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的近十年,魯迅既因盛大的文名受到熱烈追捧,也因其言論而常受到批評、限制和禁錮。
外國文化人士和記者來中國,魯迅是重要的受訪對象。斯諾、史沫特萊、斯特朗等采訪過他,日本文化界人士和重要報刊的記者來采訪的更多。蕭伯納到中國,宋慶齡、蔡元培等接待,受邀作陪的,當然也有魯迅。但因為經(jīng)常發(fā)表對當局不滿的言論,魯迅發(fā)表文章、出版著作并不順暢。作為公眾人物,當他不愿交往尤其是不想陷入不必要的糾纏時,只好隱藏或裝扮一下:“破帽遮顏過鬧市?!?/p>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進入一個社會斗爭的新時期。社會主義思想與中國的勞工階層結合,正在深入人心,反對政府的勢力不斷壯大。魯迅在《二心集》的序言中說,他相信“惟新興的無產(chǎn)者才有將來”,他愿意跟上時代步伐。對外,他更為傾心于早年就關注的俄蘇,特別是那片土地上的文學大師和優(yōu)秀的作品;對內(nèi),他與新起來的青年文人同調(diào)合拍。
但“革命文學家”看不慣魯迅,視其為有產(chǎn)階級,用階級論來分析他的社會地位,向他的“權威”發(fā)難:魯迅是有過歷史功績的文學家,在文壇享有盛名,總有人認為他會躺在過去的光榮上吃老本;而且,在新觀念里,他有這樣的資本和地位本身就是罪過,占據(jù)文壇重要資源,堵住了青年文人們的出路——而后者正在亭子間受苦。
魯迅到上海不久,就參加了具有社會主義傾向的組織,例如中國革命互濟會,又參加了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和中國革命民權保障同盟特別是參加了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他愿意提攜后輩,甚至融入到青年群體中。
這個斗爭、諒解和融和的過程并不長。1930年,魯迅過了五十大壽慶祝會后,屢經(jīng)通緝、禁錮、戰(zhàn)亂,衰老得很快,四五年后大病纏身。他雖然堅持寫作,但畢竟不像青年時代那樣很快恢復體力。
到1935年,他意識到要做告別人世的準備了。這時,他從事文字工作已近三十年。
一
魯迅從青年時代起就強烈地感到寂寞和孤獨。為此,他更需要身邊有青年人的熱情和活力。在北京、廈門和廣州,他都傾力幫助過青年成長。一些獲得幫助的青年頗有成就,出版了作品,如許欽文的《故鄉(xiāng)》、臺靜農(nóng)的《地之子》、高長虹的《心的探險》、孫福熙的《山野掇拾》等蜚聲文壇。魯迅被許多文學青年視為前輩、導師,甚至偶像,很多青年追隨他。
但也一些青年作家對魯迅懷有不滿甚至敵意,不能達成和解。雜感集《三閑集》中記錄了他到上海遭遇的圍剿陣勢很大,十分猛烈: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正人君子”們的新月社中人,群起攻之。他在《三閑集·序言》中介紹:“連并不標榜文派的現(xiàn)在多升為作家或教授的先生們,那時的文字里,也得時常暗暗地奚落我?guī)拙洌员硎舅麄兊母呙?。我當初還不過是‘有閑即是有錢,‘封建余孽或‘沒落者,后來竟被判為主張殺青年的棒喝主義者了?!?/p>
這些大帽子看起來嚇人,實際上并無多大殺傷力,魯迅的筆尖輕輕一撥,棍棒和砍刀就被閃落一旁。
因為參加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和中國革命民權保障同盟等組織,也有人從另一種角度批評魯迅不專心創(chuàng)作而熱心參加社會活動,不斷為報刊寫雜感文字是在浪費時間和才能。他們指責魯迅粘著在過去的榮譽上,憑借《吶喊》和《彷徨》成就的新文學大師的地位,享受著文學青年的崇拜,實際上已經(jīng)成了阻礙青年前進的絆腳石,必須被打倒、踢開。
魯迅為自己辯解,同時對批評者提出忠告。他在《三閑集》的末尾附上自己的著譯書目,在總結了自己的業(yè)績后對后輩做了警示:
僅僅宣傳些在西湖苦吟什么出奇的新詩,在外國創(chuàng)作著百萬言的小說之類卻不中用。因為言太夸則實難副,志極高而心不專,就永遠只能得傳揚一個可驚可喜的消息;然而靜夜一想,自覺空虛,便又不免焦躁起來,仍然看見我的黑影遮在前面,好像一塊很大的“絆腳石”了。
面對人們希望他在文學上繼續(xù)前進,寫出更大、更好的作品的殷切期待,魯迅也不免有些焦躁。既然前進,就應該甩掉包袱,不能躺在過往的成績上炫耀或者睡大覺;而新的作品可能是過去作品的延伸,也可能是對過去的作品的否定。
關鍵在于,魯迅還能否生產(chǎn)作品?還有沒有創(chuàng)造力?如果只滿足于做文壇領袖,教誨和指導青年,而自己沒有新的成績,他的意見是否還正確而有指導意義?如果他的意見不正確或者不適應現(xiàn)實,年輕人還要不要團結在他的周圍?
