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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幾天,銀星小賣部門外,盆中的荷花由盛而枯。枯敗的葉子蒼白無力,莖稈卻挺著,一副站著赴死的樣子。勤快的瑤坤將枯枝敗葉剪去,留兩枝枯莖:一枝枯莖上臉盆大的殘葉在時令的安排下無奈地低垂,壓得枯莖也有些歪斜;另一枝枯莖頂一個蓮蓬,蓮蓬倒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筆直向上,蓮子或是掉了,或是被人摳去,蓮蓬頭像篩子眼兒一樣。商店主人米平回來剛好遇見,愣住,剪去干什么?那個死樣,難看,瑤坤說得干脆,擦著盆沿。留那么兩根枯枝?帶架?,幚な帐捌鸺粝碌臍堉∪~,送到門外馬路邊的垃圾箱,回來間不住拍去手上殘屑。走到荷花盆前,纖手一指,看看,多美!她黃白膚色,鵝黃發(fā)質,薄眼皮,眼睛淺陷,眼角一挑,把手一揮,頗有些得意,仿佛完成一幅杰作。
近年,插花是她的愛好,路邊拔回一棵草,也能擺弄出景致。可是,這荷花盆直徑90厘米,挺著一棵二尺高的枯莖,低著一個大腦袋,頂一棵三尺高的滿是篩眼兒的蓮蓬,何美之有?滿盆枯葉,各有形象,集體抱個團,取個暖,還不孤獨,多好?你留兩棵枯枝孤零零迎風冒雪,很殘酷!嘻,就是那般物,一年生一年死,孤獨才美。喝茶還是咖啡?瑤坤洗好手,坐在茶臺前燒水。
瑤坤小米平20歲,是她的店員。五年前,瑤坤猶猶豫豫在她店外,姐,用人嗎?怯怯的。你什么情況?我……米平轉身,進屋聽聽?,幚ふf丈夫去世,孩子念書,得活,說著,遞上身份證。原來怎么活的?想換個地方活。無緣無故走到我門前,定有緣由。走過十幾個門了,過來碰碰。收起你的身份證,相信一次人吧。你得保證商店物賬相符、賬款相符。衛(wèi)生加做飯外加供飯。工資多少?看我們收入吧?,幚るu啄米一樣點頭,被收留便是千恩萬謝。
銀星小賣部是米平30年前下崗后開的小店,60平方米,有公用電話、煙酒糖茶等?,幚さ降旰螅拖裾戳擞曷?,一天天滋潤,不再怯怯的。她待人熱情,禮貌周到,物品擺放齊整,柜臺晶亮得能當鏡子用。就是做的飯菜味道不咋樣,她抽空去小飯店嘮嗑兒取經,知道需要色香味。這天傍晚,炒雞蛋時西紅柿的蔥、香菜搭配的紅黃綠煞是好看,表面光鮮,卻還是無滋無味。別花里胡哨了,米平爆鍋,削一個白菜根,和半碗面粉,噴香可口的疙瘩湯做成,倆人飽飽脹脹。有米姐的疙瘩湯,我幸福上天了,瑤坤手舞足蹈地說。刷碗吧,天生的低等貨,米平白她。你高等?爭到什么了?還犟開嘴了。理兒?是不是這么個理兒?有疙瘩湯還不滿足?瑤坤刷了兩個人的碗,開賬柜拿包下班回家。每天背個包,到店就上鎖,不知道的,還以為背多少財產。米平到柜臺里面坐下?,幚び志蛣葑鴮γ妗D悴恢牢野锉呈裁囱??餐巾紙、口紅之類。有重要的。無非身份證、戶口本、銀行卡。還有?還有。什么?人生。米平略一愣,不動聲色審視瑤坤。
瑤坤淡定,低頭擺弄包?,F在的人生是你見到的,前世啥樣,誰知道?傷害了誰?得到現世?丈夫沒了。米平定睛看瑤坤,你姐夫也不在了。他在世,我丈夫卻走到世界盡頭,我得用一生去尋,直到我離世那天,也不知道是否還能遇見。這一世,我竭盡全力修為,不求來世了?,幚ひ痪湓?,點醒夢中人。米平開始思考起自己的人生,現實的,前世的,至于來世的,她不敢想象。
銀星小賣部隨著時代發(fā)展,項目有增有減。公用電話等小業(yè)務逐漸撤掉,最近新增了有機食品線下店等。網購通行后,什么東西都賣不動,有的東西或送人或自用。這些年來,銀星小賣部也成為大家閑坐的地方。來閑坐的人愛文史的多,因為米平是中文系畢業(yè),這些人在一起樂此不疲,講地方的古,嘮古老的地兒。年代的事兒聽了很多。這個地區(qū)日本人侵略以后,自發(fā)的大刀會組織奮勇抗敵;參加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的,加入擔架隊的,整個一個全民皆兵;日本人槍殺中國人的黃泥坑還在;大刀會與日偽作戰(zhàn),墻上的槍眼兒還在;至于歷次運動的場景,也歷歷在目……米平有很多聯想,看不得荷葉那種低頭的樣子,看不得蓮蓬滿目篩眼兒,槍打的樣子。
