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怪》在小說集里頗具代表性,可以把它當成批判官場道德時弊的一篇寓言來讀。某官宦世家養(yǎng)有十幾只貓,一日,其中一只忽然操起人言,主人深感不祥,意欲將它丟進河里淹死,不想此貓?zhí)踊厮摇?/p>
貓登踞胡床,怒視其父,目眥欲裂,張須切齒,厲聲而罵曰:“何物老奴!尸諸余氣,乃預謀溺殺我耶?在汝家,自當推汝為翁;若在我家,云乃輩猶可兒孫,汝奈何喪心至此?且汝家禍在蕭墻,不旋踵而至,不自驚怕,而謀殺我,豈非大謬!汝盍亦自省平日之所為乎?生具螾蟻之材,夤緣得祿,初仕刑部,以鉤距得上官心。出知二州,愈事貪酷。桁楊斧锧,威福自詡。作官二十年,草菅人命者,不知凡幾。尚思恬退林泉,正命牖下,妄想極也。所謂獸心人面,汝實人中妖孽,乃反以我言為怪,真怪事也!”遂大罵不已,辱及所生。舉室紛拏,莫不搶攘?!堖有Χ鹪唬骸拔胰?,我去,汝不久敗壞之家,我不謀與汝輩爭也。亟出戶,緣樹而逝,至此不復再至。
后來,貓的主人家半年便染上瘟疫,幾乎死絕。這篇作品,已將作者筆下的社會倫理敘事直接切入到仕途政治層面,假貓之口,痛快淋漓地戳穿官場人物岸然偽裝下的道德真相。
和邦額寫世人的善惡故事,經(jīng)常都會給出一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清楚結局。我們知道,因果報應的情形在社會現(xiàn)實中并不多見。作者堅持這樣寫,體現(xiàn)了他持之以恒的正義感,也反映了他缺乏其他更有力量的思想武器的無奈。這種對社會正義的尋求和事實上尋求不到的無奈感,在和邦額身處的時代,也就很容易把他送向一種虛空的參禪昧道的境地——本節(jié)前面所引其《水塔寺感舊》詩,彌漫著的就是此等精神。這也是當時京師滿洲作家群成員們普遍的思想淵藪之一。
和邦額《夜譚隨錄》“自序”曾申言他的創(chuàng)作是“談虛無勝于言時事”,那不過是為自己涂上的一層保護色罷了。小說集中除借“狐仙”、“貓怪”之類故事外殼敷演了不少人間場景而外,亦確有些像《怪風》《地震》《蜃氣》《來存》《落漈》等記錄各地奇異自然現(xiàn)象及物產(chǎn)的篇目。相關內容當時看來不好捉摸,對后世人們認識自然界則是有價值的,也不可籠統(tǒng)納入“談虛無”的范圍。至于《米薌老》《修鱗》《鐵公雞》《崔秀才》《倩霞》等作,讀來很有些引人入勝的傳奇性,細加品味,便仍可嗅出呼喚社會正義、貼接民間生存的情感氣息。
和邦額這位乾隆年間的滿洲作家,也是這個歷史階段京旗滿洲生存真相乃至于精神樣態(tài)的忠實記錄人。一部《夜譚隨錄》,中間大約有四分之一的篇目,直接敘寫了旗下官兵及其家眷的現(xiàn)實生活題材。就是通觀滿族小說寫作的發(fā)展歷程,這也是一件惹人矚目的現(xiàn)象。
從康熙朝即已生成并于隨后嚴重影響旗族生活幾近二百年的“八旗生計”問題,在乾隆時期的京師底層旗兵家庭里面已經(jīng)反映得相當強烈?!赌绸R甲》《紅姑娘》《譚九》等篇都是對準這種場景予以狀寫的代表作。且看《某馬甲》之描寫:
馬甲某乙,居安定門外營房中,甚貧,差役多誤。其佐領遣領催某甲往傳語:“亟出應役,不則必斥革矣。”甲素與乙相善,即往見之,入門,馬矢滿地,破壁通鄰。屋三間,秸隔一間為臥室,妻避其中。時際秋寒,乙著白布單衫。白足趿決踵鞋。甲一見,惻然曰:“弟一寒如此哉!”因致佐領語,且曰:“料弟貧寒,我歸見牛錄章京[1],當為緩頰。但日云暮矣,不克入城,舍此無信宿處。”解衣付之曰:“弟應久不舉火,詎可以口腹相累?此衣可質錢四五千,姑將去,市肉沽酒,來消此寒夜。余者留為數(shù)日薪水費,幸勿外也!乙赧然抱衣去。
