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國粹激動種性：章太炎反疑古思想的動機

李祺菁菁

章太炎主張“用國粹激動種性，增進愛國的熱腸”，汲取古史中可供當世借鑒的部分，保護與留存國粹，而摒棄糟粕。種性植根于國學，國粹是國學的精華，欲激發(fā)種性，必先傳承與弘揚國學。章太炎對古史的總體態(tài)度是反對疑所不當疑，反疑古也考慮到日本的因素，在“護史衛(wèi)國”的思想體系之下，當古史辨運動風靡之時，立刻激起章太炎的強烈反對，其古史辨評議具有強烈的民族情感和歷史危機意識，是政治主張在治史層面的體現(xiàn)。

承“整理國故”與科學方法，歷史學研究領域的古史辨運動應運而生并蓬勃發(fā)展起來，其延續(xù)了敢于反抗舊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五四精神，在反傳統(tǒng)斗爭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古史辨運動影響后世最深之處在于疑古精神。而章太炎先生因最早質(zhì)疑古史辨運動與日本存在因緣，對疑古思想秉持嚴厲批判的態(tài)度，這一觀點在當時卻并未引起巨大反響，但對后世而言，則發(fā)揮了深遠的借鑒意義。章太炎主張“用國粹激動種性，增進愛國的熱腸?！倍窨磥?，這一觀點與他反疑古的思想密切相關，具有深刻的歷史淵源與動機。

因其學術價值和影響力之故，對于古史辨這場已有近百年歷史的疑古運動已存在大量相關研究，包括其貢獻、局限、方法運用、原因探析等諸多方面。而國學大師章太炎的思想精深，著述宏富，學界對于章學亦積累了豐富成果，章學精神的傳承與發(fā)展已然成為當下學術研究的重要話題。如主要著作有陳學然的《再造中華：章太炎與“五四”一代》，其中的第五章“古史辨批判聲中的章太炎”闡述了章太炎受清末護史衛(wèi)國的影響，及對日本漢學的批判。在專文研究上，陳學然的《中日學術交流與古史辨運動：從章太炎的批判說起》提出章太炎即為首位質(zhì)疑古史辨運動與日本關聯(lián)的學者。另外，何愛國、顏英的《略論章太炎對疑古史學的批判》指出章太炎出于維護本民族文化的態(tài)度批判疑古史學，在敏銳深刻的同時也存在過于苛責的方面。由上所述，聚焦于章太炎反疑古動機的研究較為匱乏，筆者擬從章太炎“用國粹激動種性”的主張出發(fā)，探究其所蘊含的反疑古思想動機。

章太炎于古史之態(tài)度

除反清革命外，章太炎長期以來多被視作主張傳統(tǒng)與國故的典型代表，他也的確提出了復古的思想，對以儒家為主流的傳統(tǒng)文化而言，他又蘊含反傳統(tǒng)的觀念。但作為傳統(tǒng)主義者，章太炎所維護的是具有精華性質(zhì)的傳統(tǒng)。如此看來，其復古與反傳統(tǒng)，并無矛盾之處。正如他講國學而又惡孔教，實則主張保留傳統(tǒng)歷史文化的有益成分——國粹，汲取古史中可供借鑒的部分，而摒棄諸如束縛人的儒家倫理綱常等糟粕。

章太炎對國學研究頗深，他討論經(jīng)史關系，不僅重提“六經(jīng)皆史”，且在討論古史時，主張“古史皆經(jīng)”，又在論述新建的史學時談及“史即新經(jīng)”，這些說法前后聯(lián)系，呈現(xiàn)一個完整的邏輯鏈條。這一說法的準確性雖有待商榷，但此觀點極具創(chuàng)造性，在提高史學地位的同時，沖擊了經(jīng)學的神圣性。太炎先生實則強調(diào)中國古史之重要，其包含更為豐富的國粹，相對于經(jīng)學更能激發(fā)國人的“愛國熱腸”。

國粹和種性

章太炎提倡國粹，實際上強調(diào)其作為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之根，具有激發(fā)種性、愛國救亡的重要意義。他并不是要將尊奉孔教作為信條，而是希望喚起國人對于本民族歷史的重視。章太炎進一步解釋：“這個歷史，是就廣義說的，其中可以分為三項，即語言文字、典章制度、人物事跡?！卑殡S時代變革，章太炎的思想也不斷進步深化，自改良到革命斗爭，再至整理國粹，特別是其在保持歷史文化的獨特意義，以及增強中華民族認同感上的主張與努力，至今仍可資借鑒。“近來有一種歐化主義的人，總說中國人比西洋人所差甚遠，所以自甘暴棄，說中國必定滅亡，黃種必定剿絕。因為他不曉得中國的長處，見得別無可愛，就把愛國愛種的心，一日衰薄一日。若他曉得，我想就是全無心肝的人，那愛國愛種的心，必定風發(fā)泉涌，不可遏抑的?！边@正是太炎先生提倡國粹之故。

