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迎港
【摘要】莊子技術思想中,“技”“道”范疇是其重要組成部分?!凹肌敝畠r值分為內在價值和“外在價值”?!凹肌敝庠趦r值主要體現(xiàn)在技術作為人工創(chuàng)造物被人用以做事的工具和手段,進而產(chǎn)生外在功利;“技”之內在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對技術人本真的關切,直接體味自然、欣賞自然而使人精神愉悅,以提高人的精神境界。然而,從技術業(yè)已成為人類社會的背景審視,人類重視“技”之外在價值的程度已經(jīng)遠遠超越其內在價值,因此產(chǎn)生一系列威脅人類生存的問題。因此,現(xiàn)代之“技”的發(fā)展不僅應重視“技”的外在價值,還應體悟并重視“技”的內在價值。在此立論基礎之上,還應將“技”的內在價值升格至“道”這一至高價值,以通達至“萬物與我唯一”的至高境界。
【關鍵詞】莊子;技;道;技術觀
【中圖分類號】B2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0-005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0.019
在莊子深邃的技術思想中,“技”與“道”是其中兩個重要范疇。在本文中,我們將探討“技”與“道”的范疇,揭示它們之間的邏輯關系,并探究莊子以“技”入“道”的深刻內涵。這一過程不僅是對莊子技術思想的深入挖掘,也是對當代技術發(fā)展方向的深刻反思。莊子提醒我們,技術的發(fā)展不應僅僅局限于表面的功能和效果,即“技”之外在價值,還應當重視“技”之內在價值,并進行升格,遵循“道”的指引,追求人的全面發(fā)展并與自然萬物相協(xié)調統(tǒng)一。因此,在科技日新月異的今天,通過深入研究莊子的“技”與“道”思想,我們可以獲得寶貴的啟示,以期為當代技術的發(fā)展指明方向。
一、澄清:“技”之范疇意涵及價值
在中國古代,“技”與“藝”是緊密相連的,莊子曾明確指出:“能有所藝者,技也。”這表明了技藝與藝術的緊密關系。在《說文解字》中,“技”被定義為“巧也”,意味著技巧、技能。這個字最初是一個形聲字,由“手”旁和“支”為聲符組成。其中,“支”象征著手持去枝之竹,被用來輔助或“支撐”,并在人們的日常生活得到使用。因此,“手”與“支”合起來的含義,就像植物的本體與枝體相互支撐一樣,指的是人們用手進行各種技能操作,如制作工具、種植、打獵、捕魚等,這些都是屬于維持日常生活的技藝。
隨著時光的流轉和社會的演進,“技”的含義和用法逐漸拓展到更廣泛的領域。它不再僅僅局限于手或手的動作,而是與其他字結合,衍生出許多與技能相關的詞匯,如“技術”“技巧”等。這些詞匯豐富了“技”的內涵,使其更加多樣化。
在莊子的技術思想中,“技”被細分為“良器之技”和“機巧之技”兩個范疇。其中,“良器之技”指的是純熟的技藝或高超的手法。在《莊子·養(yǎng)生主》中,庖丁展現(xiàn)了他解牛的精湛技藝,讓文惠君驚嘆不已,并發(fā)出“技蓋至此乎”的疑問。同樣,在《莊子·達生》中,孔子見到一個佝僂老者用竿子輕巧地粘蟬,如同在地上拾取東西一般輕松。孔子對此表示出極大的興趣,詢問老者是否掌握了某種技巧或道理,老者自信地回答:“我有道也?!倍皺C巧之技”則指的是能夠提高生產(chǎn)效率的器械技術,比如在《莊子·天地》篇中所提及的用于汲水的木質工具“桔槔”,就是代表性的“機巧之技”。
在《莊子·內篇》的《逍遙游》一文中,通過行客與宋人之間的技術交易,莊子展示了“技”作為工具和手段所帶來的物質財富和效率提升。然而,在莊子技術思想中,“技”之價值不僅體現(xiàn)在外在的物質層面,更涵蓋了內在的境界層面。而且莊子更為強調“技”之內在價值,即人、“技”、世的本真融合。
當“技”與人融為一體時,人們可以通過“技”之途徑直接體驗自然、欣賞自然,從而帶來精神的愉悅。同時,技術還可以改善人與自然的生存環(huán)境,提高人的生活質量與精神境界。例如,在《逍遙游》一文中,列子憑借“御風技”乘風而行,飄然自得,駕輕就熟,十天后返回。這種憑借技術達到的至妙境界,正是“技”之內在價值的體現(xiàn)。這種境界不僅讓人在物質上得到滿足,更在精神上得到升華和愉悅。
