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麻的槍（短篇小說）

一

最后一杯落肚，我已面酣耳熱。老麻酒量本來不如我，已有八分醉意。他的樣子更顯頹廢，話卻多起來，聲音也高了八度——我知道，老麻又要重提舊事了。

果不其然，老麻兩只醉茫茫的眼睛斜睨著我，突然話題一轉(zhuǎn)，一字一頓地說：“你要記得，還欠我一把槍！”

毫不意外。只要我們見面，他都會提到槍。在老麻面前，我是債務(wù)人，而老麻，是我的債主。我所欠不是錢，是比錢更重要的東西——一把槍。因為相欠，不能償還，所以這二十幾年來，只要回去，我就會喊老麻出來喝酒，聽任他酒后的抱怨與數(shù)落。盡管我的耳朵已聽出了繭，但每一次都還得裝出唯唯諾諾的樣子。

不過，仗著酒意，這一次我表示了不滿。

我說：“老麻，都二十多年了，那把槍要是在的話，早被派出所沒收了，要不也成銹鐵了，你真是個咬卵犟，怎么還是這樣念念不忘？”

聽我這樣說，老麻來火了，他霍地站起來。

“呃，還說我念念不忘？簡直是放屁！你現(xiàn)在就給我打電話，問你那該死的老表，槍到底去了哪里！”

我沒有給我老表打電話——即使打過去也毫無用處了。這個我不會跟老麻說。

說句良心話，當(dāng)年我母親打電話說槍不見后，我是立馬進(jìn)行了追蹤的。那時還沒有手機，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表舅村一戶安了座機的人家，說了一籮筐好話要他喊我老表接電話。但我這個該死的老表在電話中一口咬定沒有拿槍，甚至還發(fā)毒誓，說要是拿了就不得好死，氣得我差點吐血。我知道老麻不會放過我，那年我從廣東回老家過年，前腳剛落地，老麻后腳就到了，他氣咻咻地限我回廣東之前還槍。我被老麻逼得實在沒辦法，只好大年三十那天下午搭長途大巴去了表舅家，也不管大過年的，我當(dāng)著表舅的面拍了桌子，老表這才吞吞吐吐承認(rèn)，槍是他拿了。我終于松了一口氣，心想有指望把槍拿回去了。誰知老表說，槍已不在他手里，給杜八拿走了。我氣得差點又一次吐血。我問杜八是什么人？住在哪里？我們現(xiàn)在就去找他。老表說杜八是個混混兒，去海南打工了，誰都不曉得他行蹤，槍給了八十塊錢。

這就是那把槍的全部線索。我把那八十塊錢摔在老表身上無功而返?；貋砗笪伊ⅠR向老麻做了匯報。老麻聽說槍被賣了，氣得胡子都豎起來了。被他罵夠之后，我說：“老麻，這事都怪我，但現(xiàn)在事已至此，你也不能逼牯牛下崽，我把老表賣槍的錢給你?！崩下閱枺骸岸嗌馘X？”我說：“八十。”“呸——”那一刻老麻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胸脯一起一伏，再沒吭聲。

老麻不但質(zhì)疑那把槍被賣的真實性，而且拒收賣槍的錢，只問我要槍?？晌业侥睦锶フ覙專课液屠下榈年P(guān)系就因此生分。

很多時候，我想把老麻拉黑，我遠(yuǎn)在廣東，老麻在老家湖南，相距這么遠(yuǎn)，他還能搬起石頭打天不成？但良心不允許我這樣做：槍是我從他家拿來的，要說還為我立過汗馬功勞，卻被我弄丟了，于老麻我是有虧欠的。

正是因為這個虧欠，我不但沒把老麻拉黑，每次從廣東回老家都會告訴他，次日請他到街上喝酒。只是當(dāng)老麻提到槍時我便裝聾作啞，反正他拿我也沒辦法。我想隨著時光流逝，隨著老麻記憶的衰退，他會漸漸淡忘那把槍?？墒聦嵤?，越到后來，老麻對這把槍越念念不忘了。

這次果然又如我所料。

“以前你老說打工忙，現(xiàn)在再不去打工了，有的是時間，難道就不能跟我去找找那把槍？即使找不回來，哪怕看上一眼，我也死能瞑目??！”

老麻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著實讓我非常非常難受。

我知道，這把槍是老麻的心結(jié)，若不給老麻一個交代，哪天他死了，也會來夢里找我。

看來，我辭工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是跟老麻去找槍。

二

老麻姓麻，稀有姓氏，是不是少數(shù)民族，我沒有問過他。在我印象里，稀有姓氏一般都住得比較偏遠(yuǎn)，老麻就是這樣，三間木屋掛在半山腰。

我那時在鄉(xiāng)政府任文化專干，這個工作要說就是東游西蕩。老麻是林場小學(xué)音樂老師，家里有把古琴，不但會彈奏，還會譜曲，算是我們那地方的文化人。有一次他來鄉(xiāng)政府找我，因此相識。

初次去老麻家，是聽老麻說他屋后有棵古樹。作為文化專干，保護(hù)古樹名木是本職工作，于是在某個日子，我跟老麻去看那棵古樹。記得還在山下，老麻就指著半山上的一棵大樹說：“就是那棵樹，以后到我家來玩看它就好了?！蹦鞘且豢梦迦朔侥芎媳У你y杏，國樹，又叫白果樹，其偉岸的身軀至今還讓我震撼。

