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先講

馬原請殘雪先說，殘雪推辭，對馬原說：國王先講。

一

我們午后才抵達切托納。車沿SP308公路，朝西北方向一路駛進。陽光生猛，強烈的紫外線照耀下，萬物一片灰白，好在冷氣開得足夠。司機是意大利人，禿頭，絡(luò)腮胡，戴墨鏡，毛茸茸的手臂上文著一個骷髏，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樣。他卻偏愛舒緩的藍調(diào)，一路上聽得讓人昏昏入睡。

還好來之前，我做了點功課，路途不算遠，大約六十公里。但有段山路，抵達目的地最快也得花上兩個多小時。慶幸經(jīng)過法布羅時，他們聽從了我的建議，在快餐店吃了點簡餐墊底，否則抵達切托納，估計都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此行目的是去拜訪一位當?shù)氐男≌f家，順便觀光。據(jù)傳那地方偏遠幽靜，是避暑的絕佳之地。一路閑聊，他們問我讀過哪些意大利作家的作品。我腦子飛快運轉(zhuǎn)，平時很少讀小說，除了知道文藝復(fù)興三杰和皮蘭德婁之外，便再沒讀過其他人了。幸好提前得知接待的是一群作家，我特意上網(wǎng)做了點功課，查閱了一些作家資料，避免被問到時一臉窘態(tài)。網(wǎng)上資料顯示，此行要去拜訪的小說家叫德羅西，出生于1978年（對于作家而言，大概可以劃入青年作家范疇吧），畢業(yè)于愛荷華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大學(xué)期間曾有過騎自行車橫穿美國的壯舉，從波士頓橫跨美國到舊金山。出過幾本小說集，成名作是《棄船》。小說家和妹妹繼承了家族留下來的一座莊園，改造成一處鄉(xiāng)村民宿，我特意搜了下，名字很獨特，叫荒涼山莊。

“讀過德羅西的小說嗎？”姜女士問我。我搖搖頭，臉一紅，正準備說時，有人搶先替我解了圍?！艾F(xiàn)在誰還讀小說，不要為難人家小姑娘啦?！?/p>

那是坐我前排的一位戴黑框眼鏡的瘦高男作家，說完他朝我擠了個表情。

我記得這是一位來自武漢的小說家。我叫他陳老師時，他糾正說，叫我陳哥就行。

“我這人最煩被人叫老師?！彼麗坌Γ瓷先ケ容^隨和，據(jù)說擅長寫懸疑偵探類小說。

制片人姜女士五十出頭，也是此行的召集人。她是上海人，一頭精干的短發(fā)，戴一副復(fù)古風(fēng)蛤蟆鏡，有張堪比向日葵的圓臉。上車前，她先向我一一介紹了此行的幾位嘉賓，小說家馬山、陳寒，影視編劇關(guān)婷，還有一位叫晚春的女孩，模樣有點像學(xué)生，瘦小的個子，鎖骨高聳，坐在最后一排，氣質(zhì)古典，然而瘦得讓人有些心疼，雪白的皮膚布滿青色的毛細血管，憂郁的眼睛不時流溢出一絲病態(tài)的愁容，年齡看上去比其他人都小上不少。

姜女士介紹其他人時，無一例外都會加上一句，“這是著名作家×××老師”，似乎每一位都大有來頭。唯獨介紹晚春時，大概是對方過于年輕的緣故，姜女士淡淡地說，這是晚春，也喜歡寫作。

我在一旁連忙做出景仰的樣子，待姜女士剛介紹完一個，馬上畢恭畢敬叫一聲老師。輪到晚春時，她慌張地揮了揮手，像是要阻止我，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叫她老師時，她的臉霎時紅了起來。姜女士抿嘴一笑說，你們年齡估計差不太多。

他們在車上七嘴八舌聊起德羅西的小說，我聽了半晌，大概是寫了一個拳擊手的故事，背景有一部分涉及中國，譯介至中國后，一度熱銷，成為熱門話題，甚至引起幾家影視公司的關(guān)注。他們此次意大利之行，主要是旅游，路過切托納，恰巧得知德羅西就居住附近，便想順路過去拜訪一下，聊一聊影視版權(quán)的事宜，試探一下對方的態(tài)度。因為不懂意大利語，需要一位懂中文的意大利語翻譯，這個任務(wù)最終落到我頭上。

起初我多少有些猶豫。我在佛羅倫薩大學(xué)攻讀景觀建筑學(xué)，平時和各種建筑模型、設(shè)計圖紙打交道，對于文學(xué)藝術(shù)純屬門外漢。暑假期間，托同學(xué)介紹，簽了一家國內(nèi)的旅行社，利用假期偶爾做地陪，陪吃陪玩，除了利用職務(wù)之便飽覽一通異國美景，順帶也掙點外快。

我和姜女士說了自己的顧慮。姜女士在電話中快刀斬亂麻。

“我看了你的簡歷，你不要擔(dān)心，我不會看錯人的，就你了。”

我想興許是切托納的中文翻譯實在不好找，所以選定我來擔(dān)當此行的翻譯吧。我看了一下行程安排，帶去帶回，一共兩天。在小說家的荒涼山莊住一宿，第二天上午就返程。據(jù)說那兒景色不錯，翻譯報酬也比我想象的高出不少，足以打消我的遲疑。我便應(yīng)承下來，和他們敲定好行程，從佛羅倫薩提前趕往法布羅和他們會合。

SP308公路車流稀少，車窗外一片明黃，連綿起伏的山丘，黃褐色磚砌的農(nóng)舍與麥地、向日葵完美地融為一體。眾人紛紛掏出手機拍照。我的座位靠窗，正是午后犯困的時候，要不是要應(yīng)付隨時而來的五花八門的提問，早已陷入昏睡當中。

他們的問題千奇百怪：小蔣，來意大利多久啦？平時飲食習(xí)慣不？老家哪的？意大利人好打交道嗎？那是橄欖嗎？對面那座大山叫什么名字？意大利人英語水平如何？他們平時最愛做什么？西西里島還有黑手黨嗎？意大利最暢銷的作家有哪些？一圈提問下來，我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含糊其辭。我心想，我來意大利才兩年不到呢，好多地方一次也沒去過，他們真把我當意大利通了。

車駛離SP308公路，拐進一條鄉(xiāng)間小道。車道很窄，勉強夠兩輛車交錯。切托納以鄉(xiāng)村民宿著稱，涼爽，幽靜，每逢周末和節(jié)假日，會吸引很多自駕游客，旺季時生意相當火爆，提前一周都未必預(yù)訂得到房間。

前方一個岔路口，司機有些猶豫，靠邊停了車。道路左側(cè)是片開闊地，種滿了向日葵。一車人都歡呼雀躍，說多年沒見這么壯觀的向日葵地了，姜女士望向我，問，能不能下車去看看？其他人的目光紛紛伸了過來。我只好懇求司機靠邊下車稍息片刻。司機聽完我的請求，一聲不響，直接熄了火，率先下車，鉆進小道旁的濃蔭，點火抽煙。我以為他不高興了，正想解釋一下，司機突然咧嘴一笑，整個人松弛下來，和之前兇巴巴的模樣判若兩人。

向日葵地足有十來公頃大，向前一直延伸至遠處低矮的山丘腳下。山丘大多光溜溜的，什么也沒種，偶爾冒出一簇綠意，像是莊稼，又像是樹。高壓鐵塔如孤立的巨人，伸向山丘背面，又從更深遠的地方冒出頭。四周極靜，牛奶色云團垂得很低，呈塊狀，堆積如山，低得要和山丘融合一處。這景象不由讓人想起后印象派的一些畫作，正當我胡思亂想時，向日葵地里突然一陣聒噪，只見一大群烏鴉，烏泱烏泱地不知從何處飛了過來，頭頂頓時黑云翻涌，遮天蔽日，有一種末日降臨的不祥之兆。

