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世敏
一
鏡子里,一顆顆凸起的紅色斑點像是炸開的火星。我感受到身體瘙癢的疼痛。這疼痛像是兒時蹲在灶臺邊幫娘看火,無聊時將口袋里的花骨朵掏出,一顆顆扔進火里,幾乎聽不見聲響,只有加柴時火星濺到手背上,才隱約感受到破裂的熱度。又像是光腳踏進了蟻窩,螞蟻一窩蜂上來吃我。小小的、鋒利的上顎啃噬著我的皮。但它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是一尊難以搬動的龐然大物。
藥膏抹在紅包上,帶來刺痛的清涼。窗外出了太陽。大家一擁而出,在樓下的空地里站著,將自己反復(fù)晾曬。似乎這樣便能驅(qū)散霉意,來迎接之后數(shù)周的卷土重來的霧霾。
我問志宇,要不要一起下樓曬太陽。
他專心致志地抓著什么,像在撲花蝴蝶。聽到我的話,他轉(zhuǎn)過頭,語氣乖巧又客氣,顯然在幼兒園里學(xué)到了不少東西。
“不用了,媽媽。”
“曬太陽才能長高?!蔽叶紫聛?,試圖拉進和他的距離。
他黑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看上去像兩顆清洗過的葡萄。懷志宇的時候,我還沒有和他的父親分手。下班之前,他會買一袋我最喜歡的紫葡萄,洗干凈、剝皮,放在果盤里。他說自己很快就能把那邊的事情處理好,我也就耐心地等待著。
志宇向后退了一步,甜甜地說:“我不想曬太陽,媽媽?!?/p>
他每喚我一聲媽媽,我便覺得身上的紅斑癢了一分。我有些失望地告訴他,媽媽要下樓曬太陽,讓他乖乖呆在屋里。志宇虛握著拳頭,點了點頭。
樓下有很多老人和孩子。老人圍成兩桌,一桌打撲克,另一桌摸象棋,其他人圍在旁邊看,指手畫腳;孩子在空地里瘋跑,背上的毛巾落下來,像是沒有剪斷的臍帶。我多么希望志宇也能像他們一樣。中年人站在臺階附近,三三兩兩談?wù)撝N衣犚娝麄冋務(wù)摴善?、孩子和周一的油價。于是,我想要走遠一些。
“志宇媽媽——”相熟的太太喊道。
我只能停下腳步,加入她們的談話。
“你也下來曬太陽?”
“是啊,成都可真是太潮了。”
“可不是,”她露出擔憂的神色,“我真擔心自己以后患上肺癌。哎,活不久了,能活到七十歲就很不錯嘍?!?/p>
“能活到退休的年紀就很好了?!?/p>
“志宇媽媽,你最近很忙吧?我侄子說剛剛一診完。”
我擠出一個短促的笑容:“還好,班里的孩子都很乖。”
她沉默了片刻,又扭頭和旁邊的太太說起話。她們都是全職媽媽,共同話題有很多。孩子的衣服,孩子的食物,周末帶孩子去哪里玩……我靜靜地聽著,又想起志宇來。他一個人在樓上,可能不小心撞倒客廳的茶幾,或者踩著小板凳拿櫥柜的零食卻踩空摔下來。一想到這樣的可能性,我便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太陽很好,我告訴自己,多曬太陽對換季時的皮膚病有好處。但是陽光卻像是醫(yī)院里的照燈,讓我覺得自己躺在了另一張麻醉床上。志宇會沒事的,我只是下樓十分鐘。我反復(fù)在心里念叨。我的胳膊開始顫抖,我用一只手抓住了另一只,兩只胳膊一同震動起來。我的頭發(fā)絲開始震顫,連帶著五官和五臟六腑。
“志宇媽媽,你怎么了?”
“我要回家?!蔽壹贝掖业厮ο逻@一句,就往電梯走去。
有人小聲嘟囔著:“這又是怎么了?”
