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站在35層樓頂,王珣憑欄遠(yuǎn)眺,整個城市盡在眼底,俯仰之間,密密麻麻的樓群將自己的單位、家隱匿其中,再看在樓群間若隱若現(xiàn)的渾河,靜靜地西流;遠(yuǎn)處的棋盤山,露出一個山頭,沐浴著夕陽的光輝。
王珣正在尋找這個城市中他熟悉的地標(biāo),潘北出來拽他去喝酒。潘北是做裝修生意的,這座大樓矗立在沈陽的黃金地段,裝修就是出自潘北之手,樓主陳嫣自己的公司用了一層,其余的出租,大樓最上面的35層是會館。
回到酒桌,已擺了三個菜,潘北端起酒杯說:“經(jīng)濟(jì)滑坡,三個菜開喝。喝之前我隆重地介紹我女兒的老師王珣,梨園音樂學(xué)院的聲樂教授,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多虧我女兒去他的藝考班,順利考上了。牛人?!?/p>
王珣站起來大大方方地與大家打招呼,大家都說歌唱家一開口就帶有磁性——王珣聽得美滋滋的,這種贊譽在自己的圈子里是沒有的,大家都是干這個,無論誰一開口,都帶磁性。待潘北敬了一圈酒,就請王珣唱歌。王珣一下子進(jìn)入了表演的狀態(tài),臉上的表情就活了起來。他清唱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紅霉花兒開》《三套車》三首俄羅斯歌曲。飯桌上的人大都四五十歲,青少年時代受過俄羅斯文化熏陶,這些歌曲大家都熟悉,唱出來討喜。
王珣沉醉在自己的歌聲里,余光瞥見陳嫣一直含情脈脈盯著自己。陳嫣穿著時髦,妝容精致,膚白貌美,那霸道女總裁的氣質(zhì),在45秒就征服了王珣,覺得陳嫣一笑,眼睛像櫻桃。
潘北起著哄,大聲說:“王老師比廖昌永唱得好多了,就是人太低調(diào)?!?/p>
大家齊聲表示說對,時代變了,你高調(diào)都不一定能高起來,再低調(diào)就是自我埋沒。
陳嫣說:“我們公司做他的經(jīng)紀(jì)人!我有辦法讓他火起來,再去北京辦個人獨唱音樂會!維也納金色大廳辦獨唱音樂會,都安排上,在座的各位我都要請去!”
掌聲愈加熱烈,是鼓給陳嫣的。
王珣瞬間迷亂,內(nèi)心的激蕩無法掩飾,把面前的一杯白酒仰頭倒進(jìn)嘴里,腦子里幻化出自己名滿天下、錢財滿倉的美好圖景。當(dāng)然,也不能錦衣夜行,到熟人之間嘚瑟一下,他們要是問起自己怎么出圈的,就不說,讓他們隨便猜。男人在江湖漂,必須整點兒神秘感,實處就法,虛處藏神。
然后就斷片了。
2
第二天王珣醒來已經(jīng)中午12點半了,連忙把手機拿過來,沒有陳嫣來的電話,卻有微信:晚上有時間嗎?晚上5點小館聚飲,520包房,如能賞臉前來請回復(fù)。
王珣立刻回復(fù):我能。
王珣一看520,這難道是陳嫣刻意暗示著她愛自己嗎?不知道陳嫣有沒有請潘北,他也不好跟潘北溝通。
這半天,王珣好像就在等著晚上去小館。在手機上下載了幾首歌曲的伴奏曲。
晚上飯局來的是另外一撥企業(yè)家。王珣也恰到好處地?fù)P了自己的長處:唱歌。
嘹亮的歌聲引起了眾人的矚目,其中一個是茅花酒廠的東北地區(qū)老總余多,當(dāng)場就跟陳嫣請求:“可以請王教授到我們廠參加年會活動嗎?”