他們正忙著合影留念，葵花地里歡聲笑語，似乎誰也沒注意到頭頂上空的烏鴉，甚至連頭都沒抬一下。姜女士正指揮小說家馬山抓拍她。只見她扯住一朵葵花，將圓臉小心湊上去，笑出一臉的褶子。

我效仿意大利司機，也站在濃蔭里抽煙，等候作家們宣泄完激情，回車繼續(xù)上路。時間尚早，離小說家德羅西的家只剩十幾公里的路程，可以在下午三點前趕到，何況今晚就住那，有的是時間聊。

晚春也沒進向日葵地，站在一棵山毛櫸下抽煙。她抽煙的樣子有些古怪，香煙藏在手心，不留心根本察覺不到。她抽煙的樣子倒是和高中班上那些躲著班主任抽煙的男生神似。她顯得有些拘謹，沒好意思往我這邊看，抬頭望向遠處，神色漠然，帶著幾分冰冷，一副不可靠近的樣子。我見她和我年齡相仿，本想過去和她聊幾句，見狀只好打消念頭。

興許是遙遠的向日葵地勾起了兒時的記憶，作家們興致高漲，舉起手機拍個不停，寂靜的山谷不時傳來嬉鬧聲。我抽完一根煙，仰頭看了眼天空，一團厚重的云倏然擋住了太陽，在光和影的變幻中，遠處的山丘頓時明暗相間，像剃了個陰陽頭。

意大利司機正和一位趕羊的老人閑聊。雖然隔著幾米的距離，兩人講話的聲音依然清晰入耳。司機問老人，這兒離荒涼山莊還有多遠，前方路況如何？老人說，不遠了，十幾分鐘的車程。老人問司機，這群人是哪里人？得知是中國人后，老人臉色為之一變，望著向日葵地說道：“你們不會在那過夜吧？”意大利司機點點頭說：“當然會在那過夜?！?/p>

老人臉色突然變得可怖起來：“可千萬不要在那過夜，那兒鬧鬼，很久以前有個中國人死在那，遍體鱗傷，死狀很慘?！彼緳C丟了煙蒂，瞇縫著眼，怔怔地朝老人打量了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不是開玩笑，這是真的。據(jù)說因為那個中國人死于非命，陰魂不散，終日在山莊游蕩，很多人都撞見過?！崩先藵M臉肅然，一本正經(jīng)地強調(diào)道。見司機滿不在乎，頓時一臉慍怒，搖搖頭，趕著羊群，嘟嘟囔囔走遠了。司機扭頭看了看我，一臉哭笑不得的樣子。

二

下午四點，車在德羅西先生的別墅前停下?；液稚瘔?，拱門，木質(zhì)百葉窗，前坪后院，氣勢恢宏，占地有百余畝。別墅四周草木葳蕤，滿山的橄欖、扁柏、山毛櫸和鉆天楊，即使烈日當空，庭院依舊滿地濃蔭，舒適而涼爽。

德羅西和他妹妹露茜早早在門前等候了。德羅西身材瘦長，動作矯健，快步邁下臺階，和大家一一握手。鱷魚牌T恤，卡其色休閑褲，船型休閑鞋，一副休閑干練的裝束。一雙結(jié)實的大手，握手非常有勁，不禁讓人聯(lián)想起擂臺上的拳擊手。

露茜講一口流利的英語，黃褐色短發(fā)，深藍開衫加半身裙，淡藍的眼眸笑意盈盈。德羅西先生介紹說，荒涼山莊始建于十八世紀末，德羅西家族從北邊的熱那亞搬遷至切托納，購買了附近的十五公頃土地，蓋了農(nóng)舍，此后幾代人都居住于此，到小說家德羅西和他妹妹已是第七代。山莊目前共有大小十二幢房舍，如今都改建成民宿，平時主要由她妹妹露茜管理，他和夫人有時也協(xié)助打理一些活計。我們沒看見德羅西太太。他解釋說太太正在樓上安撫孩子午睡，晚餐她會下來。

露茜指揮傭人利索地給我們分派好了房間。小說家馬山和陳寒住一套。司機獨住一套。還剩四人沒做選擇。姜女士望了我一眼，問我，愿不愿意和晚春?。课艺f，當然沒問題。姜女士像松了口氣，說，考慮到你們年齡相仿，應(yīng)該合得來。謝謝你了。晚春站在一旁抽煙，仿佛什么也沒看見。姜女士走過去和她說，今晚你和小蔣住，可以嗎？她點了點頭。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客房大多由農(nóng)舍老建筑改造而成，石墻灰瓦，造型古雅，每個窗臺都掛著吊籃，火紅的盾葉天竺葵甚是耀眼。進門時我留意了一下門牌，上面寫著威廉·?？思{。晚春一眼就認出了他的頭像：“哦，?？思{！”那是一個叼煙斗的白人老頭，目光犀利，甚至透著幾分陰鷙。我不知道福克納是誰，見晚春詫然的樣子，心想大概是某個她喜歡的作家或者編劇吧。

房間內(nèi)部經(jīng)過精心的改造，設(shè)有兩個套間，客廳的實木地板已有些年頭，踩上去嘎吱作響。室內(nèi)布置簡樸，碎花布藝沙發(fā)，實木桌椅，墻上掛著幾幅當?shù)氐娘L(fēng)景速寫，透著一股濃郁的托斯卡納鄉(xiāng)村風(fēng)情?？蛷d設(shè)有閱讀角，書架上擺著百十本小說。我和晚春各選了一間房，進房整理行李，簡單洗漱。待安頓完畢，出來時，德羅西早已在他的別墅草坪等候大家了。

草坪上躺著一只杜賓犬，見陌生人出來，一個翻身爬起，朝我們空吠，很快被德羅西制止。關(guān)婷和姜女士都喜歡狗，蹲下來想去撫摸它。

“能撫摸嗎？”

“沒事，不用怕?！敝魅斯膭钫f。

“它叫什么名字？”

“Henry?！?/p>

杜賓犬抬起眼皮，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陌生人。他們紛紛搶上去討好Henry，撫摸它的頭，夸贊狗長得好看，很乖。只有晚春和狗保持著距離。她似乎很怕狗，站得遠遠的。杜賓犬一直朝她這邊吠，狗的眼神暗含鄙夷，仿佛洞悉了什么。晚春有些窘迫，臉色青紅，好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狗身上，沒人留意她。

德羅西建議先游覽一下莊園，等會安排下午茶，如果時間寬裕，不妨參觀一下他的家族陳列館。提到家族陳列館時，他略停頓了下，語氣肅穆，顯得鄭重其事的樣子。我把德羅西的安排做了翻譯，大家都表示非常期待。

一行人緊隨德羅西身后，穿過草坪，登上二三十級臺階，步入一條碎石鋪就的小路，往坡頂方向走去。坡頂乃附近制高點，地勢開闊，周圍一覽無余。一條河流蜿蜒東去，陽光下泛著點點金光。山谷遍植柏木、鉆天楊、山毛櫸，綠意盈盈，雖是酷暑季節(jié)，也涼爽宜人，氣溫要比山下低上好幾攝氏度。從坡上俯瞰，山莊規(guī)模比想象的大出不少，網(wǎng)球場、游泳池、馬廄、鐘樓，大小十幾幢房舍沿坡而立，錯落有致。

