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舅

徐剛春

一個很偶然的機(jī)會，與朋友說到了小舅舅，說了沒幾句，突然就哽咽了。

小舅舅比我年長十余歲，當(dāng)過兵，聽說在一次訓(xùn)練中受了傷，腦子留了后遺癥：話多，認(rèn)死理，屁大的事，沉浸在牛角尖里可以想幾天幾夜。沒多久，就退役了。

退役后，做掃路工人。那時候大馬路上大多傾倒了無數(shù)的小石粒，車輛跑過后，小石粒就會往路的兩側(cè)蹦，而路的兩側(cè)是用來走路和騎自行車的，有了小石粒自然很不便當(dāng)，掃路工人就要把這些石粒掃回路中間去。于是車輛一過，石粒就蹦，石粒蹦了，工人就掃，掃完沒多久，車輛又過，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周而復(fù)始，算是有了事做。

為什么要在馬路上倒石粒？既然小石粒要亂蹦，那不倒不就好了嗎？我至今也沒想明白。反正那時候都是這樣子的，叫“石子路”，相比泥路，算是高端了不知有多少級。

掃馬路絕對是一件苦差事，夏天烈日下，冬天寒風(fēng)里，加上下雨天什么的，非?？简?yàn)一個人的體力和意志力。干了沒多久，小舅舅就打了退堂鼓，回家務(wù)農(nóng)了。

但是務(wù)農(nóng)掙不了錢，甚至管自己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舅舅上面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都成了家，除了二舅與他同在老家那幾間東倒西歪的屋里，其他的都散落在離老家十幾公里不同的地方。于是他經(jīng)常會踩著飯點(diǎn)去“作客”，就能糊上一口。但那時候大家都窮，去得多了，自然也就不受待見了。

那時我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孩，與他接觸并不多。我與他接觸多起來，是在我二十五歲之后。當(dāng)時我剛從舟山回慈溪定居，雖是慈溪人，卻在舟山呆了八年，慈溪反而成了人生地不熟的旮旯。那時小舅舅已成了家，在一家事業(yè)單位做保安，生有一個女兒。得知我找了一份班上而且以后就長住慈溪了，他十分高興，不斷地搓著手，說道：“這樣好這樣好，我就說嘛，阿四（我排行第四，親戚們都叫我阿四）長得一表人材，怎么可以一直殺雞殺鴨呢！”殺雞殺鴨是我在舟山八年的營生，我說：“殺雞殺鴨其實(shí)也不錯的，大舅舅就弄得很好，西門頭誰不認(rèn)識他??！”他說：“大哥哥是做得挺好的，但畢竟只是小生意，你以后一定會做大生意的！”

小舅舅很怕老婆，老婆說一他絕對不會說二。其實(shí)小舅舅是很喜歡他老婆的，說話的時候都是老婆長老婆短，拍馬屁的那種。但不知道為什么，后來還是離了婚，孩子跟小舅舅。離婚后的小舅舅，開始變得沉默寡言，經(jīng)常陷在自己的沉思里。別人叫他一兩聲，他通常都是聽不見的，喊大聲了，或者拍他一下，他才會突然驚醒過來的樣子。

小舅舅開始喜歡上了酒，他做保安期間，還叫過我?guī)状?，一起去喝。那時候?qū)﹂T崗保安的管制大多還是比較松散的，晚飯期間喝點(diǎn)酒不會有人管。我去喝過一次，正是夏天，小舅舅準(zhǔn)備了豬耳朵、花生米，還有幾個小菜，我和他在門衛(wèi)室里從日落喝到月出，喝了十多瓶啤酒。那一天他很高興，說了很多話，具體的內(nèi)容已經(jīng)記不清了，就是一直與我“探討”人生的意義：人因何而生，因何而死，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只要我點(diǎn)頭附和一下，或者說上幾句與他觀點(diǎn)相同的話，他就會立馬拊掌大笑，然后趕緊給我滿酒，與我碰杯一飲而盡。有人進(jìn)出門衛(wèi)室的時候，他都會起立彎腰，然后笑著介紹：這是我外甥。其實(shí)很多人對我是誰都不感興趣，大多禮節(jié)性地笑笑就一閃而過，然后他就喜滋滋地坐下來，問我：我們剛才說到哪里了？

后來過了大約有半年，我搬到了北門外租的一個小房子里。有一天，他把女兒送了過來，說讓我照看幾天，他有些事要辦。小表妹那時候只有五六歲，每天跟屁蟲一樣跟著我，應(yīng)該有三五天吧，他才來接女兒，他給我說，他已經(jīng)不在那里做保安了。問他那要干嘛去，他也一臉的茫然，然后沖我笑笑，說先回老家待一段時間吧。