陳嫣瞅了一眼王珣,說:“沒問題,王教授是我的朋友,我能做主?!?/p>
王珣很歡喜陳嫣替自己做主,仿佛陳嫣是自己家的女主人一樣,立刻表態(tài):“我聽陳總的安排?!?/p>
余多說:“一周后,我安排陳總和王教授一起到貴州酒廠總部去參觀聯(lián)誼?!?/p>
這次見面后,王珣就成了陳嫣的跟班。陳嫣好像每天都有飯局,王珣主動在飯局上唱歌、朗誦。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歌聲給飯局增色不少,在眾人的贊美聲中,王珣覺得自己的歌聲,就是對陳嫣的愛情宣言,他有意選唱一些表達(dá)愛情的歌曲,歌聲就是白娘子手里的傘。
巴爾扎克在《歐也妮·葛朗臺》中寫過這樣的話:“戀愛是我們第二次的脫胎換骨?!?/p>
王珣的戀愛感覺十分充沛,分毫沒有因為年齡而減損,的確有脫胎換骨的感覺。在王珣的眼里,陳嫣的微笑,噴出了花朵兒。
這朵花,在貴州盛開了。
從東北來到西南,跨越幾千公里,從大平原切換到崇山峻嶺,招待晚宴上,王珣又高歌三曲。
歌聲中陳嫣喝多了,晚上10點多,主辦方把他們倆送到酒店。王珣扶陳嫣到床上躺下,見她閉眼躺平,就回到自己的房間,臨走,他拿走了房卡,回房間看了一會兒手機,去看喝醉了的陳嫣,就拿著房卡進(jìn)去了。陳嫣穿著睡衣,貼著面膜,躺著玩手機。
王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來……看……看你酒醒了沒有,怕你喝多了?!?/p>
陳嫣說:“我沒喝多,是有點兒困,我就裝醉睡了,一整天穿著高跟鞋參觀腳都有點兒腫了,累屁了。”
王珣搓搓手,說:“要不我給你捏捏腳哈,我以前總給我媳婦捏。差不多是專業(yè)的足療師。”
陳嫣把腿伸給他,說:“看不出來你還有這本事呢!那敢情好了。媳婦呢?”
他假模假式地捏了幾下,說:“離了。”說完便伸手就把陳嫣臉上剛貼上的面膜揭了,說:“這大美女躺在這里,我怎么可能專心做足療?”說著來吻她。
陳嫣推他一把,說,你的胡子那么長。
他說,不耽誤。
于是,倆人似乎沒有什么鋪墊就在一起了。
第二天,主辦方安排他們?nèi)ビ瓮妗z人的感覺不一樣了,此時的王珣對命運的安排千恩萬謝,覺得自己沒有白來世上一趟。
3
從貴州回來后,王珣便把胡子剃了,干凈清爽,隔三岔五地到陳嫣這里住,要不就與陳嫣在飯局上眉來眼去,引吭高歌。
陳嫣的辦公室里煙、酒、茶、加油卡、超市購物卡什么的,多的是,是陳嫣公司給客戶準(zhǔn)備的伴手禮,陳嫣時常給他一些。
王珣把之前教學(xué)生的時間,拿出來跟陳嫣跑場子,只能減少學(xué)生的數(shù)量。王珣原來收15個學(xué)生,他現(xiàn)在只收5個,但他愿意在這里花時間。
陳嫣的公司給王珣錄的歌,都是翻唱別人,并沒有自己的新作品。這幾年光顧賺錢,也沒往新歌上使勁,他現(xiàn)在有歌到唱時方恨少的感覺。錄完放到自媒體平臺上,并沒有王珣期望中那樣火起來。王珣也不在意,日子照舊。有一次,王珣在飯桌上唱《掀起你的蓋頭來》,大家起哄說:“你要掀陳老板的蓋頭唄!”
王珣半真半假地把自己脖子上的紅圍巾,蓋到陳嫣頭上,一邊掀一邊唱:“你的臉兒紅又圓呀,好像那蘋果到秋天……”
王珣人來瘋,單膝跪在陳嫣面前,手里拿飯桌上的假花,問:“你這個大紅蘋果讓我摘回家不?我想吃蘋果。”
大家起哄:“你想吃蘋果,我們想吃喜糖!”