米平,近60歲,寬額,白膚黑發(fā),有時特別是自己看書時,或聽人講古時,淚水沒有閘門,愛自動流淌。她出生在一個古鎮(zhèn),爺爺是中醫(yī),家中幾代人做小買賣。在不允許個人做買賣時,生意被合作化了;在允許做的時候,米家又是小鎮(zhèn)第一家起營業(yè)執(zhí)照的。她很小的時候隨家下鄉(xiāng),十一年以后又回到小鎮(zhèn)。家族中這樣那樣的問題經歷過,也經歷過同時代許多人都經歷過的下崗、創(chuàng)業(yè)、改制及生與活。
她進小店后又轉出門,看那倆枯枝,不忍心其孤零零,站在花盆邊,算是陪它們,將瑤坤沒有收拾凈的枯枝撿起來,插進荷花盆。小瑤坤,下手那么狠,還能都剪了去?你是在欣賞枯敗?快進來喝點啥?瑤坤再一次到門口喊米平。欣賞?米平蹲在盆旁扭頭看屋里瑤坤,心里哼一聲,但同時又想,一枝、兩枝枯敗與集體枯敗,有什么區(qū)別?都枯敗了,還有什么力量?還能取什么暖?自欺欺人罷了。
冬季,荷花盆中的水干盡,近乎結冰,銀星小賣部的人會推來平板車,一人把車,多人幫忙,一二一二地將荷花盆挪到車上,推到房里一角,待春天冰雪消融時再推出來,在干裂的盆中灌滿水,荷花漸漸冒芽、展葉、盛開、枯敗,循環(huán)往復。這兩盆荷花已養(yǎng)二十年,其間也換過土,重新清理過根系。
2
當年她喜歡荷花,臉盆大的葉子,綠油油,葉綠花艷,綠得真實,艷得奔放。賣花人說,這是絕好的一等荷花——大明湖荷花,放心養(yǎng),潑實,放心看,一看千古。她滿心歡喜,雇三輪車拉到商店,費力搬下來。米平看著它一個個枝葉綻出,從污泥中抽出潔凈。它也靜默地看著她,期盼著她來澆水與施肥。她們相互對著不懂的話。營養(yǎng)肥料中,有管枝繁葉茂的,有管根深蒂固的,當然,還有管花朵艷麗的。用洗凈且锃亮閃光的貝殼布置在花盆的泥土上面,花盆也擦得锃亮,坐在荷花跟前,靜待一切美好,像發(fā)家致富?像家和萬事興?像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有很長一段時間,米平特別苦悶,失魂落魄,六神無主。這是女人的特別時期,說是叫更年期。她不知道這是從30歲更到40歲,還是40歲更到50歲,抑或從50歲更到60歲……更是更了,心情卻一直沒有好。睡不好覺,吃八片安眠藥也無濟于事,黑天白天顛倒,恐懼,記憶力下降,忽而汗流浹背,忽而渾身打戰(zhàn),忽冷忽熱,忽東忽西。很想大喊大叫,很想打人毀物。
她曾經多次失魂落魄地奔向父母墳前,蒼天大地地悲歌一場,滿腔濁氣號出腔,長舒一口氣,仿佛才又回過神來,回歸人的模樣。
或許一切都是嫁出來的毛病。婆婆家從農村搬來縣城,他們租房結婚。后來他們說出,先租房后結婚,是娶兒媳婦,是媳婦到婆婆家,先結婚后接公公婆婆,是公公婆婆到兒媳婦家。年邁的公婆,有多么年邁呢?公公大她56歲,婆婆大她44歲,丈夫大她1歲。公公婆婆老來得子,供兒子念書確實不容易,她把他們看成爺爺奶奶。家里用15瓦電燈,燈泡尖頂,似一個核桃,散出綠油油的光,幽幽的,致使她不敢瞄一眼燈光,不敢在屋里行走,每次起夜,她都覺自己是一個幽魂,甚至怕自己嚇著家人。每次做菜,公公會在跟前盯著,味素別放多了。每次飯快做好了,公公會艱難地右手放地上,右膝跪地上,左腿支棱,左手搭在左膝上,趔趄著身體,望鍋底,看看煤是否燒靠。她生怕公公失重,就勁兒摔倒。為公公婆婆買一斤蛋糕,問多少錢?說是七毛四一斤,立即變臉,說西邊小店七毛二一斤,趕緊退回去。鄉(xiāng)下大姑姐到家里來,說鄰居借塑料水管澆菜地,婆婆說:管頭沒刻上記號?別叫人截去。
