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語言形成的個案分析

■ 劉 芳 延俊榮

網絡語言形成的個案分析

■ 劉 芳 延俊榮

引言

網絡作為一種傳播媒介，為人類交際構建了一個自由共享的信息平臺，不僅方便了信息的傳播，也延展了人際交流。其中說得不一定對，但卻可以“說得爽”，這正是網絡語言的特點及魅力所在。“你個頭①”便是這一特點的最好詮釋。如：

1.點秋香，點秋香，我點你個頭??！

2.想你呀？想你個頭！

3.我一定要娶你！娶你個頭！

4.笑？笑你個頭?。〗o我站好！

5.喂！喂你個頭??！

6.哭你個頭啊哭！

“V你個頭”是借助于網絡而出現的一種新興表達方法。之所以說它是一種新興的網絡表達方式，主要是基于語料庫的檢索。如筆者以北京大學CCL語料庫為檢索對象，檢索到“你個頭”5例，而以網絡小說為主的“百度搜索”為檢索對象，共搜到“你個頭”4，200，000個。從語料來看，“你個頭”如“點你個頭、想你個頭、娶你個頭、笑你個頭、喂你個頭和哭你個頭”等是一個能產的格式，在現代網絡語言中使用頻率很高，一般表示反駁或否定義。關于它的語言學探討，請詳見邵敬敏②。但“你個頭”這種“井噴式”的用法的出現，除網絡這一推手之外，更有其語言學和認知上成因。本文試圖對“V你個頭”的語言傳播基礎及成因進行探討，并指出“V你個頭”中的“頭”的固化是人類認知有界性、語用量級及人類認知轉喻性共同作用下的選擇，也是網絡語言規(guī)范與變異互動的結果。

一、“你個頭”的語言學成因

“頭”僅僅是再現于“你個”之后的名詞性成分的一個特例，因此，本文將檢索范圍擴展到“你個”之后的名詞性成分。在對CCL語料庫的檢索發(fā)現，“你個”后面的名詞性成分具有如下特點：

1.“你個”后面的名詞性成分都是一些隱喻性冒犯性詞語，包括鬼怪、動物或事物等。這些詞語在以“人”為中心的認知體系中，要么對人來說是詭異的，要么是低人一等讓人無法啟齒的。鬼怪如：鬼、淘氣鬼、小氣鬼、沒良心的鬼、（吃里扒外的）小妖精、殺人精、小騷精等。動物如：狗、（老）狗日的、狗娘養(yǎng)的、王八蛋操的、王八羔子/蛋、龜兒子、（老）雜種、兔崽子/羔子/小子、小熊樣兒、化石/瘦雞猴兒、老禿驢。事物如：沒人性/沒心肝/混帳/松頭日腦/不要臉/無情無義/悖時砍腦殼/萬惡不赦的東西、軟/賤貨、老梆子/東西等。

2.“你個”后面的名詞性成分都是一些轉喻性冒犯性詞語，包括與人體有關的詞語主要是生殖器官、排泄物或與性有關的詞語。如：屁、球、傻x、蛋、榆木腦袋、死/鄉(xiāng)下腦殼、賤骨頭、老滑頭、瞎眼的。不符合普世標準的人、性別和職業(yè)。如：婊子養(yǎng)的、小賤人、沒良心的黑心賊、不學好的、小流氓、敗類、墮落的男孩、殺千刀的、老不死的、該死的。小婆娘、娘們兒家、婦道人家、蕩婦、（小）黃毛/死/浪丫頭、閨女家、小丫頭片子、書呆樣兒、土包子、臭神婆子、死跑龍?zhí)椎摹?/p>

以上用例中，“你個”后面的名詞性成分都是一些帶貶義色彩的冒犯性詞語，用這些詞語來指人，一方面帶有某種人格的歧視，另一方面不符合人們正常的言語期待。正是“你個NP”這一帶有貶義性色彩的格式的廣泛使用，為“你個頭”的出現提供了語言學基礎。

二、“NP”固化為“頭”的認知動因

可出現于“你個”后的名詞性成分眾多，即使是指稱人身部位或器官的名詞，“頭”也并不是唯一的。為什么“頭”被選且“你個頭”會固定成為一個新興的構式呢？邵敬敏先生推測，“頭”是人體最重要的，它是用來思考的。不無道理！但從語義演變來看，上古漢語、藏文、緬文、西夏文等資料顯示，“想，心思”是由“心”來實現的③?，F在漢語共同語中的“心想”“心里說”“嘴不說心里話”“獻上我心中最真誠的祝福”“打心底里”等也都表明“思考”是由“心”來實現的。另外，在通俗的認知體系中，“頭”也并不一定是最重要的，“哀莫大于心死”“心臟停止了跳動”等即是明證。

事實上，“頭”被固化下來是有其認知上的動因的。

1.“頭”可以成為單極詞

單極詞（polarity words）是指表示全稱或周遍意義的詞語。石毓智（1992）較全面地討論了漢語中的單極詞，沈家煊（2002）討論了本身沒有表示全稱或周遍意思，但在一定的句式中可以有這種意思的單極詞。這里討論的“頭”也屬于這種在特定句式中成為單極詞的一個。而“頭”之所以在特定句式中成為單極詞，其實與“語用等級”（pragmatic scale）有關。以重量為例圖示如下④：

