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家里是開浴室的。浴室開得很大,提供搓澡、保健和美容服務,二樓有茶水間和休閑區(qū),有很多員工。在我的印象中,浴室環(huán)境總是濕漉漉的,甚至有些臟。浴池里的水會因為太多人泡過變臟,排水渠會因為人懶得多走兩步去廁所而變得腥臭。
可這個“臟臟”的地方卻是我長大的地方。父親的生意忙碌,母親在自己的酒店收銀,我的一日三餐就在浴室的后廚解決??垂芪业摹笆兰o難題”就交給了浴室后廚的老奶奶。
后廚在浴室的后院,和鍋爐房相連接。廚房的后面是三四個大大的修理廠,修理廠總會有那些龐大的“后八輪”(渣土車)進出,因此我的安全成了最大的問題。每日聽到最多的話就是老奶奶說的——“珩城,別往路上跑,全是車子!”
雖然父母不看管我,但我的伙食依舊很好。老奶奶會把湯里的肉片撈出來,讓我偷偷躲在土灶后面吃。當時我只覺得這是應該的,誰叫我是這個浴室的“少東家”呢?在這些人中,有幾位浴室的女工很喜歡我,也常來找我玩,我便不分年齡地通通以“姐姐”來稱呼她們。
我覺得這輩子見過的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就是浴室的一個姐姐。她的頭發(fā)是直披到腰的,戴著流蘇狀的耳環(huán)、銀框的眼鏡,喜歡穿雪白的衣服或者連衣裙,不愛笑。這種偏素的打扮,狠狠地戳中了我這個七八歲兒童的心。但她好像不太喜歡我,她不似別的姐姐喜歡牽著我或者抱著我,我倆也從沒有過什么實質(zhì)上的交流。
那些姐姐的名字我沒有問過,我只記得她們胸前的號碼牌,那個一身雪白的姐姐我甚至連她是多少號都已經(jīng)忘了。我記得那些女工中有一位領頭的姐姐是17號,說著一口好聽的揚州話。她是個愛笑的女人,總是穿著一身運動裝,下班后就會到浴室后面找我玩,牽著我在浴室的周圍漫無目的地閑逛。偶爾得到我母親的恩準,她還會帶我去吃路邊攤、吃燒烤。
當時家里的酒店生意很好,父母沒時間管我,我就在浴室的后面野蠻生長。那時候,小學沒那么內(nèi)卷,沒有補課班和興趣班。我的作業(yè)就是17號輔導的。
17號應該是讀過初中的,更高的我也不敢說了,因為從五年級學一元一次方程開始,她就對我問的問題感到棘手了。不過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在17號回答不上來時,她就會發(fā)揮自己作為領導的作用,找那些不忙的或者休班的姐姐來一起給我寫題。所以我常看到一個極其滑稽的場面,一群女人幫一個胖孩子寫題;她們也許剛有點兒思路就會被人喊去干活,邊走邊嚷嚷著這題她會,那題她會,等她回來。
從小學二年級開始,數(shù)學題只掰自己的手指已經(jīng)算不過來了。我和17號訴說煩惱,她卻沒來由地笑了出來,笑聲在她們宿舍不斷回蕩。她們的宿舍是一個大大的、類似廠房大小的地方。她們的床二三十張連在一起,分成左右兩排,是一個大通鋪。她笑著說:“珩城,你手不夠還有腳,腳不夠你還有這么多姐姐,你想想有多少手和腳可以數(shù)??!”當時只覺得這是一個很讓人有安全感的事,但沒想到當有一天算雞兔同籠的問題時,一切都成真了。那天一排排手和一個個腳趾,讓我數(shù)來數(shù)去,也沒能數(shù)出那個正確答案。