章太炎重視國粹，在當時背景下亦憂心于國粹，早已在1898年2月《上李鴻章書》中，便主張以古之學術重振今之衰敗現(xiàn)象，提出：“會天下多故，四裔之侵，慨然念生民之凋瘵，而思以古之道術振之?！?903年致劉師培論經(jīng)學有言：“他日保存國粹，較諸東方神道，必當差勝也?！笔侵匾晣獗Ｗo與傳承之突出體現(xiàn)，同年在給宋恕的信中亦談及國粹日漸衰微，西化嚴重的現(xiàn)象，稱“穰穰眾生，漸離其本。”而其倡導國學，反對疑古，即為救亡運動所做的努力。提倡國粹正是為激發(fā)種性，若絕民族之種性，廢國學便為首要，“是乃所以危心疾首，寤寐反側(cè)以求之者也?！狈N性植根于國學之中，國粹是國學中的精華，欲激發(fā)種性，必先傳承與弘揚國學。

在章太炎看來，文化是民族的靈魂，而文化之所存續(xù)的基礎就在于民族發(fā)展史，其中蘊含的因素構成了種性——即民族的獨特性。反觀廢國學、疑古等思潮，必將危及中華民族之種性，動搖民族之根，故而堅決反對疑古。

章太炎的反疑古思想：反對疑所不當疑

疑古思想來源已久，清代考據(jù)便有涉獵，康有為辨?zhèn)蔚纫才c此相關，后胡適亦主張東周之前不存在可靠的歷史記錄，寧疑古而不信古，錢玄同也被這種疑古思想所影響。而章太炎反疑古，則具有逆于當時潮流的性質(zhì)。

章太炎在提倡國粹的觀念指導下，對于古史的總體態(tài)度是——反對疑所不當疑，即并不是一味相信古史，而是對于既成的歷史事實與文化基礎應當維護，不應盲目懷疑“不當疑”之事與物，否則導致中國古史之根發(fā)生動搖，現(xiàn)今之人不知古人之往事，如此而言，不但不可知堯舜之有無，如果將疑古思想發(fā)揮極致，則清光緒帝之有無亦不可定，故太炎先生評價曰：“即吾儕所不曾親至之地親歷之境，因時間空間之睽隔，亦得加以否認。”誠如此科學之觀點所言，若不可知、已成普遍認識的歷史事實仍被懷疑，則懷疑泛化以致動搖對于中國古史發(fā)展的認知，是不足為據(jù)的，可見其尊重古史的態(tài)度。太炎先生主張：對古時之事致以疑問，本無傷大雅，是學者之態(tài)度，但如果因為少數(shù)疏漏即認為其偽造，以致“束書不觀”，則有其過分之處。這一較為中肯的看法是對疏漏之處提出意見，但也對泛化的疑古運動持反對態(tài)度。

實際上，章太炎反疑古也考慮到疑古觀念源于日本的因素，白鳥庫吉為首的日本明治漢學提倡“堯舜禹抹殺論”，在日本“脫亞入歐”的轉(zhuǎn)型階段，一定程度上具有為抬高日本、矮化中國所作的政治背書性質(zhì)，試圖抹殺中國古史。《國粹學報》三周年慶時，章太炎于其祝辭中以“部婁無松柏”隱喻中日差別：“故日本因成于人，而中國制法自己，儒、墨、道、名尚已。雖漢、宋諸明哲專精厲意，慮非島人所能有也?！币嗝鞔_警告推崇日本漢學的風氣：“自棄其重，而倚于人，君子恥之，焉始反本以言國粹。余為侏張，獨奇觚與眾異，蓋傳記之成事，文言之本剽，雖其潘瀾戔余，不敢棄也。然當精意自得，沒身而已，務侈而高，誦數(shù)九能之上，文昈其外者，吾疾之！”不可否認的是，國內(nèi)學者提出針對本國歷史根本之問題，何嘗不是對中國古史與歷史發(fā)展的反思，但在當時，也應注意日本野心與文化滲透因素，由此可見，章太炎反對疑所不當疑的思想正是其遠見卓識之一。

反疑古思想形成之因：將愛國熱腸融入古史研究

章太炎對古史辨運動秉持的是激烈反對之態(tài)度，如其評清代政治：“自清室滑夏，君臣以監(jiān)謗為務?！迸c其清末養(yǎng)成的維護國史情懷具有緊密關聯(lián)：“當順治、康熙時，莊廷鑨、戴名世以記載前事誅夷矣。雍正興詩獄，乾隆毀故籍。姍謗之禁，外寬其名，而內(nèi)實文深。士益媮窳，莫敢記述時事以觸羅網(wǎng)。后雖有良史，將無所征信。悲夫！”太炎先生悲于清末的古史損失，是其尊重古史的體現(xiàn)，尊重古史進而反對疑古，而反疑古思想根植于護國的深刻動機。