相熟的太太好心解釋道:“單親媽媽,壓力一定很大吧?!?/p>
用鑰匙擰開鎖孔的瞬間,我看見志宇驚詫的神色。他站在玄關(guān),鞋穿了一半,手里捏著玻璃瓶,里面裝著黑色的沫狀物。這是他的寶貝,平日里總是揣著,不輕易拿出來。三歲的時候,我送了他一個許愿瓶。他將里面的星星掏出來,說愿望歸我,瓶子是他的。我笑他這么小就有想法了。之后又將家里的魚缸找出來放星星。以前里面養(yǎng)了兩條金魚,現(xiàn)在它盛滿了星星。
我問他去哪里,他說自己想要下樓曬太陽。
“你這孩子,”我嗔怪道,“剛剛和我一起下去不就好了?!?/p>
他露出甜甜的笑容,把玻璃瓶往后藏了藏:“突然想了?!?/p>
小孩子的想法像夏天的雨,隨時都在變化。我給他墊上一張毛巾,叮囑他,和其他孩子玩游戲時跑慢一些。志宇猶豫了,說自己不和他們玩。
“為什么?”我擔心志宇在幼兒園也不合群。
志宇支支吾吾地說:“他們說,我不能和他們一起玩。”
“為什么呀?”
“因為我是沒有爸的孩子?!?/p>
小孩子哪知道這些,分明是大人教的。我想起女人們親切的臉龐,心跳得快極了,似乎脈搏都要跳出來了。她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向我問好呢,每一次談話時,她們是不是都在心里偷笑著我?我又盤算起搬家的事。這是志宇的父親選的房子。最開始,他和我一起住,我們計劃結(jié)婚之后將這里買下來;后來我懷孕了,他不再過來,只幫我交租金。再后來,便是我一個人承擔了。志宇不喜歡這里,我也不喜歡這里。很早之前,我便想搬去另一處地方。但是有什么東西,將我困在了這里。
是什么?我看著門漸漸合上,志宇的身影消失在視野里。耳邊傳來了嗡嗡聲,我一個巴掌呼過去,沒有打著;再換一個方向,依舊是空的。這個季節(jié)怎么會有蚊子。嗡嗡環(huán)繞在我耳邊,持久又延綿。我覺得心煩,便從包里抽出作業(yè)本開始批改。
高三學(xué)生的字跡,透著疲軟和怨恨。
成年的前一年,似乎要將前十八年的善意與忍耐都耗盡。先前和班里學(xué)生不錯的師生關(guān)系,也在這幾個月里迅速激化。他們開始給我取各種難聽的綽號,在一遍遍對我的咒罵里完成作業(yè)。釘成冊的試卷,每周一換的草稿本,每天早上七點開始的早讀,總有無數(shù)的腦袋低下,像一片倒伏的麥田。我將他們叫醒,到后面罰站。他們眼里的睡意變成抱怨,眼里充滿著無能為力的怨恨。
有一天,跑完操后,我的班長對我說:“老師,你可真討厭?!闭f這話時,她是笑著的,似乎在開玩笑。在過去的兩年里,我們經(jīng)常這樣開玩笑。
但是這一次,我從她的眼中看見了怨恨。
又過了一天,她對我說:“老師,我要退學(xué)。”
我習以為常地放下習題冊,捏了捏被眼睛架痛的鼻梁。這樣的學(xué)生見了太多,幾乎每一天,都有學(xué)生告訴我,自己抑郁了。有人請假出去看病,有人說,把作業(yè)免掉一天。最后他們都灰溜溜地從辦公室離開。最后我告訴他們,明天下午考理綜。
我問:“為什么呢?”
她答:“我懷孕了?!?/p>
她的語氣如此平靜,就像是一個被癌癥折磨了許多年最后頭發(fā)禿禿地躺在床上的病人。我望向她的肚子,那里是少女的平坦,不像我,空落落的袋子拴在腹部,我時常覺得子宮里感受不到其它東西。那里真的會孕育一個生命嗎?