姜女士提起民宿門口發(fā)現(xiàn)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問陳寒，你們房間有嗎？陳寒回答說是“馬爾克斯”，關(guān)婷哇哦一聲，滿眼羨慕，嚷著要和他們換房間。

了解才知，荒涼山莊每間房都用德羅西喜歡的作家來命名。

“這算是我的一點小私心，來這兒的人都會與大師共處一室?！钡铝_西先生微微聳了聳肩，眼神閃爍出異樣的光澤。

坡頂平闊，設(shè)有供人休憩的涼亭和藤椅、沙發(fā)。潔白的沙發(fā)墊寬厚舒適，在陽光的映照下，呈現(xiàn)牛奶般的色澤。露茜已提前備好咖啡、甜點、水果。四周異常靜謐，偶爾一陣涼風(fēng)，吹得山毛櫸林窸窣作響。陽光穿透葉隙，滿地斑駁。德羅西先生招呼大家一一落座。關(guān)婷緊挨著小說家馬山，和陳寒選了一張三人沙發(fā)坐下，姜女士和德羅西各坐了對面的單人沙發(fā)，杜賓犬伏在主人腳跟前，骨碌碌地打量著眼前的東方面孔。我挪了張?zhí)僖?，緊挨德羅西。晚春選了一張離得最遠的折疊椅。

咖啡，陽光，夏蟬，風(fēng)聲，非常愜意輕松的午后時光。

待全部坐定，姜女士簡單向德羅西介紹了我們的身份，很快切入主題，說此行拜訪的主要任務(wù)是想和德羅西先生聊一聊小說。

“哪一篇小說呢？”德羅西兩道眉毛左右各一跳說道。

“《棄船》。”我略琢磨了一下，用意大利語說道。

他似乎早就預(yù)料到是這一篇，淡淡地說道：“是因為這篇小說帶有中國元素嗎？”

姜女士笑一笑說，倒也不全是。她說前不久一個偶然的機會讀到這篇小說，立刻就喜歡上了，最打動她的是小說營造出來的神秘感以及一段東方式的愛情，“這個故事給人一種非常迷人的吸引力”。她滔滔不絕地闡述起對這篇小說的看法。不知是緊張，還是過于興奮，整張圓臉煥發(fā)出紅潤的光澤，眼睛則是一刻也沒脫離德羅西先生。

德羅西只是安靜地聽著，并沒插嘴。杜賓犬此時已經(jīng)被主人抱在懷中，德羅西用那雙拳擊手般的大手輕輕撫摸著它的毛發(fā)。狗斜睨著人群，目光警覺，亮晶晶的瞳仁反射出米粒大小的人影。

1912年4月，泰坦尼克號從英國的南安普頓首航，在去紐約的途中在北大西洋撞上冰山沉沒，事故造成一千五百余人死亡。幾小時后，當救生艇在冰冷的洋面搜尋幸存者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名華人乘客，他死死抱住一塊漂浮的門板，最終獲救。他的真實名字叫方榮山。與他一同獲救的還有另外五名華人。德羅西的小說《棄船》設(shè)置了一個與中國人有關(guān)的歷史背景。

“是什么契機讓您選擇了一名華人苦力作為小說主人公呢？”

德羅西聳了聳肩，笑了笑?！皳?jù)說抱住門板獲救的那位伙計后來啟發(fā)了大導(dǎo)演卡梅隆，電影《泰坦尼克號》女主羅絲獲救的場景便來源于此。對于我來說，讓我感興趣的是這六位獲救華人抵達紐約后的處境……”他略作思索，敲了敲沙發(fā)扶手說道，“泰坦尼克號上大約有七百名幸存者，只要你有足夠多的時間和興趣，總可以在各種版本的經(jīng)歷中找到這些幸存者后來的故事。但是這六位華人幸存者，自從獲救抵達紐約后，迎接他們的不是鎂光燈和夾道歡迎的人群，而是移民官的審訊，他們隨后被驅(qū)逐出境，從此消失在了歷史的云煙中，再也找不到任何關(guān)于他們的只言片語的記錄?！彼⑽?cè)首，朝我望了一眼，“對于一個小說家而言，歷史的云煙足夠引起他的警覺和好奇心，不是嗎？”說完，他探詢似的瞥向?qū)γ娴耐校凵癯錆M了某種期待。

關(guān)婷說：“對，改編成電影一定很精彩。”

循著話音，德羅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關(guān)婷體型嬌小，杭州人，口音軟糯，透著一股江南水鄉(xiāng)的氣韻。姜女士介紹時，說她既寫小說，同時也是一位優(yōu)秀的電影編劇，和幾位當紅的大導(dǎo)演都有合作。

關(guān)婷說：“四川有家公司對這個故事很感興趣，他們計劃投資1.5億美元，按照1：1的比例，打造一艘泰坦尼克號仿制品，然后有可能的話，再拍一部電影?！?/p>

姜女士接著補充：“和《泰坦尼克號》不同，這次主人公不是杰克和羅絲，而是這六位幸存的中國人，從東方人的視角來還原這起舉世震驚的沉船事故，這正是我們此次來拜訪您的主要原因，因為您的小說《棄船》故事非常吸引人，尤其是船上那段愛情故事，看起來像是《泰坦尼克號》的復(fù)刻，但二者又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最終男女主人公都獲救了，大好結(jié)局，很符合觀眾的心理期待，特別適合改編成電影?！?/p>

德羅西耐心地聽完，臉上始終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懷中的Henry像是嗅到了某種商機，朝主人探頭探腦，興奮地伸舌頭來舔他的手。

“我并不覺得這個小說的主題是關(guān)于這方面的……”他終于打破沉默。

“當然，我理解您說的意思……”姜女士說道，“我最感興趣的也不是這個……聽說那幾個獲救的中國人，他們抵達紐約之后，后來去了古巴？”

“也許是古巴，也許是阿根廷……成了一名地下拳擊手或廚師。”德羅西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模棱兩可地說道。

“然后呢？”

他笑了，做了個聳肩攤手的動作。

“沒有然后了，剩下的只能交給小說家的想象了?！彼噶酥缸约耗X袋說道，“他們也許在古巴繼續(xù)當水手，或者繼續(xù)南下，去了秘魯或者阿根廷，沒準來了意大利，”德羅西深褐色的眼眸浮起一絲淺淺的笑意，“中國人不是很擅長功夫和烹飪嗎？他們中有人來自廣東佛山，據(jù)說那是一個尚武和美食之地?！?/p>

陳寒和馬山起先在旁邊抽煙，神情有些飄忽，這會兒也被德羅西這一番大膽的描述震驚了，兩人對視一眼，都露出驚異之色。姜女士見狀，忙對陳寒說：“你來說兩句吧？”

“德羅西先生的想象力豐富，我覺得很有意思?！?/p>

姜女士顯然不滿意陳寒的敷衍，將目光投向晚春，沒想晚春迅速垂下眼簾，避開了與她的對視。姜女士只得轉(zhuǎn)頭問馬山。

“馬山，你覺得呢？”

