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擬又現(xiàn)實的尼羅河穿越之旅

提起薩爾茨堡的巖石騎術學校劇場（Felsenreitschule），它的名字也許不被中國樂迷所熟知，但如果我告訴你，它是電影《音樂之聲》插曲《雪絨花》的拍攝地，你的腦海中一定能浮現(xiàn)出它的樣子。由薩爾茨堡州立劇院（Salzburger Landestheater）制作，安德烈亞斯·格根（Andreas Gergen）執(zhí)導的歌劇《阿依達》于2023年11月在薩爾茨堡的巖石騎術學校劇場首演。

17世紀上半葉，人們曾在巖石騎術學校開采礫巖，用來建造大教堂。1693年，根據(jù)巴洛克建筑師約翰·伯恩哈德·費舍爾·馮·埃爾拉赫（Johann Bernhard Fischer von Erlach）的設計，人們在廢棄采石場的墻壁上雕刻了96道三層拱廊，以便在這里觀看馬術表演和動物搏斗。1926年，馬克斯·萊因哈特（Max Reinhardt）在薩爾茨堡音樂節(jié)上首次嘗試在這里上演哥爾多尼的喜劇《一仆二主》。1948年，在赫伯特·馮·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的領導下，這里首次上演了歌劇，劇目為格魯克的《奧菲歐與尤麗狄茜》。如今，巖石騎術學校劇院成為每年薩爾茨堡音樂節(jié)（Salzburger Festspiele）重要的活動場地。

薩爾茨堡這座巴洛克建筑風格的老城，作為莫扎特的出生地、卡拉揚的故鄉(xiāng)、電影《音樂之聲》的拍攝地，每年舉辦最負盛名的薩爾茨堡音樂節(jié)，吸引著全世界的音樂發(fā)燒友。薩爾茨堡的空氣中彌漫著音符，有著講不完的音樂軼事。今天，我們來本文聚焦薩爾茨堡的《阿依達》，讓我們一起來領略導演安德烈亞斯·格根如何在這部歌劇制作中解讀《阿依達》。

樂迷們對安德烈亞斯·格根并不陌生。他2011至2017年是薩爾茨堡州立劇院的歌劇總監(jiān)，制作了超過100部歌劇、輕歌劇、音樂劇和戲劇。2022年，他執(zhí)導的德語音樂劇《我來自奧地利》在北京天橋劇院進行了高清放映。這部帶有百老匯色彩，輕松活潑的音樂劇深受觀眾朋友們歡迎，也是安德烈亞斯·格根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此次，作為導演的他，通過對舞臺的再創(chuàng)作，對《阿依達》進行了全新的闡釋。

誰不希望忘掉一切煩惱，來一場尼羅河穿越之旅呢？拉達梅斯每天都想要這樣的生活。在這個歌劇制作中，拉達梅斯是自己岳父公司的一名高級經(jīng)理。為了逃避巨大的工作壓力和與妻子安涅瑞思的婚姻生活，每天妻子入睡后，拉達梅斯都會躡手躡腳地從床底拿出虛擬現(xiàn)實（VR）游戲《阿依達》，開始他神奇的埃及之旅。在游戲中，他的妻子是埃及公主，他的岳父是法老，他自己則是埃及軍官，愛上了游戲里被俘虜?shù)陌⑷肀葋喒靼⒁肋_。拉達梅斯幻想在虛擬世界里拯救他的愛人阿依達并和她結(jié)婚。漸漸地，現(xiàn)實和虛擬的界限慢慢模糊，在時空交錯的游戲里，拉達梅斯最終與自己的愛人阿依達一同走向死亡；現(xiàn)實世界中，他也因為沉溺于電子游戲，最終被妻子拋棄。

舞美設計師史蒂芬·普拉特斯（Stephan Prattes）在舞臺上創(chuàng)造了兩個空間，它們時而劃分著現(xiàn)實與虛擬，時而劃分著個人與社會。通過可升降的“拉達梅斯和安涅瑞思的臥室”箱子作為現(xiàn)實世界或個人空間的縮影，舞臺本身則成為虛擬世界或社會大環(huán)境的象征。舞美設計師的巧思使得導演安德烈亞斯·格根的想法得以實現(xiàn)。在第四幕結(jié)尾，這間“臥室”化為拉達梅斯和阿依達最后的歸宿。隨著阿依達走入這間代表著“現(xiàn)實世界”的臥室，現(xiàn)實和虛擬世界的界限完全被打破，在兩個時空融合之時，二重唱“再見吧，大地”（O Terra， Addio）在巖石騎術學校劇場響起。

更有趣的是，《阿依達》本是一部悲劇，但在導演的奇思妙想下被加入了大量游戲元素，成功給悲傷的愛情故事增添了些許幽默和喜劇效果，這使《阿依達》成為一部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關于沉迷電子游戲的諷刺劇”。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歌劇視頻設計中一比一還原的虛擬現(xiàn)實游戲界面細節(jié)。這里不得不提到本劇的視頻設計師安德利亞斯·伊萬克西奇（Andreas Ivancsics），他設計的精彩游戲界面設計是本制作的一大亮點。序曲和幕間曲時，視頻顯示“加載中”（Loading），中場休息時顯示游戲“暫停”（Pause）。拉達梅斯演唱詠嘆調(diào)“圣潔的阿依達”時，視頻則顯示角色阿依達作為游戲人物的屬性界面：阿依達有力量（STR）、智力（INT）、敏捷度（DEX）等數(shù)值，并且擁有可發(fā)光道具“魔法戒指”，代表永恒的愛情。