于是,倆人也麻溜地登記了,王珣有了彩票中了一等獎的感覺。王珣還要在家?guī)W(xué)生,就沒有搬到陳嫣家里,有應(yīng)酬的時候,倆人一起回家,沒有的時候,王珣仍然時常住在自己的家里。
婚后,陳嫣說:“與那幾個朋友一起做一個全球旅居養(yǎng)老項目,回報率特別高,不但一年后開始返投資額的十分之一,本錢返完后就可以每年分養(yǎng)老院盈利的紅利,股東每年還享受去國外免費度假的待遇。你的錢也存銀行了,只有一丟丟的利息,投資吧,在家坐著就拿分紅,有資源性收入才好,就像自來水管道接到你的家里,一擰開關(guān),錢就源源不斷?!?/p>
他聽明白了,這是陳嫣給他的魚竿,必須接。他的財富和遠(yuǎn)方正在向他招手。王珣去了銀行,把定期的大額存單變成了活期。這個舉動驚動了大堂經(jīng)理,她不甘心地勸王珣投資有風(fēng)險!主要是她不甘心失去一個大額儲戶。王珣笑著說我自有分寸?;氐疥愭剔k公室,王珣瀟灑地在手機上一轉(zhuǎn),自己一聲一聲地帶學(xué)生賺的300萬就到陳嫣那里生錢去了。
當(dāng)晚,大家自然地在小館聚飲,歡慶大家一起即將走上不勞而獲的溜光大道。
飯桌上,那些人很奇怪王珣能拿出這么多錢,都想刨根問底,說:“我們國家的大學(xué)教授都這么富了嗎?不吱聲,不吱氣,心里拉小鋸,真沒想到王教授這么有錢,屬于悶聲發(fā)大財?shù)娜??!?/p>
王珣只是笑,顧左右而言他,他期盼別人羨慕他有錢很久了,此刻,他很是享受這些大商巨賈說他有錢時的表情。
到天臺抽煙,王珣憑欄遠(yuǎn)眺,天黑了,璀璨的燈火在王珣的腳下閃爍成一片花海。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眼看盡長安花。
4
錢投進(jìn)去一年了,承諾的紅利一分不少地打入了銀行卡里,王珣暗自慶幸。
白駒過隙,第二年返利的日子,王珣沒有收到銀行入賬的通知,第二天就來到陳嫣的公司,一看,來的不只是他自己,很多投資者都來了,得到了公司總部網(wǎng)站關(guān)閉的消息。
潘北在手機上用“天眼查”查這個公司和法人,早在其他省市就用同樣的辦法騙了好多人后失聯(lián),網(wǎng)上到處是關(guān)于投資被騙的故事,官方就查封了他們的空殼公司,封了他們的網(wǎng)站。
潘北跺著腳說:“一年前就有負(fù)面消息了,我怎么就不知道先查一下再投錢呢?500萬啊,不僅是我全部家當(dāng),我家雙方父母的養(yǎng)老錢也進(jìn)去了……”
半年后,潘北滿身起了鬼風(fēng)疙瘩,去醫(yī)院皮膚科就診,皮膚科直接給他開了肺CT,一檢查,居然是肺癌。
再過半年,潘北死了。
王珣的300萬也約等于一起沒了。聽到消息,王珣來到天臺,習(xí)慣性點燃一支煙,往下一看,突然覺得站在哪里都是深淵,他的四周塌陷一般,大樓已是一座孤島。
這時候,王珣的兒子打電話說,已經(jīng)定了一套100平方米的房子,可以把錢打過來了。在廣州,首付款400萬……王珣傻了!為什么兩年前催你買房子你不買?罵歸罵,事兒還得辦,他只好賣自己的住宅,他找人來評估了一下,這房子能賣130萬,同樣是省城,只因一南一北,王珣的房子一萬一平,兒子的房子七萬一平,這差距怎么來的呢?王珣想不明白。其實也不用想,人與人之間也是有差距的,就像同是唱男高音,廖昌永名滿天下,王珣卻籍籍無名。
王珣折騰一圈離400萬還挺遠(yuǎn),只能找前妻。