馬山正襟危坐，將香煙掐掉，說：“我好奇的是德羅西先生為何對這幾位幸存的華人感興趣，您另外一篇小說《擂臺》似乎也有這方面的影子?！?/p>

德羅西聽完翻譯，沉默良久，忽然說了一段讓所有人都震驚的往事。

“因為當時我曾祖母和他們同在一艘船上。年輕的曾祖母當時從南安普頓上船，準備前往美國去探望曾祖父，上帝保佑，她在這起沉船事故中幸存下來。曾祖母后來輾轉(zhuǎn)返回意大利，從此再也沒有邁出過荒涼山莊。回國后不久，家人便發(fā)現(xiàn)她性情變得古怪，喜怒無常，輕則破口大罵，重則動手打人，一度不敢有人靠近。清醒時，她經(jīng)常提到一個叫Lee的中國人，說是在泰坦尼克號上結(jié)識的，他的職業(yè)是廚師，同時也是一名地下拳擊手，在泰坦尼克號上，曾祖母曾觀看過他的拳擊比賽，那幾天他取得過三勝一負的傲人戰(zhàn)績。途中他對曾祖母多有關(guān)照，其紳士風(fēng)范給她留下深刻印象。她堅信他最終存活下來，終日念叨著他的名字，最終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tài)。后來家人實在沒轍，從威尼斯帶來一位樣貌和她的描述差不多的年輕華人，以為她能就此消停，沒想到短短半個月，那位華人便不幸感染上天花，很快去世了。曾祖母后來不再下樓，終日關(guān)在自己房間，一年后死于肺炎。

然而蹊蹺的是，后來我查閱六位華人幸存者的資料，并沒有一位叫Lee的。我以為出了紕漏，特意去了英國和美國，幾乎查遍了所有資料，依然一無所獲。我不由得想，Lee是否真實存在，或這一切只是曾祖母的杜撰？臨終前她為何再次提起他，是否還有著其他意圖？我出生時曾祖母早已去世，家族里的人對此事三緘其口，成了心照不宣的禁忌。所有的這一切，隨著記憶的流逝，就像一艘沉船，慢慢被時間吞沒了。而小說家的職責(zé)，不就是打撈時間碎片嗎？所以我寫《棄船》的主要靈感便來源于此?！?/p>

“來的那位年輕華人，會不會就是Lee呢？”姜女士問道。

德羅西先生緩緩搖了搖頭，說道：“這不太可能，除了曾祖母，誰也沒見過Lee?！?/p>

姜女士隨身攜帶了中文版的《棄船》，翻到一頁，朗聲讀出聲：“Lee跳上甲板，不斷朝Angela女士的方向張望，試圖找到她的身影，哪怕只看一眼也足夠，碼頭人頭攢動，她淹沒在鎂光燈制造的煙霧中?！?/p>

德羅西臉上悄然籠罩起一層陰翳，他說：“他們的關(guān)系到此為止，這樣也很好?！彼酒鹕?，提議說如果對德羅西家族的歷史感興趣，不妨移步去參觀一下陳列館。

三

家族陳列館由一幢二層建筑改建而成，幾組櫥柜靠墻而立，中間擺有一組長展柜。墻上掛著各式長短獵槍。槍托已經(jīng)油光可鑒，想必曾經(jīng)是隨身攜帶之物。旁邊依次懸掛著馬鞍、籠頭、馬鞭、鞍墊、平底鍋，都能看出磨損的痕跡。櫥柜頂上擺著各種農(nóng)具和幾個鍍鋅牛奶桶，像極了梵高筆下的素材。

不遠處，是幾個身穿軍裝的假人。德羅西介紹說，他們家族素有軍人血統(tǒng)，從曾祖父至他父親，都有在軍隊服役的傳統(tǒng)。他指著最左側(cè)的那套紅色制服介紹道：“曾祖父年輕時曾是加里波第將軍部下紅衫軍的一員，這是他生前穿過的制服?！敝品暇Y滿各式勛章，彰顯著曾經(jīng)的赫赫戰(zhàn)功。陳列館雖然不大，但物品琳瑯滿目，匯聚成一部德羅西家族自熱那亞搬遷至此的家族史。

這時又進來七八個參觀者。一對年輕夫婦陪同年邁父母和子女出游，像是一大家子，說話帶著一股意大利南方口音，陳列館顯得擁擠起來。

“這套像不像墨索里尼時期的軍服？”小男孩指著制服問道。

德羅西扭頭，朝他投來警覺的一瞥，堅定地搖搖頭說：“我們家族從未有人為納粹政權(quán)賣過命。”

陳寒和馬山面面相覷，像是聽懂了。我想也許是以前經(jīng)常遇到過類似的情況，所以德羅西先生對于這個話題非常敏感。畢竟為墨索里尼賣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會給整個家族抹黑。

陳列館東西兩側(cè)櫥窗擺設(shè)著象牙制品、銀制餐具、東方瓷器、自鳴鐘和擊劍面具。各種造型的玩偶整整齊齊地站立在櫥窗隔板上，有阿拉伯騎手、非洲黑仆、白雪公主、穿紗裙的小女孩、駱駝、綿羊、馬、俄羅斯套娃……德羅西說，這些都是先祖?zhèn)儍簳r的玩具。大家的目光都跟隨德羅西先生走，只有晚春依然立在櫥窗前，盯著一個赭紅色的青蛙人臉獨角獸，半天也沒挪腳步。興許是被晚春的專注所吸引，德羅西先生走向前指著獨角獸介紹道：

“這是曾祖母小時候最喜歡的一個玩具，上哪兒都要隨身帶著?！?/p>

聽完德羅西的介紹，一屋子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落到了怪物上，它有著青蛙的手，馬蹄一樣的腳，人的五官輪廓，尖鼻子看起來像雞喙，額頭長著一對羚羊角，還有一條尾巴，類似猴子的尾巴。這談不上美，甚至有些丑陋和驚悚。誰也沒見過造型如此古怪的玩偶。關(guān)婷快言快語道：“這不就是意大利版的‘四不像嘛！”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看來這位曾祖母可真是重口味啊?！瘪R山說。德羅西先生久久地凝視著這個四不像，輕聲說道：“其實是一對，據(jù)說另外一個是青蛙臉、人手足，也長著一條尾巴。”

大家若有所思地望著德羅西先生。

“母的那個，曾祖母送給了那位Lee先生了。”

這實屬讓人感到驚訝。德羅西先生聳了聳肩，朝我們深深望了一眼，這個話題到此截止。其他游客都已離去，陳列館除了我們再無他人。當我們也正準備離開時，發(fā)現(xiàn)拐角還有一條通往二樓的樓梯。入口系上了鏈條護欄，上面貼著禁止入內(nèi)的告示。

德羅西先生說上面是曾祖母生前的臥室，曾祖母去世后，里面的擺設(shè)便沒有再動過，依然保持她起居時的原貌，權(quán)當是對曾祖母的緬懷，所以從不對外展示。

“要是能上去看一眼多好啊?！蔽衣牻啃÷曊f道。我把她的話轉(zhuǎn)譯給了德羅西先生便后悔起來，或許那不過是姜女士隨口一說罷了，果然姜女士一臉窘迫地望著我。正當我們打消此念準備往外走時，德羅西先生突然爽朗地說道：“好吧，看在你們這么遠道而來的份上，今天就破例一次吧?！痹捯魟偮洌铝_西先生已經(jīng)拉開了護欄的鏈條。

二樓的臥室寬敞明亮，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地毯，金線繡的簾幔和復(fù)古鉤花無紡布墻紙讓整間房間顯得富麗堂皇。厚實的壁爐里還殘留著未燒盡的木柴，搖椅上擺著一本攤開的書，我瞅了一眼，竟然是薩德侯爵的《索多瑪?shù)?20天》。壁爐上方掛著一個純金相框，里面鑲著一幅少婦的油畫肖像。德羅西先生說，這是當?shù)匾幻嫾医o曾祖母畫的肖像畫，也是她自己最喜歡的一幅作品，多年來一直掛在房間最醒目的位置。