除了雞兔同籠,更能難倒我的就是度量衡的問題。一次數(shù)學單元小測,考的是長度、重量、時間的計量單位。當時我是極沒概念的,考前我找了最優(yōu)秀的“輔導老師”17號,向她問了又問。
“姐姐,一公里有多遠?”“嗯,從你家到學校這么遠吧!”“那從我家到姐姐家有多遠?”“好幾百個一公里吧。”“哦,好像也不遠!那姐姐,一噸鴨毛和一噸鐵哪個重一點?”“一樣重?。 彼焐虾?,沒好氣地拍了拍我的頭。
“那姐姐,一噸辛苦和一噸開心哪個重?”姐姐詫異地看著我,她應該沒想過我會問這個問題。
“嗯,辛苦會累,開心會輕松。所以辛苦重對嗎?”我自問自答地說。
“不對,不對!是一樣重的!”她急忙擺了擺手,“一樣重!反正看到兩個都是一噸就是一樣重!”她輕輕地拍打我的頭,不讓我繼續(xù)提問。
那是個冬天的雨夜,我寫完作業(yè)在大通鋪上滾來滾去。當時雖然沒有智能手機,卻已有了能聽音樂的MP3,放的什么歌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大概音調(diào)是歡快的吧。
一身雪白的姐姐不知從哪兒抱來了一只大肚子的貍花野貓,我和其他姐姐都圍了上去。貍花貓很乖,就安靜地蜷縮在雪白姐姐的懷里,可能是因為貓和人都被雨淋濕了,她們都打起了哆嗦。17號找來一床干凈的毛毯,披在了雪白姐姐身上。雪白姐姐披了沒幾秒,就撤下毛毯裹住了懷里的貓。她們的宿舍是不給養(yǎng)寵物的,姐姐們都在嘆氣,說最多只能收留一個晚上,等明天就得放走。
那是我和她的第一次對視、第一次接觸,應該也是第一次說話。
“珩城,你說是你要養(yǎng)的可以嗎?”她的眼睛里沒有乞求也沒有希望,哪怕是在求我辦事也是冷冰冰的表情。那一刻我開始害怕,我不知道它源于何處,因為這種畏懼,我沒能拒絕她的請求。在看到我點頭的那一刻,她依然沒有笑,只是用冰冷的沾著水的手指摸了摸我的頭,僅此而已。
浴室的經(jīng)理知道這只貓是我要養(yǎng)的也無話可說,他是否詢問過我爸的意見我是不知道的,但事實是這只貓在這個滿是女人的寢室住了下來。抱回來的時候貍花貓應該已經(jīng)懷孕一個多月了,它被安置到宿舍的電視柜里,取名99號。
貓很通人性,基本上和這群姐姐保持著一樣的生活習慣,姐姐們不醒過來它就不會喵喵叫。只是有一點,它不給任何人抱,除了雪白姐姐。我當時也知道“救命恩人”這個詞了,每次當它拒絕我抱的時候,我都會很窩火。我想盡了各種辦法,喂它吃老奶奶給我留的肉片,把我最愛的紅燒鯽魚給它吃,可99號依然不買賬。每次看著它被雪白姐姐抱在懷里,我既羨慕雪白姐姐,又羨慕它。
99號在一個冬天的雨夜被抱來,也同樣在一個雨夜里生產(chǎn)。那幾天在食堂吃飯時,我常常能聽到姐姐們說“99號估計是要生了”這樣的話。我并不擔心99號,因為家里養(yǎng)過小貓,生產(chǎn)什么的也沒出過意外,母親總跟我說貓是有九條命的。雪白姐姐那幾天倒是很緊張,總是心不在焉的,飯吃得也不多,有時候有工作也推說身體不舒服。
那天夜里生意很好,因為下雨天格外冷,澡堂來了很多人洗澡。寢室里只剩下雪白姐姐、睡在電視柜下面的99號和我。宿舍的音響里放著一首輕快的、不帶一絲憂愁的音樂。雪白姐姐不愿意和我說話,戴著耳機半靠在枕頭上聽自己的MP3,我則在小心地逗弄著99號。
