁濃綠，樹影仿佛鈐在地上。Z市是一個沒有四季的地方，也就沒有昨日與今朝，每天都是同一天，也是新一天。李冰抱住林宇。

五

不知走了多久，兩人且行且止，一路辨識沿途植物。劉希希認出了玉蘭、香樟和冬青，這些都是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奶奶教她認的。但自從八歲那年，父親在廣州跟著一個女人跑了之后，她就再也沒回過那里。一開始，都以為父親只是失蹤了，母親隔三岔五就去找當地公安局，打聽有沒有無名尸。過了幾年，父親從前在糖廠的好友阿亮叔叔，到她們家來遞了一張照片，是父親從香港寄來的。照片上，父親摟著一個女人，女人燙大波浪，蜜糖紅唇瑩亮，戴棕色蛤蟆鏡，胸前丘壑分明。你自己一個人飼查某囝，以后日子歹過（你自己一人養(yǎng)女兒，以后日子難過）。躲在房間墻后，她偷眼看見阿亮叔叔握住了母親的手。母親抽回手，沒有多余神色，這張相片我留落來（留下了）。照片被放在母親衣柜里一個鐵罐子里，伴以仿珍珠項鏈、只剩一枚的紐扣，還有過時的鑲鉆胸針。有一回，母親當著她的面，把她信手寫下很多小故事的草稿本通通扔進廚房水池浸爛。母親走后，劉希希瘋了似的想在她房間內找一件東西摧毀，像摧毀某種邪惡生化人的隱秘核心那樣。翻來找去，最后目光停留在那個鐵罐子上。她打開罐子，捏著那張照片，凝目其上，感覺心中炙熱的仇恨漸漸冷卻、止息。日后，當劉希希扼制不住想用最惡毒的話咒罵母親，總會想想那個鐵罐子，還有那張照片。有時候她有種感覺，自己和母親的生活都被關在那個鐵罐子里，因此，她從來沒想過，離開Z市，到上海這樣的地方生活。

不經意間，走到一個橋墩底下。橋下另有空間，一長溜木板，其中一塊角落鋪著被褥、墊子，有個流浪漢睡在上頭。劉希希悄聲對李冰說，如果我們一直在上海躲下去，最后會不會就是這樣。李冰說，不會的，你有護士執(zhí)業(yè)證書，我們可以開個家庭診所。劉希希說，你確定我們搞了那么一出，我的證書還在嗎。李冰說，那也有別的辦法。她想起初中時，有一天，劉希希帶她爬窗戶，從六樓一間廢棄教室的內走廊，跑向日常一直掛著鎖的天臺。她們并肩站在天臺邊緣，劉希希直視前方說，我媽希望我初中畢業(yè)就讀衛(wèi)校，一輩子守在她身邊，給她養(yǎng)老送終。李冰沒有說話，最后一點夕色鋪在紅磚樓的屋頂上，學校廣播站放的歌是一天的收梢，有鴿子從眼前滑翔而過。高度帶給她們一種錯覺，這一刻，整座學校都是她們的后花園。

李冰說，我記得從初中起，你就想從你母親身邊逃開。劉希希說，你敢相信嗎？這是成年后，我離開我媽時間最長的一次。有些事情，不斷想象過，在腦中演了好多次，等真的發(fā)生了，反而像假的，仿佛真的已經發(fā)生過了。李冰說，我也是類似的感覺，我們正在經歷的一切，都像假的。劉希希說，主要還是因為，我們做了一件瘋狂的蠢事。在那之后，什么都像假的。

重新遇見李冰之前，劉希希的生活無非白班、夜班，不停交替。

那天見到李冰后，她回醫(yī)院交小夜班。醫(yī)院里人群依舊熙攘，空氣中浮動著一層霧一樣的疲倦，那是一天下來消毒水、藥品和人的體味、吐息、咳嗽與呻吟凝結而成的。她用夾子別好燕尾帽，一邊回想李冰臉上那些傷處。是誰打了她嗎？十年未見，她對李冰的印象，像一種叫醋酸的面料，柔軟，垂順，對環(huán)境很敏感，也就更容易受到傷害。然而人活著，就免不了傷害，不是肉體上的，就是精神上的。

穿戴整齊后，劉希希與日班護士一起巡視病區(qū)，中途幫一個液體不滴的病人重新固定針頭。近來，常常想起自己剛入職的日子，扎針，換吊瓶，給情緒不平的病人做入院宣教，她自認做得不算好，但犯的錯并不超過一個正常護士的范疇，還是比在學校時強點。初中被欺負得最厲害那會兒，也去找班主任說過。班主任教數學，而她的數學在班里吊車尾，班主任從眼鏡片后看著她說，你要不看看自己的成績，想想自己為什么會被欺負？得虧了那段經歷，后來在面對帶教護士的白眼、病人刁難抑或護士長斥責時，她能做到看起來無動于衷。只有一次，在手術室規(guī)培，上臺時要用皮鉗她遞了彎鉗，主刀醫(yī)生見不是他要的，直接把鉗子扔回去，砸到了她的小腿，眼淚唰一下就下來了，只能咬牙忍住。主刀醫(yī)生讓她退后貼墻站著。下手術后，她直奔值班室，把自己反鎖在里頭。過了十分鐘后，有人敲門。打開門，游一帆站在外頭，對她說，別哭了，陳醫(yī)生就這脾氣。沒傷著吧？