房間擺著一張碩大無朋的鐵藝大床，床頭上掛著手銬和尚未解開的繩索，德羅西先生稍顯尷尬，解釋說那是因為曾祖母曾一度情緒不穩(wěn)定，不得不這樣。床上鋪著絳帶裝飾的精美床單，上面擺著一束早已干枯的玫瑰。奇怪的是房間依然彌漫著一股新鮮玫瑰花的氣息，讓人仿佛置身玫瑰花叢。在我們準備離去時，豁然發(fā)現(xiàn)床下擺著一雙老北京布鞋。黑面白底布鞋和房間的整體風(fēng)格顯得格格不入。鞋子后幫軟塌下來，像長期被趿拉著走，緊緊貼住鞋底?？闯叽a，無法相信這是一雙女人的鞋。尤其將相框里的女主人和這雙大尺碼布鞋聯(lián)系在一塊，不免有些滑稽。

從陳列館出來，陽光依然耀眼，姜女士說想單獨和德羅西先生散會兒步，我問需不需要翻譯，姜女士說：“我剛才問了他，他在美國待過，簡單的英語交流沒問題。我英語雖然也不好，先試試吧?！?/p>

德羅西先生想起什么似的，說：“那邊有個泳池，你們可以去游會兒泳。”

一片沉默。姜女士環(huán)顧四周，笑道：“難道都是旱鴨子嗎？”

我望了一眼，露茜和仆人已經(jīng)在大別墅的草坪做晚餐前的準備了。長條桌鋪上了潔凈的錦緞餐布，上面擺放著鮮花、餐具、飲品和茶壺。晚餐定在六點半，我看了眼時間，才五點整，時間還早。

我眺望泳池的方位，越過那片明媚的草地和墨西哥柏木林，泳池在樹叢中若隱若現(xiàn)，露出一抹勾魂攝魄的藍。我想起臨行收拾行李時，像預(yù)感會有這么一幕，神使鬼差往包里塞了件泳衣。

“如果沒有別的事情，那我就去游一會兒泳？”我向姜女士請假。

姜女士驚奇地看了我一眼，說：“哦，沒想到你會游泳?！?/p>

我局促地看了她一眼，說剛學(xué)會不久，游得還不好，但她很高興地拍了拍我，催我快去。

我回房間換上泳衣，裹了條浴巾，趿拉著涼鞋。出來時，他們早已不見人影，想必都去散步了。果然遠遠看到姜女士和德羅西的身影，他們正朝坡上那片墨西哥柏木林走去。兩人步伐緩慢，不時停下來用手比劃著什么，溝通顯得有些粘滯，想來姜女士的英語沒有她的自信心那么強。

我是夏天才學(xué)會游泳的，泳姿還談不上嫻熟，換氣總是局促，顯得有些緊張。但剛學(xué)會游泳，見到泳池，便有暢游一番的沖動。何況教練也一直鼓勵我，游泳能減肥，說之前某某學(xué)員，體型和我?guī)缀踅咏瑘猿钟瘟税肽?，身材苗條得和十八歲的小姑娘差不多了。我差點信了她的鬼話，每次游完泳，喉嚨深處便伸出奪食的手，縱使填塞再多的食物也安撫不了空空蕩蕩的胃。報完游泳班的第二個月，不僅沒瘦下來，反而胖了二十斤。

泳池邊擺著遮陽傘和長躺椅。幾個剛游完泳的白人裹著浴巾，站在泳池旁邊的雪松下，手里拿著紙咖啡杯，見我過來，都朝我看來。我頂著壓力，趕緊深吸一口氣，一頭撲進泳池。一聲巨響，就像一頭大象砸進了水池。我隱約聽見幾聲竊笑。池水冰涼，比想象的溫度低不少，我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冷戰(zhàn)，硬著頭皮往前游去，水往兩邊分開，如一條鯨魚在潛行。整個泳池都被我攪動了。

泳池里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刺入水面的耀眼波光。我努力憋住氣，貼著池底潛行，細碎的金光在眼前綻放，一波波蕩漾開來。我想他們此時肯定都在看著我，就像在觀賞一條游泳的魚。游泳是魚的本能，而我不是魚。我只是一個笨拙的初學(xué)者。我不敢露頭，如果可以，我甚至想憋住氣一口氣游到盡頭，然后趁無人注意時溜之大吉。我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會有如此瘋狂的想法。我想只要不露出水面，他們就拿我沒轍。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我聽見心臟劇烈的蹦跳聲。那聲音大得要將耳膜擊穿。

最終我抬起頭，大口喘息，心臟跳得厲害，如果嘴再張大一點，保不準會蹦跶出來。出于缺氧和低血糖的緣故，眼前有些模糊，緩了好一會兒我才回過神。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站在泳池盡頭一株黎巴嫩雪松下。我費了很大功夫，爬上岸，癱坐在涼椅上，大口喘氣。

“你游得很好的。”晚春朝我輕輕招手，怯生生地說道。

“啊，游得還很笨拙?！蔽衣牭糜行┖﹄s緊說道。

我擦拭完身體，裹上浴巾，準備往回走。

“不游了嗎？”她跟在后頭說。

“不游了，游得不好?！蔽艺f。

“我最初比你游得還差勁?！彼苷J真地說著。

“哦，原來你會游？”我驚訝起來，“我還以為你們都不會游呢。”

“會一點?！彼f，“以前游過五年?！?/p>

“聽起來很專業(yè)啊，”我詫異地掃了她一眼，“今天怎么不游呢？”

她搖了搖頭，似乎后悔聊這個話題了：“沒什么，我早就不游了，你看我這樣子，估計也游不動了?！?/p>

她的臉色看起來異常的蒼白，眼窩深陷，看我的時候，眼睛分明流露出幾分怯懦和恐懼。我問她是否身體不太舒服，她只說沒事，只是最近睡眠不好，睡得少的緣故。我看著她那纖細瘦長的脖頸，不知怎的腦海突然聯(lián)想起那片向日葵地。一陣風(fēng)保不準便能將她的頭折斷。老實說，我從沒見過如此瘦小的人，身子單薄得跟紙片似的。而我自己則胖成球樣，我倆在一起真是一對矛盾體。我轉(zhuǎn)念一想，在她眼里我又是什么呢？大象或者鯨魚？回去路上我揶揄道，要是能將我們的體重中和一下，這個世界就完美了。

四

我還記得姜女士初次見到我的樣子。盡管她表示出了足夠多的善意，我還是從她逐漸凝固的笑容中捕捉到了某種憐憫。我假裝沒看見，和她說話時卻一直暗地里掐著自己大腿肉。她大概從沒見過體型如此龐大的女生吧。踏上中巴車，車身因為重量驟然增加而輕微晃動，滿車的目光紛紛投向我。我趕緊選了個靠后的座位坐下，低頭看手機。

如果我是姜女士，見到這個龐然大物時，想必心里會打退堂鼓，找出一個完美無瑕的理由，比方行程有變啦，予以婉拒。姜女士還是太善良了。當她和德羅西先生從那片墨西哥柏木林散完步回來，我已經(jīng)裹上浴巾，和晚春正往住處方向返回。姜女士遠遠朝我招手，問我游得怎么樣。我紅了臉，說還很生疏。她用羨慕的口吻說：“已經(jīng)很好啦，我是一點都不會?！蔽亿s緊指了指晚春說：“她比我強多了?！苯砍泽@地瞅了眼晚春，簡直不可思議的樣子。

“那你剛才怎么沒游呢？”

晚春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一抹紅暈，語氣有些冰涼：“我好多年沒碰水了，早就忘了。”

