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華,1951年出生于吉林省敦化市。北京大學文學博士、沈陽師大特聘教授、北京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原主席、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顧問、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監(jiān)事長、遼寧作協(xié)副主席;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著有《眾神狂歡》等30余部,有《孟繁華文集》十卷出版;在《中國社會科學》《文學評論》《文藝研究》等發(fā)表文章500余篇。部分著作被譯為英、法、日、韓、越南語等。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理論評論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評論家獎、中國社會科學院優(yōu)秀理論成果獎等多種獎項。
牛健哲是遼寧作家。多年來,他筆耕不輟,雖然沒有暴得大名,但文學界的朋友都知道,牛健哲是一個堅忍不拔的作家,他對外部的名聲并不在意,他只是做他喜歡的事。我讀過他一些小說,我認為他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作家,他對文學的理解以及他關注的小說方向、對小說形式的選擇和認知,都不同凡響。
這篇《耳朵還有什么用》,是一篇極具后現(xiàn)代意味的小說。妻子白若是一位老師,也是一位作家,寫完長篇小說《軟骨》不久就去世了。小說沒有交代白若的死因,敘述者也沒有沉浸在妻子死后的悲痛中。小說集中在《軟骨》的閱讀和爭奪中。妻弟小白在姐姐死后性格變得乖戾,并堅持要回小說《軟骨》。這時一個不速之客突然闖入,一個帶著酒氣的女性莫名其妙地闖入了沒有任何關系的男主的房間,她自視甚高,夸耀自己對閱讀小說有高超能力——
她在從頭閱讀,這引起了我一種詭異的感覺,像是熟知她所讀內(nèi)容的優(yōu)越感,又像是因為什么東西過度暴露給她而產(chǎn)生的不適感??傊遗c這部書稿之間的私密關系,第一次遭到了破壞。更過分的是,她咂咂嘴,讀出聲來。我立即假意用拳頭撐著腮幫,同時用拇指按下右耳耳屏,減小入耳的音量。至于左耳,我只能轉頭讓它背離聲源。我不可能告饒似的用兩只手捂住兩只耳朵,這事關一個主人的尊嚴。這樣,開頭兩段敘寫還是斷續(xù)地鉆進了我的耳孔,我聽到了一對閨密游歷一片山林的情形,聽到了一段路上無數(shù)旁逸斜出的樹枝、那個明晃晃的太陽、山下若隱若現(xiàn)的一泊小湖,還有她們的疲勞干渴。
這個詭異的舉止,使閱讀變得恍惚起來。這個陌生的女子與白若有怎樣的關系,那曖昧或若隱若現(xiàn)的神情,使白若之死引發(fā)了讀者諸多想象。然后是一對沒有任何關系的男性和女性共處一室,說著完全不相干的、沒有任何邏輯關系的話語。當女人背著窗戶閱讀時,那個被命名為“耳朵”的狗,從高樓天臺摔了下去。女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居然提出了不可思議的要求,要求男主人摟著她,在沒有窗簾的窗前和她做出親昵的動作。樓下并沒有狗的尸體,一縷血跡伸向遠方。他返回居室時發(fā)現(xiàn):“猶如受了指示,我看了一眼窗外,正對面的窗子里竟真亮著燈,果然有人站在窗口,直直地望過來。那條胖狗在燈光里現(xiàn)了身,堆坐在窗臺上自證其胖,眼睛重新睜大了?!备豢伤甲h的是,男人居然像“履行契約一樣”,他“擺出了親吻的架勢”,并“用嘴捕捉到了她朝上的右耳,并且銜了起來”,這當然只是一個表演。
評論家黃德海說,小說“細密的構想,綿延的情節(jié),微妙的心思,要在有限的空間里展開,非常容易出現(xiàn)纖細帶來的孱弱感,故事隨時有要折斷的樣子。更何況,牛健哲還會在他精致的作品里,寫到人的洶涌心事或深衷隱痛,更讓人擔憂維系小說的某個重要部分會因受力過巨而突然坍塌”。那封閉的空間,或者說“洞穴里發(fā)生的故事,通過這樣的方式傳遞到了洞穴之外,被隔斷的現(xiàn)實也變成了經(jīng)過深思的現(xiàn)實。最終,小說似乎變成了特殊的隱喻,指向人心和社會深處的某些東西”的分析,中肯又切合小說文本。吳佳燕認為,小說寫了“無處不在的人的被困感。馬克斯·韋伯說現(xiàn)代社會就像一個‘鋼鐵牢籠,由于非人格化的規(guī)則壟斷了社會,現(xiàn)代人其實沒有多少精力去追逐深刻的自由和豐富的人格。生活就像卡夫卡的城堡或錢鐘書的圍城,有的人歷經(jīng)千辛萬苦,卻連城堡的大門都找不到,有的人好不容易突圍出來,卻又掉入新的圍城”。無論男性還是女性,面對的“冷漠正是這個時代的本質特征,太多的變化與太快的節(jié)奏,不期然的各種生活的重壓與突襲,太多的經(jīng)歷與見聞、防備與私心,讓人對周遭一切都變得遲鈍、淡然而冷漠,哪怕是生老病死”。這些評論的正確性幾乎難以質疑。
因此,與其說《耳朵還有什么用》是在講述一個故事,毋寧說是在講述對生活的一種體悟和感受。小說通篇一直在“荒唐”中進行,這里沒有邏輯關系,沒有因果關系,人物也只是不同的工具符號,用敘事學的概念說是“能指”。但小說的“所指”就是生活的荒誕。如果對生活有切實的體會,荒誕就是生活的本質。小說要表達的,就是生活中不可能的事。但是,就是這不可能的事,比“反映論”的真實更加令人驚悚,原來生活是這樣的。小說中的“耳朵”,不只是一條狗的命名,更重要的是,人已經(jīng)失去了相互傾聽的愿望,每個人都在獨語,話語之間沒有交集,即便形式上是“交流”,實際上仍然是各行其是。牛健哲在荒誕中發(fā)現(xiàn)了生活中我們不曾發(fā)現(xiàn)或感知的,他就成了生活的發(fā)現(xiàn)者和小說的創(chuàng)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