他做了幾個她愛吃的菜:蔥燒海參、水煮大蝦、干煸菜花、青椒土豆片,醒了紅酒,等著她的到來。
離婚后,馮志麗幾乎沒回來過,上樓梯的瞬間,她看見樓梯旁邊的墻皮斑駁破舊,這棟陪伴了她整個青春的樓房,到處都能喚起記憶,就算這棟樓里寫滿了自己的故事,也和她沒有關(guān)系了。
馮志麗進(jìn)門看了一桌子的菜,說:“我都不知道你會做菜。這是兩罐俄羅斯黑蜂蜜,我學(xué)生家長給我的,給你潤嗓子?!闭f著把蜂蜜掏出來,放在冰箱里。
王珣笑了說:“你還給我送禮啊,官不打送禮的,我就笑納了。來來來,咱倆吃之前跟兒子視頻一下啊,饞饞這小子?!?/p>
兒子看著他們倆舉著紅酒杯,在老屋里做了這么多菜,說:“你們倆不是要復(fù)合吧?我不管啊,我只要你倆都過得輕松自在,別有病?!?/p>
王珣說:“輕松自在,那么容易做到?人活著就得受累?,F(xiàn)在給你看看我們家啊。你看看有沒有變化?”說完挨兒個屋子走了一圈。
兒子說:“老爸,我春節(jié)還回家了,離家也就幾個月,你整得像我離家?guī)资晁频??!?/p>
王珣說:“真是的?!?/p>
關(guān)了視頻,倆人坐下來喝酒。
馮志麗說:“你都瘦脫相了,讓新媳婦給累的吧?!?/p>
王珣笑著說:“都是那事給鬧的,睡不著,吃不下,瘦了30斤?,F(xiàn)在血糖也高了?!?/p>
馮志麗說:“現(xiàn)在看來,是她騙了你唄?”
王珣說:“你說的是哪件事?”
馮志麗說:“看來她騙你的還不止這投資的一件事??!”
王珣低下頭,說:“不能說全是她騙我。要怨只能說我的命不好,投資打水漂了。但,我只是瘦了,潘北的命都沒了?!?/p>
馮志麗說:“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你挺能容事啊。當(dāng)初咱倆一言不合就離婚了,現(xiàn)在你被騙了,都不離啊。你說實話,你當(dāng)初追陳嫣,是不是看上人家有錢了?!?/p>
王珣說:“我要是說不是,你信?。俊?/p>
馮志麗說:“太諷刺了,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也不物質(zhì)啊,怎么就奔人家的錢去了,錢沒鬧著,自己的那點兒血汗錢還整沒了。農(nóng)村有句土話叫作‘是神歸位,是鬼歸墳。嘚瑟掉毛過不去冬?!?/p>
王珣心想一會兒還得找她要錢,沒吱聲。馮志麗說:“你跟有錢人玩錢,如同跟魯班玩斧子一樣沒有勝算?!?/p>
王珣說:“是兒不死,是財不散?!?/p>
馮志麗說:“你也別上火了,就當(dāng)上輩子欠了人家的錢,這輩子來還了?!?/p>
王珣說:“你這么一說,我不那么難受了。再賺錢放你手里,你給我兒子,免得我手欠?!?/p>
馮志麗說:“你倆錢是怎么管理的?”
王珣說:“誰也不交給誰,各花各的?!?/p>
馮志麗說:“生活費呢?怎么分?”
王珣說:“她是資本家,我還用跟她分?jǐn)偵钯M?人只要不差錢,事就老簡單了。我在她那里是白吃白喝白挑眼,還不用我干活兒,你別嫉妒啊。但是,這回孩子缺錢,我還是沒好意思跟她張口?!?/p>
馮志麗心里想著這個男人以前的工資都是交給自己的,以后也要把錢交給自己,現(xiàn)在他跟陳嫣了,卻一毛不拔了,要是按照網(wǎng)上說的男人心在哪里、錢就在哪里的邏輯,他的心還是沒在陳嫣那里啊。想到這里,她倒萌生了一點點得意,畢竟他省下來的錢,最終也都到自己的兒子手里,如果從錢上說,陳嫣真的是外人。
馮志麗瞅著她曾經(jīng)的男人眼睛:“你說實話,你愛過我嗎?”