“小她(方言指雪白姐姐),忙不過來了,樓上的客人要推背,這兩天你休息好了嗎?有時間上去幫幫忙?。俊闭f話的是浴室二樓的接待阿姨,很善良也很好說話,沒事喜歡帶自己做的菜分給姐姐們和我吃。我看向雪白姐姐,她拔下耳機看了看我,可能也不是看我,而是在看99號,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雪白姐姐開始換下睡衣。那時的我也有了性別意識,很自覺地撇過頭逗起了99號??呻娨暪裆系囊幻骁R子卻讓我看到了她,看到了她肚子上一道深深的紅疤。雪白姐姐上樓后,我頓感無趣,提前讓母親找人把我送回了家。
第二天放學回到食堂,發(fā)現(xiàn)姐姐們都不再像以前那樣嘰嘰喳喳、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話了,看到我也沒多說什么。我努力地在人群里尋找雪白姐姐,但怎么也找不到。
17號告訴我99號死了,連著生下的八只小貓也全死了。晚上太冷,它們剛出生就全都凍死了。
當時我對死亡是沒有感觸的,只覺得造化弄人,可接著卻是無盡的痛感。17號告訴我,雪白姐姐回來看到一窩死貓后就開始哭,但哭著哭著就平靜了,她還像往常一樣沉默,也開始正常上班。她們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繼續(xù)和她說笑??傻韧砩蠝蕚涑燥埖臅r候就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她的化妝品、衣服、小靈通全都在,但人卻怎么都找不到了。隨后,我父親和經(jīng)理就去派出所報了案。
我不知道該怎么去消化這些信息,只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當時的我不知道自殺這種說法,就沒往這方面去想。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敢問父親,雪白姐姐到底是走了還是……
有一次父親告訴我,雪白姐姐的母親來過浴室,拿走了她所有的東西。他說雪白姐姐的爸爸當年下海掙了錢,但后來步子邁大了又欠了很多錢,雪白姐姐是在幫她爸爸還債。父親說到這兒就不再說了,我想問問雪白姐姐的名字,我知道只要多問一個字,我就知道她是生是死了。
看著情緒不高的姐姐們,我不知道如何開口,就也選擇了閉嘴,以此來分擔她們的悲傷。吃過飯去寢室,音響還在放歌,是羅大佑的《戀曲1990》??粗湛盏碾娨暪窈蜎]有人靠的枕頭,那大概是我年少的第一次失戀。
我上初中時,家里請了個保姆,我也不用再去浴室的食堂吃飯了。學業(yè)慢慢加重,和浴室的接觸也就只剩下去簡單洗個澡了。雖然對事物的認知已經(jīng)上升,但在我的記憶里,浴室還是那個人多、嘈雜卻溫暖的地方。
小升初的那年,浴室迎來了一次大換血,具體的原因父母也不跟我說。我知道的是,除了17號,其他的姐姐都走了,留下的還有對鍋爐房輕車熟路的老王。二樓的接待阿姨變成了接待叔叔,經(jīng)理也從一個年輕人換成了一個中年人。
新經(jīng)理姓王,個子挺高,得有一米九多了,顴骨是突出來的,手上總是拿著一根煙。他四十多歲了還是個光棍,而且是個“撒謊大王”。他告訴我,我們家鄉(xiāng)之所以叫三山,是因為當初有個道士來到這兒看到有三座山,所以取名“三山”。我當時十分驚訝,把這個“真相”對我的母親說過之后,母親卻說,你別聽他胡扯。