張三能舉起x2，在不需要其他信息的情況下，按照這個等級（x2比x1重）我們就能得出，張三也能舉起x1。用語用原則可表述如下：

用R（x）表示一個命題，如“張三能舉起x”。對一個句子表達的命題R（x）而言，如果它能與一個語用等級＜m…x1，x2，…M＞相聯系，其中x2高于x1，m為等級的最低點，那么對任何x而言：

（1）R（M）?→xR?（x）（x表示x的全稱量，→表示“衍推”）

這個式子的含義就是：

張三能舉起最重的東西→張三能舉起一切重物

句子由肯定變?yōu)榉穸?，語用等級的方向要顛倒過來，最高點M變?yōu)樽畹忘cm：

（2）～R（m）→?x～R（x）（～是否定詞）

這個式子的含義就是：

張三舉不動最輕的東西→張三舉不動任何重物

2.“頭”成為單極詞的認知動因

在“你個頭”里，“頭”成為單極詞是人們根據語用等級而作的一個推理，屬于語用“隱涵”的一種。而隱藏其后的動因便是人類認知的有界性（boundedness）。當人們在感知和認識事物時，事物在空間上有“有界”和“無界”的對立；感知和認識動作時，動作在時間上有“有界”和“無界”的對立；感知和認識性狀時，性狀在“量”或程度上存在著“有界”和“無界”的對立。

作為被認識的對象，人類也傾向于把自己的身體看成一個有邊界的事物，其中“頭”和“腳”可以成為這一有界事物的兩個極端。另外，與人類直立行走相關，“頭”被看作最高端或最大量，語言中“頂端”“頂點”“頭頂”等即是明證，而“腳”卻被看成最底端或最小量，“山腳”“腳踏實地”等可看成這種認知結果的表達。

于是，如果把人從“頭”到“腳”看作一個語用等級的話，“頭”就是最大量M，而“腳”即是最小量m。根據語用推理，如果最大量M即“頭”是“事物”的話，其他部分更是物無疑了。相反，對“頭”的物化肯定也就是對“頭”轉喻“人”的否定。

3.“頭”作為單極詞不易產生歧義

“頭”在特定句式中可成為單極詞不僅有認知上的動因，在語用上也不易產生歧義。當人們聽到“打你個頭”時，更傾向于非實在意義的理解，但如果是“打你個腿”“打你個肚子”“打你個屁股”，要么我們覺得不太符合漢語表達，要么可能傾向于作具體理解。

三、“說得爽”對“你個頭”形成的影響

上文描述已顯示，可出現于“你個”的名詞性成分眾多，但諸如“大頭鬼/妖精/雜種/屁/狗娘養(yǎng)的/小丫頭片子”等，大多具有冒犯性，屬于語言禁忌行列。而相對于它們來說，“頭”不僅可以具有同樣的表達作用，更為重要的是，它是一個中性詞，不僅不具有明顯的語言暴力傾向，而且符合大眾傳播對語言雅化的要求。另外，相對于“大頭鬼/妖精/雜種/屁/狗娘養(yǎng)的”等來說，“頭”在形式上更小，說起來更為簡潔、清爽，具有一語中的、一針見血的效果，十分符合語言傳播的經濟性原則，也符合網絡傳播“說得爽”的要求。另外，“你個頭”也具有創(chuàng)新變異的特點，更能吸引人的眼球。一言以蔽之，內容中性化、語言形式簡潔、表達形式新穎且爽快，使得“你個頭”在網絡傳播中成為一個新寵，并且借助于網絡這一推手，“你個頭”進軍品日常語言，成為大眾易于接受的一個表達方式。

四、結語

典型的言語活動是一個聽者和說者面對面的、為了一定的意向而進行的交流，而網絡使面對面這一傳統(tǒng)的傳播方式發(fā)生了變化，進而使日常語言發(fā)生了一些變異，即產生了通常所謂的網絡語言。如果用索緒爾的術語來說，網絡語言至大不過是“言語”變體，它的形成基礎仍是“語言”。但為什么在“語言”的基礎之上會產生網絡這樣的“言語變體”，不僅有語言學基礎，也有認知動因，當然也不乏網絡這一媒介獨特個性的影響?！澳銈€頭”形成便是一個突出的例子。如何利用語言學的研究方法，探討具體網絡語言的形成過程及其動因，對深入認識各種網絡語言的特點無疑是重要的。

注釋：

① “你個頭”前以動詞居多，因此以“V你個頭”稱說。

② 邵敬敏：《新興框式結構“X你個頭”及其構式義的固化》，《漢語學報》，2012年第3期。

③ 貝羅貝、李明：《語義演變理論與語義演變和句法演變研究》，載沈陽、馮勝利主編：《當代語言學理論和漢語研究》，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

④ 沈家煊：《著名中年語言學家自選集（沈家煊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58-159頁。

（作者單位：山西大學語言科學研究所）

【責任編輯：潘可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