王珣說:“女人一天到晚就愛不愛啊,都土埋半截子了還談?wù)搻鄄粣郏字刹??這玩意兒說一輩子也說不清楚?,F(xiàn)在我遇到困難了,孩子的房子款,我盡我所能,還是不夠,這個世界上,能無私地幫助我兒子的人,只有你了?!?/p>
馮志麗說:“讓現(xiàn)實教訓(xùn)你一下也好,省得你吃著碗里看著鍋里。你還是賺你自己能賺到的錢吧,孩子的錢,你不用操心了,我給孩子打款。”
王珣的眼睛亮了一下,說:“真沒想到你有這么多錢,你真會過日子?!?/p>
前妻瞅他一眼說:“我也是吐沫星子蘸著粉筆灰當(dāng)飯吃,課余時間給學(xué)生補課,從來就沒有休息日,我容易嗎我!”
王珣說:“你真能干,不過你放心,我再租一套房子,當(dāng)教室用,再賺點兒錢,日后孩子結(jié)婚生子用錢,我出?!?/p>
馮志麗說:“事已至此,也別上火了,你是孩子的爹,火壞了身體,還是兒子的負(fù)擔(dān),也是我的負(fù)擔(dān)。我是替兒子心疼你,那邊‘總裁要是不要你了,我的房子里還有空房間給你住?!?/p>
如果沒有婚變,兩口子齊心協(xié)力地辦補習(xí)班,賺的錢足夠孩子買房子的全款了,現(xiàn)在孩子還得每月還那么多的房貸。
但是,沒有如果了,人生總有一些事情,是個人無法把握的。
王珣說:“孩子的東西收拾一下,放你那里吧?!?/p>
倆人一邊收拾兒子屋子,裝箱打包,做好標(biāo)記,一邊回憶孩子成長中的點點滴滴,說到孩子小時候那次去鄉(xiāng)村姥姥家,看見路上的羊糞蛋,不知何物,撿起來揣兜里,飯桌上往外掏,手小拿不住,羊糞蛋在飯桌上彈跳著奔向了菜盤、飯碗里,把全家人搞得雞飛狗跳……馮志麗說:“當(dāng)年撿羊糞蛋的小子如今獨在異鄉(xiāng),不知道是否撿過城市的‘羊糞蛋?!?/p>
王珣本想大笑,聽了馮志麗的話,愣了一下,笑的欲望一下憋回了。到了后中年,孩子長大成人,本以為一切都塵埃落定,就輕松愉快過日子,但是,孩子長大了還有別的事需要解決,人生就是一個不斷解決麻煩的過程。
不覺收拾到凌晨一點,王珣說,住下吧,在我們仨的家里住最后一夜。
馮志麗聽了眼窩有點潮濕,她心里既渴望又糾結(jié),站在洗手盆前整理頭發(fā)。王珣從后面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輕地說:“洗洗吧?!?/p>
馮志麗點點頭,推他說:“我自己洗,你先出去?!?/p>
王珣說:“我又不是沒見過,有什么好避諱的?!瘪T志麗還是把他推出了浴室,自己洗了澡。重新躺到一個被窩里,倆人都很激動,親密行為再次讓倆人親密起來。
早晨醒來,馮志麗就鉆到王珣的臂彎里,說:“你屬于出軌了??!”王珣轉(zhuǎn)頭吻她,緊緊抱著她,不做聲。馮志麗抽出嘴,繼續(xù)問:“你到底是愛她多一些,還是愛我多一些?!?/p>
王珣說:“又來了!”