太陽即將落山，光線變得柔和起來，耀眼的黎巴嫩雪松此時已恢復(fù)了原初的灰綠色，是那種看起來能讓人心生涼意的綠意。我感到些許冷，于是返回房間，換了件長袖。出來時，發(fā)現(xiàn)晚春已經(jīng)站在草坪上抽煙了。她套了件黑色衛(wèi)衣，寬大的帽檐幾乎遮住了她大半張臉。我走過去說，動作還蠻快的，這么快就換好衣服了。她調(diào)皮地朝我吐了一個煙圈，笑了笑，那樣子倒像個剛畢業(yè)的學(xué)生。

馬山他們正緩步從坡上下來。他們說話聲音很大，不時爆出一陣陣響亮的笑聲。我們站在草坪上抽煙，等候他們走過來，一塊去晚餐。晚春微微側(cè)著身子，不時朝遠處的叢林眺望幾眼。我以為我們會聊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她神色漠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眼前的景象像是勾起她對往事無窮的念想。此刻殘陽已浸透云層，無限接近山巔，呈搖搖欲墜之狀。天空由紅橙轉(zhuǎn)至淡紫，云團漸漸洇開，順山勢遠眺，只見青山如黛，近水寒煙，像極了中國古代的寫意山水。

五

晚宴散后，在回去路上，姜女士挽住我的手臂，一副親密無間的樣子，說話的口吻就像相識多年的故友。我不時聞到她身上飄逸來的香水味。那味道在清涼的夜風(fēng)中有些刺鼻。見左右無人，她悄聲問道，晚春剛才怎么回事，你有看到什么嗎？我搖搖頭說，沒太留意，大概是吃到什么東西反胃吧。她和你聊了些什么？姜女士冷不丁又問了我一句。我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好。比方說，她皺了皺眉，像在醞釀合適的話語，她有沒有什么反常的舉止？我想了想，正想說，又不由得望了姜女士一眼，她那副滿臉八卦的樣子突然讓我有些不適，我想無論如何也不能此刻出賣晚春，哪怕一句也不行。

我打定了主意，便說，一切正常，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反常舉止。姜女士冷笑，幾乎要湊到我耳根了，說，她在吃藥，這兒有點問題，姜女士指了指頭，她和前男友分手，曾一度鬧得沸沸揚揚，聽說還想一起殉情來著，把對方嚇得夠嗆。本來這次名單沒有她的，她母親來求我，讓她一起來。我和她母親算是朋友，我便問了原因，她母親說，晚春讀了德羅西先生的小說，仿佛讀到了她自己，說這篇小說就像為她寫的，非要過來不可，說不定對她病情也有幫助，又說晚春保證聽話，不會為難我，我拗不過，只好勉強同意了。但今天見面你也看到了，她像根木頭似的坐著，一句話也不說。我還以為她這么喜歡德羅西先生的小說，這次不遠萬里趕來，見面總會聊點什么呢。

姜女士像一路上忍了晚春許久，這回終于逮著了機會，向我大倒起苦水。我沒有看過德羅西先生那篇小說，便問她，到底講了個什么故事，有這么大的魅力？姜女士說，咳，其實也沒啥稀奇，說白了就是虐戀，講一個喜歡美食的白種女人在游輪上愛上了一個廚子的故事。她長舒了口氣，臨了又記起什么，忍不住說道，你別看晚春現(xiàn)在弱不禁風(fēng)，瘦得跟紙片人似的，猜猜她以前多重？她盯著我的眼睛，臉上洋溢著一股歡樂的神情。一百八十斤啊，衣服都得定做，因為普通服裝店沒她穿的碼，后來聽說遇到了一個喜歡的人，拼命減肥，減了一百多斤，結(jié)果減過頭了，得了厭食癥，差點小命不保。我頓時目瞪口呆，一時不敢相信這是姜女士說出的話。

姜女士說了一通，渾身舒坦多了，說，不講了，她也不容易，年紀輕輕就這樣了，再說人也不壞。這時正好附近鄉(xiāng)村音樂派對進入高潮階段，電子打擊樂的聲音響徹山谷。興許是喝了一點紅酒，或是出于對剛才情緒失控的不滿，姜女士在草坪上咿咿呀呀即興哼唱起昆曲來：“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xiàn)。”清涼的夏夜，聽起來像是另外一個姜女士在唱，我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在奔涌，只覺得堵得難受。

我回頭，見晚春遠遠落在后頭，正一個人在月下慢走，單薄的身影顯得有些落寞。不知怎的，我突然對晚春涌出一絲憐憫來。姜女士為何要把這些告訴我呢？她既然告訴了我，一定也告訴了其他人。或者其他人也早都知曉了。我想起晚春格格不入的樣子，心里便多了一份同情。我故意放慢腳步，等晚春走過來。她看起來還沒從剛才的情緒中走出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我打了聲招呼。

“剛才真不好意思，掃了大家的興?！?/p>

我忙說沒關(guān)系，問她身體好點沒有。她說，休息了一會，現(xiàn)在好多了。

姜女士的昆曲唱完，收獲一片稀稀拉拉的掌聲。關(guān)婷問，去散會兒步，還是直接回房？姜女士提議說，先散會兒步吧，一會再來我房間茶敘。

我問晚春，是否可以一起去散步？她細聲說，好。我倆并肩走著，往泳池方向走去。身后人群也走散，漸漸消失于昏黃的燈影中。

晚春說，她唱得真好啊，沒聽錯的話應(yīng)該是《牡丹亭》，你聽過嗎？我搖頭，一臉窘迫看著她。見我對昆曲完全一竅不通，她便不再提這個話題，轉(zhuǎn)而聊起了德羅西先生。

“你覺得他這個故事怎么樣？”她放慢了腳步，語氣似乎帶著某種征詢的意味。

“你是說德羅西先生曾祖母的故事嗎？”

“是Lee，他說的烤鵝和曾祖母送給Lee的那個禮物，這些重要的細節(jié)，他的小說中卻只字未提?！?/p>

我說沒看過德羅西先生任何作品，所以對于小說中的細節(jié)更是一概不知。她說沒關(guān)系，她也只是感到好奇。她刻意壓低了聲音，帶著點神秘的味道說：“剛才用餐期間，我進了德羅西先生家的別墅，想尋找洗手間，一樓沒找到，我便上了二樓，誤打誤撞進了德羅西先生的書房，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晚春停下腳步，端詳了我一眼說：

“我看到了Lee先生?！?/p>

她話音剛落，我感到后背微微發(fā)涼。我說，我膽小，你別嚇我。晚春撲哧一笑說，和你開玩笑的，一張照片罷了。

我好奇心被勾起來，便問，是什么照片？

她問我，看過電影《閃靈》沒有？我說，看過?！澳悄阋欢ㄓ浀秒娪敖Y(jié)尾那張著名的合影吧？”我點了點頭，說：“當然記得。”“我看到德羅西家的那張合影，立刻想起《閃靈》，頓時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真的超級像，只是里面多了一個黃種人的面孔，像是船上拍的?！?/p>

見我沒有什么反應(yīng)，她接著補充道：“看面相，那人八成就是德羅西先生所說的Lee，長相斯文，不像廚師，更不像拳手。他旁邊的那位女士，應(yīng)該就是德羅西的曾祖母——比她臥室掛的肖像畫胖得多了，我差點沒認出來，那塊頭簡直像頭牛，趕得上兩個Lee了?！彼f完像是意識到有什么不妥，不安地朝我望了一眼，見我表情沒什么異樣，這才輕聲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接著說道：“如果這還談不上奇怪的話，還有一個地方讓我匪夷所思。你還記得在家族陳列館他說的那個‘四不像嗎？他說另外一個送給Lee了……”