他們是20世紀80年代末結婚,1992年,這個縣城升格為縣級市,在慶典那一天,婆婆將自己的金鎦子拿出來,鄭重其事送給她。那時,她的兒子已經3歲。在婆婆,可能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在她,仿佛至今才被認可。至今若干年過去,那個金鎦子,她一直沒有戴。時隔三年,那是一個很長的時間啊。下崗后她做生意,營業(yè)執(zhí)照竟是丈夫那邊的親屬做法人。這種對別人的防范之想她沒有,所以在屢屢遭到別人防范時,經年累月,五臟六腑以及思想受堵,話語少,不愿與人溝通。以至于內心灌滿,卡到喉嚨時,借機或是有個誘因,所有的不痛快會噴薄而出,可是,每次的噴薄都讓她肝腸寸斷,折騰得生不如死。
出嫁到另一個家族,真是一件困難的事,從一個家庭到另一個家庭,思想、行為、習慣都有差異,到一個陌生的境地,只認識戀愛中的男朋友,卻將自己的身份置換給他們,由一個姑娘變成大奶、大嬸、大嫂,去一個個應對兄弟、侄子、孫子,應對一家人的脾氣、習性,得小心,得思考。不是自己純粹實在就可以,不是自己把心掏出來就可以,得看那個時刻是否與他們同頻,不然,掏出的心會無影無蹤。與老人相處,掙工資交給婆婆;做小買賣時,80歲的婆婆在商店收款。這些都可以,她愿意把老人當爺爺奶奶對待。一個出生在海邊小鎮(zhèn)的米平,老覺得自己胸懷似海,老覺得自己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做小買賣,叫下崗再就業(yè)。小店有一部公共電話,天天拿著BB機回電話的人多的是。只是很多回話的人,不是回給家里人,而是回給了外人:幾點舞廳見,幾點發(fā)廊見,幾點飯店見,幾點澡堂見……曾經的秩序亂了,在她看了別人的無序后,自己家也跟著無序。自己的男人呼也不回,不知男人所終了。她終于和丈夫也不同頻了,這個家,沒有家的滋味了。
不知男人所終,她找遍縣城發(fā)廊、舞廳……她自己都不愿意進去的地方。挨門挨戶進去,難以啟齒!說家里丟了東西?羞愧感越來越盛。米平男人是念過書的人,其年邁父母抻斷腰筋以砸鍋賣鐵之勢供他讀完中專,畢業(yè)后分配到縣城林業(yè)部門工作。男人和她玩游擊戰(zhàn),她轉遍縣城,從來沒有找到他,或是他的眼線多,或是所有場所都是他的同案團伙?不知道。
她呆呆地坐在商店門口,常常點起煙,坐在門口吸,坐到太陽落,坐到月亮升,受風雨洗禮,任疾雷劈來,經年累月,她是小店的一座雕像。婆婆在小店里里外外一把手,俺兒可不是那樣人,俺兒是讀書人,就你瞎琢磨,俺兒要是,我頭發(fā)絲兒吊死。婆婆恨恨地懟她。后來,當所有事實證明她兒的不是時,婆婆拍著桌子,命令一般道,家丑不可外揚。
一次,夜深人靜,她往護城河去。路上的車疾馳與她擦肩,她無動于衷,絲毫不去躲避。路旁的高樓千家萬戶,閃耀著萬家燈火,與她毫無關系。馬路是東西向,護城河跨馬路南北向,米平離開馬路,順護城河大壩慢慢往南面行走。這條河叫莊碼河,曾經是莊姓人家的碼頭,當年漁帆點點,百舸爭流,如今連莊姓的人都見不到,只留空名。靠近攔河橡膠壩時,她找地方坐下來。攔河壩再往前二百米,就是大海了。攔河橡膠壩是近年修的,用以蓄水,使這條河有個河的模樣,因為上游水庫蓄水,供大城市用水,這條河基本常年干涸,只有雨季有水。這條河是通海的兩混水,經常沒有水,難免臭烘烘的。地方領導有辦法,修建攔水壩蓄水,河兩岸修上景觀,裝上亮化,既免臭又觀景,是縣城人們飯余茶后的好去處。
深夜的河兩岸,亮化工程隱隱約約,橡膠壩兩岸沒有高樓大廈,沒有人家,映入水中的光亮飄飄忽忽。北面跨河馬路上汽車穿梭,南面跨海大橋汽車穿梭,距離較遠,聽不見聲音,蟲鳴也沒有,風聲也沒有,連空氣都是絲滑的。漸漸地,在靜謐中,她內心有些清涼的感覺,這么干凈的夜晚仿佛治愈了她。一呼一吸間,她的心就緊湊,心神凝聚,心好像瞬間回歸了該在的地方,魂魄在眼前飄搖,也一點一點附體,不再游離。天上,滿天星光,星星的眼睛一眨一眨,像是在逗她。她多想有一雙手攔她入懷,有一副肩膀供她依靠,有一個男人將她夸贊。都說,每個人都是頂星來的,那么,自己是哪顆星呢?