那自然不是劉希希第一次和游一帆打交道。她知道他是省醫(yī)大的研究生，骨科最年輕的住院醫(yī)師，已婚，娶的是醫(yī)藥代表。劉希希隨他一起查房，拿他的醫(yī)囑配藥，他不像主治只口頭指揮，會主動幫忙搖床。手術室那件事之前，還有一回，主治讓她給一個腰椎間盤突出的病人靜注甘露醇，她當著很多人的面提醒主治這人有高血壓。主治說，行，咱們這兒有個有能耐的，你來替我開單子吧，?。克瓜骂^，盯住站在主治旁的游一帆的胸牌，忍住自己想沖主治尖叫的沖動。自從一晚因為穿了件低胸連衣裙，被母親攔著不讓出門，用一聲分貝極高的、尖銳的叫聲震懾住母親后，她就難以克制這股沖動。主治發(fā)作完，她抬起頭，正好對上游一帆的眼睛，游一帆沖她笑了笑。母親說，穿得不三不四，去外口（外面）做妖精。劉希希砰一聲把聲音擋在門內。后來，當夜查房結束，值班室的門被反鎖，躺在狹小而脆弱的醫(yī)用診床上，安靜地感受游一帆一波又一波的撞擊時，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經看到過的一個案例：一個男孩與他的母親像一切正常母子那樣相處，他母親酷愛雛菊，家中大小物品都是以雛菊為裝飾。有一天，男孩買了一張雛菊圖案的地墊，他踩踏它，把最惡心的污垢和最臟的泥巴留在上頭。她問自己，你感到快樂嗎？沒有回音，只有醫(yī)用診床在搖顫中吱吱作響。

下了小夜，劉希希摘下發(fā)網，用氣墊梳耙了耙頭。一天下來的濁氣漸漸稀釋、散盡，她換上自己的鞋，經過走廊上幾個去打熱水的家屬，內心在這個時刻暗靜下來。她一邊走一邊回想自己從讀衛(wèi)校到規(guī)培再到成為護士的過程，腳步慢而重。活著是不是就是慢而重？到家門口，她輕輕開門，貓了腰，想竄回自己的房間。不承想，母親還坐在客廳沙發(fā)上，電視屏幕熒光下一張雪白的臉。她不在時，母親可以整晚坐在那兒，不停換臺，每臺平均停留一分鐘。目睹過這一切的劉希希，似乎透過母親的身體，看到一個原地高速旋轉的幽靈。一點點地，母親的生活變成了以尋覓為圓心的自轉，圓心消失了，自轉卻成為一種機械運動，把她釘在原地，順帶用那股勢能把人吸進來。

剛工作時，試圖和當時的男友一起在外頭租房同居。母親先是藏她的身份證，后來又從她的手機里發(fā)現(xiàn)了房東的電話，私自打過去替她取消租約。大吵一架后，劉希希還是搬走了。結果沒過多久，母親在家中暈厥。送醫(yī)院做了CT、磁共振、腦電圖，一查，是過度思慮導致的腦供血不足。我開了銀杏葉和養(yǎng)血清腦顆粒，其他沒別的，讓她別熬夜，多陪陪她，醫(yī)生對她說。她瞥了母親幾眼，母親一直看著窗外的榕樹。于是，劉希希又搬了回去。在與游一帆發(fā)生關系后，有幾回，她盯著母親的后腦勺，想象這件事傳到母親耳中后，母親會以怎樣的污言穢語詛咒她，想象抵達峰值的情緒徹底阻斷母親腦部血液的供應，想象母親一動不動的身體。但劉希希只能懷著這件事總有一天會發(fā)生的預感，與母親對視一眼，說半暝了，再不困，又昏倒，我不管你，隨后走進自己的房間。

六

因為父親的事，李冰再度考場失利。緊接著，進入大學時期最后的奔忙。父親能出門走動后，在家附近一家新開的港式茶餐廳，請林宇吃飯。席間，談起找工作的事，林宇吃過紅米腸的嘴油亮，他拿起餐巾揩了揩，一只手扣住李冰的手，說會幫忙想辦法。4月，他托人幫她進了中國電信，工資不高，但拿的是正式工編制。李冰沒有反對這個安排，盡管最初也發(fā)出過幾聲微弱的異議。但那段時間，林宇對她太體貼了，她總覺得，再堅持下去，哪怕表現(xiàn)出一點強硬，都會讓一切變難堪。

進入企業(yè)，進入一個社會組織，需要集體意志的規(guī)整。兩個月的培訓，合唱、軍訓、體育比賽，隨后被分流到各自崗位，承擔毛細血管的角色，連接大動脈和宛如靜脈的不同業(yè)務線。作為助理文員，李冰的工作乏善可陳，整合投標書的商務部分，裝訂、整理憑證，編寫公司通知和發(fā)文材料。也耳聞各種同事之間的八卦，誰離婚了，誰在外頭偷吃，誰和誰正曖昧著，誰是走后門進來的。每當聽到這一條，心就被捏一下，感覺自己存在于此是不正當的，這條毛細血管遲早要破裂。但最終也不過是皮下一個血點，無人在意。

兩次與上海失之交臂，讓李冰失去了幻想，工作有了穩(wěn)定著落，加上父親中風之后日益衰頹的身體，還有林宇對她的照顧，竟然讓她沒有太多疑慮，就答應了林宇的求婚。8月，他們正式登記，年底，在Z市和林宇老家各辦了兩桌酒席。