營房去市遠,曛暮未歸。甲獨坐炕頭,寂無聊賴,檢得鼓詞一本,就燈下觀之。有頃,聞房中哀泣聲,知為乙妻苦貧。竊為感嘆間,驀見一曲背婦人,蹣跚入室,至佛案前,塞一物于香爐腳下,仍出戶去,面目丑惡,酷似僵尸。甲覺其異,起視腳爐下所塞物,則紙錢十余枚,深怪之,不禁毛戴,付諸丙丁。
房中泣聲漸粗,倍覺凄切。潛于簾隙窺之,乙妻已作繯于梁間,將自縊。甲大驚,急入救之……
這戶旗兵窮困得無以復加,“馬矢滿地,破壁通鄰”,衣食了盡,鬼魅(即“曲背婦人”)穿行,直逼得女主人求生無路而要去懸梁自盡,真是凄惶到了極點。細想想,此刻距離當初明清易政才剛滿百年,在封建“盛世”,在大清國都,所謂的“既得利益”民族其下層卻已困厄潦倒到了這般田地,怎么不令旁觀者百感雜陳。八旗制度是清代維護政權的一項最基本的社會制度,說起來,清廷乃是其最大的受益者,而社稷與蒼生也可以說是其間接的受益者,然而,愈來愈窮困的下層旗兵和他們的家眷,則成為無可逃逸的受害人,不能不隱忍著該制度所釀成的悲劇——而且,這悲劇越到后來越被加重與放大,一直到清末,到民初。和邦額是滿洲籍作家中間率先反映這一清代根本性社會問題的人,可以肯定地講,他是具備著深刻民族情感與非常社會良知的文學家。
與同時代一些勤于思索的滿族知識分子一樣的是,和邦額也力圖通過他的小說作品,表達出對既有歷史演進的尋繹與反芻。在這一題旨下面,他寫了《戴監(jiān)生》與《賣餅翁》。
《戴監(jiān)生》敘述的是監(jiān)生戴懋德鄉(xiāng)試落榜抑郁歸家,途中某晚獨入山林,無意間聽到了一老一少的對白。那少年嘲笑老人,說他只配去做吮食臭腳漢們的臭蟲,卻做不了夜入閨房叮咬小姐們玉肌香膚的蚊子。
老人揶揄之曰:“老夫年逾五十,詎意今日聞此奇談,何其恢詭!夫乞丐小兒,宛轉于百尺竿頭,以為得計,自謂出人頭地,初不知地下折臂叟,即是當時竿上兒。方嘆天下險巇危途無有甚于此者,乃今子顧以此驕老夫耶?天能與人以壽夭之數(shù),而不能禁人以撙節(jié)之方。設有兩人于此,得青蚨一千,各分五百,數(shù)則同,而用必不同也。其一人一日一錢,或數(shù)日一錢,漸至不破一文,則此五百錢,雖終身不盡可也。其一人,初亦一日一錢,或一日四五錢,六七錢,漸至十百文,則此五百錢,其盡也可立而待也。子不明事理,反曰我生不有命在天……
說著說著,老人竟評價起旁聽的戴懋德來,說破他原本就不是個能夠科考中第的人,卻要苦苦折磨自己,無異于自我戕害。之后戴懋德發(fā)現(xiàn),那夜間斗嘴的老少兩位均系狐仙,不禁有悟,便在“再試不第”之際,“憶狐言”而“投筆經(jīng)商”,最終以至“致富十萬”。
《賣餅翁》說的則是某內閣學士正值仕途上平步青云,卻在野外江邊遇見早年結識的“賣餅翁”;他早就得知此翁已死,不禁詫異,老翁遂向他講述了自己得道成仙的經(jīng)過。內閣學士羨慕不已,“泣拜求渡”。
翁曰:“尚非其時也!君于名場中,官可二品,惟‘躁進’二字不可犯,‘勇退’二字不可忘,志之志之!請從此別?!毖杂?,躍入江中,履水如平地,轉瞬而逝,惟剩江心月白,一望無涯。
《戴監(jiān)生》與《賣餅翁》的讀者幸勿忘記,和邦額寫出此等作品之際,恰好也就是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大唱“好了歌”的時節(jié)?!昂帽闶橇耍吮闶呛谩钡摹笆⑹雷徰浴闭谶@個民族并不缺乏反思能力的知識階層漸趨彌散。滿洲社會就整體而言,一百年的光景雖尚未演示出“興也勃焉敗也忽焉”的全過程,其自身卻已經(jīng)顯現(xiàn)了不少教人不堪凝眸、難以理喻的路數(shù)??少F的是,和邦額這批滿族文化人這時就辨識出了社會變遷的蛛絲馬跡,看到那今日的“地下折臂叟”,正好就是當初在“百尺竿頭出人頭地”之“竿上兒”——故而,“名場”之上須用心牢記者,“惟‘躁進’二字不可犯,‘勇退’二字不可忘”是也!