上海的“革命文學家”的圍攻結束后,魯迅的生活進入了一個相對平穩(wěn)期。但作為文壇領袖,他有責任引領前進的方向,并培養(yǎng)后進。當然,還有養(yǎng)家糊口。多方面的工作和生活需要,讓他疲于應對,書齋生活看似平穩(wěn),但日復一日的伏案工作損害了他的身體。國際大都市上海,不只充斥著政治和文化沖突,還有席卷各行業(yè)的商業(yè)潮流和旋渦,讓人躁動不安。
《奔流》雜志讓魯迅忙得不可開交,繁雜編務占用了他大量精力;而后來創(chuàng)辦《譯文》雜志并不順利,編者與出版商的矛盾導致刊物不能正常接續(xù),給他帶來很大煩惱。
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魯迅到上海后一直沒有新的成績。他有過一些創(chuàng)作計劃。比如在1936年在與馮雪峰的一次談話中,魯迅說自己想寫一部關于知識分子的長篇小說。馮雪峰在《一九二八至一九三六年的魯迅》中回憶:“說到魯迅先生深知四代的知識分子,一代是章太炎先生他們;其次是魯迅先生自己的一代;第三,是相當于例如瞿秋白等人的一代;最后就是現(xiàn)在如我們似的這類年齡的青年……他當時說,‘倘要寫,關于知識分子我是可以寫的,……而且我不寫,關于前兩代恐怕將來也沒有人能寫了?!蚁霃囊粋€讀書人的大家庭的衰落寫起……又加說:‘一直寫到現(xiàn)在為止,分量可不小?!?/p>
但這些計劃都沒有實現(xiàn)。
魯迅晚年是寫過幾篇小說的,但不是長篇,并且不再描寫現(xiàn)實生活,而是所謂的“歷史小說”——最終編成小說集《故事新編》,人物多糾纏著過去的幽靈,在現(xiàn)代社會顯出滑稽的面目,其中有些人物身上明顯折射著他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特別是《出關》,老子在與孔子的交往中,明確地意識到雙方理念的不同,擔心對自己不利,預感到未來的決裂和戰(zhàn)斗,無奈之下騎青牛出關了?!俺鲫P”場面,滑稽可笑中分明透露出名義上受優(yōu)待的“老作家”的凄涼處境。
這是在隱喻即將告別文壇?
邱韻鐸在《〈海燕〉讀后記》中認為,《出關》中的老子是魯迅自況:“至于讀了之后,留在腦海里的影子,就只是一個全身心都浸淫著孤獨感的老人的身影。我真切地感覺著讀者是會墜入孤獨和悲哀去,跟著我們的作者。要是這樣,那么,這篇小說的意義,就要無形地削弱了,我相信,魯迅先生以及像魯迅先生一樣的作家們的本意是不在這里的。”魯迅在《〈出關〉的“關”》中說明自己的意見是,孔老相爭,孔勝老敗。因為雖然老子和孔子都尚柔,但兩者有差異:孔以柔進取,老以柔退走,其關鍵在于,孔子“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事無大小都不放松的實行者,老子則主張“無為而無不為”,是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談家?!耙獰o所不為,就只好一無所為,因為一有所為,就有了界限,不能算是‘無不為了。我同意于關尹子的嘲笑:他是連老婆也娶不成的。于是加以漫畫化,送他出了關,毫無愛惜”。這段話意在申明,自己的態(tài)度仍是積極的,并無老年的頹唐和虛無主義情緒。
魯迅的痛苦在于他意識到自己在文壇上可能成為保守力量,成為青年前進的障礙:
當我被“進步的青年”們所口誅筆伐的時候,我“還不到五十歲”,現(xiàn)在卻真的過了五十歲了,據(jù)盧南(E.Renan)說,年紀一大,性情就會苛刻起來。我愿意竭力防止這弱點,因為我又明明白白地知道:世界決不和我同死,希望是在于將來的。
將來是可能有希望的,但將來不屬于自己,因為畢竟“過了五十歲”,衰病在向他緊逼了。
他抄錄宋末元初詩人鄭思肖《錦錢余笑》中的自嘲詩給朋友,自然也是意識到自己的老年已至,要做好隨時告別的準備:
生來好苦吟,與天爭意氣。
自謂李杜生,當趨下風避。
而今吾老矣,無力收鼻涕。
非惟不成文,抑且錯寫字。
昔者所讀書,皆已束高閣。
只有自是經(jīng),今亦俱忘卻。
時乎歌一拍,不知是誰作。
慎勿錯聽之,也且用不著。
二