婚后半年，公司的投標專員帶李冰去和客戶吃飯。公司想要在開發(fā)區(qū)的產業(yè)園用地建設光纖，參與了競標。她幫忙整合資料，潤色文辭，末了，投標專員讓她跟他一起，去和園區(qū)的負責人吃個飯。你有比較短的裙子嗎？吃飯時穿一條，他對她說，裙子越短中標率越高。李冰對他不加掩飾的淡然語氣感到驚訝，想拒絕，卻無從開口。她知道，這是領導看重的大項目，一條毛細管有什么拒絕的權利？無疑，這事會惹林宇不痛快，正巧林宇那天晚上也有酒局，她決定自行處理吞咽掉這件事。當天出門前，她把一條裙子提前塞進自己的包里。

園區(qū)負責人是個微胖的中年人，眉目和善，一直是他在主動幫李冰倒茶，嘴里不停念叨著，這點小事就由男士代勞。整個吃飯過程，李冰沒說幾句話，她也不擅在這種場合插話。手撫過腿間裙子的府綢質地，她好奇它究竟在何種意義上發(fā)揮了作用。

開門進屋時已經過了晚上九點，她預期林宇還沒回來。你穿成這樣去見誰？林宇從房間向她迎面走來，一身酒氣。血涌上她的臉，心臟怦怦直跳，她說，我去見客戶了。林宇退后一步，打量她身上，挺會投其所好。她感覺自己摁在鞋柜上的手正在出汗。是負責投標的同事讓我這么穿的，她說。林宇迅疾地反手給了她一耳光。別人說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挺賤啊，他的五官從左邊緩緩復位。她飛身越過他，想立刻逃回房間鎖上門，林宇追過來一把頂住快合上的門，一手揪住她的衣領把她扔到床上。頭撞到了床頭板，眼前一黑。林宇用膝蓋把她壓在身下說，我討厭不把我的話當話的人，你給我放老實點。他扯裂她的裙子，捂住她的嘴不讓她叫嚷，口中不停說，婊子，臭婊子。

七

吃過午飯，她們都不想回去。此前幾天，一直悶在酒店，開著電視，屏蔽外界信息。換了酒店，危險的信號好似一時間解除了，不再那么近在咫尺。她們打車到外灘，磚石外墻、巴洛克風格的裝飾、各種造型的立柱與浮雕共同營造出的歐陸氣息，屬于她們看過的電影、照片。一旦親臨此地，縱使周遭行人如織，依舊感到痛苦多了層濾鏡，具有了某種觀賞性。

走到中山東一路，過馬路，踏石階，上了外灘觀景大道。黃浦江的風迎面而來，將頭發(fā)吹向腦后。眼前視野一片開闊，對岸陸家嘴的參天巨樓一覽無遺，但李冰不喜歡。它們背峙天空，俯瞰眾生，以集體之姿捍衛(wèi)人為的堅固。李冰知道，高度往往會帶給人一種傲慢，仿佛自己是至大無窮的一方，其他任何事物都可以被踩在腳底。她對劉希希說，我們往人少一點的地方去吧。

她們沿觀景大道往北走，慢慢走到了外白渡橋。劉希希依稀想起，父親離家那天，手里提的人造革旅行袋，上頭就印著這座橋。她說，這里是不是《情深深雨濛濛》里，依萍跳江的地方。李冰說，對，不過電視劇是在橫店拍的。劉希希說，這你都知道。李冰說，之前在辦公室，聽同事聊到過。

李冰和劉希希倚在橋欄上，瞰望遠處蘇州河的攔河壩打開，處于高水位的黃浦江洪波騰涌，順著壩門向蘇州河倒灌?？諝庵衅鹆艘粚颖§F，橋的那頭，俄羅斯領事館的紅瓦屋頂、灰墻和弧形老虎窗，在淡淡的白翳下，有種不屬于此地的夢幻感。她們反過身子，看著分散在橋兩邊各處拍婚紗照的人。李冰注視著一位新娘的妝容，一股泛酸的甘甜突然抬升到喉嚨處，讓她想要嘔吐。沒事吧？劉希希問。李冰擺擺手。下了橋，繼續(xù)往前走。走到一個路口，李冰說，這兩天我試圖去想，假如未來，我能過上一種徹底把林宇排除在外的生活，那會是什么樣的。可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畫面都沒有。劉希希說，過下去，事情到眼前，也就知道了，再不然，就像這次一樣，一拍腦門，隨便抓個主意，死命往前沖，再看下一步。李冰說，可我們現(xiàn)在，也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劉希希沒搭腔。

遇到李冰那周的一次科室晨會，一個姓胡的大夜班護士說，56床留置導尿患者夜間出現(xiàn)大量血尿，詢問過家屬，沒有前列腺增生或肥大的問題，已經給予0.9%氯化鈉注射液沖洗膀胱處理，有待進一步觀察?？粗安〈采系淖o理記錄，放尿是在小夜班進行的。護士長問，56床小夜班是誰負責的？有人張口，是劉希希。她抬起頭，看著各種視線紛紛射向她，訕笑的，不懷好意的，看熱鬧的，永遠是這些，從被欺負以來就是這些。劉希希說，我給56床病人放尿時一切正常，沒有不符合規(guī)范的地方。護士長說，你確定沒有超量放尿？我看你這兩天魂不守舍的。角落里有人細聲嘟囔一句，又在想著搞男人吧，幾聲竊笑逸出。她沒有看向聲源，只是冷著臉說，我確定。

小夜班時劉希希確實心有旁騖。她回憶初中的日子，李冰那會兒的樣子，剪著和大家一樣的劉海頭，沉默安靜。在初三的那個夜晚之前，她們沒有太多接觸與交集，畢業(yè)后，兩人去了不同的學校，很快斷了聯(lián)系。這么多年來，她以為只有自己在掙扎，直到遇見李冰，才第一次意識到，每個人都在默默吞忍自己的命運。假如有所謂神的力量存在，那么，在這分岔小徑上，再度見到對方，是神希望她做什么嗎？