第二次去老麻家，是聽別人說老麻有個漂亮的外甥女，剛從衛(wèi)校畢業(yè)，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上班，經(jīng)常周六去老麻家。我那時老大不小了，還沒處對象，獲得這條信息，一邊罵老麻不夠朋友，一邊周六就去了老麻家。但我連續(xù)去了幾次，一次也沒有碰到他外甥女。

有一天，我推著單車正要下鄉(xiāng)，迎面碰到一個從林場上來的人，他說老麻要我去他家吃午飯，并且強調(diào)不能不去。

正好有一段時間沒去老麻家了，他的邀請自然觸動了我心里那小念想，不禁有些欣欣然，便踩著單車往老麻家去。半個小時后，我來到林場山下，把單車寄放在一農(nóng)家，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半山那棵古銀杏，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老麻家。不料老麻門上貼著紙條，說兒子突然發(fā)燒，要先去看醫(yī)生，叫我務(wù)必等他，鑰匙掛在外面墻上斗笠里。

開門進(jìn)去，桌子上放著已經(jīng)切好的臘肉，一條剖好的麻鰱，還有白菜大蒜。我在堂屋里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抬眼便看到了墻上那把槍。

其實我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把槍，只是從未上過手。正好閑得蛋疼，不妨把槍拿下來玩玩。于是我站在板凳上，從墻上取下了槍。

準(zhǔn)確地說，這是一把銃槍，小時候在紅白喜事上看到大人放過。不過老麻的這一把與眾不同，槍管要比一般的長近一尺，槍管也略顯粗大。槍管和護(hù)木上鍥著一圈圈銅箍，已被磨得閃閃發(fā)亮。我掂了掂，不是很重，但也不輕。

我把槍斜挎在身上，頓時覺得像一個獵人。那段時間我正在看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對獵人那自由自在的生活向往至極。我不知老麻何時回來，想想不妨背著槍先去林子里轉(zhuǎn)悠，體驗一下獵人的生活，哪怕只是短暫時光，然后去路口等老麻。

于是我背著槍出來了。很快我便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現(xiàn)象：當(dāng)我來到林子里時，那些原本在樹上叫喚的山雞、斑鳩，甚至小得不能再小的山麻雀，忽然都驚慌失措起來；它們相互叫喚著，然后拍著翅膀飛走了。鳥兒們竟然認(rèn)識老麻的槍？我想這不可能吧。但事實證明它們就是認(rèn)識，只要我走到哪里，哪里的鳥雀就飛得一個不剩，一邊飛還一邊罵個不休。我正暗自得意，覺得老麻的槍真有魔力。可是沒過多久，那些飛走的鳥雀又陸續(xù)回來了，它們自在從容，在我頭頂?shù)臉渲ι巷w來飛去，有的就落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一點也不怕我了。我忽然明白過來，它們一定是發(fā)現(xiàn)槍里沒有子彈——這些聰明的東西，真是讓我服了。

后來，我就坐在山路口一塊大石頭上，拿著槍一邊學(xué)著瞄準(zhǔn)，一邊等老麻。

坐在大石頭上，視野極為開闊，瞄著瞄著，我的視野里出現(xiàn)一個紅點，至近，紅點變成了一紅衣少女，遠(yuǎn)遠(yuǎn)看去，娉娉婷婷的模樣。莫非是老麻的外甥女？我心里一驚，趕緊收起了槍。但又一想，覺得不可能是，因為昨天已是星期六。

少女提一小包包，撐一把花傘，到了山下，停了腳步，仰頭望山上。

良久，少女仍不上山，不時抬頭看山上一眼，隨即又埋頭看地下。我明白過來，少女一定膽怯了。四野無人，唯山石上的我可俯瞰山下，從下仰望必見我所坐的石頭和山石上的我。而她上山，也必經(jīng)過我跟前。我不禁有些得意。

少女躑躅于山下，不時投來遠(yuǎn)遠(yuǎn)一瞥。我心里壞壞地笑，把槍抱在身上，依然昂頭看天。

少女大概站累了，在一石塊上坐下來。為消除她誤解，我禁不住喊了一聲：“喂——你好——別怕——你上來吧！”不料這一喊驚駭了少女，她慌忙起身。我覺得好笑，把聲音低下來，再喊：“喂——你上來——我又不是——”“壞人”二字未吐，急忙打住，心里罵自己真是愚蠢透頂：難道壞人會說自己是壞人？少女駐足，有離去之意。我大為不安了，看來，她是把我當(dāng)作剪徑之徒了。便以手做喇叭狀大聲喊：“喂——你上來——放心——我是——”山谷回蕩。喊畢，我啞然而笑了。你是什么？是山上老麻家的客人？是鄉(xiāng)政府文化專干？她會信嗎？果然，我的三呼之后，少女夾緊書包和傘，疾步便走，竟不回頭。

我自知無法喚回少女的腳步，覺得被人誤解事小，嚇跑她卻是天大不該。不禁覺得索然，便起身踱回老麻家。臨近晌午，老麻夫婦才攜小兒回來，隨即忙碌午飯，直至下午一點，卻遲遲不開餐。

“還等誰啊，我都餓暈了?！蔽艺f。

“再等等，還有一人。”老麻道。

“還有誰??？”我問。

“老麻的外甥女淑萍?！崩下榈睦掀乓馕渡铋L地一笑。

“天啊，你們干嗎不早點說？”我心里一驚。

“怎么啦？”見我愕然的樣子，老麻問。

詳情細(xì)述，老麻頓足：“那正是呀，老天，你把她嚇回去了？！”