辦公室里沒有其他老師。另一個年輕老師在走廊上答疑,其他的在休息室午睡。我卻如同一個小偷一樣,左顧右盼,最后干巴巴地說:“梓涵,你不要瞎說?!?/p>
梓涵走過去,將半敞開的門關(guān)上了。
她走過來看著我,像是面對著一堆未解的數(shù)學(xué)公式,神色沉靜又茫然。她摸了摸小腹,似乎又變得不確定起來。辦公室里的溫度下降,空調(diào)自動啟動,發(fā)出轟鳴聲??諝庵幸采l(fā)著干燥的氣息,我回過神來,看著她的神色又恢復(fù)了確定。似乎在我走神的幾秒鐘內(nèi),她便找到了自己的答案??焖?,精準,像每一個高三的孩子。
我艱難地開口,“梓涵,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知道,老師?!彼煤诎追置鞯难劬粗?。
像是說謊的表情。
我沉下心來,寬慰道:“老師知道現(xiàn)在壓力很大。再忍一忍,只有半年的時間了。等你上了大學(xué),一切都會變好的?!?/p>
她似乎在疑惑,為什么我不相信她。最后她向我請假,希望自己可以出去走一走。
我露出為難的神色:“這幾天要評講一診試卷。補習只剩下兩周了。兩周后你就有七天的假期。那時候,你想去哪里都是可以的?!?/p>
我使勁地安撫她,像是在進行一場演說,希望打動她的心。
她點了點頭,離開了辦公室,沒有忘記關(guān)上門。
輕輕的,幾乎聽不見什么聲響。梓涵她總是很沉穩(wěn),讓她帶著同學(xué)們早讀和自習,我也很放心。每學(xué)期結(jié)束的時候,我都會送她一本書,感謝她的努力。
這學(xué)期送什么書好呢?我的筆停留在字母A上。筆尖滲透出紅色的墨水,像是一滴碩大的眼淚,將A染得通紅,我不敢去擦,只能用紙巾一點點地稀釋。紅色依舊在那里。黑色的字跡被染得面目全非,就像是胸口烙印的紅字。
只是一會兒的功夫,屋外的陽光已經(jīng)黯淡下來。
我放下筆,走到窗邊,試圖在樓下眾多黑色的身影中找到志宇??墒悄睦镆矝]有。我在視野之內(nèi),從左往右又數(shù)了一遍,還是沒有。就當我焦急地準備下樓時,卻看見志宇在門外專心致志地倒騰著玻璃瓶。他的手上捏著一個微小的東西,倘若不是他翹起的指尖,我根本注意不到他的手中還有東西。
我問:“志宇,你在干什么呀?”
志宇揚起局促又討好的笑容,將手背到身后。
我拉下臉,說:“把手伸出來?!?/p>
志宇依舊不肯。我只好繞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他的指尖捏著一只蚊子。沒有了翅膀和細腿,只有小小的、卻脹鼓鼓的肚子和頭。我看向志宇的寶物。玻璃瓶的底部放著一層黑乎乎的東西——我原本以為是泥土,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全是殘肢。
志宇不知所措,但是他仍在笑。
他走過來,拉著我的衣袖,讓我不要生氣。但是他的另一只手,仍沒有松開那只蚊子的尸體。緊緊地攥著,眼睛盯著我手中的玻璃瓶。
二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我總是走神。我將昏昏欲睡的學(xué)生點起來背課文,心里想著志宇是什么時候變成這副模樣的。剛生下志宇的時候,沒有人來醫(yī)院看我。媽曾經(jīng)勸我先將孩子打掉,以后再要一個也不遲;但是我不肯,因為下一個孩子便不是志宇了。臨產(chǎn)前一個月,我和志宇的父親分了手。他的聲音在電話那頭聽起來既陌生又親切。我想哭,但是嘴里的咒罵阻止了眼淚落下。他一聲不吭地聽著我的指責,接受了我的分手,依舊用溫柔又令人信服的語氣叫我好好休息。
忙音響起的一刻,我意識到自己只有志宇了。
分娩后,傷口依舊疼。失效后的麻藥似乎放大了所有的感官。我時常覺得志宇沒了呼吸聲,掙扎著偏頭看時,又發(fā)現(xiàn)志宇睡得安詳。乳房很脹,志宇喝不下奶的時候,乳頭像是堵塞的水管,我?guī)缀跄苈犚娚眢w的嗚咽聲。護士送來了吸奶器。我的動作不靈活,又擔心志宇萬一想喝奶了自己卻沒有奶水,總是在愧疚中弄得滿頭大汗。幸好志宇一直都很好養(yǎng)活。他安靜地閉著眼睛,沒了剛抱出來時血淋淋的模樣。他的皮膚很白,眼睛很大,像是年畫中的福娃。
“老師?”
“嗯?”