晨會結束，開始一天例行忙碌。劉希希隨護士長查房，到56床，護士長詢問血尿情況，末了，加重語氣說，我們這邊會調查清楚，如果是護士的過錯，一定會嚴懲，給你們一個交代。劉希希在鼻孔里笑了笑。查完房，她去給病患備皮、翻身、輸液，隨后配藥、幫人辦入院，馬不停蹄?？煳缧萸埃我环谧o士站簽字，正巧護士長也在站內。她咬咬牙，上前，無視其他護士交換的眼神，大聲問游一帆，游醫(yī)生，留置導尿患者夜間出現(xiàn)大量血尿，插管過程無不適反應，放尿未超過400ml，還有什么原因會出現(xiàn)血尿？游一帆想一想說，可能還是膀胱壓力降低導致的，放尿符合規(guī)范，也有一定概率會發(fā)生。護士長低著頭，不為所動。劉希希自證完畢，去食堂吃飯。一直到下午下班前，她才從兩個竊竊私語的護士口中得知，護士長還是將這件事上報了護理部，把過錯歸因于她。

劉希希頭一炸，挨個房間搜索護士長的身影。有一瞬間，想揪住護士長，像電視劇里最酷烈的壞人那樣拿針狠狠扎她。中學被欺負得最兇那會兒，她也曾想象自己像水滸里的人那樣，拿刀斧斫砍那些人，開胸剖腹。被暴力所苦的人最擅長想象暴力，但她知道，她和那些人的區(qū)別是，一切只會停留于想象。她抵抗著那么做的沖動。而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不敢。那些人就是認準了她不敢，才一直羞辱和刁難她，讓她不得不一再忍受生活細小的凌遲。

體內的血液冷卻下來，劉希希折身往回走。不知怎的，李冰的臉又在腦際浮現(xiàn)。她停下腳步，滑動手機，找到李冰留給她的那串號碼?，F(xiàn)在，劉希?？梢詫ψ约撼姓J，那天她發(fā)信息給李冰，只是想從一個可能比自己過得更糟的人的境遇里，獲取一些安慰。

她們選的咖啡館就在與醫(yī)院后門一街之隔的地方。周邊門面冷清，從前這附近還有一家租書鋪，如今只剩緊閉的木排門。劉希希挑了二樓靠窗的位置，看著從延安北路爬坡上來的電瓶車飛掠而過。寒暄過后，李冰低頭，用小匙攪拌咖啡?；蛟S是這周以來，想起她的次數太多，記憶松了土后，腐殖層里重新活躍起來的微生物，分解了李冰身上那些令劉希希感到陌生的部分，她的眉眼、神情，漸漸看起來同過去一般無二，除了那塊瘀青和傷口。

你肋骨疼好些沒？劉希希朝前傾了傾身子。李冰點點頭。劉希希說，要是還疼，我可以介紹你去北橋那一家店做針灸，可以緩解肌肉和神經的緊張感。李冰蜻蜓點水地與她對視了一眼，說，我本來還希望能更嚴重一些呢。劉希希說，什么？李冰空白了幾秒，低頭說，那天，我沒說實話。

一旦開始，李冰發(fā)現(xiàn)自己鎮(zhèn)靜了下來。她在組織語言，努力使表述清晰，一邊說，一邊意識到這些內容，已經在虛空中對著某個對象演練了無數遍，奇怪的是，在劉希希之前，對著其他人，一句都說不出口：從認識林宇，到父親患病，再到進入婚姻，一個由暴力的邊緣深入中心的過程。過去像一張張丟在地上的畫，布滿灰色足印。

連衣裙那件事后，林宇循例向李冰道歉求和，他們也很快就和解了。不久，林宇升職，成為日報社最年輕的編輯部副主任，離他的目標更近一步。隨之而來的是越來越多的酒局。一回，李冰去給大學室友做伴娘，中途有個伴郎加了她的微信。回家后，這個新聯(lián)系人被林宇揪住不放，爭吵中，林宇摔了她的手機，直接掐住她的喉嚨，把她抵在墻上。你怎么就學不乖呢，?。克N著她的耳根吼。第二天，李冰向公司請假，買了張去昆明的飛機票，關了機。她到那兒隨便找了家酒店，把自己埋進被子里，昏睡了幾個小時，等醒來一開機，林宇的短信連番轟炸，表示對她的行蹤一清二楚，隨后發(fā)來了她的飛機班次、入住的酒店及房間號。她逐一滑過那些信息，身子一陣陣發(fā)冷?；厝ズ螅蛄钟钐岢鲭x婚。那天，林宇似乎心情很好，他試了幾條不同顏色的領帶，又細心調整領帶夾的位置，笑著從鏡子里對她說，用彩禮錢交完你爸欠銀行的錢和罰息，在我的事業(yè)上升期壞一筆我的名聲，多美的夢啊。

以此為序曲，生活中的肢體暴力升級，瑣細小事都能產生爆破效應，觸發(fā)方式不一而足。比如她倒酒時搞錯了林宇想要的威士忌的年份，他掄起胳膊直接把杯子朝她砸來。有時借著酒勁，他又想強上李冰，李冰推阻了幾下，他就薅住她的頭發(fā)把她掀到地上，用腳往她身上跺。