遠處有光,不同于路上的車燈。一束光,晃一下繞走,晃一下再繞走,那光堅硬筆直,不散。她屏住呼吸,靜靜地坐在哪里,一動不動,觀察那束不散的光。
那光漸漸靠近,在米平的不遠不近處停下,因為是黑夜,她估摸不出距離。米平在草木掩映中蟄伏著,她自覺抬動下腿腳,不使腿腳麻木,扭扭腰,屆時跑的時候別閃了腰。她摸索到身邊一根尺把長的木棍兒,算是器械,放在身邊,眼睛卻時刻不離那束光的方向,看這“光”到底想干什么。同時手按住衣兜里的手機,又怕弄出光亮暴露自己,按著手機后背,可以隨時掏出來撥打110。那年她40歲。
那光又往前靠近,直射她能有三四秒,移走,又前進,又移走。光射向她,米平本能地低頭以防暴露。射向她的光又慢慢上移,在她頭上懸著能有五六分鐘,又住五六分鐘,光在原位輕輕晃動,隨后聲音傳過來:家去吧!家去吧!米平側耳靜聽,聽那光處發(fā)出的聲音。我是護壩的,別害怕。這聲音蒼老。家去吧!孩子,家去吧!家去吧!光就對著她了。孩子,家去吧,家去吧,家里人不找嗎?米平這才覺得是護壩人在說她。她埋下頭雙手護膝。孩子,起來,起來,家去,快家去!蒼老的聲音,節(jié)奏很慢,像爺爺的聲音,像奶奶的聲音,像母親的聲音,像父親的聲音,怕嚇著她似的,蒼老、慢且低沉,但是卻堅定。她難以抬起頭,怕別人認出她,又因為她已經淚流滿面,那淚水一出,將一個剛才還剛性挺足的人瞬間抽去了筋骨,她泣不成聲,她淚流滿面。
是啊,她是父母的孩子??墒?,父母已經離世,再也不能撫慰她,叫她一聲孩子了。從沒有父母那一天起,她已經脫了孩子皮,再也不是孩子了。家里人不找嗎?家?家里人?家里人找?她找的就是家里人??!家在哪里?她苦苦尋的就是家啊!
雙眼藏了無盡的淚水,雙眼是淚的出口,淚灑胸前,流向大地,深入莊碼河。毛孔,是汗的出口,汗水也是淚水吧?血管流淌的血也是淚水嗎?
腿都酸了。孩子,家去吧。蒼老的聲音又傳過來。
她擦干眼淚,低頭站起來,向光的方向拱拱手,她始終不敢抬頭,怕護壩人認出她,就像做錯了事兒,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兒。她摸索轉身,腳一步步踏穩(wěn)臺階,上壩,沿壩向北移動。
那天晚上,她瓢潑的眼淚足以頂過她以往的哭號,因為在那么干凈的夜晚,她不想撕破長空。那光跟著她走,她快,光快;她慢,光慢。老人怕嚇著她,不靠近,只跟著她,但也絕不離開。硬是把她一步步逼出護城河外,逼上道路,逼回家。當她到家樓梯口處,再一次回頭拱手,又一次淚流滿面。
她謝謝老人,老人讓她一步步回家。20年過去,那位善良的老人,她至今不知名誰,不識模樣,但那束光卻一直在心間亮著。
一個深秋,多年不見的男人出現了,著風衣架墨鏡,刺棱頭發(fā),風衣忽閃。先到小店,如入無人之境,摘下墨鏡翻抽屜,后到家里,翻箱倒柜,要錢。沒有翻到錢,直接拽過米平,按沙發(fā)上,拳頭揮過來,雙手掐住米平脖子,錢呢?他面目猙獰,那雙手仿佛鐐銬,米平越掙扎越緊。米平昏死過去,魔掌松開。當米平蘇醒過來后,一個姿勢,躺到月亮升,躺到太陽落。丈夫,一個讀書人,著了什么魔?