我如夢初醒地回過神,發(fā)現(xiàn)自己走到了教室的正中央。被點起來的男孩看著我,臉上帶著不好意思和擔憂,桌面上的課本大打開。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我的神色,似乎在等待我糾正錯誤??墒莿偛牛乙粋€字都沒有聽進去。我只能清了清嗓子,讓他坐下,又叫他背熟一些,下次就不能蒙混過關(guān)了。我聽見了哧哧的笑聲,像是鋸齒摩擦著地板。但是大家都用課本擋住了臉,我只能看見他們來不及洗頭而泛光的頭頂。
很不舒服,這笑聲如同半夜三更聽見門被推開的摩擦聲一樣恐怖。我走上講臺,讓所有人打開練習冊,站在較高的地方打量著他們的神色。蠟黃的臉,低垂的眼睛,耷拉的青色眼圈,只有鼻尖那顆碩大、冒著紅光的痘告訴我,他們還年輕。
唯一不同的是梓涵的臉。她注視著窗外,神色專注而從容,嘴角還有來不及放下的弧度——剛剛的笑聲是她發(fā)出的嗎?我不由地戰(zhàn)栗了一下。
梓涵轉(zhuǎn)過頭,將手輕輕地放在了小腹上。
我像是被家鄉(xiāng)的滾雷趕上了,銀白色的火雷在我的腳底炸開。我瞪大眼睛,細細辨認她臉上的神情。我懷志宇的時候也是這副模樣嗎?不,不是。那時候的我和冷靜毫不沾邊。我辭去了工作,因為沒有辦法忍受任何消息的震動;我總是神經(jīng)質(zhì)地查看預(yù)產(chǎn)期,不斷地打字又刪去,將十根指頭都咬得殘缺不齊。望向鏡子時,我恍惚覺得自己懷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場災(zāi)難。但是這一切,都在那通電話后終結(jié)了。
“梓涵?!蔽仪椴蛔越亟械?。
“到?!彼酒饋?,像是一棵挺拔的白楊。
我只能說:“你講一下第七題該怎么做吧?!?/p>
“老師,第七題不是家庭作業(yè)?!?/p>
“那你現(xiàn)看吧,給同學(xué)們講講思路?!?/p>
我的臉火辣辣地燒起來。我看見第二排的男生沖同桌擠眉弄眼,似乎在說班長怎么惹我不高興了。他們只有當了老師才知道,這個位置連角落的蛛網(wǎng)都看得清楚。梓涵的聲音很恬靜,幾乎不是在講解題目,而是在朗讀詩歌。我無法將她和分娩聯(lián)系起來。她像是所有長輩都會喜歡的孩子,我也不例外。每當我聽見班里同學(xué)們竊竊私語時,總是忍不住勸他們多多體諒別人的不容易——但是,他們顯然把梓涵當作了我的走狗。
他們是這樣說的,帶著爽朗、明媚得如陽光一樣的笑聲,在走廊的欄桿邊抱怨著我這個不近人情的老師,以及和我素來走得很近的班長。
“她怎么什么都看不順眼?!?/p>
“更年期的女人。”
“她看上去不像是四十歲的樣子呀?!?/p>
他們輕松地說:“早更了唄?!?/p>
最初聽到這話的時候我很難過,但想著自己始終是老師,高三的學(xué)生壓力很大,于是裝作什么都沒有聽到,沿著另一個方向離開了?;氐郊液螅胰滩蛔”ё≈居?,反復(fù)告訴他要講禮貌,要尊重別人。志宇似乎沒有聽明白,安靜又天真地看著我,不能理解我的難處。他快要六歲了,已經(jīng)沒有了襁褓里的奶氣,看上去是個俏生生的男孩了。
他長得像我,和我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這大概是我唯一的慰藉。我問他記住了嗎,他一板一眼地重復(fù)道:“記住了?!?/p>