劉希希問，試過報警嗎？李冰低下頭，翻弄著手掌，有一回，我裝作不吭氣了，趁他不注意，捏起手機就往外跑，一邊打電話報警。大概過了一個小時，警察來了，跟著我上樓。門一開，家里被他收拾得干干凈凈，他非常鎮(zhèn)定，給對方派了煙，幾句話就打發(fā)走了，連警誡書都沒留。劉希希說，沒有能求助的人了嗎？李冰搖頭。劉希希一時無言，片刻后叫，李冰。她仍低著頭。劉希希伸出手去晃她的胳膊。李冰抬起頭，一滴淚從臉上淌下來。

我和你一起想辦法，劉希希說。

八

傍晚時分，不知不覺，已經沿著蘇州河走到了虹口。風一陣緊似一陣，居民區(qū)里一排水杉猛地搖顫起來，簌簌有聲。李冰被吹得頭疼，腳底也升起冷意。劉希希建議先吃飯。她們鉆進路旁一家掛著門簾的居酒屋。李冰沒胃口，只喝了一碗味噌湯，吃了幾口上面撒著木魚花和小蔥的豆腐。

店內陸續(xù)進來幾個背著雙肩包的上班族，漸漸熱鬧起來。李冰放下筷子，視線順著對面正夾了塊豬排蘸醬汁的劉希希，轉向坐在吧臺旁的一個男人。那男人正時不時瞟向她們，他已經在那兒喝了一陣子酒。李冰的目光聚焦到他的鼻子上，那鼻膽油亮潮紅，長著丘陵狀的疙瘩，令她想起從酒局回來的林宇的鼻子，一陣惡心襲來。她干嘔了兩聲，劉希希問她還好嗎，她擺擺手。劉希希看著她，問，你經期多久沒來了？李冰霎時看向她，被驚嚇一般。這種可能性李冰早已想過，可經由別人說出仍是心內一顫?；楹竽骋豢唐穑龑ψ约赫f，絕對不能有孩子。林宇用強后，她偷偷吞服避孕藥。對她而言，認識到結婚是個可怕的錯誤并不是難事，她一步步主動進入櫥柜，任人在外頭掛了鎖，想要逃離，卻察覺鑰匙早就捏在自己手里，如果櫥柜內又平添個孩子，她該如何逃離？一股風吹過來，又有人進店，李冰空著一雙眼，劉希希說，回酒店前，我們去一趟藥店。李冰說，現(xiàn)在就走吧。

她們在酒店附近的藥店買了一盒驗孕試紙?；胤块g后，李冰把自己鎖進衛(wèi)生間。透過磨砂玻璃門，她能看見劉希希坐在床沿，一個毛邊輪廓。拆開包裝，取出試紙，說是試紙，更像一支筆。早在電視劇里看過的。但此刻，不知道要不要把它放到自己的身體下面，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承受那個結果。水龍頭突然滴出兩滴水。李冰看向水龍頭，進而是洗手池，下面的立柱，再到立柱與水管連接處一旁的深褐色水垢，地漏口上糾集的一團頭發(fā)，一陣恍惚。她為什么坐在這里？她們在逃什么？會不會，壓根沒有人在抓她們？

九

那次在咖啡館的見面匆匆結束。林宇打電話給李冰，讓她下班后去公園后門一家店提幾只青蟹。我要送人，林宇說。李冰說好。你聲音聽起來怪怪的？林宇說，你人在外面？李冰一下子感覺心臟像被一只手給攥住了，透不過氣來。不是，邊上有同事在等我找文件，李冰瞥了一眼劉希希。電話掛斷了。她有些失神地望著劉希希，口腔變得干干的。我得走了，她說。后來，她們在咖啡館見了第二次，第三次……分析所有可行的方案，眼前似乎只有兩條路，被動從林宇身邊逃開，或是讓他主動離婚。要是能抓住他的什么把柄就好了，劉希希說。談論這些讓李冰的腎上腺素飆升，身體不停發(fā)抖。回家面對林宇時，有一種近于虛脫的感覺。那天之后，連續(xù)幾個晚上，李冰都壯著膽子，在林宇入睡后，偷偷用他的指紋解鎖他的手機，試圖從中找出任何可以作為罪狀的東西。很快，她通過幾條聊天記錄發(fā)現(xiàn)，林宇在和別的女人上床。在聊天界面上，林宇對其中一個女人說，你知道和老婆做愛怎么維持新鮮感嗎？就是把她當作一個路邊偶然見到的野女人來對待。李冰頭皮一緊，滯住了呼吸。胸部漸漸起伏得越來越快，嗓子眼快要燒起來了，喘出第一口氣的那一刻，周圍的一切向后退去。她知道，這個人跟她沒有關系了。

她把這些全盤告訴劉希希。劉希?？戳丝此哪樕珕?，你猜到過嗎？她搖搖頭說，我以為人不能同時干兩件壞事。你看起來比我想的要平靜，劉希希說，這可能是目前最能攻擊到他的東西，你能試著把那些聊天截圖保存下來嗎？她說她會試試。那么接下來呢？兩人在桌旁沉吟不響。這時李冰的耳朵捕捉到咖啡館正在放的音樂，輕渺，含混，在空氣中浮動縈繞，側耳細聽，久了，仿佛就盤旋在意識深處。有飯菜的油鑊氣不知從何處飄來，還有一只貓在樓底角落嬌聲叫喚，一種久違的、只屬于她的安寧。