護城壩呀,跨河的護城壩!米平在壩上,南南北北走來走去。那天,天地昏黃,米平在昏黃的陽光下晃晃蕩蕩。她兜里有一張銀行卡,里面只有三萬元,是她幾年省吃儉用攢下的。給了丈夫,自己分毫不存了,今后生活怎么辦?不給,可能人錢俱毀;給了,可能會錢下留人。在壩上走了一天,米平決定還是給,留自己一條活路。交了卡,就等于繳槍投降。米平投了降,丈夫揚長而去。半年后的一天,來一群人砸門,必須交出房子,丈夫欠他們賬,房子是抵押物。米平找到丈夫單位,回復早已辭職下海,此人與單位無關。報警,欠條寫得分明。打官司告狀,不等案子受理,米平已被人打得頭破血流,并且被拘留起來,罪名是參與黑社會打斗。48天過后,米平放出來,但前提是簽字還款,房屋產權移交。米平也有要求,必須簽字離婚。
在萬物競綠的季節(jié),米平將自己投進護城河,清除48天的屈辱,幾十年來的憋屈。傍晚,月光下,一位光艷女人出水,長發(fā)飄飄,徹換衣物,洗心革面。
米平沒有了房子,只在租來的小店堅持自己的營生。婆婆也搬到小店居住。婆婆愈發(fā)話少,一臉嚴肅。
米平常到護城河邊走走坐坐,以舒濁氣。后來,米平把荷花分盆,拿到護城河邊種植。再到護城河邊,便精心觀看荷花。荷花長著長著,海潮上漲時,它向上游歪去,河水猛下時,它向下游倒去。不是湖塘荷花,掩起根部污泥,張揚著優(yōu)雅。
一天,婆婆來到護城河,來到米平身邊。米平平整一下草坪,掏出手絹鋪好,讓婆婆坐下。那手絹,是和丈夫認識時,元旦之際,丈夫給她的,紅花綠葉,油筆篆書:米平元旦快樂!丈夫不在的日子,米平一直揣在兜里。米平坐下。婆婆瞇起眼,指著荷花,這河有海水上來,我看的污泥濁水多了,不是有污泥的地方都適合荷花,饒了它吧。關于你的男人、我的兒子,有一句話叫,自屎不臭,自尿不臊。婆婆沉思著看米平,好久說,悟吧,拉我起來,咱們回家。
那之后,護城河干涸一段時間,陽光曬得河床齜牙咧嘴,污泥濁水死寂,臭味蒸發(fā)。又在那之后,護城河上游的滾子河像脫韁的野馬,攜帶莊稼、牲口、房屋、樹木,還有人,沖毀了橡膠壩,改道護城河,咆哮入海。海像佛,不容易,容納萬物。
一天傍晚,米平進貨回來,婆婆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米平喊媽媽。婆婆費力地睜開眼。米平看見旁邊兩個空空的安眠藥瓶,哭出聲來。婆婆無力地說,我吃錯藥了,我們都吃錯藥了,對不起。婆婆走了,帶著清醒,帶著痛苦。米平多希望,在婆婆去的路上,陽光普照,沒有羈絆。
3
早上,米平看到荷花盆結滿冰,那兩枝枯枝更加枯萎,還在冰中站立。近中午,陽光正好,敲開冰,喊幾個人,掀荷花盆倒掉水,移到屋內。在撿起冰片時,枯枝粘在冰上面,被人一同撇遠,枯枝根系早已腐朽,在冰的挾持下,還狐假虎威地站著。如果冬天一直不移挪室內,不知道那枯枝還能裝模作樣挺立多久。米平矛盾重重,不知道心痛它的孤獨,還是蔑視它的腐爛。
荷花盆底沿靠近小賣部墻的地方,在條石夾縫中,生長著一株植物。闊葉,像瓜葉,又不是,看莖,又像是木本。八片闊葉,高莖四寸,生機勃勃,它在夾縫中生存,在背地里生存。面對冬季來臨,面對保護它的荷花盆要移走,米平對它真是無能為力。僅一個夜晚過去,那個“生機勃勃”便已僵硬,它在寒冷中死亡,葉片生綠,木本四寸莖稈依然挺立。但愿春天到來時,還它以生命??墒?,它在夾縫中,能生存多久?