我點頭說，還記得。

“那一個其實就擺在他書桌上。青蛙臉、雞嘴鼻、人手足，也長著一條尾巴。”

這倒是大大出乎我意料，我立住腳步，愕然地望向晚春，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她倒像沒事似的，笑了笑說：“所以小說家的嘴，騙人的鬼?！?/p>

我長吁一口氣，說：“也許他是在即興創(chuàng)作，和我們說的不過是最近的構(gòu)思罷了。當然也有可能那是一個復(fù)制品?！蓖泶翰恢每煞瘢疑钌钔艘谎壅f：“我有一種預(yù)感，這里面肯定還藏著什么秘密?！?/p>

“什么秘密??？”我說。

她看了我一眼，說：“對于那個Lee先生，我有一種奇怪的預(yù)感，或許他來過這，但到底是因為感染天花，還是別的原因去世的，我還不確定?！蔽艺f：“不是問過德羅西先生嗎？Lee沒來過?！彼α诵φf：“可能我這人比較敏感，即使Lee沒來過，我也覺得他們之間沒德羅西說的那么簡單，肯定還有什么不便提及的隱情?！甭犓@么一扯，我頓時也覺得她說的貌似有點道理。

我問她：“那你覺得是什么呢？他們之間私通？”

“你想啊，德羅西的曾祖母明明是有夫之婦，這事傳出去，多少有些丟人吧。而后面來的那位年輕華人，半個月就蹊蹺死了，這是不是有點可疑？”

我說那是因為感染天花，但又想起路上那位老人說的“遍體鱗傷”，一時也有些躊躇不決。

晚春說：“《棄船》那篇小說，兩人抵達紐約后，關(guān)系便徹底結(jié)束了?！?/p>

“你是覺得這是德羅西家族的家丑，所以德羅西的小說中刻意避開了那些細節(jié)？”

晚春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點點頭說：“那位威尼斯來客，不管是不是Lee，都和德羅西的曾祖母有關(guān)，何況半個月就暴斃了，對于小說家來說，要放過接下來那么精彩的故事不寫，顯得有些不合邏輯，除非是這里面另有隱情和顧慮，總之不是什么光彩之事?！?/p>

我心里不覺凜然，說：“難道不是感染天花而死？”

晚春望了我一眼，臉色也凝重起來。此時正好經(jīng)過陳列館，她停住腳步?！叭绻皇翘旎ǎ蔷退烙诜敲??！彼穆曇艉茌p，聽起來讓人瘆得慌。

陳列館大門緊閉，一片靜寂，二樓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我依稀記得白天窗簾明明是收起的。月光很白，照得四周明鏡似的，不經(jīng)意間，我朝陳列館左側(cè)瞥了一眼，意外發(fā)現(xiàn)陳列館后方還有一道通往二樓的消防梯。那個位置很隱蔽，旁邊是一棵茂盛的雪松，左側(cè)檔頭還隔著一道籬笆，如果不是恰當?shù)慕嵌?，根本無法發(fā)現(xiàn)。我正想把這個告訴晚春，只見她早已定定地望著那兒，顯然比我更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小秘密。

“你聽見了嗎？”她問我。

“什么？”就在我一頭霧水之際，晚春朝我疑惑地看了一眼，“你有聽見什么動靜嗎？”四周萬籟俱寂。她又望了望二樓窗戶，隔著厚厚的窗簾，什么也看不見。

我問她，怎么了？她說，剛才好像聽到了一聲咳嗽聲。

“是樓上嗎？”我說。

她點了點頭，有那么一會兒，我感覺渾身血液都要凝固了，我們屏息凝神，期待再聽到點聲響，來印證這不是無端的臆想。然而等了許久，樓上一片靜穆，再無一丁點響聲。我長吁了口氣，說，哪有什么聲音，想必是你聽覺出了錯罷了。她有點失望，但沒有反駁，像是默認了。

我們繼續(xù)朝前走，夜間空氣清冽，雪白的銀河懸浮于天宇，上弦月清晰的輪廓深深地印在托斯卡納幽藍的夜空。晚春抬頭仰望，感嘆說，在北京已經(jīng)多年沒見過如此壯闊的星空了。又說，在這么優(yōu)雅清凈的環(huán)境中寫作，真是小說家的幸運。我說，我要有這么一座房子就好了，不用寫作，天天曬太陽睡大覺。說完我們同時笑了起來。她大概認為我是一位值得交往的朋友，問我，能不能加個微信？我說，當然可以。她充滿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她的朋友圈僅展示最近三天的狀況，有一條是今天發(fā)的：“這些人都沒有臉，他們不過是一些仿制品。他們?nèi)妓懒?，只是自己根本不知道而已?！毕旅婵湛盏模粋€點贊的都沒有。

不覺間，泳池已在前頭不遠處。這時姜女士發(fā)微信催促，問我們在哪，快回去喝茶。我問晚春還想不想走，晚春說隨便，怎么都行。我望了一眼周圍，寂靜得有些可怕，又想起姜女士剛才說的那席話，晚春確實有點神經(jīng)兮兮的，便說，先往回走吧，姜女士在催我們了。晚春也沒說什么，只說好。

等我們進入時，房間已經(jīng)坐滿人，其他人都來齊了。姜女士忙招呼我們?nèi)胱?，開始沏茶。房間布置素雅，古樸的桌椅，灰燼早已冷卻的老式壁爐，一張暗花格布藝沙發(fā)，三張櫻木扶手椅。不無例外，房間也掛著一幅畫像，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微微禿頂?shù)哪凶?，目光憂郁，透著幾分陰鷙，冷冷地凝視著我們。我問晚春，這人是誰？晚春說，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個俄國作家。這個作家名字我倒也有所耳聞，記得上小學(xué)時，我爸還給我買過他的一本小說《罪與罰》，至今我還記得書名，講的是一個大學(xué)生用斧子砍人的故事，具體細節(jié)至今已經(jīng)全忘光了。

姜女士喜歡喝茶，特意從國內(nèi)帶了套便攜茶具和陳年普洱。她忙著燒水，燙洗茶具，沏茶，順帶講了講福建、廣東、云南各地茶葉的種類和特點。我對茶一竅不通，平時以咖啡為主，淺淺啜飲了一口茶，味道有些苦澀，并沒喝出他們所說的“厚滑糯陳醇”的味道和口感。晚春在一旁木木坐著，緊挨著我，我感覺她對我有依賴，生怕我一起身就不見了。

我們一邊喝茶，一邊閑話，天南地北聊了一通，話題便回到了“殺人游戲”，說今晚多一人，一定要痛快玩幾把。我心里暗暗著急，看了一眼時間，將近十點，正想找個借口開溜，回房看《冰血暴》第二季。沒想關(guān)婷像猜透了我心思，瞅準了我說：“反正還早，和我們一塊玩吧！”姜女士在一旁助陣：“昨晚就是因為人太少，所以玩得不盡興，今晚多一個人肯定好玩多了?！瘪R山和陳寒也跟著附和，讓我一塊玩。我不好再推辭，只好老實承認，從沒嘗試過，如果玩得爛，到時不要怪我。他們笑起來，指著關(guān)婷說：“你放心，有她給你墊底呢。”關(guān)婷的臉霎時變得通紅，不甘示弱道：“昨晚純屬意外，疏忽大意了?！彼龜[出一副今晚必須復(fù)仇的架勢。