李冰問劉希希，你還記得我們當年在學校聽到過一首英文歌嗎？劉希希想了想說，是不是一個叫什么Apple的人唱的，那大概是我最早認識的單詞。李冰說，當時我還去查了歌名的意思，直譯過來是“陰影拳擊手”。不知為何，我一直記得這個詞。我知道這不是它的本義。但后來，一些時候，被林宇打，覺得快撐不下去時，我會想象陰影里藏著一個拳擊手，暗中給他一拳，打倒他。劉希希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們現(xiàn)在就在做這樣的事，不是嗎？

在那個月接近尾聲的時候，劉希希發(fā)短信給李冰，說她想到了能讓林宇愿意主動離婚的方法，希望盡快見面。李冰和她約好時間后刪掉了短信，那一整天剩下的時間，她感覺血液的流速加快，腦子飛轉，心神不寧。劉希希遲到了半個小時，坐下來時，先猛喝了幾口水。在我說完前，你先別急著質疑，她說，接著勾勒出計劃的大致輪廓。她們需要偽造幾張林宇出軌的照片，連同那些聊天截圖，制作一份舉報材料，以此逼迫林宇離婚。之后，劉希希會代為出面跟林宇談判。這段時間，李冰就先暫住在劉希希家，直到林宇簽好協(xié)議。

用假的東西去證實一個人犯下的真事，我覺得問題不大。劉希希說完，看見李冰的眼神怔了一下。如果干等著看壞人得到報應，我們可能自己先熬死了，她繼續(xù)盯著李冰說，況且，我們只是為了自救。李冰沒有回應，似乎還在消化她所說的。劉希希認為，這事乍聽上去荒誕不經，一旦下定決心去做，卻并非毫無可行性。當然，考慮到林宇的人脈資源，潛在風險也很高。那么，就當豁出去賭一把呢？空氣薄靜，隱隱能聽見遠處傳來切割鋼鐵的聲音。半晌，李冰開口說，我們要怎么偽造那些出軌的照片？

十

直到站在李冰的小區(qū)樓下，劉希希仍然覺得正在發(fā)生的一切沒什么現(xiàn)實感。只是有種隱約的慌張不時出沒，像某種隨機的神經痛。此前幾天，她給了李冰一只注射器和針管，讓她對著橘子練習。橘子剝掉外層的皮后，可以看清楚針尖走向，還有一種跟靜脈注射類似的落空感。她告誡李冰，靜推一定不能太快，否則會出事。按照計劃，李冰需要找一個合適的時機，給林宇注射鎮(zhèn)靜劑。等他徹底失去意識后，劉希希上門，偽裝成林宇的情人，由李冰制造出那些林宇出軌的照片。為此，她們甚至準備了一個移動式攝像頭，只為了讓一切看起來更真實可信。

當中自然存在變數。最關鍵的一點，李冰能否在不被發(fā)現(xiàn)的情況下，順利給林宇注射鎮(zhèn)靜劑。真正實施之前，劉希希讓李冰拿自己上手練。令她意外的是，李冰居然一次就成功了，從扎止血帶、消毒到穿刺，動作干脆利落。劉希希說，你決心很足。李冰說，我還是怕。劉希希說，沒注射安定之前，都有回頭路。李冰片晌后說，游醫(yī)生是好人，愿意幫忙做這么冒險的事。劉希希沒有接腔。事實上，她對游一帆的說法是，她母親徹夜不眠，又拗著不肯就醫(yī)，希望他在處方箋上幫忙開兩支安定，先拿回家應付一下。緊接著，劉希希意識到，原來內心深處，她并不信任他。不管他們曾經做過什么，介于他們之間的東西，什么都不是，并且或早或晚將以某種形式結束。這個認知早已存在，然而直到這一刻，那些罩霧才真正散開，現(xiàn)出它的面目。

為什么要幫李冰？有什么理由要做到這一步？獨自走在路上時，劉希希自問。這一個月來，事情發(fā)展得太快，邊聽李冰描述邊靠想象還原的場景，令她感到心臟懸浮在軀體中，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拼命擠壓著。命運仿佛一個陷阱，靜待人入內，合閘放出野獸。在知道這一切后，就無法再裝作不知道。夜晚，她會想到一個曾和她手拉手奔跑的女孩，此刻可能正像沙袋一樣被毆打。她停在一個十字路口，電瓶車、自行車、汽車擁塞成一片，鳴笛聲、喇叭聲四起，有人頭伸出車窗罵粗話，嚇了她一跳。一片巴掌大的大葉榕葉子落到腳邊，各種聲音在腦中時輕時響，但她聽到了最關鍵的那個：如果袖手放任李冰被傷害、摧毀，也就意味著，她接受自己的命運將像現(xiàn)在一樣永遠灰暗下去。

手機有振感，李冰發(fā)來短信，說她那兒已經完成了。她調勻呼吸，找到門牌號，上樓，敲門。開門時，李冰面色蒼白，額頭有微汗。她問，還順利嗎？李冰說，我不知道。她說，怎么了？李冰說，前面都還正常，我推藥結束后，感覺他好像睜開眼睛，看了我一下。但我太緊張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劉希希說，他睡著了就沒事。她掃視了一圈客廳，飄窗，實木櫥柜，微晶石墻面，空氣中彌漫著香水百合刺鼻到近乎糜爛的氣味。李冰曾說過，這房子是林宇家里一早就為他準備好的。