淑萍最終沒來。那頓豐盛的午餐我吃得五味雜陳。

據(jù)老麻說，后來，他老婆問過淑萍對我印象。

她回答：“那天我魂都嚇沒了，舅媽，你就做好事吧?！?/p>

三

我來廣東打工那年，老麻的槍掛到了我房里。

那一年我成了家，妻子是隔壁村子的，一個剛剛高中畢業(yè)高考落榜的女子。本來性格開朗的妻子，沒想到懷孕之后性情大變，整日郁郁寡歡、疑神疑鬼，人也日漸憔悴，常常半夜驚醒，說是夢見一個人。這個人是妻子發(fā)小兒，用現(xiàn)在的話表述就是閨密。我自然是熟悉妻子這個閨密的。人不但漂亮，還有縫紉手藝，妻子那個村里很多人都找她做過衣服。我跟妻子談朋友期間，她也經(jīng)常來玩，兩人似有說不完的悄悄話。我跟妻子結(jié)婚時本來要請她送親的，但妻子的表姐妹實在太多，只好作罷。我結(jié)婚三個月后，那天按習(xí)俗帶妻子回娘家，竟從岳母口中得知妻子那個發(fā)小兒不久前尋了短見。這消息不亞于一記驚雷，妻子當(dāng)時差點暈厥，被我拉住才沒有倒下，好不容易站穩(wěn)后淚流不止。從岳母的口中我們了解到，妻子這個發(fā)小兒一直對自己的婚事不滿意，而家里又用了男方不少錢，父母壓著不許悔婚，某個日子，她就洗了澡穿好衣服，偷偷跑到隊里的抽水機房，一繩子結(jié)束了自己。她的死對我妻子的打擊可想而知。那天妻子從娘家回來，神思便開始恍惚，夜里噩夢連連，夢里全是這個發(fā)小兒。母親請來師公畫了符咒也不管用。其時妻子的肚子已顯山露水，而我不多久就得前往廣東，她又不能與我同往，如何是好？想了很久，我決定去找老麻。

我一直記得，那次老麻回來后，我跟他講背著槍在林子里晃悠時看到的奇怪現(xiàn)象。老麻說：“你知道吧，鳥雀們開始為什么嚇得四處亂飛，是我這把槍散發(fā)了殺氣。至于后來鳥雀為什么又飛回來，那是因為它們看清了背槍人的面目。”我問老麻：“是我太面善了？”“是的，你跟我一樣，常人一個，就是拿著槍也嚇唬不了鳥獸?！蔽覇枺骸澳蔷褪钦f，把槍掛在樹上都能鎮(zhèn)住鳥獸，背到我身上就不管用了？”老麻說：“你說對了。不信的話，下次還可以再試試?！?/p>

老麻說槍有殺氣時的神態(tài)我記得十分清楚，這不正是解我危難的法寶嗎？在妻子又一次夢到她發(fā)小兒后，我連夜趕到了古銀杏掩蓋的那個小木屋。老麻盡管有一絲猶豫，但還是立馬從墻上取下了那把槍。

“這把槍，一定要還我！”老麻看著我說。

“保證完璧歸趙！”我哪還有心思跟老麻說話，只想拿了槍快點回去。

“你把槍掛在蚊帳里就好了?！?/p>

我背著槍趕緊下山，然后騎著自行車飛奔回家。老遠(yuǎn)看到妻子，我就喊道：“親愛的，今夜你就能睡安穩(wěn)覺了，老麻把他鎮(zhèn)宅之寶給我了。”妻子摸了摸槍，半信半疑地問我：“槍里有子彈嗎？”我不敢說有也不敢說無，只說：“老麻說，只要把槍掛在蚊帳里，方圓半里的妖魔鬼怪都不敢攏來。”

說也奇怪，從那天晚上起，妻子就沒再做噩夢了。

一個月后，妻子完全恢復(fù)正常，膚色開始紅潤，性情重回開朗。見此情況，我也放了心，按原計劃前往廣東。妻子跟我老母親一起平靜地生活了幾個月。直到臨盆前夕，我才從廣東趕回。

記得那天一早，我拉著架子車送妻子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臨動身，我想了想，還是取下了掛在蚊帳里的槍——盡管老麻說我背著沒啥用。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時，產(chǎn)房在二樓，我背著槍，抱起妻子上樓，幾個醫(yī)護(hù)人員都用怪怪的眼神看我。我說：“你們別怕，槍是用來鎮(zhèn)邪的。”妻子進(jìn)產(chǎn)房后，我持槍倚門而立，完全像一個衛(wèi)兵。

很快，一聲響亮的嬰啼，一個足斤足兩白胖可愛的孩子——我們的大女兒順利來到人間。

四

老麻一早就來了。他梳了頭發(fā)，剃了胡須，背一個袋子，像要去遠(yuǎn)行，樣子跟昨晚的頹廢完全有別。

昨晚分手時，我囑咐老麻帶好換洗衣服，還有身份證。老麻問：“不就是去你老表家嗎？”我說：“做兩手準(zhǔn)備吧，有可能去很遠(yuǎn)的地方?！崩下檎f：“只要是去找槍，去外國我都跟你。”