此外，這部歌劇的虛擬世界部分具有未來感的緊身服裝設計，也很符合電子游戲的風格，這多虧了服裝設計師亞歷克桑德拉·契卡（Aleksandra Kica）。阿依達有著紅色的頭發(fā)，她身著戰(zhàn)服和皮裙，腳踏長靴，腰間別著一把手槍，是一名英勇的女戰(zhàn)士；拉達梅斯身披銀色鎧甲，他在游戲里的道具酷似電影《星球大戰(zhàn)》中的光劍。安涅瑞思則身著黑裙，風情萬種。歌劇結(jié)尾時，沉迷游戲的男主角在現(xiàn)實生活中被安涅瑞思拋棄。作為唯一一位“笑到最后”的主角，安涅瑞思取得了最終的勝利，她身披風衣、戴著黑色墨鏡，提著皮箱拂袖而去。這是導演對《阿依達》中女性角色的全新演繹。

在音樂方面，強大的歌劇演員陣容讓這場歌劇的演唱和表演水平無可挑剔。飾演阿依達的女高音克里斯蒂安娜·奧利維埃拉（Christiana Oliviera）聲音柔和而富有表現(xiàn)力；飾演安涅瑞思的女中音奧克薩娜·沃爾科娃（Oksana Volkova）以讓人踏實和輕松的聲音毫不費力地控制全場，同時也成功演繹出了這個角色的風情萬種；米倫·博什科夫（Milen Bozhkov）飾演的拉達梅斯以具有層次感的聲音贏得了觀眾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同時也刻畫了這個角色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焦慮、挫敗、無奈與在游戲世界里的敢愛敢恨和英雄氣概。不得不提的是由薩爾茨堡州立劇院音樂總監(jiān)萊斯利·蘇加南達拉賈（Leslie Suganandarajah）執(zhí)棒薩爾茨堡莫扎特管弦樂團（Mozarteumorchester Salzburg）帶來的精彩演奏，以及薩爾茨堡州立劇院來自里約熱內(nèi)盧的舞蹈總監(jiān)和編舞雷吉納爾多·奧利維拉（Reginaldo Oliveira）率領薩爾茨堡州立劇院芭蕾舞團給本劇加入的精彩現(xiàn)代舞表演。

這部制作具有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因此不但老觀眾為之著迷，還吸引了不少新觀眾前來觀劇。對于主人公拉達梅斯來說，在生活中里沉溺虛擬現(xiàn)實游戲和人工智能，與在虛擬世界里和阿依達深深的愛戀一樣，都很容易上癮。它是一把雙刃劍，既可以成為精神的庇護所，也可以變得“危險”，導致游戲世界里生命的結(jié)束和現(xiàn)實生活中婚姻的終止。通過這個制作，導演向我們傳達了這樣一個信息：人工智能也是人性的一部分。

人工智能作為人類智慧的產(chǎn)物，也許能有理解人類、與人類共情，甚至成為人思想的一部分的可能性。當人工智能創(chuàng)造的虛擬世界和真實世界的界限越來越模糊，我們的生活將會走向何處？在虛擬的世界里，我們關閉了對現(xiàn)實世界的感知，在生理和心理的錯覺中更加強烈地體驗愛、成功、悲傷、背叛、憤怒、甚至可以體驗死亡。人們不禁思考，這樣的愛情，是否反而更加純粹？這樣的感情，是否可能越過虛無，變成更加真實的真實？而當我們?yōu)榱颂与x現(xiàn)實生活中的困境，過度沉浸在虛擬現(xiàn)實的世界里，也許現(xiàn)實生活中的危險已經(jīng)悄悄來臨？

筆者認為，安德烈亞斯·格根前衛(wèi)的歌劇制作很有說服力，但眾所周知，歐洲歌劇院中的“白發(fā)現(xiàn)象”非常明顯。在這場演出中，老年觀眾也毫不意外地占了大多數(shù)。因此，德奧老年觀眾對于在歌劇制作中加入虛擬現(xiàn)實的接受程度，是筆者關心的一個重要的問題。為了解答心中的疑惑，筆者特意在觀劇后對幾位年長觀眾進行了隨機采訪。老年觀眾朋友們表示，歌劇演員的演唱和表演都很精彩，但是他們對于虛擬現(xiàn)實游戲不是特別了解，所以對于游戲場景中的細節(jié)設計，以及游戲、真實世界之間的轉(zhuǎn)換稍有迷惑。同時，他們也表示，隨著時代的進步和導演制歌劇（Regieoper）的發(fā)展，歌劇制作加入時代元素是大趨勢，因此他們對于這樣的變化完全可以理解。

在這個歌劇制作中，導演成功找到了《阿依達》與當代社會的連接點，從人工智能這個時髦而引人深思的切入點入手，賦予了這部歌劇讓觀眾們能夠感同身受的時代精神，再次喚起了我們對人性的思考。人性，是歌劇永恒的話題；悲劇襯托了人性的偉大，而喜劇諷刺了人性的弱點。通過導演精心的設計，我們在這部歌劇中體會到了這兩點，也真切感受到了152年以后，《阿依達》仍然以它強大的音樂和戲劇魅力感染和啟迪著每一位觀眾。

[封戈童，慕尼黑大學語言文學學院德國現(xiàn)代文學方向在讀博士。曾先后就職于北京大學歌劇研究院、吳氏國際演出（北京）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