課間的時候,我把梓涵叫到了辦公室。教室里傳來陰陽怪氣的聲響,有人學(xué)著太監(jiān)尖細的嗓音喊道:“恭送班長——”我佯怒地轉(zhuǎn)過頭,他們又噓了聲,低頭做起題目。幾個一分鐘前沖出教室小解的學(xué)生,又飛速地繞回了自己的座位。我突然想起隔壁的班主任對我抱怨,說這半年的尿液都比往常深一些。她說屁股上鼓起一個膿包,平日里只能側(cè)著坐,就連內(nèi)褲也必須穿寬松的。他們也有同樣的煩惱嗎?我掃過書桌上的水杯,還有地面上零零散散的礦泉水瓶。班里最刻苦的孩子買回了1L的礦泉水,他說這樣可以喝一天,不用頻繁地到走廊另一端打水??墒沁@幾分鐘又有什么用呢?磨到現(xiàn)在,我也變得不確定。我只能一遍遍地告訴他們,再忍耐一段日子。
這般想著,火氣便消了。高三這一年,對于老師和學(xué)生都是特別的記憶。志宇也習慣了六點鐘睡眼惺忪地被我喊起來,頂著冷氣站在幼兒園的鐵門外,和哆嗦著前來開門的保安大叔道一聲早安。自習要上到晚上十點半,雖然學(xué)校沒有明確要求班主任要守班,但這已經(jīng)成為了默認的傳統(tǒng)。偶爾讓隔壁班的老師幫忙看著,第二日年級組長便找了過來。三十多歲的人,依舊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般挨訓(xùn)。我只能趁晚飯的空隙到幼兒園接志宇。志宇坐在我身前,整個身子都躲在電瓶車的擋風罩里。一瞬間,我以為他又回到了我的身體里。
梓涵在笨重的辦公桌前站著,我讓她端一個凳子來。這是要長談的架勢。門板阻隔了走廊的喧鬧和隔壁衛(wèi)生間沖水的聲音,熱風沖破扇葉的阻擋,形成一股暖流,盤踞在屋內(nèi)的天花板。我覺得眼前的梓涵很陌生。
“梓涵,你在想什么呀?”
“沒有想什么,”她頓了頓,又加重了語氣,“什么都沒想?!?/p>
“上次你和老師說的……”
她漫不經(jīng)心地望向我的眼睛:“老師,我說什么了?”
大抵是胡話吧。我噓了聲,心里也松了一口氣。認為她就像是其他孩子那樣,在高三覺得自己渾身不舒服,于是也想找個理由去看病。但記憶里的梓涵是會說謊話的人嗎?我想起她每一次言辭確鑿的匯報,不由地懷疑,先前她說的話又有哪些是真的呢?班里沒有一個人完成的作業(yè)可能是我說漏了,梓涵也確定地告訴我,自己并沒有聽到布置的作業(yè);寢室里大家都學(xué)習到很晚,所以宿舍阿姨讓我去查手機的時候我也不太在意;還有每一次自主小測的成績都很好看——可是為什么一診會考得這么難看?
“梓涵,你告訴老師,你是不是在說謊?”
梓涵把頭轉(zhuǎn)向窗外:“哪件事情?”
“你說不是家庭作業(yè)的習題,宿舍里沒有偷藏的手機,還有小測……”我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怨憤,但想到前幾日梓涵確鑿又坦然的神色,我又不知道該如何把最后一個問題問出口,“還有你上次說,自己懷孕了?!?/p>
第一次見到班里的同學(xué)時,大家都很踴躍,熱情又害羞地圍在我身邊。軍訓(xùn)的時候我買了兩箱蜜雪冰城,他們歡呼著向我跑來,像是一片青翠的樹林。去年元旦放假的前一天,本該舉辦的晚會被學(xué)校取消,我讓他們關(guān)好門窗,偷偷帶著同學(xué)們在晚自習看恐怖片。有男孩把薯片撒了一地,被鄰桌女生笑罵著拍了一巴掌。這似乎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梓涵,你說話呀?!?/p>
我看著她淡漠的臉,心都揪了起來。
“我不記得了,老師。”
“怎么會不記得呢?你前幾天才說過嘞?!?/p>
“我真的,”她的聲音如此平靜,像是暴風雨間的喘息,帶著令我頭暈?zāi)垦5牧α?,“不記得了??赡苁切枰痴b的東西太多了。”
她在怨我。
這個想法讓我一哆嗦。我似乎覺得自己站在空地里。渾身濕透,等待著下一場雨噼里啪啦地砸下。嗡嗡的聲音圍繞在我的耳邊。蚊子,該死的蚊子,怎么沒有凍死它們!