質言之,在莊子的技術思想中,“技”不僅是一種外在的工具和手段,更是一種內在的精神追求和人生哲學。它涵蓋了從物質到精神、從實用到審美的多個層面,體現(xiàn)了莊子對于技術與人文、自然與社會的深刻洞察和獨到見解。在莊子的眼中,“技”不僅是一種技藝或技能,更是一種與人的本真相融合的境界。這種境界不僅讓人在物質上得到滿足和提升,更在精神上得到愉悅和升華。因此,我們應該在追求“技”外在價值的同時,也要注重“技”之內在價值,并不斷修養(yǎng)和提升個人素養(yǎng),以達到更高層次的人生境界,這便是莊子所言“得道逍遙”之意。
綜上所述,莊子之“技”作為中國古代人類維持生存的重要手段,對于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具有革命性意義。誠然,在莊子技術思想中,無論是“良器之技”還是“機巧之技”,無論是其外在價值還是內在價值,“技”及“技”之價值都被“道”所規(guī)定,并且按照“道”的規(guī)律運行,“道”是“技”及“技”之價值的最終依據(jù)和最終規(guī)范。
二、危境:“技”之價值失衡及隱憂
人類對“技”之外在價值和內在價值應當保持“中庸”、平衡和穩(wěn)定的態(tài)度,促使“技”之外在價值和“內在價值”與“人道”“天道”相統(tǒng)一?!凹肌敝庠趦r值和內在價值一旦失衡便會使人類世界生成種種禍端。
與莊子的傳統(tǒng)之“技”相比,現(xiàn)代之“技”的內涵、外延、生成、應用等各方面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F(xiàn)代之“技”一般釋義為工藝、技術、方法、工具等的總和。抑或“根據(jù)生產(chǎn)實踐經(jīng)驗和自然科學原理而發(fā)展成的各種工藝操作方法與技能。廣義的還包括相應的生產(chǎn)工具和其他物質設備,以及生產(chǎn)的工藝過程或作業(yè)程序、方法?!盵1]
相較于莊子的“技”,現(xiàn)代之“技”展現(xiàn)出與之截然不同的兩大顯著特征,這也是區(qū)分中國古代技術與西方現(xiàn)代科技的分水嶺。第一,在規(guī)模與體系建制上,現(xiàn)代之“技”顯得尤為宏大與完善,這在工商業(yè)和制造業(yè)運行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第二,現(xiàn)代之“技”與現(xiàn)代科學之間形成了緊密結合與相輔相成的關系,使得現(xiàn)代之“技”在某種程度上貌似成為現(xiàn)代科學的一個實踐應用領域。這兩大特征共同塑造了現(xiàn)代之“技”的獨特面貌,同時與莊子技術思想中的“技”之范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古代中國,即尚未產(chǎn)生現(xiàn)代之“技”時,技術與展現(xiàn)世界真理的其他方式(如宗教)緊密相連。動植物作為養(yǎng)育的對象,被視為獨立的實體,其意義遠超過傳統(tǒng)之“技”所定義的范疇。它們被視為“天”的創(chuàng)造,甚至直接指向最高和絕對的存在。然而,隨著現(xiàn)代之“技”的廣泛滲透,這種更廣闊的視野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僅是現(xiàn)代之“技”所能塑造的物質世界?,F(xiàn)代之“技”不僅定義了人與自然和世界的關系,更成為一股普遍的、規(guī)定性的力量。
現(xiàn)代之“技”在揭示世界真理的同時,它也遮蔽了世界的多元性?,F(xiàn)代之“技”既解放了人,又束縛了人。從存在主義的角度看,現(xiàn)代之“技”將一切自為、自在的存在轉化為持存物,使“技”之本質成為全體存在者命運的真理。在此之前,技術的多樣性始終與人類文明的廣闊領域相互交織。如今,事物的本質構造幾乎完全源于技術生產(chǎn),因此便失去了之前所擁有的多元視野。
技術起初是人類的工具,但最終,人反而被技術所裹挾,自身成為變成了技術的工具。人利用現(xiàn)代之“技”來塑造萬物,同時人自身也被技術所限定。在現(xiàn)代之“技”所構成的世界景觀中,最終剩下的只是可以被限定的存在。無論是人還是物,都變成了碎片,而這些碎片因其同等的可置換性而失去了原有的獨特性和價值。