馮志麗又問:“她和我有什么不同呢?”王珣不答,一躍而起,說:“我去買油條豆?jié){,咱倆吃完得搬家。你再躺一會兒。”
馮志麗說:“別買了,昨晚剩那么多,熱一熱打掃了得了?!蓖醌懢腿犸垼酝暝顼?,從網(wǎng)上叫來了貨拉拉,把兒子的東西搬上車,馮志麗也隨車一起走了。
王珣的心又一次空了。
他洗了把臉,打電話叫搬家公司的人來,指揮他們把鋼琴搬到出租屋,把掛在墻上的帕瓦羅蒂巨幅照片摘下來,掛到出租屋里,屋里一下子就亮了起來。
王珣把前妻送的兩罐蜂蜜和裝衣服的袋子放在他的中華車?yán)?,感到特別悲涼。車沒換成,口袋空了,身外之物也這么寒酸。奇怪的是,他突然想起上大學(xué)時排演《紅樓夢》,賈寶玉的一句臺詞:“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化成一股煙,一陣大風(fēng),吹得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他想到自己死了的時候,就剩一堆骨頭渣子,那些獎項,那些名聲,還能在世間存留多久?
車上,王珣接到陳嫣電話,讓他晚上來小館吃飯。他說好,等他把衣物送到家里的。到了陳嫣的家里,陳嫣的媽媽在,陳嫣爸爸去世了,老太太一直跟陳嫣住。70多歲了,還能每天給陳嫣做飯吃。
王珣把蜂蜜拿出來放到冰箱里,說:“媽,陳嫣總應(yīng)酬,這俄羅斯黑蜂蜜,你記得給陳嫣沖水、解酒。”
老太太說:“陳嫣沒嫁錯人,有你心疼她,我就安心了?!?/p>
看王珣拎了一大包衣服,問道:“你眼睛怎么紅了?哭了?”
王珣這幾天,又是哭又是睡眠不足,還收拾房子搬家,頭發(fā)長長,胡子拉碴,一副頹廢的樣子,反倒更有音樂人的文藝范兒了。
老太太沖了一杯速溶咖啡,遞過來,正是時候。
王珣接過咖啡說:“媽,我今天賣了房子給孩子交房款,現(xiàn)在我沒有房子了,投奔你來了?!?/p>
老太太說:“說什么投奔不投奔的,有房子住,你倆賺的工資夠花就行唄?!?/p>
王珣愣了,說:“媽,陳嫣有大樓啊?!?/p>
老太太說:“那大樓、公司,都不是陳嫣的。大樓原址是工藝品廠,工廠虧損,廠長出面,找了幾個人出錢就把廠子買下來,把工人遣散了,把原來的廠房拆了建了這座大樓。我聽說有八個股東出錢、出力,具體這八個人是誰,連陳嫣都不知道,陳嫣只是一個掌柜的,每月拿工資的,整個法人的名號扛著。外面看著名頭大得嚇人,陳總陳總地叫著,卻是別人的公司,為什么讓她當(dāng)法人?我一直不想讓她干,如果有什么事兒,我家沒有背景,沒有權(quán)力,沒有錢,背黑鍋的就是她,我一直對她提心吊膽,老是勸她別干了,她不聽我的?!?/p>
王珣以前回來都是跟陳嫣膩在一起,或者玩手機,很少單獨跟老太太說話,這么重要的事實居然到現(xiàn)在才知道!晚三春了!
王珣內(nèi)心驚濤駭浪。老太太說:“我這女兒一直不省心,離婚了,孩子不跟我們聯(lián)系,這些年,她就拿錢砸,孩子才跟她有了來往,但從小沒帶孩子,怎么也不親。一直到她跟你結(jié)婚,我才放心了,畢竟你是老師,是個老實人,沒有那么些彎彎繞,也不能欺負(fù)她,實在她不干工作了,你的工資也能養(yǎng)她,她是個可憐的人……”
王珣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一屁股坐沙發(fā)上,他突然想到:這個女人名字怎么叫陳嫣呢?是不是暗示著一切都要“化入塵煙”?自己沒有參透這名字的玄機,曾幻想跟著陳嫣過上流社會的生活,而陳嫣媽媽卻想著讓王珣做陳嫣的后盾。她媽媽這么想,她未必不這么想。這叫什么?黃雀捕蟬?不貼切,還是昨天馮志麗說的“是神歸位,是鬼歸墳”?