老家，除了我二舅，還有我外婆在。外婆年事已高，但性格很好。外婆一個人住在最東間，西邊兩間，是二舅的居所。也就是說，小舅舅在老家其實(shí)是沒有居所的，他與幾個兄姐之間屬于同母異父，在普遍不富裕的情況下，打小的時候起，只會攝入不會產(chǎn)出，自然是受白眼的。好不容易長大成人、成家立業(yè)了，結(jié)果這次回去，既無家，也無業(yè)，除了一米八的個兒，什么也沒帶回去。他在外婆的那個小房間里，加了一張竹榻床，鋪上被子，算是安頓下來了。這種情況下，他自然是無力撫養(yǎng)女兒的，所以孩子沒多久就送去了他前妻那里。

我偶爾也會去看望外婆。聽外婆說，他整日無所事事，除了有時會去村里看一會麻將，大多時候就在屋西邊那條從村南通到村北的泥路上，踢石頭?！疤呤^？”我有些不解。外婆說：“是的，就是把一顆小石子，從村尾一路踢到村頭，再從村頭一路踢到村尾?！倍苏f：“嘴里還一直念念有詞的。”最后大家共同嘆氣：樣個結(jié)煞（怎么辦呀）。

我問小舅舅，你這一天天的踢上踢下在干嘛呀？小舅舅笑了，他的笑容一向天真爛漫，說：“我在練功夫啊，就像降龍十八掌之類的功夫。”我說還是找個工作吧。他就正式起來，認(rèn)真地看了我一會，說：“難啊，哪有這么好找的。”我說找找唄。他說：“是的是的，找找，你也幫我看著點(diǎn)?！比缓笠晦D(zhuǎn)身的工夫，他就去村里小店買了啤酒和幾個小菜回來，拉著我一起喝酒。我記得那一天，也就下午四五點(diǎn)，天氣很好，太陽還很高，他把一張小桌子從屋內(nèi)移到了屋外地上，手腳輕快又是搬凳子又是放碗筷，一切停當(dāng)，太陽還沒下山。村里人經(jīng)過的時候就說：“唷，今天有客人啊?！彼蜆泛呛堑卮舐曊f：“阿四在，阿四在。”外婆盛了飯從屋里出來，一邊走一邊笑罵他：“瞇火眼笑個子，樣有一趟樣個（眉開眼笑的，哪有這樣的）?！彼膊环磳Γ琅f樂呵呵地說：“娘，你趕緊過來一起吃啊，難得阿四來。”外婆就對我說：“你小舅舅一直說和你最說得來，你看你今天過來把他高興的。”我一個勁地點(diǎn)頭，小舅舅就對我說：“你要多來來，這里人都聽不懂我的話。你要是不來，我就只好自己和自己說話了?！蔽宜坪蹙兔靼琢藶槭裁此咧幼呗返臅r候念念有詞。因?yàn)槲蚁氲搅恕渡涞裼⑿蹅鳌分凶笥沂只ゲ睦项B童周伯通。無人陪伴，就只能自娛自樂；無人理解，就只能自言自語。這個或許還能提升到一個哲學(xué)的高度——我思故我在。

但他的所作所為，在旁人看來，都是“神經(jīng)出了問題”，加上沒有工作，大家對他也就有各種看法。盡管他對任何人都是畢恭畢敬客氣有加的樣子，但依然得不到許多人的尊重。大家言談當(dāng)中，多是不屑和奚落。這讓他非?？鄲馈Ｓ幸淮嗡麊栁?，他對別人這么好，為什么他們卻對他那么不好。我說：“找個工作或許就不一樣了?！彼f：“我也想找個工作，但是別人一看到我，就不想要我了?！鳖D了一頓他問我：“我是不是真的有問題？”我說：“沒有，你很好！”確實(shí)，在我的眼里，他純粹、簡樸，從無害人之心，有什么不好的呢？他沉默了一下說：“過幾天，我去看看醫(yī)生?！焙髞砺犝f，他果真去看了醫(yī)生，也吃了藥，但是依然沒能讓他謀到一份工作。再后來外婆摔了一跤，只能臥床了，他住在外婆那里才突然變得名正言順起來。他照料外婆，并因此也能光明正大地收取哥哥姐姐們給外婆的生活補(bǔ)助了。

我是二十六歲下半年結(jié)婚的。結(jié)婚前，照例親親眷眷的都是要我去請一遍的。小舅舅那里，也不例外。

聽說我要結(jié)婚了，他有一瞬間的懵。說：“阿四，你要結(jié)婚了??！”我說是的。他小聲地說：“那我禮也送不出?！蔽艺f送什么禮啊，人來就好了啊。他說：“那不行的那不行的?！?/p>

關(guān)于他的死訊，是大舅舅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打電話給我父親的，說是在余姚的一段鐵路上發(fā)現(xiàn)的，警方已確定是自殺。事后二舅說，前幾天小舅舅曾問他借三百元，但他那時也沒錢，所以沒有借給他。他的口氣里，百味雜陳，卻是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死訊傳來的那天，正好我大婚。

原載于《浙東》2024年春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