海德格爾對現(xiàn)代之“技”的論斷與莊子相似。在他看來,在現(xiàn)代技術的裹挾下,大地已經(jīng)失去了其原始的意義,不再是那個充滿生機和由“天”所創(chuàng)造的獨立存在。相反,它已由“大地母親”的角色轉變?yōu)樨酱_發(fā)的“土地資源”。同樣,在現(xiàn)代之“技”的視角下,動物也不再是那些擁有自然生活習性的獨立生物,而是為人類提供生存條件的生活必需品,動物被視為可操縱、無反抗的“物質資源”,被機械化的食品加工廠以無生命的工業(yè)產(chǎn)品的方式處理。
在由現(xiàn)代之“技”塑造的全球視野下,樹木已不再是那片自然繁茂的原始森林,而是經(jīng)過人工培育的“城市裝飾”,是市場上可交易的“森林資源”。同樣,人們餐桌上的雞鴨也源于工廠的流水線。這些工業(yè)化養(yǎng)殖的產(chǎn)品被廣泛宣傳在媒體廣告中,廣告煽動需求,需求驅動消費,而消費又進一步推動生產(chǎn),最終僅僅促進了GDP數(shù)字的增長。
綜上所述,如今技術發(fā)展理念過度重視現(xiàn)代“技”之外在價值,而忽略了“技”之內在價值??档抡f,人是目的不是工具,當人業(yè)已成為工具時,人的自由自然無從談起。因此,便形成這樣一種技術困境和價值失衡,即整個世界都成為“技”的持存物,被技術所裹挾,整個世界都等待被“技”加工和“訂制”,人類也難以不落窠臼。
三、紓解:“技”之價值復歸及升格
今天,人們反省高度技術化的文明,將技術引導至人類存在的本根觀念上來,海德格爾的技術追問到真理的解蔽方式,法蘭克福學派批判工具理性造成文化、人的單向度,要求重視實質理性,重視人類的生存發(fā)展,恢復人、技術、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為人類文明指出一條更加合理之路。在此意義上,莊子“技”之內在價值的涵義,對現(xiàn)代之“技”應當如何發(fā)展的議題具有意義非凡的價值啟示。
當今人們對技術持有樂觀或悲觀態(tài)度,根源于“人類自己創(chuàng)造的技術同時又是一個根本的異己力量”[2],抑或“技術既是人類自身的力量,也是人類自我毀滅的力量”[3]。人類面對技術異化、生態(tài)破壞等問題,如何置身其中,超然物外?“盧梭將機器技術視為惡魔,主張返回‘自然;黑格爾倡導向神秘絕對精神回歸;馬爾庫塞主張建立全新社會、政治、人道和美學價值觀指導現(xiàn)代技術;弗洛伊德提出技術人道主義社會技術改造方案等”[4],都企圖重新構建人與技術的關系,重新喚起價值理性對人性的關懷。
在莊子的技術思想中,對于“機事”和“機心”的相關論述,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獨特的視角來審視“技”之內在價值和外在價值。
首先,莊子認為“機事”是人們利用這些技巧和策略所從事的事務和活動。盡管機事在短時間內可能帶來便利和利益,但從長遠看,它們可能會破壞人們的內心平衡和精神健康。莊子提倡人們放棄過度依賴“機事”的生活方式,轉而追求一種更為自然和樸素的生活,以維護內心的和諧與精神的健康。
其次,莊子指出“機心”是人們過度依賴外在技巧和策略的心理狀態(tài),也就是過度注重“技”之外在價值,而忽略“技”之外在價值。當人類個體甚至是群體過分注重這些技巧和策略時,他們可能會失去內心的純真和真誠,導致精神層面的混亂和迷失。為了克服“機心”之副作用,莊子主張人們應回歸內心的自然與純真,減少對“技”的過度依賴,以實現(xiàn)真正的自由和心靈的寧靜。
莊子進一步強調,真正的自由和心靈的寧靜不是通過“機事”和“機心”來實現(xiàn)的,而是需要人們覺醒內心、放下執(zhí)著,并順應自然的法則。他主張通過修煉內心、培養(yǎng)智慧、保持謙遜和順應自然,人們可以超越“機心”和“機事”的束縛,實現(xiàn)真正的自由和精神的寧靜,這也正是“技”之內在價值的復歸。