這才幾天,到了農歷十月初一寒衣節(jié)?,幚ふf,她要去祭奠丈夫。米姐,你也去祭奠下婆婆吧。
米平先來到父母墳前,帶來20束鮮花。這塊墓地有19位先人墓,加上山神廟,每樣貢品都是20份。當然,祖宗的其他子孫也來祭拜。各獻各的禮。
近年,祖宗的子孫尋祖,米平才知道她是闖關東第五代人。第一代祖宗闖關東落腳英那河畔,給人家看山,死后便葬在山上,這座山叫平頂山。闖關東的哥兒仨,現在已經繁衍千余人。祖宗的子孫將宗譜上一世祖及闖關東哥兒仨與二代、三代祖宗墓地重新修整,有子孫家中墓地不合適的,也遷到此處,與祖宗一起。
米平家從小鎮(zhèn)下鄉(xiāng),她的爺爺奶奶家也從小鎮(zhèn)下鄉(xiāng),但是居于兩地。爺爺去世時,是60年代末,伯父還沒有“摘帽”,伯父悄悄把爺爺葬在自家自留地里。等米平母親去世時,她們家已經來到縣城,要去爺爺奶奶墓地安葬,爺爺奶奶墓地附近已經建成養(yǎng)雞場,并且所在地也不允許外來人下葬,不管是否父輩、子輩。于是,米平的母親另找安葬地點,當她父親去世時,與母親葬在一起。原來米氏家族近百人居住在一起,合力做生意,開診所。時光把很多事情重新排列組合,把米氏家族生分開,死也分開。好在,隨著時光進程,又讓米氏家族尋到一世祖,米平把爺爺奶奶及父母墓地都遷來與祖宗一起。這才幾天,才五代。
從山神廟、從一世祖開始,米平一一擺上鮮花,一一上香、壓紙、灑酒。她坐在墓前,任冷風刮過。先祖從山東海陽縣漂洋過海,幾代人過去,在先祖面前,一排排墓碑豎立著。
她一遍遍跑到父母墳前號啕時,父母的墳就孤零零在一片山坳中。父母是否也沒有找到父母,也沒有找到根?現在一片墓地中,父母們找到了父母,他們安詳了嗎?先祖安詳了嗎?闖關東一世祖,更是孤零零地在當年闖關東落腳的平頂山,看子孫四散求生。先祖?zhèn)兪遣皇歉欣碛蓻坝刻栠?,號啕他們跨海的艱辛、生存的艱難?如今,先祖?zhèn)儜驯Р糠肿訉O,是團圓了,心滿意足了,還是會再帶著他的子孫尋找回家的路?
今年冬季來得突然,平頂山滿目綠意,樹木沒有來得及進入秋天,轉身直接入冬。人也在突然到來的季節(jié)中不知所措,夏天衣服沒有收藏,秋季衣服沒有上身,直接加棉襖,加厚棉襖,以御寒冷。
大風中,山林嘩然,綠意蕩漾。天氣還會轉暖,等太陽出來時,那些搖搖晃晃被冰雪覆壓的樹枝也會得到舒展。
米平沒有去婆婆的墓地,不順道,她想明天去。米平進小賣店前,習慣跺去腳上的塵土。今天去山上,她格外拍拍身,拍后背時,顯得無比吃力。她笑自己也老了,這才幾天。
瑤坤回來早,推開門,迎接米平進屋??纯?,過來看看,她拽米平到荷花盆前,荷花盆一片新綠。蹲下看,原來不知何時,盆內生出一層紅花酢漿草,倒心形的葉子,長滿了一大盆“心”。她小時候下鄉(xiāng)時跟村里小伙伴吃過,微酸,進嘴酸味兒直抵舌根,她們叫酸立久或是酸立囧。
她想讓它們見陽光,便和瑤坤合力移動花盆,把它移到門口光線能照射到的地方。
陽光下那盆荷花,染了一層金色。
作者簡介>>>>
周美華,莊河青堆子人,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畢業(yè),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莊河市作家協會主席。大連莊河市晴籟書院《莊河記憶》負責人。
[責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