她跟隨李冰走進臥室，林宇躺在床上，緊閉雙眼，嘴咧著，睡容無恙。她和李冰交換了一下眼神，深吸一口氣，仿佛這樣能在胸口那兒凝聚起一些力量。接著脫掉外衣，只留下胸罩和內褲，上床，偎住林宇。身體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開始吧，你用攝像頭拍的時候注意角度，她說。拍照花了二十分鐘左右的時間，結束后，她們把所有可疑的東西都塞進一個黑色塑料袋里，準備打車到城北任意一個垃圾點處理掉。劉希希絲毫不感到輕松，不安壓在胸口，連房間里的靜都變得迫人，像隨時要發(fā)生什么。她對李冰說，保險起見，你今晚就住到我家去。

回到家中，母親還醒著。前一晚，劉希希告訴母親，她有個朋友最近深受丈夫的暴力折磨，會來家里躲一陣子。她母親簡單詢問了情況，感嘆了幾句夭壽（閩南驚嘆詞），沒再多說什么。這會兒聽見她們的聲音，母親走出來，對李冰點了點頭，讓劉希希照顧好她，就徑自回屋。她帶李冰回自己的房間，發(fā)現(xiàn)床上放著折疊好的兩件睡裙，都是她從前穿的，上面的卡通圖案早已洗得褪色、泛白，內心一瞬間漲滿酸楚。

接下來該怎么辦？他明早一醒來就會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李冰問。劉希希讓她扔掉現(xiàn)在的電話卡，給了她一張新的電話卡用來聯(lián)系。明天我排白班，一下班我就去打印照片，帶著那份之前擬好的舉報材料去找林宇，劉希希說。李冰點點頭，眼神有點發(fā)散。這一切都太倉促了，順利得令人發(fā)毛，像個將醒未醒時分做的夢，真實中帶著荒謬感。她們都不知道，接下來事情還會不會像她們的意愿一樣發(fā)展。別想了，劉希希拍拍她，雖然她明白不可能不想。

第二天，劉希希在上班時始終惴惴的，中途她捺下了幾次想打電話給李冰的沖動。十一點過后，人少了些，剛幫一個新病人在走廊安排完加床，正往回走，看見一個男人手搭在護士站的臺子上詢問什么。站內護士朝她的方向努了努頭，那男人回頭與她對視，是林宇。在思維編織出更多信息之前，林宇已經沖到她面前，她像看慢動作回放一樣，看到他的五官往左邊一擠，下一秒，她被一巴掌打得幾欲撲倒。你把李冰那個婊子藏哪兒了，林宇朝她嚷，讓她滾出來。

劉希希在耳鳴，臉在燒，頭腦卻是冰冷的，后脖根以下隨之凍結，直僵僵。她看著林宇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話說出口她才發(fā)覺嘴唇在哆嗦，這一發(fā)現(xiàn)讓身體也開始戰(zhàn)栗。頭從各個病房門口不斷探出來，有人聚集在一起，指指點點。走廊上的人都停下腳步看熱鬧。林宇怒極反笑，昨晚我迷迷糊糊中看見她在給我打針，早上醒來，人不見了，公司也沒去。我一看，手上有針孔。我記得她說來這家醫(yī)院看過骨科，一打聽，你猜怎么著，她正好認識你，一個護士，還是她的初中同學。是你攛掇她來弄我的吧？你犯法了知道嗎？想弄我，我讓你們先進去。劉希希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林宇臉一暗，抬腿要上前踢她。從辦公室聞聲趕來的游一帆沖過來一手推擋林宇胸口，攔在他們中間說，林宇，冷靜。一邊回頭看著她問，你沒事吧？

劉希希身子猛地收緊，瞪大眼看著游一帆。是了，一個日報社的編輯部副主任，會不認得幾個醫(yī)生？而她，只在向游一帆探聽李冰傷情時，透露過她們的關系。她真蠢啊，兩人只要稍微對一下，就知道安定從哪兒來的了。她感到一陣絕望，用指尖像捻一根線般擰緊了自己大腿內側的一層皮。這下子，是不是無路可走了？周遭嗡嗡作響，漸漸沒過頭頂，她深吸了一口氣，像十多年前一樣，發(fā)出一聲漫長尖銳的叫聲。

十一

十五分鐘過去，李冰還坐在馬桶上沒有動作。劉希希在門外問，怎么樣了？她沒有應聲。劉希希說，實在不行，你拿出來我看吧。又過了幾分鐘，李冰拿著尿杯走了出來。

希希，我害怕，李冰說。

劉希希說，怕與不怕，結果就在那兒了。知道是什么，才能應對。

李冰說，你說為什么會是這樣。活著活著，漸漸覺得看不到終點，除了活著這個動作本身，不知道要關心什么。

劉希希沒說話。她回想起那天，林宇一消失，她立刻奪身沖向更衣室，以最快的速度收拾東西。上出租車后，她回頭一再確認是否有被跟蹤。到了家，推開房間門，李冰正望著窗外發(fā)愣。她把發(fā)生的一切告訴李冰，李冰驟然間握住她的手，眼珠快速轉動，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怎么辦？她說，他怎么會知道的？我們什么都還沒開始做。劉希希一言不發(fā)。李冰緊緊盯著她的臉，恍如要從她的臉上搜索到答案。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注意到母親一直站在房門口，背著光，瘦小的身影隨燈帶拉長。她們注視著彼此，劉希希判斷不出母親眼光的質地和重量，是驚詫，惱恨，還是憐惜。靜了半歇，她聽見母親的聲音，平泛不興，對她說，希希，你帶伊走，去一個伊尪揣袂到的所在（去一個她丈夫找不到的地方）。