為了實現(xiàn)不打工后跟老婆周游各國的計劃，這次回老家，我買了一輛進(jìn)口大型SUV汽車，號稱“公路坦克”，4S店的售車小姐說坐它跑長途就跟坐高鐵一樣。我要老麻坐在副駕上，問他舒不舒服？老麻說：“只要是去找槍，就是坐拖拉機也舒服?！蔽艺f：“那好吧，老麻，只要你舒服，這次讓你坐個飽。”

我心里有個設(shè)想，但沒有跟老麻說。

陽光明媚，萬物呼晴。上了杭瑞高速，車子平穩(wěn)地向我老表那個市開去。半小時后，老麻突然問我：“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找那把槍嗎？”

“想給祖宗一個交代嘛?！蔽艺f。

“你的話只沾了一點邊?！?/p>

“這么說來，那把槍還有故事？”

我知道老麻有了講述的欲望，這么多年來老麻不是沒有講的機會，而是不愿講。

老麻拿起保溫杯喝了一口茶，凝視著前面。窗外景物撲面而來，從漸漸清晰至漸漸模糊，最后向后隱去，恍若一幀幀快速翻轉(zhuǎn)的照片。

這把槍是我祖上傳下來的——

老麻開始了講述。

小時候，我經(jīng)常聽到上年紀(jì)的人說我父親是一個了不起的獵人，在桃花山?jīng)]有他打不到的野物，槍法百發(fā)百中。有一次，又有人這樣說的時候，我當(dāng)面提出了疑問。我說，銃槍屬于霰彈槍，打出去的子彈像撒網(wǎng)一樣，傻瓜都打得中。那人卻說，你父親才不打霰彈呢，他打的是單發(fā)子彈，他自己的發(fā)明。我好奇地問，我父親還發(fā)明了子彈？是的，那人說，你父親一輩子從不打斑鳩野兔這些小東西，只打獐子麂子野豬，他不但發(fā)明了紅火藥，擊發(fā)時不用點火，還發(fā)明了子彈，就是把小指粗、兩寸長的鐵杵一頭磨尖，從槍口灌好火藥后，再把鐵杵從槍口塞進(jìn)槍管，利用火藥的沖力射出來……

你應(yīng)是聽說過的，桃花山八十年前有豺狼虎豹，五十年前還有獐子麂子，后來大動物就只剩野豬了，說起野豬，世上沒有比它繁殖得更快的，簡直是打不盡殺不絕，一直是老百姓的天敵。

那一年，我們章臺縣接連發(fā)生野豬傷人事件。這群野豬有兩百多頭，據(jù)看見的人說，為首的豬王有四五百斤。它們出動時像鬼子進(jìn)村，所到之處莊稼都被糟蹋得稀巴爛，連樹上的果實也不放過……你不知道野豬是怎樣吃樹上的板栗的吧？它們鬼怪得很，小板栗樹直接用嘴巴拱樹蔸，把樹放倒；野豬就分工合作，有的在下面拱，有的抱著樹搖，板栗就像落雨一樣，被啃得干干凈凈。那些果樹被拱掉皮后，不幾天就會死光光。山里人家大多以耕種為生，野豬一夜之間就會讓人們一年的希望化為泡影，人們想盡辦法驅(qū)趕都沒用。章臺縣縣長為民除害，招募了幾十個獵人進(jìn)山圍捕。但野豬群實在太大了，加之有一個超級厲害的豬王，根本就不把幾桿土銃放在眼里。

你肯定不知道，除了我家那把槍，別人的土銃都是要點火才能發(fā)射的，不但慢得要命，晚上出去打野豬，只要看到火光，野豬老遠(yuǎn)就跑了。大隊人馬圍捕不行，獵人們就分組出擊，沒想到野豬欺負(fù)人少，干脆也不跑了，等獵人端起土銃準(zhǔn)備點火發(fā)射時，它們齜著獠牙直沖過來。幾個月過去，不但沒有捕殺到幾頭野豬，反而傷了十幾個獵戶?？h長十分頭疼，只好再次張貼通告，招募獵戶進(jìn)山剿殺野豬，殺死一頭賞大洋兩塊，殺死豬王賞大洋五十……不是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嗎？我父親就是看到這個通告后進(jìn)了山。