天下的好事,不能只有單邊的考量。
老太太的話信息量巨大,把王珣撐爆了。
老太太到冰箱里給王珣拿來一罐冰鎮(zhèn)啤酒,說:“你臉色不好看,是不是低血糖了,來一罐啤酒吧。你啊,不要太要逞強了,悠著點兒啊?!?/p>
王珣喝下去,冰涼的啤酒與剛喝下去的熱咖啡,在王珣的胃里中生克制化,嗓子眼兒一會兒涌出啤酒味兒,一會兒涌出咖啡味兒。
他逃回臥室,把頭埋在被子里,像一只大鴕鳥。
巨大的幻滅感把王珣包裹了,昨天的時候,他還跟馮志麗面前替陳嫣說話,也反感前妻說陳嫣是騙子,以為前妻在嫉妒他。當(dāng)然,他也不相信陳嫣是騙子,此時他明白了,是一臺電腦愛上了一棵大樹。
王珣身體趴在床上,心無著落,他愛陳嫣什么,他說不清,如果沒有大樓主人的身份加持,陳嫣還能吸引他嗎?他不知道。他跟陳嫣結(jié)婚是朋友圈都知道的,這件事曾經(jīng)是榮光,是他的價值外現(xiàn),是他有意無意最想炫耀的。
再把自己的感情撕裂一回?有沒有能力復(fù)原,這真是個問題。
可憐啊!陳嫣也是一個可憐的人。王珣想,陳嫣不是故意要騙自己的,是自己選擇娶她的,何況,是陳嫣讓他看見了外面的世界,正因為看見了,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廣闊,但不屬于他,他現(xiàn)在好像連方向都沒變,坐了過山車返回來了。
好像經(jīng)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有經(jīng)歷,這幾年跟陳嫣在外面積累的經(jīng)驗,對他教聲樂毫無用處。王珣決定不問陳嫣了,他不想知道太多了,懶了。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他給陳嫣發(fā)了信息說自己太累了,不去小館了。陳嫣回說知道了。重重疊疊的憂傷和無助讓他無所適從,愈發(fā)覺得陳嫣的氣息把他包裹得喘不上來氣。
他跟老太太說去看看媽。說完想起他真的好久沒看媽媽了,于是,發(fā)動汽車,到了媽媽家。走到樓下,心又軟了一下,小時候有了委屈就找媽媽,現(xiàn)在下意識地又來找媽媽了。在車?yán)锍蛄艘蝗?,忘記買點兒禮物給媽媽帶上去,翻了翻,翻到一張超市購物卡,還好。
看見兒子回來,老太太先告狀:“你爸爸遛彎走得可快了,把我落老遠(yuǎn),就是讓人看見他是沒有老伴的人,在小區(qū)里眼珠子亂轉(zhuǎn),到處看美女啊?!?/p>
老頭接話說:“我現(xiàn)在怎么做都是不對,我生怕說話說多了招惹她,明天我不跟她一起出去?!?/p>
王珣心情不好,說:“家里還有剩飯嗎?”
一聽孩子沒吃飯,老兩口同時炮彈一樣射進(jìn)廚房,一會兒工夫,一大碗熱湯面條端上來了:兩只大蝦,三片肥牛肉片、一個雞蛋、幾段菠菜。紅黃白綠組合在一起,煞是好看。
美食填滿了他空虛的腹腔,舔舔嘴說:“還是媽媽的味道!”
爸爸問:“你過得舒心不?”