1933年,日本人山縣初男獲贈魯迅兩本小說集《吶喊》和《彷徨》。魯迅在兩本書上各題贈了一首詩,頗有自嘲,當然,也可以視為他對以往文學業(yè)績的總結,即對往昔輝煌的告別:
弄文罹文網(wǎng),抗世違世情。
積毀可銷骨,空留紙上聲。
(題《吶喊》)
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zhàn)場。
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
(題《彷徨》)
積毀可銷骨,語出《史記·張儀列傳》:“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薄段倪x》李善注:“毀之言:骨肉之親,為之銷滅?!奔埳下?,語出《舊唐書·列傳第一百三十九》:時有大儒沉重講于太學,聽者常千余人。文遠就質(zhì)問,數(shù)日便去?;騿栐唬骸昂无o去之速?”曰:“觀其所說,悉是紙上語耳……”毀禁書籍,文字獄,在中國有悠久的傳統(tǒng)。魯迅很早就遇到了“文網(wǎng)”。在文網(wǎng)不那么嚴密的北洋政府時期,他的著作就曾遭厄運,《吶喊》就曾因為封面用了紅色而被禁止流通。
在上海,魯迅遭遇了嚴厲的書報審查。
現(xiàn)存《題〈彷徨〉》手稿中,最后一句的“獨”作“尚”?!蔼殹弊峙c前句的“一卒”重復,“尚”則有“仍在”的意思?!吧嗅葆濉狈先藗儗︳斞傅钠诖?,說明他仍在努力:彷徨雖然不是一種好狀態(tài),但總比退隱好。人到了連“彷徨”都沒有的時候,就是靜待死亡了。
《吶喊》時期,魯迅是“聽將令”,但得到的反響并不大。到《彷徨》時期,意氣不免消沉:
得到較整齊的材料,則還是做短篇小說,只因為成了游勇,布不成陣了,所以技術雖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較無拘束,而戰(zhàn)斗的意氣卻冷得不少。新的戰(zhàn)友在那里呢?我想,這是很不好的。于是集印了這時期的十一篇作品,謂之《彷徨》,愿以后不再這模樣。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有批評家對魯迅的創(chuàng)作軌跡進行這樣的描述——從“吶喊”到“彷徨”,似乎含有“退步”“陷入困境”的意思。魯迅在《三閑集·我和〈語絲〉的始終》中分析了這種論調(diào):
譚正璧先生有一句用我的小說的名目,來批評我的作品的經(jīng)過的極伶俐而省事的話道:“魯迅始于‘吶喊而終于‘彷徨?!?/p>
這種論調(diào)影響不小,造成對魯迅藝術創(chuàng)作和思想狀態(tài)認識的固化。實際上,魯迅本人從沒有如此夸大這兩部小說集之間的差異,或有意將二者做對立分析。
《吶喊》和《彷徨》代表了一個時代的文學高標,成就了魯迅新文學大師的聲望。以至于有人冒充他的時候,一個管用的標簽是自己寫了《吶喊》或《彷徨》,可見在時人眼中是偉大的業(yè)績。如,魯迅到上海后不久,得知有人在杭州以他的名義題詩,就發(fā)了一個《在上海的魯迅啟事》:
我于是寫信去打聽寓杭的H君,前天得到回信,說確有人見過這樣的一個人,就在城外教書,自說姓周,曾做一本《彷徨》,銷了八萬部,但自己不滿意,不遠將有更好的東西發(fā)表云云。
因此,正如欽敬、贊美魯迅的人愛重《吶喊》《彷徨》一樣,對魯迅不滿并施行攻擊的人,也將標靶對準這兩部代表作。
魯迅創(chuàng)作道路上矗立的這兩座高峰,二十年中幾無人超越,自然是很不容易搬掉的。
但自從《吶喊》出版,對魯迅創(chuàng)作的批評聲就一直不斷。成仿吾曾將《吶喊》中的作品幾乎全盤否定,只對《不周山》稍予肯定,魯迅對此耿耿于懷,十幾年后還在《故事新編》的序言中反擊道:“成仿吾先生正在創(chuàng)造社門口的‘靈魂的冒險的旗子底下掄板斧。他以‘庸俗的罪名,幾斧砍殺了《吶喊》,只推《不周山》為佳作……”
此外還有更“銷骨”的批評,竟然有文學家在小說中安排人物拿《吶喊》揩屁股的情節(jié)。葉靈鳳在小說《窮愁的自傳》中寫道:“照著老例,起身后我便將十二枚銅元從舊貨攤上買來的一冊《吶喊》撕下三頁到露臺上去大便?!濒斞冈凇渡虾N乃囍黄场分兄S刺說:“還有最徹底的革命文學家葉靈鳳先生,他描寫革命家,徹底到每次上茅廁時候都用我的《吶喊》去揩屁股,現(xiàn)在卻竟會莫名其妙的跟在所謂民族主義文學家屁股后面了。”這成了魯迅后來隨手諷刺對手的一個把柄:“但我記得《戲》周刊上已曾發(fā)表過曾今可、葉靈鳳兩位先生的文章;葉先生還畫了一幅阿Q像,好像我那一本《吶喊》還沒有在上茅廁時候用盡,倘不是多年便秘,那一定是又買了一本新的了?!?/p>