我父親想去獵殺豬王，他想獨享這份重賞。

在一個月明星稀之夜，他終于等來了野豬群。當(dāng)時我父親潛伏在一棵至少有五十年的樟樹上。這棵樟樹高大筆直、樹葉濃密，下面長有一人多深的野草，是通往山下莊稼地的必經(jīng)之路。經(jīng)驗豐富的父親估計，這個晚上野豬定會經(jīng)過這里。果真如此，不到半夜，野豬群從山上下來，浩浩蕩蕩經(jīng)過樹下。高大的豬王近在眼前，背上高豎的鬃毛、嘴巴上兩根長長的獠牙清晰可見。我那激動的父親立即端起手中的槍，對近在咫尺的豬王扣動扳機。一團火苗從槍口躥出，那顆特地為豬王磨制的子彈以比平時更快的速度射向豬王的頭顱。中槍的豬王沒有立即斃命，它在地上翻滾、嚎叫。野豬群被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得四處逃奔，但不一會兒又聚攏過來，它們圍在豬王邊上哀叫。我父親從水牛角里倒出火藥灌入槍管，再塞進(jìn)一顆特制的子彈。又是轟的一聲，一頭大公豬應(yīng)聲倒地，野豬群再次四散而逃。過了一袋煙的工夫，樟樹下兩頭野豬已不再動彈，我父親準(zhǔn)備從樹上下來，卻發(fā)現(xiàn)幾百頭野豬又從四面八方涌來。它們把大樟樹團團圍住，有的用嘴巴啃樹皮，有的用嘴巴拱樹蔸。我父親既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槍口下有這么多不用瞄準(zhǔn)就能射殺的獵物；緊張的是擠擠挨挨的野豬實在太多了。雖然這是一棵要兩手才能合抱的大樹，但要是野豬們不停地又刨又啃，難免不被拱倒。好在樟樹的主干筆直，好在豬不會上樹。我父親先不管那些，他又裝上子彈，對著樹下的一頭暴怒的野豬就是一槍。但這次豬群并沒有因同類倒下而一哄而散，它們不要命地圍攻樟樹。在我父親打死第十頭野豬的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野豬不但越聚越多，并且離他越來越近。原來是倒下的那十頭野豬成了鋪墊，野豬踩著它們的尸體嗷嗷叫著往上爬。我父親驚出一身冷汗，水牛角里的火藥頂多還能打兩槍，他心跳到了嗓子眼兒，不敢再開槍。他坐在樹杈上，等爬在最高的野豬距他只有一尺距離時，起手就是一槍托，那頭野豬哀叫著滾了下去。

若干年后，我聽識貨的人說，我家那把槍是牛筋木的，這種木產(chǎn)自徽州府，堅韌無比，十分難得，自古就是做槍的上品，戚家軍的槍就是用它做的……槍上的銅箍是請我們鎮(zhèn)上最好的銅匠箍的，總共箍了七七四十九道。

我父親就這樣居高臨下，用槍管戳，用槍托打，擊退了野豬一次又一次進(jìn)攻。野豬發(fā)現(xiàn)進(jìn)攻無望，天放亮后，極不甘心地哄哄散去。

我父親獲得一筆巨額賞金，還獲得了章臺縣縣長親自頒發(fā)的獎牌，上面寫有八個大字：武功蓋世，射蓬英雄。小時候這塊牌子跟我家祖宗牌位掛在一起。有一次我問父親射蓬是什么意思？他說野豬又叫蓬蓬，豬八戒為啥叫天蓬元帥？就是這意思。

我父親成了章臺縣獵戶心目中的英雄，他毫無保留地向他們傳授改良打火與磨制子彈的經(jīng)驗，桃花山的野豬群從此難見蹤跡。

我父親用這筆橫財在山下置了兩畝水田，打算不再打獵。自從那天殺死豬王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不能打獵了，腦海里總是出現(xiàn)那個晚上驚心動魄的場景，做夢也總是幾百頭野豬圍著他嗷嗷嚎叫。那天晚上的情景太讓他刻骨銘心了。更不可思議的是還出現(xiàn)了各種怪異現(xiàn)象：有時走在路上，明明聽到不遠(yuǎn)處野豬哼哼的聲音，卻又不見野豬的影子；有時明明看到草叢里鉆進(jìn)去一頭野豬，再看時又什么都沒有。再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更是讓我父親魂飛魄散：有一天他打獵回來，走到自家菜園子時，看到一頭野豬正在拱大白菜。他取下槍準(zhǔn)備射擊，再定睛一看，哪是什么野豬？原來是我母親弓著身子在菜地里忙碌。我母親那時正懷著我，腆著大肚子的她差點被父親當(dāng)成一頭野豬射殺。我父親驚出一身冷汗，立馬丟下槍去了碧云寺。他跪在菩薩面前燒香許愿，從此不再殺生。

當(dāng)天晚上，我父親把那把槍埋進(jìn)我爺爺?shù)哪故摇?/p>

“老麻，慢著——你是說，那把槍埋進(jìn)了墓穴？”老麻講到這里，著實把我嚇了一跳。

“是的?！崩下檩p描淡寫地回答。

“天啊，那后來又怎么給挖了出來？”

我真想不到，老麻的那把槍竟然……要是早知道，打死我也不敢拿回家掛在蚊帳里。

“抽支煙再講吧。”

“前面就到服務(wù)區(qū)了，我們都下去放松一下?！?/p>

我的車只要有煙味就報警。老麻一上車我就要他禁煙，才不到兩小時他就憋不住了。

在服務(wù)區(qū)，我想應(yīng)該給我表嫂打個電話。昨晚動身前，我已給她打過電話，告訴她我們今天會過來。

我這次帶老麻出來，計劃是先帶他到我老表的墳頭看看，讓他知道我老表早已去了另一個世界，然后再帶他去海南找杜八，哪怕是大海撈針。

我想讓老麻從此絕了找槍之念。

我老表中風(fēng)臥床十多年，兩年前終于解脫。而這一切，我一直沒跟老麻說過，原因也是那把槍。

老表是我表舅的兒子，算不得什么親戚了，由于隔得遠(yuǎn)，從小也未有交集。那年春天，他經(jīng)過岳陽順道去看他的表姑也就是我母親，看到掛在我房間蚊帳里的槍，就用兩個蛇皮袋包了，偷偷溜出了門。等我母親發(fā)現(xiàn)槍不見了時，這個家伙已經(jīng)在長途大巴上了。