章太炎反疑古思想的動機實則與其政治立場與愛國情懷等個人因素密切相關，其歷史文化觀的終極關懷，歸根結(jié)底是在于本民族的存續(xù)，以及如何延續(xù)民族文化的獨特性問題。太炎言曰：“國家之安危強弱，原無一定，而為國民者首須認清我為何種民族？對于本國文化，相與尊重而發(fā)揚之，則雖一時不幸而至山河易色，終必有復興之一日，設國民鄙夷史乘，蔑棄本國文化，則真迷失本性，萬劫不復矣！”

在“護史衛(wèi)國”的思想體系之下，當古史辨運動風靡之時，立刻激起章太炎的強烈反對。在當時的革命浪潮下，從論述“提倡國粹”到強調(diào)“愛國愛種的心”，他一再強調(diào)中國古史不可抹殺，無不體現(xiàn)其將愛國熱腸融入于古史研究的觀念。章太炎極其重視國粹，稱：“上天以國粹付余?！惫识鴮膺@一根深蒂固之傳統(tǒng)歷史文化持必然守護之態(tài)度，“懷未得遂，累于仇國，惟金火相革歟？則猶有繼述者?！倍鴺O力主張傳承與弘揚國粹，面對古史衰微的情況，認為我國的國故民紀必不能絕于當下，否則便是罪過。將傳承古史與個人使命相結(jié)合，實則是對古史的維護。在一定程度上而言，章太炎啟發(fā)疑古而又反疑古，本體皆在古史，立足點則為愛國心。

與古史辨之關聯(lián)

章太炎反疑古，實為反對古史辨派追隨日本而自我否認歷史文化的傾向，認為其無異于內(nèi)引外力，而導致亡國滅史。但針對古史辨派的疑古動機，這一觀點存在因解釋不全面而導致的誤讀。以顧頡剛為代表的古史辨派實則從中國古史特點出發(fā)，針對其不足并結(jié)合時代需求與救亡道路的探索，提出這一顛覆傳統(tǒng)認知的新觀點。因?qū)?jīng)史的疑古辨?zhèn)畏闲鲁绷?，徹底反傳統(tǒng)，尋求進步道路，與學習西方先進思想的時代需求相符，與以白鳥庫吉為首的日本明治漢學具有本質(zhì)不同。章太炎的反疑古思想，一定程度上也為警醒國人看清日本的政治野心與文化侵略。二者均本著探尋救亡圖存道路的動機，均是在祖國興亡時所探求的思想層面之發(fā)展道路。

類似于章太炎講國學而又惡孔教之矛盾，他的反疑古思想實為挖掘古史中的積極因素而服務于時代所需。但由于當時中日交流頻繁與章太炎政治、學術等方面被邊緣化等因素，這一反對古史辨的觀點并未引起重視，也未發(fā)展成為盛行思潮。

太炎先生的古史辨評議是強烈民族情感和歷史危機意識的體現(xiàn)，因而難免摻雜主觀因素，且較為偏激。然而，正如其所批判，若中日兩國學者在抹殺中國上古史這場運動上并無聯(lián)系，近代中國在文化或思想層面深受日本影響的論述則并不完全可信，可能需要重新商榷。

章太炎主張“乃今之疑古者，無所根據(jù)，遽爾相疑，斯真疑而成疾矣?！逼涿褡逯髁x具有雙重含義，對內(nèi)層面包含漢族反抗?jié)M清政府統(tǒng)治的因素，對外則具有維護中華民族自尊，從而抵制日本文化及其觀念影響的成分。在治史觀念上，主張讀史與時代背景與形勢相聯(lián)系，因昔人讀史僅注意一代興亡，而讀史之要義為：“今日情勢有異，目光亦須變換，當注意全國之興亡?！闭钦沃鲝堅谥问穼用娴捏w現(xiàn)，吾輩必然需要讀史，如其所言，今日讀史之人，尤其應當考察時代盛衰，由此窺見政治形勢，從而為國之治理提供借鑒。讀史之重大意義即在于此。

作為民主革命家，章太炎的反疑古思想在于抵御日本漢學滲透，從而維護中華民族自尊，而作為國粹派的代表人物，章太炎“研究國學，保存國粹”的觀念，無論是反對封建帝制、主張民主共和的政治實踐，還是反清革命、救亡圖存的愛國熱腸，很大程度上都作為其治史的指導，而“用國粹激動種性”這一飽含愛國熱腸的反疑古思想，正是這一治史觀念的生動實踐，是他在時代背景下探索民族救亡道路的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