進一步而言,追求“技”之內在價值的復歸固然有效,但仍不能完全解決“技”之價值失衡問題。然而,即使重視“技”之內在價值,也不是我們通達于“道”。在《莊子·養(yǎng)生主》中,庖丁的解牛技法如此熟練,以至于讓眾人嘖嘖稱奇,其所用刀具仿佛成為其身體的一部分,用海德格爾的來說,此時的解牛之刀(用具)于庖丁來說已然處于“上手狀態(tài)”(Zuhandenheit),這種上手狀態(tài)使得庖丁做到心無旁騖,能夠更真實、更直接地體驗和使用用具,從而更深入地理解物的本質和人的存在方式。因為物在實際使用中所發(fā)揮的效能,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和“物”之間的融合程度。
正因如此,除掌握熟練的技藝,重視“技”之外在價值外,我們應當更進一步,將“技”之內在價值進行升格,即追求“詩意生存”繼而進入“得道逍遙”之境。通過“技”之內在價值的升格抵達此種境界后,我們便能體驗到技術與人的存在之間的深度融合。這種融合不僅提升了技術的實用性和效率,更賦予了技術以人文精神和價值。
技術的內在價值升格意味著我們不再僅僅關注技術的表面功能,而是以“道”觀“技”,深入探索其背后的原理、目的和意義代表著宇宙萬物的本原和規(guī)律。技術作為人類創(chuàng)造的一種手段,也必然受到道的制約和影響。因此,當我們以“道”的眼光來看待技術時,我們能夠更好地理解技術與宇宙萬物之間的聯(lián)系,以及技術如何順應和利用這些聯(lián)系。我們開始思考技術如何更好地服務人類,如何為人類創(chuàng)造更美好的生活。這種思考使我們對技術有了更深入的理解和認識,也讓我們更加珍惜和尊重技術。
通過“技”之內在價值的升格,我們能夠抵達一種境界,即技術與人的存在實現(xiàn)深度融合。在這種境界中,技術不再是外在于人的存在,而是成為人的存在的一部分。我們與技術相互依存、相互促進,共同抵達“物我合一”之境,共同創(chuàng)造出一個更加美好的未來。這種境界讓我們更加深刻地認識到技術與人的關系,也讓我們更加珍視和利用技術。
“詩意生存”并非是簡單的生物學意義上的簡單回歸。那種認為人類應該返回到一種所謂的動物性文明的想法,實際上忽視了人類社會的復雜性和進步性。盡管在文明的進程中,人類不可避免地經(jīng)歷了異化,即人類在利用技術改造、控制自然而滿足主體需要的過程中,技術成為主體的異己力量并且反過來反對技術主體。[5]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必須完全摒棄現(xiàn)代社會的成就,回歸遠古社會。所謂的“自然性”也并非人類自由理想的全部意涵。
真正的詩意在于人類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過程中,尊重并順應自然規(guī)律才是“道”之所指、“道”之所存、“道”之所在。我們追求的是合乎自然規(guī)律和社會規(guī)律的“真”、合乎目的的“善”、合乎價值的“美”的世界。而通達此境界正需要我們正視“技”之內、外價值,并從“道”的視角觀之。正如老子所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痹谶@個世界中,人類、大地、天空、“道”以及自然本身都是相互依賴、相互制約的。人類的活動應當順應自然規(guī)律,與自然和諧共生,而不是與之對抗。同時,人類也應該尊重并保護自然,以實現(xiàn)人文生態(tài)與自然生態(tài)的和諧統(tǒng)一。
因此,現(xiàn)代技術的發(fā)展也應追求“詩意”和“逍遙”,即“萬物與我唯一”和“萬物并行而不?!钡睦硐刖辰纭R虼?,我們重視技術的外在價值雖理所當然,但也應同等重視技術的內在價值。“詩意”和“逍遙”并不僅僅是對人類自身至高目標的追求,更是對人類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理想狀態(tài)的向往。這種理想狀態(tài)既體現(xiàn)了人類對自然規(guī)律的尊重和利用,又展現(xiàn)了人類社會的文明與進步。在“逍遙”境界中,人類與自然相互依存、相互促進,共同構建一個美麗、和諧、可持續(xù)的未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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