我前面已經(jīng)說過，丟槍那年春節(jié)我便去找老表要過槍?？帐侄鴼w后，由于老麻的施壓，第三年我又專程去了一次。我沒有料到，這次我見到的老表會在床上臥著，人瘦成了竹竿，嘴歪臉斜，完全不像人樣了。那天我站在老表床前，問他認(rèn)不認(rèn)識我。他呆滯地望著我，往一邊歪著的嘴巴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表嫂一邊給他喂飯，一邊說：“你老表還沒到六親不認(rèn)的地步，你的話他心里明白，只是你聽不懂他說的?！蔽疑先ノ樟宋账氖郑贸鑫灏賶K錢塞在他手里，他一把就抓住了。從這個細(xì)節(jié)看來，表嫂說的是實話。我趁機問道：“老表，那把槍你還記得不？那個杜八回來了嗎？”半天，老表嘴巴才動了一下，又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

“都是那把槍惹的禍！”表嫂咬牙切齒地說。

“老表這個樣子跟槍有關(guān)？”我十分驚訝。

“怎么沒關(guān)？說來話長——”表嫂端來一把椅子，給我泡了一杯茶。

表弟，你不知道吧，你老表原是個木匠，他手藝蠻好的，靠他的手藝，我們是最早成為萬元戶的。我們生意最旺的時候，家具銷到了長沙，家里有十幾個學(xué)徒。那年春天，你老表不是順道去看表姑嗎，回來就帶回了那把槍。當(dāng)時他是用兩只蛇皮袋綁著的，我還以為是一根樹苗，他說是表姑送他的槍，叫我不要跟別人說。我說搞這東西回來做什么，派出所知道會找麻煩的。他說要打斷杜八的腿。我說你要死呀，這是犯法的事。他說杜八欠錢不還，我就要打斷他的腿。你老表我還不知道，平時殺一只雞都不敢，還敢拿槍打別人的腿？我料他再投一次胎也沒有這個狗膽，頂多就是嚇唬嚇唬人。唉，這個杜八也太黑心了，把我們?nèi)准揖哔u掉不給錢，跟他討就躲，我都恨不得剮他的皮。你老表天天念一硫二硝三木炭，他說這是《地雷戰(zhàn)》里做火藥的口訣，沒事就研磨那些東西，不久就磨出了火藥。有一天他對著水塘放了一槍，那個響就像天上打炸雷，我耳朵都震麻了，嚇得雞都飛到竹欄里，天黑都不敢回來。

那天晚上，你老表聽說杜八回來了，就拿著槍來到了杜八家。當(dāng)時杜八正在喝酒呢，看到你老表一點都不在乎，問你老表要不要也來一杯。你老表二話不說，取下槍就對著他，只問今天給不給錢。杜八看到槍慌了神，放下筷子，說就去拿錢，說完就進(jìn)了里屋。你老表站在外面等，卻不見杜八出來，心想不對，也往里屋去。杜八哪是去拿錢，他打開窗子正跳下去呢。你老表氣得要命，就朝他放了一槍。

那天晚上，你老表回來后好不開心哦，他說就是要不到錢也值了。我問他，你真的開槍了？他說，放心，傷不了杜八。你老表槍管里沒塞鐵子兒呢。

還是槍管用，沒想到，第二天一早杜八就把錢送來了，一分都不少。他對你老表說，哥你是狠人，只有哥敢對我開槍，在棋子橋鎮(zhèn)我以后就服哥了。杜八不走，他心里打著小九九，問你老表能不能把槍賣給他。你老表說不賣，拿去玩玩可以。你老表看到杜八把錢還了，還口口聲聲叫他哥，心里美著呢。杜八說，那我跟哥學(xué)打獵吧?，F(xiàn)在想起來，杜八學(xué)打獵是假，想要那把槍才是真。

杜八把槍拿去玩了兩天就送來了，光有槍沒子彈有什么好玩的？杜八要你老表告訴他造火藥的方法，你老表說他也不會，打他那一槍的火藥還是別人給的——你表哥不想教他嘛。

你老表腦子靈泛，他嫌《地道戰(zhàn)》里造火藥的方法麻煩，買來幾響雷鳴炮，把那些爆竹拆開來，一會兒就整了一大包火藥。有了火藥他手癢癢啊，總想打個活物過把癮。有一天，鄰居家的鴿子飛到了我屋上，他興沖沖就去拿槍，瞄準(zhǔn)時正好被我看到，被我罵了一頓。他那筒火藥不放掉哪會舒服？又出去找活物，轉(zhuǎn)了一圈沒找到，回到家里，看到我那只蘆花公雞，想拿它做實驗，被我看到又罵了一頓。那天也活該他出事，早知道會出事我就讓他打那只蘆花公雞算了……唉，我們家墻角不是有一面廢門嘛，是包鐵皮的，你老表對我說，你不讓我打公雞我就打鐵門算了，保證能把鐵皮打穿。我沒理他，轉(zhuǎn)身去做我的飯。你老表把鐵門架在幾丈開外，嘣地放了一槍。槍響時我聽到你老表大叫了一聲，知道出事了，出來看時，你老表用手捂著眼睛在地上打滾，滿臉的血，一只眼珠子都出來了……

“怎么回事？他打到了自己？”