“梓涵,”我竭力控制自己的手,不去追逐嗡嗡的聲音,“再忍耐一段時間,等到六月份結(jié)束,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們現(xiàn)在不理解,以后就會知道老師的苦心了。”
這是掏心窩子的話。媽的收入不多,大部分都投入了我的教育。在我沒有犯渾之前,她總是向鄰居夸耀,自己看男人的眼光雖然不行,但是很會養(yǎng)孩子。她從小就告訴我,只能通過讀書改變自己的命運。我走出了那個散發(fā)著豬飼料味的縣城。在樂山師專讀了四年,又到四川師范大學(xué)念了三年的碩士,最后通過校招到了郫都教書。媽以為我會留在成都市區(qū)。我告訴她郫都屬于大成都,社區(qū)里的人都說自己是成都人。但是媽只是冷哼了一聲,說:
“和我們這個地方又有啥子區(qū)別?!?/p>
她從來不肯體諒我,總是怨我不夠努力。要是再勤奮一些,我肯定能過得更好,她總是這么說。記憶里的媽一直帶著焦躁的神色輾轉(zhuǎn)在小賣鋪、批發(fā)商和家里,每次的考試她都覺得我有上升的空間。她將自己用不著的胸罩丟給我,我的整個青春期都是在鋼圈勒著胸脯的悶痛中度過的。有一次,我實在是受不了,便偷偷將內(nèi)衣脫了下來。走廊上不小心和瘋玩的男孩撞了滿懷,乳頭便顫巍巍地立起來。我羞得幾乎哭出來,只能耷拉著肩膀,用垂下的衣物來掩飾自己的異樣?;丶液笪覍屨f,我想要一件合身的內(nèi)衣。她白了我一眼,繼續(xù)核算著賬本,說:“你要穿給誰看啊?!?/p>
后來,媽不再做小賣鋪的生意,開始跟著相似年紀的大媽跳廣場舞。她紋了眉,買了新手機,學(xué)會了看直播。最后一次見她時,她興沖沖地要幫我涂紅色指甲油。這樣的媽讓我生出落淚的沖動。雖然那瓶指甲油,最后炸在了我的腳邊。
“梓涵,”我沉下聲音,“你想去一趟醫(yī)院嗎?”
“我不相信醫(yī)生?!?/p>
“那你相信老師嗎?”
“我也不相信?!彼龍?zhí)拗地搖著腦袋。
這個年紀的孩子只相信自己。我屏住呼吸,無言地看著她。蚊子的聲音又來了。像是深夜里的轟炸機,纏繞在我的耳邊。嗡嗡嗡,嗡嗡嗡。我覺得身上的紅斑更癢了,癢得讓我抑制不住地用衣服的布料摩擦了一下瘙癢的部位。但是片刻的緩解后,卻是更令人難以忍耐的刺痛,仿佛一連串的干咳?;鹦窃谖业纳眢w里炸開,這紅斑就是它的遺骸。
“老師,你怎么了?”梓涵似乎帶著關(guān)切,又像是隨口一問。
“換季的皮膚病?!蔽亦洁斓?。
“是呀,春節(jié)就要來了。”
梓涵的話讓我生出些許希望。我說:“梓涵,你看,這四季輪回也是這樣。你現(xiàn)在覺得很難熬,但是一眨眼就過去了。或許等你反應(yīng)過來,就是夏天了?!?/p>
她反而笑了出來,臉上流露出大人的模樣。
“老師,我們不喜歡聽這些。”
“那你們喜歡聽什么?”
“我靠呀,臥槽呀,累死人了?!辫骱p快地說。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梓涵說的是臟話。想要開口說她兩句,又覺得這不是自己該管的東西了。我端起桌上的水杯,靠近嘴邊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空了,只能裝模做樣地抿了兩口。我將抽屜里的糖果分了一些給她,這本來是給志宇打發(fā)時間時吃的。最后,我找不到東西可以給她了,竟陰差陽錯冒了一句:
“這蚊子可真討人厭呀?!?/p>
“老師,哪里有蚊子?”