因為母親的“批判”,我也自然地把王經(jīng)理當成了一個撒謊不打草稿的人。但我還是很喜歡和他玩,他教會我象棋,告訴我馬走日,象走田,告訴我圍棋縱橫十九道。在他辦公室那臺老舊的臺式電腦上,他經(jīng)常教我怎么在QQ游戲里和人下象棋和圍棋。他常開玩笑說,這要是在古代,他是要收我兩刀臘肉和一袋大米的。我并不知道這個風俗,于是說道:“我讓我媽給你準備四刀臘肉、兩袋大米?!?/p>
后來,王經(jīng)理結(jié)婚了。他對象是浴室里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姐姐,父親告訴我,那個姐姐腦子有點問題,經(jīng)常傻笑。那個姐姐身材微胖,其他的我不記得了。他們的婚禮是在母親經(jīng)營的酒店辦的,他們的迎賓照放在酒店的門口,我看了很多眼,說不上哪兒不對,也說不上哪里好。
婚宴擺得并不多,那天癡傻姐姐的家里沒有來人?;槎Y沒有搞什么儀式,就那樣簡單地開始了。因為王經(jīng)理結(jié)婚,父親也決定給浴室的所有人放一天假。王經(jīng)理是本地人,家里倒是來了幾個人,新娘家的簽到臺卻一直是冷冷清清的。但她一直在笑,她的笑不似以往那種癡傻的笑,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沒有雜質(zhì)的笑。
17號帶著浴室的姐姐們?nèi)珌砹?,她先是和我打了招呼,然后徑直走向女方的簽到臺。她理了理新娘的頭發(fā),然后用力地抱住她。17號努力地忍著淚水,然后塞給新娘一個很厚的紅包。
新娘還是笑,她推擋著17號的紅包,說這是辛苦錢,不能要。最后紅包被安靜地放在了女方的簽到桌上。接下來,每個姐姐都放下她們的紅包,或厚或薄,但她們都噙著淚,由衷地發(fā)出了笑聲。
宴席上,姐姐們喝了很多酒,她們主動去找男方那邊的家人喝酒,酒杯永遠是高高地舉起,慢慢地放下。她們圍攻著那些在言語間嘲笑或評論過新娘的男人和女人。宴席結(jié)束,她們是最后走的,她們圍到了一張桌子上,王經(jīng)理努力地招架她們遞過來的酒杯??删淳朴衷趺磿D??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沒看見,我拿上喜糖就屁顛顛地回了家。母親跟我提過一嘴,說那天晚上的酒店衛(wèi)生格外難打掃。
癡傻姐姐和王經(jīng)理沒有像樣的婚房,兩個人的家就安在浴室三樓賓館的一個房間里,那個房間原來也是給王經(jīng)理住的。
王經(jīng)理的婚后生活是幸福的,雖然沒有蜜月,但兩個人經(jīng)常給彼此帶飯,偶爾癡傻姐姐也會向廚房的老奶奶借灶臺給王經(jīng)理燒幾個菜。癡傻姐姐魚燒得很好吃,王經(jīng)理會邀請我一起吃?;蛟S是癡傻姐姐知道了我要給王經(jīng)理送臘肉和大米,也格外喜歡我。她會給我買四五歲小孩子玩的玩具。每次看到玩具我都很嫌棄,但嘴上仍說我很喜歡。爸媽囑咐我不能要他們給的玩具,我就送回去,說把玩具都留給未來的小弟弟玩吧。
許是我的嘴靈光,癡傻姐姐在婚后幾個月就懷孕了。那段時間,王經(jīng)理的心思就不在浴室上了。父親雖然對此會有不滿,但是從不說出口。王經(jīng)理的孩子出生,父親是第一個送去紅包的人。
癡傻姐姐生產(chǎn)的過程很順利,孩子長得很有靈氣,是個男孩。但誰都心照不宣地知道,王經(jīng)理估計要走了。