魯迅還在《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六)》中提到,梁實秋也是通過否定《吶喊》《彷徨》來否定他的文學成就的:
《集外集》的不值得付印,無論誰說,都是對的。其實豈只這一本書,將來重開四庫館時,恐怕我的一切譯作,全在排除之列;雖是現(xiàn)在,天津圖書館的目錄上,在《吶喊》和《彷徨》之下,就注著一個“銷”字,“銷”者,銷毀之謂也;梁實秋教授充當什么圖書館主任時,聽說也曾將我的許多譯作驅(qū)逐出境。
這只是“聽說”而已。梁實秋看到魯迅的文章后,斷然否定這種指責。
魯迅到上海的最初幾年,太陽社、創(chuàng)造社的“革命文學家”對其施行了猛烈攻擊,不但將《彷徨》視為不革命,而且追溯上去,徹底否定《吶喊》。他們認為,以這兩部小說為代表的魯迅作品宣揚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刻意表現(xiàn)農(nóng)民的愚昧落后,否定農(nóng)民的進步性,是落后的和反動的。更有甚者,認為魯迅不但沒有從“彷徨”中走出來,還頑固堅持自己的錯誤觀點,不肯進行革命性改造。
寫作《題〈吶喊〉》《題〈彷徨〉》兩個月前,魯迅收到郁達夫的贈詩:
醉眼朦朧上酒樓,
彷徨吶喊兩悠悠。
群盲竭盡蚍蜉力,
不廢江河萬古流。
郁達夫認為魯迅的兩部小說彪炳史冊,都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經(jīng)典,那些攻擊誹謗的宵小之徒無論怎樣竭力,也不能貶低其價值。郁達夫給予魯迅的是“全盤肯定”:他不在乎魯迅的積極和消極,不分魯迅創(chuàng)作的“吶喊”期和“彷徨”期,不談魯迅的思想是否轉(zhuǎn)變,而對魯迅的文學成就和思想觀念一律敬佩和喜歡。郁達夫深知魯迅幾年間經(jīng)受的巨大壓力,希望魯迅不理會“群盲”的議論和詛咒,繼續(xù)前進。
魯迅正是在看到郁達夫的詩后,宣示自己兩部文集的價值和保持“荷戟獨彷徨”戰(zhàn)斗姿態(tài)的決心。
三
晚年魯迅也不得不向自己的戰(zhàn)友告別。以詩作告別的,除了紀念左聯(lián)青年作家的《悼柔石》,還有《悼楊銓》:
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
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
楊銓,字杏佛,曾留學美國,回國后任東南大學教授、中央研究院總干事等職。1932年12月,協(xié)同宋慶齡、蔡元培、魯迅等組織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反對蔣介石專制統(tǒng)治。1933年6月18日上午,楊銓帶兒子外出。車剛駛出中央研究院,就遭到了一陣槍彈掃射。不過幾分鐘,車子就被打得千瘡百孔。楊銓下意識地用身體護住兒子,自己身中數(shù)彈,血流不止,送往醫(yī)院,因傷勢過重,不治身亡。兒子僅腿部受傷,保住了性命。楊銓之死勇敢而悲壯,魯迅聽后極為感動,冒著生命危險前去吊唁,歸來寫下這首悼詩。6月25日,他寫信給日本人山本初枝說:“近來中國式的法西斯開始流行了。朋友中已有一人失蹤,一人遭暗殺。此外,可能還有很多人要被暗殺,但不管怎么說,我還活著。只要我還活著,就要拿起筆,去回敬他們的手槍?!?/p>
同一時間,魯迅所作的另一首哀悼之作《悼丁君》,卻讓他十分尷尬,或者對他也是一個提醒:人間要好詩,但作詩須謹慎。
丁君即丁玲。1933年5月22日,朝鮮《東亞日報》駐中國特派記者申彥俊在內(nèi)山書店采訪魯迅:“在中國現(xiàn)代文壇上,您認為誰是無產(chǎn)階級代表作家?”魯迅回答:“丁玲女士才是惟一的無產(chǎn)階級作家?!辈稍L記發(fā)表在《新東亞》1934年第4期。