過去十年來的生活，都是為了擺脫母親那股裹挾一切的力量，努力將自己放逐到它所輻射的外圍，卻仍然接受慣性的抽打。而這幾天來，她和李冰一起離開，切斷與所有人的聯(lián)系，毫無疑問，曾經想要的破壞已經開啟。當她回去，想要重拾被中斷的一切，必得繼續(xù)破壞，或建立什么。李冰也是如此。繼續(xù)躲下去，只是在逃避。

劉希希接過李冰手中的尿杯。片刻后，問她，你還記得，我們倆第一次主動接觸，是因為什么嗎？李冰點點頭。

她們的思緒一起回到那個回南天的夜晚。初三，備戰(zhàn)中考，大部分人選擇留下來晚自習。天氣悶熱，大水蟻的狂歡節(jié)隨之而來，靜到了深處的教室，會聽見日光燈管被撞擊時撲棱撲棱的細小聲音。這聲音是一種信號，宣告著教室將成為滋事生非的無主之地。

臨近十點，眼前等高線地圖上的山脊和山谷變得模糊，李冰放下筆，揉了揉眼睛。有人尖叫了一聲，睜開眼，看見黃志宏把放在燈下吸引大水蟻的半盆水都澆到了劉希希身上。褐黃色的大水蟻翅膀在她化纖材質的校服上粘成一片，像變質的荔枝果肉。

不好意思，手滑了，黃志宏一邊暗笑一邊端著水盆往教室后門走。劉希希靜靜坐在原地，幾秒后，突然推開桌子，抄起筆袋朝黃志宏砸去。筆袋沒有拉嚴，文具零零落落地掉出來。眨眼間，黃志宏跑遠了。劉希希你發(fā)什么瘋，滾回家去吧你。有人圍過來，伴隨著推搡的動作。笑聲，拉鏈銳利地劃開空氣，物品傾倒聲，椅腿磕碰在桌腳上。等眼前人散開，李冰只看到劉希希拎著包跑出教室的背影。她的腿微微一動，鞋子碰到一個柔軟的物體，是劉希希的筆袋。

樓道內的花磚地在滲水，留下各種腳印和污泥。到室外后，整座城市上空仿佛都被扣緊了蓋子，視線遠端蒙著一層翳。李冰看了一眼手中的筆袋，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驅使自己追了出來。遠處，劉希希正往校門口走，她加緊腳步趕上去。出了校門，又跟著上了13路公交車。

真正上了車，李冰反而又不好意思和劉希希搭話。她坐上公交車的最后一排，看著坐在車前端靠窗位置的劉希希，校服仍然濡濕地貼在她身上。車外不時有燈滑過，劉希希坐在那兒，一陣明一陣暗。到了電力中心站，她起身下車。李冰遲疑了兩秒，也緊隨其后。路上已是闃寂無人，劉希希似是渾不在意周遭，徑自往前。李冰慢下腳步，拉開一段距離。等她走到電力中心大樓的巷口時，李冰才追上去。大樓底層，一間酒吧的招牌亮著霓虹燈，一個男人在門口抽煙，不動聲色地瞅著她。李冰加快了腳步。

但待她轉到巷子里時，劉希希不見了。前頭光源微弱，氳著夜霧，幾乎是漆黑一片。有尿臊味從路邊一陣陣散發(fā)出來。她猶豫了半分鐘，硬著頭皮邁開步子。經過一個小區(qū)后門，門上掛著鎖。繼續(xù)往前走，路旁的鋪面已經拉下卷簾門。下水道口漚著一攤餿水，有蒼蠅在盤旋，塑料袋濕漉漉地緊貼路沿，上頭還有幾片爛菜葉。李冰感到腋窩刺癢，后背星星點點地燥熱起來。腦中冒出那陣子市里發(fā)生的一件事，連續(xù)有三四名女生，在晚上獨自一人回家的路上，被人用磚頭砸暈，拖進無名深巷里實施性侵。

李冰心里打起退堂鼓，一回頭，發(fā)現(xiàn)已經走出去太遠。不會那么巧的，她在心底告訴自己，繼續(xù)往前走。又一處拐彎，她看到劉希希的書包了。緊接著，心臟受到了猛擊。有一個幾乎快要隱沒在暗處的影子，在劉希希身后五米處不緊不慢地移動。憑著身高，判斷不出影子的性別。她貓下身子，放輕步伐，凝神細辨。影子的手似乎是插在口袋里。又努力聚焦了一會兒，她看出影子身上披的是一件風衣。風衣口袋有多大？有汗在背上蛇行，她能聽見自己的后腦自體內傳來的心跳聲。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伴隨著一個越來越響的聲音。李冰意識到，自己在跑，心跳聲如雷。她拽住了劉希希的胳膊，回頭對她喊 “快跑”。她不知道前面會不會是一條死路，她們還要跑多遠，她只知道現(xiàn)在必須跑，沒命地跑。

李冰明白了什么，伸手從尿杯里拿出試紙，一條深線，陰性。她看著劉希希，頓住幾秒后，不可自抑地笑了起來。劉希希站起來，擁抱她，就像當年她們悶頭發(fā)狠跑出巷子，回頭發(fā)現(xiàn)沒人跟上來時那樣。只不過此刻，在這持續(xù)時間極為漫長的擁抱中，她們感知到了彼時并不了然的東西：在短暫相會之后，她們仍將回到各自的路上，接受饋贈，付出代價，跑下去，跑下去，去承擔各自的命運。

【作者簡介】

何焜，90后寫作者，復旦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現(xiàn)居上海，曾獲“光華詩歌獎”，小說、評論、詩歌散見于《十月》《西湖》《鯉》《天涯》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