他走的那天我不知道,是母親突然給我?guī)Щ貋硪幌渫婢摺切┍晃揖芙^了的幼稚玩具,在玩具的最下面壓著一盒王經(jīng)理拿木頭刻的象棋。象棋在后來搬家時弄丟了,但是我仍然記得那象棋的樣子。其實雕刻象棋的木頭很普通,就是后廚用來燒鍋灶的木頭。
漸漸地我也開始忘記他。直到2021年的暑假,父親告訴我,王經(jīng)理的老婆,也就是那位癡傻姐姐,去世了。我心里一驚,但也沒再往下問。
王經(jīng)理離開時我已經(jīng)初二了,被初中班主任看作分水嶺的時間段。他離開了就需要有新人接上,二樓搞接待的叔叔無疑成了最好的人選。父親和姐姐們都叫他胖子,姐姐們總說胖子和我在一起是大彌勒見了小彌勒,所以我叫他彌勒叔叔。他是個科技感很強的人,他的手機是我見過的第一部蘋果智能手機。在我電腦打字不太靈光的時候,他送給我一個他自己制作、自己編程的手寫板,可以直接插在電腦上用的那種。他幫我注冊了我一直用到現(xiàn)在的QQ號,我QQ的第一個好友就是他。他的頭像是一頭大大的卡通豬,喜歡在QQ空間里發(fā)自己每天的見聞。
初二的我還是不愛學習,分不分水嶺的對我來說不重要。我喜歡和彌勒叔叔在一起,去他的房間總能混到各種各樣的好吃的,也能看到他鼓搗的那滿滿一桌子儀器。哪個是電壓筆,哪個是內(nèi)存條,哪個是散熱器,都是他告訴我的。
那一天的物理課,老師講到放大鏡聚光可以把紙燒穿?;貋砦蚁胱鰧嶒?,便想起來彌勒桌子上擺的各種各樣的放大鏡。得知我的想法后,他很大方地送了我一個比較新的放大鏡。我在他的床上擺弄著放大鏡,對著一張抽紙照。那天的太陽很好,但我還是怎么都燒不著那張抽紙,慢慢地,耐心變成了無趣,我便在他的床上睡著了。
意外來了,睡著后我左手緊攥著的放大鏡燒著了彌勒的被單,但我仍然在夢里暢游,直到彌勒回來我才醒過來,但這時他的被單已經(jīng)燒去了一大塊。幸虧彌勒受過消防培訓,最終有驚無險。
回到家,我遭到了父母的混合雙打,“火燒彌勒床”成了我的一個陰影,我不敢再肆無忌憚地去找彌勒了,甚至還刻意地躲著他。除了挨的那頓打之外,我也害怕他生我的氣。
一天晚上,母親告訴我,彌勒喊我去找他,我以為彌勒終于要興師問罪了。既然躲不過了那就只能面對,我忐忑地推開彌勒的房門,卻看到他手上拿著幾條舊毛巾、幾根鐵絲和一瓶高度白酒。見我來了,他摟過我的肩膀賊兮兮地笑。也不給我問的機會,他直接帶著我下樓跑到了浴室后面的停車場。
彌勒變魔法一般拿出一根青翠的大竹子,用鐵絲將毛巾牢牢地綁在了竹竿上,撒滿了高度的白酒,然后用口袋里的打火機點燃。他把那根竹竿高高地舉起,然后像瘋了一樣大叫大喊,圍著整個停車場轉(zhuǎn)圈。他轉(zhuǎn)了幾圈后把那“火把”遞到我手上,說了句去吧!我要承認,那一刻我真的被他的癲狂感染了,學著他的模樣在停車場狂喊。慢慢地我也累了,他看著氣喘吁吁的我,摸了摸我的頭,笑著說了句:“不怕火了吧。”
那年的情人節(jié),彌勒的QQ空間更新了一條動態(tài):“感謝你的陪伴?!迸鋱D是他和17號在他剛買的摩托車前擁抱的照片,彌勒的頭像也從那個大大的卡通豬頭換成了他和17號的合照。
我沒什么特殊情緒。當時流行在留言板上評論“99”,我也很自然地評論了個“99”,他回復了我一個齜牙的微笑。父親知道這件事后有些頭疼,自己的公司怎么又出了一對。但他還是習慣性地保持了沉默。
17號比彌勒高一個頭,但兩人走在一起卻是那么般配。這種錯覺不知道是因為兩個人都喜歡笑,笑的時候都很大聲,還是因為兩個人都喜歡請我去吃路邊攤。