當時29歲的丁玲任左聯(lián)黨團書記、《北斗》雜志主編。1933年5月,丁玲與中共文委負責人潘梓年在住所被捕,同在場的另一位左聯(lián)作家應修人因拒捕被殺害。6月,輿論盛傳丁玲被關押在南京并遭殺害。魯迅聽到這消息,悲憤地寫下這首詩:
如磐夜氣壓重樓,剪柳春風導九秋。
瑤瑟凝塵清怨絕,可憐無女耀高丘。
1933年9 月30日,這首詩在《濤聲》周刊第二卷第三十八期發(fā)表,詞句有些修改。主動將自己的舊體詩送出去發(fā)表,這在魯迅是很少有的。
中國的氣氛仍然是壓抑的,從晚清的“風雨如磐”,到黨國的“如磐夜氣”,沒有多少變化。唐代賀知章《詠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钡诋敃r的中國,剪柳春風引來的卻是秋寒。
然而,丁玲沒有被殺害,而是被當局軟禁后釋放了。
魯迅對丁玲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急劇變化。
丁玲去世不久,1986年3月16日,唐弢在《光明日報》上發(fā)表《感謝你,丁玲同志!》一文,談到魯迅寫作該詩的時間。文章說:“魯迅先生那時(指1933年9月30日——筆者)已經(jīng)知道丁玲同志沒有遇害”,為了平息謠言,“毅然將三個月前寫的舊詩加題曰《悼丁君》,交給《濤聲》周刊發(fā)表,以示自己對丁玲同志的信任”。這顯然說不通:魯迅既然知道丁玲沒有死,怎么還會發(fā)表《悼丁君》?文章還引述魯迅的一次談話:“我記得魯迅先生是這樣談到丁玲同志的。他說,按照她的性格,決不會安于南京那樣的生活,她會反抗的,也許先生已經(jīng)知道丁玲同志有出奔的意思了吧,我不清楚。”
魯迅得知丁玲還“活著”時,認為“不可原諒”??琢砭吃凇段业幕貞洝分杏浭?936年6月間,他陪臺靜農(nóng)去看望患病的魯迅的情景:
先生另外的一個特點是重氣節(jié)嫉惡如仇。他對于現(xiàn)下的某種變節(jié)分子,一點也不饒恕,即使這人后來并不就一直沉落下去,但他也決不原諒。有一次某個文學者被捕了,他用了最大的力去營救,后來一聽到這人忽平安無事,他就生氣,而且永遠地生氣,也不愿意再有人提起一個字,因為在他心中,這人早已死了。只有至死不屈的人他佩服,他歡喜,最近他費著很多的力氣編?!逗I鲜隽帧肪褪且粋€例子。
“某個文學者”顯然是指丁玲。
丁玲被捕后,魯迅在書信、文章中表示擔憂,并積極營救,在聞知其遇害后,作詩哀悼。但丁玲的“平安無事”讓他的營救努力和悼念文字落空。據(jù)丁玲《魍魎世界——南京囚居回憶》,她曾寫信給魯迅,魯迅未予回復。丁玲從南京回到上海后,兩次求見魯迅,都被馮雪峰阻止。馮雪峰給出的理由是:“魯迅近來身體很不好,需要靜養(yǎng)”,“病情仍不好,醫(yī)生不準會客”。顯然是不予接見的托詞。
確知丁玲沒有被害后,魯迅在給朋友的信中談論過幾次,如1934年5月1日致婁如瑛信:“丁玲被捕,生死尚未可知,為社會計,犧牲生命當然并非終極目的,凡犧牲者,皆系為人所殺,或萬一幸存,于社會或有惡影響,故寧愿棄其生命耳?!?月4日致王志之信說:“丁君確健在,但此后大約未必再有文章,或再有先前那樣的文章,因為這是健在的代價。”11月12日致蕭軍、蕭紅信也說:“蓬子轉(zhuǎn)向;丁玲還活著,政府在養(yǎng)她?!?/p>
但也不能排除魯迅想象過丁玲是在利用當局的懷柔和軟化策略,以“軟”對“軟”,尋求機會脫逃。魯迅也沒有因為懷疑丁玲有變節(jié)行為而將其文學成績?nèi)P否定。1934年,魯迅與茅盾應美國人伊羅生之約編選英譯本中國小說集《草鞋腳》時,仍將丁玲的短篇小說《莎菲女士的日記》及《水》編入。他在與伊羅生的多次通信中,從未透露過因為社會上關于丁玲的傳言而取消編輯計劃的意圖。
1936年,丁玲在經(jīng)由西安前往陜北的途中聽到魯迅逝世的噩耗。她以“耀高丘”的署名給許廣平發(fā)了唁函:“無限的難過洶涌在我的心頭,……我兩次到上海,均萬分想同他見一次,但為了環(huán)境的不許可,只能讓我懸想他的病軀和他扶病力作的不屈精神?!@哀慟真是屬于我們大眾的,我們只有拼命努力來紀念著世界上一顆殞落了的巨星,是中國最光榮的一顆巨心!”