姜女士找來紙筆，按人數(shù)做了紙牌，上面寫著“警察”“殺手”“平民”“法官”等不同的身份。陳寒趁機和我簡單介紹了游戲規(guī)則。“……協(xié)助警察找出殺手，并以投票的方式殺死全部殺手，游戲便結(jié)束了?！标惡榻B時，他們不斷打趣他，說不愧是寫懸疑小說的，邏輯推理能力強，建議今晚無論誰當殺手，第一個先把陳寒干掉。擒賊先擒王。先把最厲害的干掉，接下來就輕松了。大家的打趣不時惹來陳寒的白眼。

晚春單薄的身子深陷沙發(fā)中，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神情看起來有些恍惚。直到快要抽簽時，她才冷不丁說了一句：“今晚我要來當法官?！甭曇艉茌p，卻帶著不可置疑的味道。大家都愣怔了一下，說，你來當就你來當吧。

晚春讓我抽牌，我隨手抽了一張，瞥了一眼，身份平民，心里便松了口氣。等其他人都抽完，陳寒迫不及待地說，開始吧。晚春沒說什么，起身去把房間的燈關(guān)了，只留下角落一盞臺燈。房間頓時黯淡下來，一屋子人，墻壁上燈影模糊，勉強看得清對面的臉。

馬山一臉訝然，說，干嗎把燈關(guān)了？晚春說，看得清就行，一會投票時，我再開燈。她似乎已經(jīng)拿定主意，一副不容反駁的樣子。其他人都沉默不語。姜女士于是笑了笑說，關(guān)燈也好嘛，免得有人偷窺作弊。

晚春宣布游戲正式開始?！疤旌谡堥]眼……殺手請睜眼……殺手請殺人……”她一字一句地說著，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硬生生擠出來的，帶著一股冷氣。她一邊說，還不放心似的，在眾人中間不停走動，監(jiān)督大家都閉上了眼睛。

我從沒玩過殺人游戲，前兩把全當練手，看他們怎么玩。他們一個個都沉浸其中，輪到自己發(fā)言時，都一副浩然正氣的樣子，無論邏輯推理，還是案情分析，都講得條條是道。一時間草木皆兵，誰都有殺人的嫌疑，自我辯解成了求生必備之術(shù)，唯恐被人懷疑自己是殺手而被誤投出局。我觀察了一會兒，看他們煞有介事地推敲、揣測、博弈，那活靈活現(xiàn)的表情活像一出出滑稽戲，不知怎的，便漸漸覺得無聊，后來幾乎是選擇了自殺式的玩法，早早把身份泄露出來，想著早死早超生，置身其外比參與其中感覺更有意思。

晚春沉浸在扮演的角色中。她是一名恪守職責(zé)的法官，表情嚴肅，沒有多余的表情。新一輪游戲又開始了。天——黑——請——閉——眼……所有人都閉上了眼睛，等候法官下達新的指令。這個指令比以往都要漫長，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又慢慢重復(fù)了一遍。我忍不住偷偷睜開了眼，發(fā)現(xiàn)房間唯一的臺燈也不知何時被人關(guān)掉了。房間一片暗黑，借著從窗外透進來的一點月光，我看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閉著眼睛，靜靜坐著，只有晚春一人站立，她伸出手指，隔空挨個朝人指點。那動作，像在完成某種儀式，帶著幾分詭異。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其實每一輪她都這樣。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察覺，至少從他們的表情來看，看不出絲毫的異樣。他們玩得如此認真和投入，幾乎每一輪都伴隨著爭吵和埋怨，沒誰往晚春看上一眼，仿佛她是一個透明人。或許他們早就察覺了，只是沒有點破罷了。我看了一眼時間，不覺間快凌晨了，便說困了，改時間再玩。他們倒也不強求，讓我先回去休息。我問晚春，你也不回嗎？我以為她會跟我一塊走，然而晚春望了我一眼，說她留下來再玩一會兒，讓我先回。

六

我獨自回房間，草草洗漱一番，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著，腦海浮想聯(lián)翩，想起曾經(jīng)雄心勃勃制定的減肥計劃，想起獨自一人在意大利街頭徘徊遭遇的環(huán)保組織游行隊伍，想起美味的墨西哥雞肉卷，想起晚春奇怪的眼神，想起此刻家鄉(xiāng)應(yīng)該已經(jīng)天亮，穿著睡衣的父親或許正坐在陽臺的搖椅上瀏覽當天的晨報。我還想了很多，但總覺得心里還裝著個什么東西，但怎么也想不起來。

聽動靜，晚春還沒回來。反正睡不著，我索性開了臺燈，從床頭柜抽了本破舊不堪的小說，封面已經(jīng)丟失，隨手翻閱起來。是意大利文，類似色情讀物，講一樁虐戀，對方仿佛為她量身定做一般，完美符合她的各種稀奇古怪的要求。最后男人死在她的床上，“身上密密麻麻全是刀傷，其中三十七處是致命傷，從傷口的數(shù)量和殘忍程度可以看出，全都是在激烈的性愛過程中刺上去的”。

這本小說讓我感到有些不適。我漸漸覺得眼皮沉重，很快沉睡過去。等醒來，天光大亮，又是一個晴朗的夏日。書已掉落床腳，我撿起放好，去洗手間洗漱，發(fā)現(xiàn)晚春的房間門虛掩著，里面似乎沒人。我喊了一聲，沒人回應(yīng)。我走進去，晚春果然沒在。我想她或許早起出去了。

等我洗漱完畢，出去吃早餐時，其他人也都陸續(xù)來了。我看了一眼，沒有晚春的身影。我便問姜女士，怎么沒見晚春？她詫然地望了我一眼說，她不是和你同一個屋子嗎？我說剛才去看了她房間，里面沒人。姜女士納悶地朝四周掃視了一圈，說，昨晚你走之后沒多久，大家也散了。他們要送晚春，她說不用，自己走回去。這時其他人也說，昨晚目送她進了“?？思{”他們才走的。

他們開始給晚春打電話，連打了幾個，始終無人接聽。眾人開始四處尋找，找了一圈，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有人提醒，是不是下山了，去她房間檢查，發(fā)現(xiàn)一應(yīng)物品，一件不少，顯然不像不辭而別。

德羅西先生一家知曉了情況，也加入了尋找的隊伍?；臎錾角f四處都找遍了，都沒有發(fā)現(xiàn)晚春的身影。

“她到底去哪了呢？”

經(jīng)過陳列館時，那只杜賓犬蹲在地上，平白地朝樓上空吠。我腦海突然想起昨晚和她散步時的情景，心里猛地一沉。我說，要不上陳列館看看？所有人都詫異地望著我。馬山說，剛才路過陳列館，大門還是鎖著的。我想起昨晚讀過的那本小說，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涌出一種強烈的執(zhí)念，我說，不妨去陳列館二樓看看。我向德羅西先生請求時，他滿臉震驚地望了我一眼。

推開二樓的門，房間昏暗，厚厚的窗簾將外面的光線遮擋得嚴嚴實實。房間空氣渾濁，充斥著一股奇怪的味道。德羅西先生開了燈，只見四周依然保持著昨天的模樣，金線繡的簾幔和復(fù)古鉤花無紡布墻紙，櫻木搖椅上擺著攤開的書，壁爐里殘留著尚未燒盡的木柴。

房間唯一的變化是那張鐵藝大床躺著一個人，身子被精美的被單覆蓋，頭微微朝向一側(cè)，一頭烏發(fā)瀑布般散開，落在潔白的鵝絨枕頭上。她看上去尚處于熟睡之中，臉蛋上還殘留著一絲甜蜜的微笑。大家圍床站著，誰也不敢伸手去掀開覆蓋她身上的被單，就這么靜靜地站著。

鄭小驢，作家，現(xiàn)居長沙。主要著作有《去洞庭》《南方巴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