他們的愛情進行了兩三年,但直到我上了高中,他倆依舊沒結(jié)婚,只是每當假期看手機時,總能看到彌勒朋友圈炫耀的圖片和充滿愛意的話語。他倆的每一張照片都在笑,永遠都是笑的。人長大了就開始多了很多好奇心,我經(jīng)常觀察兩人的合照,不知道何時,兩人的無名指都戴上了沒有鉆的戒指。
高一暑假,在外地讀書的我收到了父親的一條消息——彌勒出車禍了。彌勒喝酒后把摩托車開得太快,和“后八輪”撞上了。父親詢問我要不要回來吊喪時,我震驚得說不出話,半天才答出個嗯字。
那天天氣很好,我在人群里怎么都找不到17號的影子。我詢問父親17號在哪兒,他指了指上二樓的樓梯。
她耳朵上別著一朵白花,看見我就笑了?!扮癯?,你長高了。”我咀嚼不出她話里的滋味,依然木訥地嗯了一聲。就這樣,我靜靜地在17號身邊站了五分鐘。她說餓了的話就去廚房拿個包子吃,是她和彌勒最喜歡的雪菜包子。我點了點頭,逃離她的身邊。轉(zhuǎn)身的時候,我聽到了一聲嗚咽,我不敢回頭,那一刻,17號應該沒有笑。
彌勒的葬禮和送往火葬場的時候我全程都跟隨了。我看到,17號一直在笑。
葬禮結(jié)束后我離開了,回到了高中繼續(xù)我的學習和生活。17號并沒有像雪白姐姐一樣消失,她還在我家的浴室工作。而彌勒的QQ頭像卻一直灰了下去。我的生活在不斷發(fā)生著改變,除了彌勒的灰色頭像。
高二那年,學校里開始組織各種環(huán)保相關(guān)的征文比賽。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沒有出眾的文采,也對環(huán)保知識知之甚淺,就很自然地選擇了回避這些比賽。假期回到浴室,我看到一群人圍著父親,浴室前臺的姐姐告訴我說,這些人都是環(huán)保局的。我沒多問,便去了和廚房相連的鍋爐房??粗仩t房的老王頭兒在一車車地拉煤,我習慣性地向他揮了揮手。他拿起仿佛長在自己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擦黑黑的臉,露出了白色的牙齒。
老王是個可憐人,他從我家浴室開始營業(yè)就一直在這里工作,姐姐們總跟我有意無意透露一些關(guān)于他的八卦:老婆剛結(jié)婚就跟人跑了,肩膀上有點殘疾,六十多歲了家里人也不管。但老王頭兒對我是很好的。
鍋爐房永遠是暖烘烘的,老王從地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鏟起煤,添入火焰覆蓋的鍋爐中。看添得差不多了,就坐到一把褪了色的木椅子上喝上一口牛欄山。木炭燃燒的嗆味和酒精的香味混成了這個陰暗鍋爐房的特殊氣味。
老王佝僂著身子,臉上是黑色的炭粉,身材消瘦的他手臂上掛著細密的汗珠子。發(fā)現(xiàn)我在觀察他后,就從口袋拿出一把花生得意地吃了起來。
“小他(這里指我)!想吃嗎?”他喝了一口酒,對我搖了搖手上的花生。
“嗯!”我真誠地點了點頭。
他從口袋里又抓了一把遞給我。就這樣,他坐在椅子上,我蹲在他旁邊,一老一少吃起了花生米。他把剝剩下的花生殼一個個像投籃一樣扔到火爐里,我也不甘示弱地學起了他。奈何我力氣雖然大,但花生殼很輕,只能在他的嘲笑聲里一步一步地向鍋爐靠得越來越近。
“小他,不能再靠近啦!不安全了?!甭牭嚼贤跽f話,我也停下了腳步,用盡全身的力氣把花生殼拋出,最后終于扔了進去。我舉起雙手像個勝利者般向他炫耀,他也只是哈哈地笑著又遞給了我一把花生。