魯迅對有些事不輕易“變通”,有時達到固執(zhí)的地步。1931年春,因為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工作的關系,魯迅與丁玲交往頻繁。據(jù)丁玲回憶,有一天晚上,她和馮雪峰與魯迅聊天,她說:“我有脾氣,不好。”魯迅不以為然:“有脾氣有什么不好?人嘛,總應該有點脾氣的。我也是有脾氣的?!濒斞覆坏衅猓移獠恍?。
《悼丁玲》后,魯迅再也沒有寫悼念詩,便是對許為“知己”的瞿秋白,也是如此——他更加謹慎了。人事復雜,不易判定。
四
魯迅長期伏案工作,很少休閑旅游,疲勞成了他身體的常態(tài)。1928年6月6日,他在給章廷謙的信中說:
我前幾天的所謂“肺病”,是從醫(yī)生那里探出來的,他當時不肯詳說,后來我用“醫(yī)學家式”的話問他,才知道幾乎要生“肺炎”,但現(xiàn)在可以不要緊了。
我酒是早不喝了,煙仍舊,每天三十至四十支。不過我知道我的病源并不在此,只要什么事都不管,玩他一年半載,就會好得多。但這如何做得到呢?,F(xiàn)在瑣事仍舊非常之多。
剛到上海不久,魯迅與許廣平一起去了西湖,算是蜜月旅行。這在魯迅一生中是很奢侈的。
1935年初,魯迅的體力已經(jīng)到了極限。1月15日,他寫信給曹靖華說:“近兩年來,弟作短文不少。去年的有六十篇,想在今年印出,而今年則不做了。一固由于無處可登,即登,亦不能暢所欲言,最奇的是竟有同人而匿名加以攻擊者。子彈從背后來,真足令人悲憤,我想玩他一年了?!碑斣孪卵衷诮o曹靖華的信中說:“我們都好的,但我總覺得力氣不如從前了,記性也壞起來,很想玩他一年半載,不過大抵是不能夠的,現(xiàn)除為《譯文》寄稿外,又給一個書局在選一本別人的短篇小說,以三月半交卷,這只是為了吃飯問題而已?!?/p>
說歸說,他仍然勞作不已。
魯迅的收入并不低,他自己說給北平親屬安排的生活是在中產(chǎn)以上。要維持這樣的生活,勢必不停地勞作,甚至病中還要工作。在《病后雜談》一文中,他描述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道:
好幾回檢查了全體,沒有死癥,不至于嗚呼哀哉是明明白白的,不過是每晚發(fā)熱,沒有力,不想吃東西而已,這真無異于“吐半口血”,大可享生病之福了。因為既不必寫遺囑,又沒有大痛苦,然而可以不看正經(jīng)書,不管柴米賬,玩他幾天,名稱又好聽,叫作“養(yǎng)病”。從這一天起,我就自己覺得好像有點兒“雅”了;那一位愿吐半口血的才子,也就是那時躺著無事,忽然記了起來的。
這種生活狀態(tài)讓人無奈。被拘謹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過著刻板的生活,不但不利于創(chuàng)作,對身體也沒有好處。
當工作繁忙、身體疲乏時,魯迅會想到早已蘊蓄在心中的到鄉(xiāng)下生活的計劃,表示要找個安靜的地方寫文章。其實,鄉(xiāng)下安靜的地方,因為缺少上海大都市的種種刺激,他也不一定能寫出雜感一類的文章了。做大的學術項目呢,又需要充裕的生活,要么自身財產(chǎn)豐裕,要么得到官方資助。而且,他規(guī)劃的《中國文學史》《中國字體變遷史》之類的學術著作曲高和寡,讀者很有限。
魯迅雖然在雜感中諷刺所謂現(xiàn)代“隱士”,但自己心中確實也有一種隱于市的情結。1933年4月1日他致信日本友人山本初枝,說起自己到日本旅游休養(yǎng)的事,內(nèi)心是很想去,但考慮到一到那里,又要讓人家招待,而且可能還會有便衣釘梢,于是想同兩三位知己走走看看的初衷就很難實現(xiàn)了。他打了一個比喻道:“畢竟我是鄉(xiāng)下長大,總不喜歡西式的招待會或歡迎會,好似畫師到野外寫生,被看熱鬧的人圍住一樣?!?/p>
1933年6月28日,魯迅書贈黃萍蓀詩幅:
禹域多飛將,蝸廬剩逸民。
夜邀潭底影,玄酒頌皇仁。
蝸廬,即蝸牛廬。據(jù)《三國志·魏書十一》裴松之注引《魏略》,東漢末年,隱士焦先“自作一瓜(蝸)牛廬,凈掃其中,營木為床,布草蓐其上,至天寒時,構火以自炙,呻吟獨語”?!抖Y記·禮運》:“玄酒在室?!碧拼追f達疏:“玄酒,謂水也,以其色黑謂之玄。而太古無酒,此水當酒所用,故謂之玄酒?!?/p>