“槍里的子彈打到鐵門上反彈回來，正好打到了他。

“住了兩個多月醫(yī)院，你老表那只眼睛還是沒保住。我們回來時，槍不見了，杜八趁我們不在，把槍拿走了。你老表去找，杜八家門上上了一把鎖，別人說杜八拿了槍去城里開公司了，專門幫人討債的公司?！?/p>

…………

“有一天我家里來了好幾個警察，手里拿著槍，問我們知不知道杜八。你老表看那陣勢臉都嚇白了。我們都明白，肯定是杜八出事了。警察說杜八幫人催債，不但非法拘禁，還開槍打死了債主，兇器是一把獵槍，問那把槍是不是你老表的。你老表當(dāng)然不說是他的啊……你老表從醫(yī)院出來后，人就像吹氣球一樣發(fā)了胖，走三步都?xì)獯煌?，別人說是醫(yī)院打多了激素。警察可能看到他這個樣子跟杜八關(guān)系也不大，就沒再問了。臨走，警察對你老表說，如果查出槍是他的，就是私藏槍支罪，他們要抓人的。你老表急得要死，四處找杜八，但杜八早已不知去向。可能是血壓升得太高了，那天后半夜，你老表就中了風(fēng)，要不是我看見，醫(yī)生說再過幾個小時就沒得治了?！?/p>

“杜八呢，抓到?jīng)]有？”聽了表嫂的講述，我的血壓也飆升了不少。

“杜八一直杳無音信，有人說他到了東莞，有人說他到了海南，還有人說他去了緬甸。”

從表嫂的講述中，我知道老表騙了我。就是說，我第一次到他家要槍時，他說了假話，那時的杜八還在家里，槍也還在他手里，杜八買槍的事是他編造的。

——但這已不重要了。

“幸虧杜八沒到案，要是到了案，一路追查下來，我和老麻都脫不了干系！再說，表哥中風(fēng)跟槍雖然有關(guān)，但也不能完全怪槍?！辨?zhèn)定下來后，我對表嫂的說法提出異議。

“怎么沒有關(guān)系呢？他中風(fēng)的原因大半是被嚇出來的，表弟你想想，要是杜八被抓到了，供出那把槍是他的，警察說至少要判五年，他要是那年不去表姑那里拿回這把槍，安心當(dāng)他的木匠，哪里會有這一天呢？木匠的手天生就是拿鋸子、刨子的，怎么能拿槍呢？”

表嫂說到這里抹起了眼角?？吹贸?，她對老公還是有感情的。

要是一直追查下來，這把槍既不是老表的，也不是我的，是老麻的。這話，我當(dāng)然不能跟表嫂說。

那次從老表家回來后，我又當(dāng)即向老麻進(jìn)行了匯報，告訴他，買槍人杜八仍不知所蹤。

后來再回老家，只要老麻問我要槍，我要么語焉不詳，要么顧左右而言他。其實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一直到杜八在人間蒸發(fā)才漸趨平靜。對于我老表中風(fēng)、十多年后過世的事，我對老麻只字未提。我不想告訴老麻真相，我擔(dān)心老麻知道真相后勃然大怒。而老麻卻總是要尋找真相。好幾次，我真想跟老麻說，世上的事物，最好不要去尋找它的真相，那些即將揭曉的謎底往往會與你夢里的情形全然兩樣。

老麻過足了煙癮，坐回車上，又開始了講述。

我家男丁一直單傳，到我是第六代了，碧云寺的住持說是殺戮太多，孽債作祟，把槍埋了是對的。

我出生那年是1940年，我父親已經(jīng)三十六歲了。這一年小日本打到了我們東山鎮(zhèn)，駐扎的鬼子盡管才十來個，但他們仗著武器優(yōu)勢到處奸淫擄搶、無惡不作，湖洲上很多人都跑到我們桃花山躲難。那天早上，我才八歲的姐牽著那條剛買回來的牯牛去放，沒想到跟進(jìn)山掃蕩的鬼子碰了個正著。我姐不知道這些人是鬼子，還好奇地盯著他們看呢。這些家伙看到我家那頭膘肥體壯的大牯牛，一個個露出了貪婪的笑容。一個小鬼子走了過來，對我姐嘰里呱啦，我姐聽懂了，是要她的牛绹。我姐肯定是不給??！小鬼子惱了，一腳把我姐踹到路邊的小溝里，搶過牛绹。我姐從溝里爬起來，哭著追了上去——她不能丟了家里的牛?。]人性的小鬼子看到我姐追來，獰笑著端起了槍……

那天晚上，我父親怎么也睡不著，只要一合眼就看到我姐：她滿臉是血，張開的兩只小手也滴著血；她哭喊著叫爹爹，一聲聲撕心裂肺……我父親爬起來，拿起鋤頭，跑到村西的墓地，借著微弱的星光，刨開了我爺爺?shù)哪故?，取出了那把槍?/p>

“天啊，原來——”聽到這里，我發(fā)了一聲驚嘆。我真沒想到，這把槍還有如此經(jīng)歷。我雙手緊握方向盤，眼望前方，腦子里卻在想，接下來，老麻講的肯定會更精彩。

老麻繼續(xù)述說。

聽老一輩講，我父親不但身手了得，還足智多謀，他打聽到給鬼子當(dāng)伙夫的人后，心跳到了嗓子眼兒。

給鬼子當(dāng)伙夫的那個人就住在我們山下，離我家不是很遠(yuǎn)。多年前的一天，他進(jìn)山砍毛竹，被一條過山峰咬了腳指頭，當(dāng)時腳已腫得像棒槌不能動彈。那天我父親打獵正好經(jīng)過，見狀馬上從路邊尋到草藥，放在口里嚼爛，敷在他傷口上，然后把他背回家里，算是救了他一命。此人后來被人推薦到區(qū)公所當(dāng)伙夫，鬼子來后被迫給他們當(dāng)差。