“就是在這里,”我隨意比畫了一下,“繞著我們飛。”
梓涵流露出疑惑的神色,抿了抿嘴唇,似乎帶上了一絲憐憫,最后點了點頭:“那我?guī)湍阉蛩腊?,老師。?/p>
她舉起兩只手,張開手掌,在我的眼前快速地一拍。
啪——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那個每天買1L礦泉水的男孩走了進來,手里拿著閱讀題和便利貼。見我們這般面對面坐著,連忙往外面退去,說自己另外找個時間來。我擔心自己耽誤了他問題,忙說已經(jīng)談完了,讓梓涵先回教室。梓涵從容地站起來,往門外走去。
“梓涵——”
她轉(zhuǎn)過頭,平靜地望著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叫住她,只好說:“謝謝你。”
她露出一個真心又嘲弄的笑容,輕輕地關(guān)上了門。
蚊子的聲音真的消失了。似乎梓涵變戲似的一拍,真的將那可惡的蚊子打死了。男孩將作業(yè)本攤在桌上,綠色的熒光筆將第二遍還是做錯的題目圈了出來。這是我教給他們的小竅門。他像是激光槍般“突突”,一連吐出了好多字,我聽得頭暈?zāi)垦?,只好把教師用書翻出來,對著解析講。他似乎理解了,又似乎沒有,但是將我圈出來的關(guān)鍵字都抄了下來。
“你,你知道梓涵最近經(jīng)歷了什么嗎?”
他推了推眼鏡,臃腫的身體在空調(diào)房里被捂出了汗,鼻尖上的痘亮晶晶的。他似乎驚訝于我的問題,也不想多說,支支吾吾:“沒什么吧,能有什么呀?!?/p>
“真的沒有什么嗎?”
“啊,這個……”
“你如實告訴老師,老師不會說出去的?!?/p>
他似乎下定決心一般,飛快地往門口走去。走了幾步,又帶著惱怒和不高興的神色,似乎我打探了班里的私事,讓他為難了一般:
“她媽媽,給她找了一個新爸爸?!?/p>
他頓了頓,嘴角似乎帶了點笑容,又拼命壓制住,最后像鉤子一樣往下壓去:“她媽媽還懷孕了,似乎要給她生個小弟弟?!?/p>
我覺得蚊子的聲音從體內(nèi)升起,嗡嗡嗡,嗡嗡嗡。這一回我終于明白了,這不是什么冬天沒有死透的蚊子,而是紅斑的瘙癢。
“你是從哪里知道這些的?”
“周五她媽來接她放學(xué),大家都在說。”
三
晚自習結(jié)束的時候,我回到辦公室找志宇。他坐在笨重的桌前,安靜地看著畫本。見我進來,他立刻用脆生生的聲音對我說:
“媽媽,你辛苦了?!?/p>
志宇,我的志宇。倘若放在往日,我定會抱住他,在他的發(fā)旋處落下一吻。但是此刻我只覺得身體癢得似乎要燒起來,巨大的轟鳴聲在體內(nèi)響起。我想起醫(yī)生的話,他讓我放平心情,不要太焦慮,這濕疹自然而然就好了。我讓他多開一些藥,又不放心地問:“這病會傳染嗎?家里還有孩子。”他安撫道:“不會的,這主要是你自己內(nèi)分泌失調(diào)。”
藥,藥。我焦急地想要從包里找出藥膏,卻發(fā)現(xiàn)里面的東西變了位置。
“志宇,”我覺得頭暈?zāi)垦?,“你翻了我的包嗎??/p>
志宇眨了眨眼睛,篤定地搖腦袋。
我?guī)缀跻静蛔×?,紅斑火燒火燎地疼:“志宇,媽媽給你說過什么,不要撒謊!”
“我沒有想翻亂你的東西,媽媽,”志宇小聲地說,聽起來也很委屈,“我只是想把我的玻璃瓶找回來。當時說好了,星星送給你,玻璃瓶歸我。”
“可不是讓你用來裝那些東西的!”
“那媽媽把玻璃瓶放哪里了呢?”
“我扔了!我扔了!你找不到了!”我終于忍受不了地尖叫起來,我?guī)缀跤X得志宇肢解的每一只蚊子都在我體內(nèi)生了卵,嗡嗡嗡地叫起來。
它在報復(fù)我,它在報復(fù)我!
他在報復(fù)我,他就是一場災(zāi)難!
志宇安靜地看著我,沉默不語。一時間,辦公室里只有空調(diào)的轟鳴聲。
我終于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想要走過去拉住志宇的手,告訴他,剛剛是媽媽做得不對,是媽媽沒有控制住自己的脾氣。
志宇甩開了我的手。他尖叫道,用我在幼兒園門外聽到的那些孩子們充滿童真的聲音脆生生、歡快地喊道:
“去你媽的,去你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