這首詩的受贈人是魯迅的浙江同鄉(xiāng)黃萍蓀,后來竟然成為浙江發(fā)布的對魯迅的通緝令的始作俑者——這份通緝令,直到魯迅去世也沒有取消。因此,故鄉(xiāng)紹興,魯迅是回不去的了。在國民黨軍隊系統(tǒng)任職的李秉中曾希望通過自己的關系讓當局取消通緝令,寫信給魯迅商量。魯迅在病中委托許廣平回信,婉拒他的提議。他寧愿這樣終老,不出門,不合作——不參加社團組織了。最踏實的,是躲進小樓,與妻兒相依為命。
他的生活,其實是沒有波瀾的。住進“蝸廬”與“躲進小樓”是一個意思?!稛o題》表示要遠離社會——一個“叢林”社會。
1933年11月27日,魯迅為日本友人土屋文明書寫詩箋:
一枝清采妥湘靈,九畹貞風慰獨醒。
無奈終輸蕭艾密,卻成遷客播芳馨。
九畹,《離騷》:“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蓖跻葑ⅲ骸笆€曰畹。”獨醒,出自《楚辭·漁父》“眾人皆醉而我獨醒?!笔挵?,即野蒿,一種有臭味的惡草,這里比喻小人?!峨x騷》:“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p>
到鄉(xiāng)下生活,在晚年的魯迅,差不多跟到外國療養(yǎng)一樣,只是內(nèi)心的愿望和口頭的閑談,實施起來是很不容易的。
現(xiàn)實生活中的魯迅是率直的批評者,是孤傲的文人,是一人敵萬人的戰(zhàn)士。從對“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的陶淵明的評論上,既能看出魯迅對自己狀態(tài)的清醒認識,也能看到他的矛盾心態(tài)。
魯迅在《偽自由書·不求甚解》中回憶他在私塾讀書時老師關于怎樣理解《五柳先生傳》中“不求甚解”的教導:“小時候讀書講到陶淵明的‘好讀書不求甚解,先生就給我講了,他說:‘不求甚解者,就是不去看注解,而只讀本文的意思?!濒斞赶矚g陶淵明的詩文,一生購買的中國古人詩文集中,陶集版本最多,而且從青年時代一直到老年,不斷購置,興趣不減,不但自存,而且贈送友朋。陶淵明有一篇名作《讀山海經(jīng)·其十》:
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
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
詩中的“刑天舞干戚”形象,魯迅童年時代就很熟悉?!栋㈤L與〈山海經(jīng)〉》中記述,他看了這套書,很驚奇于“沒有頭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還要‘執(zhí)干戚而舞的刑天”。但也有人認為這一句應該是“形夭無千歲”,爭論至今,迄無定論。魯迅主張“刑天舞干戚”,周作人則主張“形夭無千歲”。拋開字形、意義方面的考量,或者可以說約略代表了兄弟兩人對待社會現(xiàn)實的態(tài)度。魯迅贊成將刑天理解為反抗的戰(zhàn)士。在《春末閑談》中,魯迅用刑天的形象表達人民到死甚至死后還要反抗的精神,認為“實在是很值得奉為師法的”。接著就提到陶淵明:“陶潛先生又有詩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連這位貌似曠達的老隱士也這么說,可見無頭也會仍有猛志,闊人的天下一時總怕難得太平的了?!?/p>
但中國太缺少反抗精神而太多奴才思想。
現(xiàn)實如此殘酷,何不做隱士?魯迅雖然公開表示不愿做隱士,不但自己不愿,還嚴厲批評現(xiàn)代“隱士”。但學習陶淵明悠閑、靜穆風度的理想在他的心底恐怕還有留存。
陶淵明是中國詩歌史上的一個“極境”,在李、杜、蘇、黃之上。一個中國人,如果忽略了陶淵明,其“詩教”或“詩性”就不完全。朱光潛將陶淵明詩歌的境界描述為“靜穆”,符合藝術的最高境界:“就詩人之所以為詩人而論,熱烈的歡喜或熱烈的愁苦經(jīng)過詩表現(xiàn)出來以后,都好比黃酒經(jīng)過長久年代的儲藏,失去它的辣性,只剩一味醇樸。”這“靜穆”(Serenity)在一般詩里難以找到,古希臘——尤其是古希臘的造形藝術——中較為常見。朱光潛認為,在中國詩歌史上,“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