我父親想方設(shè)法跟伙夫取得了聯(lián)系。

這年的臘月二十三，也就是我們說的小年夜，刮著好大的西北風(fēng)，還飄著豆大的雪粒兒，簡直伸手不見五指。我父親帶領(lǐng)桃花山二十九個獵戶，后半夜悄悄來到了鬼子的據(jù)點。在伙夫的內(nèi)應(yīng)下，我父親摸到哨點，手起刀落干掉了那個打瞌睡的哨兵。隨后獵人們悄然跟上，他們把槍齊齊架在窗口，對準(zhǔn)了屋里橫七豎八睡得像死豬一樣的鬼子……這天晚上，鬼子們都喝高了，他們沒料到會在這個寒風(fēng)呼嘯還下著雪的小年夜里遭到襲擊。等他們從夢中驚醒想爬起來時，等待他們的是三十桿獵槍的萬千顆子彈，幾個半死的也被獵人們用亂刀砍死。據(jù)我父親后來回憶，他們每個人的獵槍，除了像平時槍筒里塞足了火藥，都加上了一顆特制的子彈……

我父親說，他干掉的那個哨兵正是那個殺死我姐姐的小鬼子。事后他一直想不通，事情怎么會那樣巧？難道是碧云寺的大菩薩顯圣？……我講的不是抗日神劇里的故事，這是真人真事，我們那里家喻戶曉。后來被載入《章臺縣抗日史》，桃花山三十獵人夜襲鬼子營的故事就是說的這。

為了防止鬼子報復(fù)，獵戶們連夜把家屬進(jìn)行了轉(zhuǎn)移，然后投奔活躍在湘北的抗日游擊隊。我父親和那些獵戶從此都成了抗日游擊隊隊員，繳獲的十幾支“三八大蓋”也成了他們的裝備。我父親雖然有了正式步槍，但他一直舍不得丟掉那把槍，他把它藏在一個山洞里，直到五年后抗日戰(zhàn)爭全面勝利。

“想不到這把槍還有這樣輝煌的歷史！”聽了老麻的講述，我不禁心潮澎湃。

“是的！這的確是一把了不起的槍，國仇家恨，它立下過汗馬功勞，為民除害，他射殺過無數(shù)野豬，但也差點給杜八弄出人命，幸好出事的不是我這把槍！”

“你知道了杜八的事？”老麻的話讓我大吃一驚。

“是的，我不但知道你老表死了，還知道杜八現(xiàn)在在海南服刑。”老麻平靜地說。

“我×！老麻，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怎么瞞著我，還一直問我要槍？”我有些激動，想不到老麻這些年在玩我。

“告訴你吧，我一直惦記著那把槍，那是一把不平凡的槍！它獵殺過豬王，干掉過鬼子，對我們家有特別的意義，這一點你是無法理解的。可是，這樣珍貴的東西卻被你弄丟了，我的失落也是你無法感受的，因為你并不知道它的珍貴！這也是你沒有把它放在心上的原因，這我也不能怪你。但我不同，我放不下它，我怕它落到杜八那樣的壞人手里！我要找到它，也相信會找到……那年暑假，我特別想那把槍，心想反正靠你沒指望，還不如自己去找。我來到你老表鎮(zhèn)上的派出所，把這把槍的來龍去脈跟所長講了，要他幫我找杜八，找那把槍……所長是一個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的年輕人，他認(rèn)真聽了我的講述，當(dāng)即表態(tài)幫我。

“第二天，所長就帶著幾個民警去了海南，他們很快查到了杜八的信息，杜八在海南因綁架勒索和故意傷害被判了無期徒刑，正在三亞服刑。民警隨即去了三亞，對杜八進(jìn)行了提審，追問我那把槍的去向，杜八交代槍埋在老家菜地里。派出所的人回來后，在杜八家菜地取出了那把槍！”

“那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我有些憤憤然。

老麻沒有立即回答，他凝視前方，老半天，才一字一頓地說：“因為，你一直沒還我的槍！”

“唉，是這樣的，老麻……你說得對……”在那一刻，我再次感到了對老麻的虧欠。

…………

“槍嘛，獵人拿著是獵槍，壞人拿著是兇器，戰(zhàn)士拿著是武器，常人拿著就是玩意兒?！?/p>

我認(rèn)真琢磨著老麻的這句話，忽然記起表嫂說的木匠的手只配拿鋸子、刨子的話——它意思何其相似！

我的公路坦克平穩(wěn)地行駛在杭瑞高速上。

我決定不去表嫂家了，也不去海南找杜八了。是的，都沒必要了。

“老麻，我們現(xiàn)在去哪里？”我問。

“走吧，去看那把槍?！崩下檎f。

責(zé)任編輯?張爍?張凡羽

【作者簡介】嚴(yán)澤，湖南岳陽君山人，現(xiàn)工作于廣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花城》《北京文學(xué)》《芙蓉》《湖南文學(xué)》《湘江文藝》《安徽文學(xué)》《清明》《飛天》《四川文學(xué)》《廣州文藝》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部。有小說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