王珣連忙掏出超市購物卡,說:“舒心,她就是忙,沒時間過來看你倆,這不,派我給你倆送個購物卡,里面有100元?!?/p>
爸爸說:“你瘦成這樣,還說舒心,我有點兒不信?!?/p>
王珣一愣,說:“有錢難買老來瘦,不用減肥。還有一個喜事啊,你孫子在廣州買房子,在南方定居了?!?/p>
爸爸說:“在哪兒混得好,哪兒就是家。老太太,你給孫子表示表示?!?/p>
媽媽進(jìn)屋拿來一張銀行卡,說:“這里有30萬,你替我打給孫子。讓孩子能少貸點兒款就少貸點兒,我老覺得欠錢不是個事,密碼是你生日。”
王珣說:“我不是來要錢的?!?/p>
爸爸說:“錢對孫子有用,我們就高興,你拿著吧,原來想我們死了再給,這幾天正好跟你媽商量,決定提前給,真是巧了,趕上孫子買房子,也算爺爺奶奶給孩子留個念想?!?/p>
王珣拿了銀行卡,心里酸了一下,又夠買七平方米了。到底還是血親,陳嫣就沒有給孩子表示。王珣躲避著陳嫣,開車回到學(xué)校家屬院的出租屋里,想找人說話,把手機通信錄和微信撥拉了一遍,卻找不到可以跟他說話的人。
他坐在琴凳上,抬頭望著帕瓦羅蒂的大照片,說:“我回來了,咱倆朝夕相伴快30年了,你覺得我做男人失敗嗎?滿心歡喜娶的媳婦,居然一點兒都不了解她,連真實身份都不知道,你說我該怎么辦?我好難受啊?!迸镣吡_蒂的眼神向前,沒搭理王珣,抬著右手,張大嘴正在唱《我的太陽》。
王珣手指無意識地壓到琴鍵上,流淌出來的竟然是《化蝶》,這是上天的暗示,窮途并未末路,靠自己,還能化蛹成蝶。老蝴蝶你慢慢飛,穿過叢林去看小溪水。
第二天中午了,王珣在出租屋里醒來,看見了陳嫣的微信語音留言:昨晚回家沒見你,我媽媽給我沖了你給我的黑蜂蜜水,好甜喲!我給你的銀行卡里打了一萬元,一點心意給孩子。
王珣對她的情話再也沒有任何感覺了,再看銀行信息,果然有一萬元到賬。有毛不算禿,回來點兒是點兒。外面跌倒了,專業(yè)上爬起來,王珣又開始招了15個學(xué)生,進(jìn)行聲樂、鋼琴的高考培訓(xùn)。
馮志麗沒課的時候常來出租屋,收拾屋子,做飯,倆人一起吃飯,說說日常,宛如平常。王珣實在忍不住,就跟馮志麗說了陳嫣是個掛名老板的事。
馮志麗說:“她是為騙你而生的,你哪能扛住她大騙你兩次???你趁早離了。”
王珣只是說:“覆水難收,我想要回我的錢?!?/p>
馮志麗迷糊了,他好像什么都說了,又好像什么也沒說。但不糾結(jié)了,現(xiàn)狀也挺好。
王珣從陳嫣的飯局中淡出了,陳嫣也沒說啥。倆人在家里見面的時間不多,王珣經(jīng)常因為上課住在出租屋,見面了交流不多,各玩各的手機,也不尷尬。
有一天,王珣開車路過那座35層的大廈。他仰望最上面的大陽臺。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站在大陽臺上抽煙看景。不知為什么,如今像有個人牽著他的腿,讓他又一次來到上面。他又一次從這大陽臺上俯瞰城市,俯瞰下面奔走的人群、涌動的車流和高高低低延綿遠(yuǎn)方的座座樓房。他扶著欄桿,大風(fēng)吹亂了他的頭發(fā),一首歌兒自己沖上喉嚨:“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罷艱險又出發(fā)……”
他不知道,陳嫣恰好在這個屋里,獨自一人默默坐在角落里。透過落地窗,她看見了正在風(fēng)里唱歌的王珣。對于他,她是熟悉的,但是,今天,她卻感覺如此陌生,仿佛從來不曾認(rèn)識一樣。
作者簡介>>>>
王梅芳,1969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散文、報告文學(xué)委員會秘書長。198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散文》《北京文學(xué)》《遼河》《福建文學(xué)》《鴨綠江》《海燕》《滿族文學(xué)》等報刊發(fā)表散文、小說計百萬字?,F(xiàn)供職于遼寧報刊傳媒集團(t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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