魯迅在《“題未定”草(六至九)》中引述了朱光潛的這些論述,表示不同意將一種意境懸為詩歌的“極境”。正因為并非渾身是靜穆的,陶淵明才顯得偉大。陶淵明的“靜穆”形象,是選文家和摘句家將他縮小和凌遲的結果。
魯迅竭力把陶淵明往現(xiàn)實中拖拽,是因為他本人陷入現(xiàn)實糾纏而不能超拔。他在多篇文章中申說陶淵明也不是什么隱逸,寫詩之前,也需要吃飽飯,有充足的生活費,不至于將自己和妻兒餓死。說的是陶淵明,暗喻的是自己的處境。如《病后雜談》中說:
陶淵明的做了彭澤令,就教官田都種秫,以便做酒,因了太太的抗議,這才種了一點秔。這真是天趣盎然,決非現(xiàn)在的“站在云端里吶喊”者們所能望其項背。但“雅”要想到適可而止,再想便不行。例如阮嗣宗可以求做步兵校尉,陶淵明補了彭澤令,他們的地位,就不是一個平常人,要“雅”,也還是要地位。
他還將現(xiàn)時代上海的文人與陶淵明做了對比: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淵明的好句,但我們在上海學起來可就難了。沒有南山,我們還可以改作“悠然見洋房”或“悠然見煙囪”的,然而要租一所院子里有點竹籬,可以種菊的房子,租錢就每月總得一百兩,水電在外;巡捕捐按房租百分之十四,每月十四兩。單是這兩項,每月就是一百十四兩,每兩作一元四角算,等于一百五十九元六。近來的文稿又不值錢,每千字最低的只有四五角,因為是學陶淵明的雅人的稿子,現(xiàn)在算他每千字三大元罷,但標點,洋文,空白除外。那么,單單為了采菊,他就得每月譯作凈五萬三千二百字。吃飯呢?要另外想法子生發(fā),否則,他只好“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了。
魯迅知道自己不可能躲開,也不能完全把自己封閉起來——躲進小樓其實也是一種奢望——于是只能在詩中發(fā)牢騷,紓憤懣。他曾抄兩首陶淵明的詩送給愛人:一首是《歸園田居》之一,一首是《游斜川》,合并寫在一幅詩箋上,落款是“廣平吾友雅鑒,即請指正”。
內(nèi)心深處,魯迅理解并同情京派文人的“隱逸”情緒。但在公開文字里,他卻給予嚴厲批評和辛辣諷刺。因為現(xiàn)實生活不容隱逸。
在臨近生命終結的日子里,魯迅卻在謀劃遷移,而且非常急切?;蛟S是他充分意識到自己疾病的兇險,所以更痛切地感到自己居住的地方不利于健康,也不安全。不健康,是因為住宅區(qū)的人家用煤做飯和取暖,煤煙給他的肺病帶來刺激。不安全,是因為大陸新村位于上海日本人聚集的北四川路底,鄰居多為日本人。
逝世前十幾天,魯迅在給曹白的信中談到搬家的打算:“種種騷擾,我是過慣了的,一二八時,還陷在火線里。至于搬家,卻早在想,因為這里實在是住厭了。但條件很難,一要租界,二要價廉,三要清靜,如此天堂,恐怕不容易找到,而且我又沒有力氣,動彈不得,所以也許到底不過是想想而已?!?0月12日,魯迅寫信給北平的友人說:“滬寓左近,日前大有搬家,謠傳將有戰(zhàn)事,而中國無兵在此,與誰戰(zhàn)乎,故現(xiàn)已安靜,舍間未動,均平安。惟常有小糾葛,亦殊討厭,頗擬搬往法租界,擇僻靜處養(yǎng)病,而屋尚未覓定。”“小糾葛”就是指鄰里之間的矛盾。逝世前兩天,他還在給曹靖華的信中說:“我本想搬一空氣較好之地,冀于病體有益,而近來離閘北稍遠之處,房價皆大漲,倒反而只好停止了?!?/p>
逝世前一天,他寫了“周裕齋印”四個字,交給三弟周建人,讓他去刻一枚印章,到法租界找房簽合同使用,還非常急迫地說:“只要你替我去看定好了,不必再來問我。一定下來,我就立刻搬,電燈沒有也不要緊,我可以點洋燈?!?/p>
魯迅在生命結束前夕竟如此凄惶,憂天將壓,避地無之。過客,往往不被當作“客”,而是匆匆而過的流浪者。
黃喬生,學者,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度盡劫波:周氏三兄弟》《字里行間讀魯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