那是一個周六,家里的浴室格外熱鬧。家里人跟我說,電視臺的人都來了,我跟在她們屁股后面,看著一群人和我父親站在一起。他們都看著同一個方向——浴室的筆直、粗壯的煙囪,記者們的攝像機也都對著那個煙囪。地上蹲著一個男人,手上正擺弄著一個機器,他手上的對講機也不時傳來幾句話:“雷管安裝好了,可以起爆了?!?/p>
慢慢地,越來越多的人靠近我家浴室,浴室對面的飯店老板、附近修理廠上班的工人。我被擠來擠去,最后擠到了老王身邊。我拉了拉老王的衣角,他沒有理我,我也只能乖乖地站在他的身邊,讓他來幫我遮擋擁擠的人群。
“3,2,1,起爆!”隨著男人的一聲大喊,大煙囪倒向了浴室后山的位置,爆炸震得地面都在顫抖,飛揚起來的塵土很快覆蓋了整個浴室。當煙囪徹底倒下,父親和他身邊的人都開始鼓掌,攝像機精準地記錄下煙囪倒塌的瞬間,也記錄下了人們的掌聲和叫好聲。
當我震驚于一個龐然大物在短短幾秒倒塌的時候,老王頭兒已經(jīng)消失在了人群中,我也再沒能找到他。
晚上回到家,家里人都圍著電視,看正在播出的這次爆破事件。這次爆破不僅上了地方電視臺,還上了省里最大的電視臺。
“珩城快看,是你哎!你上電視了!尚好(方言‘挺’的意思)帥?!蔽铱聪螂娨暎瑓s沒有看到自己,只看到了身邊的老王。電視里,老王的臉格外干凈,肩膀上也沒了那條褪色的毛巾。他眼神中是什么呢?是堅毅,是不甘,還是痛苦?我分不清。
家里人還在觀看,畫面最后轉(zhuǎn)到了我爸和市里幾個重要領導的采訪。他們說:“你爸這個詞說得真不錯!”沒人還記得畫面中短暫停留的那個身影。
高三暑假的一天,我心血來潮,決定去浴室的廚房吃個飯。此時在廚房燒飯的老奶奶、吃飯的姐姐我都不認得了。人群中我還是習慣去尋找17號的身影。
“17號呢?”
“出去了,她一般都是快吃飯的時候回來?!?/p>
我在廚房一直等著,她終于出現(xiàn)了。她從一個男人的紅色大眾車上下來,手上拎著很多東西——衣服、鞋子、包??吹轿业哪且豢?,她又咧開嘴對我笑了起來。
“怎么想起來到這兒吃飯了?”
“想吃這兒的飯了?!蔽艺f。
高四寒假,家家戶戶都有電熱水器了,我家的浴室終于開不下去了,準備年底就不干了。我縱有萬般不舍,也無法對父親說什么。
父親說17號找我,讓我一會兒去一趟浴室。
她站在寒風里,站在她們寢室門前。雪落在她的頭發(fā)上像一朵花。她也老了,有皺紋了,皮膚開始發(fā)黃,臉上雖有著精致的妝,卻也擋不住憔悴的事實。她看我來,一如第一次見我那樣,笑盈盈地遞給我一個兩千塊錢的紅包。一時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不容反駁地把錢塞到了我棉襖的帽子里,不給我拒絕的機會。
“走嗎?”一個男人拎著大包小包從她的寢室出來。
“走吧?!?7號點點頭,踮起腳摸了摸我的頭,又回頭看了一眼浴室。
她上了一輛奔馳車,從后座的車窗伸出一個戴著鉆石戒指的右手。我追趕著車子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你就叫我17號……不,就叫姐姐吧,姐姐更好聽!對了!開心的一噸和辛苦的一噸是一樣重的。”她還是那樣,還是那樣地笑著。
【作者簡介】杭志程,黃山學院戲劇影視文學專業(yè)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