實際上早在康熙間,滿族作家對自我民族的文學反思便初露端倪?!疤萍覍m錦漢家環(huán),上有冰紋古色寒。道是韓王孫子物,前年賣此度朝餐?!薄@是康熙末年詩人蒙額圖的一首《偶見》詩,涉及到了歷史上一再出現(xiàn)的“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嚴肅話題。而曹雪芹的爺爺、正白旗滿洲內務府包衣人曹寅,身為最受康熙帝信任的朝廷大員,也用這樣的詩句提醒過身邊的人們:“開疆爭捷論功多,綠釀葡萄金叵籮。自是勤勞防逸樂,西南兵甲漸消磨。”(《冰上打毬詞》三首之一)而放眼乾隆朝以后,直至當代,滿洲作家以文學來反省民族的,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抑或可以認定:自我的歷史反思與文化反思,正是滿族書面文學傳統(tǒng)及其流變中不可或缺的一大特性。
《夜譚隨錄》講給讀者許多鮮為人知的京旗故事,這對于了解清代滿人的風俗習尚乃至精神征候,饒有價值。
凸現(xiàn)下層旗兵性情作派的《三官?!罚且黄形兜赖淖髌?。小說寫的是滿洲少年旗人三官保,外表帥氣溫文,實則“負氣凌人,好勇逞力”,“往往于喧衢鬧市間,與人一語牴牾,或因睚眥小怨,必至狠斗兇毆”。他與另一旗人少年佟某釀成沖突,約好在地壇爭斗。他只身前去,不料對方竟帶了十五六個人來群毆?!氨4笮υ唬骸移垜执?,豈敢復來?任汝鼠輩所為,但一皺眉一呼痛,非好漢也!’”對方“蜂擁其前,木棒鐵尺亂下如雨,一霎體無完膚,四肢不能轉側,猶哂笑怒罵?!辟∧碁槿俦5膹娜輾鈩菟鄯?,甘拜下風為三官保所驅使。三官保又以類似舉動降服了市井另一霸張某。他們一伙人常聚嘯街頭,向各種勢力挑戰(zhàn),甚而敢于教訓和羞辱身著“貂皮狐裘”、“平日恣橫恃勢”的宗室子弟。不想終有一天,他們的不慎惹惱了江湖好漢的英魂,慘遭懲處?!氨W源怂蝗羰Вθ欢?,遂折節(jié)讀書,不復語力,見人謙抑巽順,犯而不較,卒為善士?!彼h離了佟、張等人,“入籍為羽林軍,從征緬甸,陣歿,年甫二十有零?!?/p>
人們閱讀《三官保》,常將它當成一則富有傳奇色彩的創(chuàng)作看。其實據(jù)舊京老旗人們介紹,乾隆年間確有過滿洲少年三官保其人其事。和邦額的同名小說開頭也是說:“友人景君祿為予言:其表弟三官保,滿洲某旗人也?!笨梢?,和氏亦是根據(jù)實有的三官保事鋪衍撰寫。不僅如此,有關三官保的民間故事,從乾隆年間起也一直在京城內外八旗營房中口耳相傳?;蛟S有人要問,一個三官保并非什么顯要人物,為何會被這樣一代代傳說下來?其實這遠非難以思議。在世代駐防的滿洲營房里,下層士兵們尤其崇尚的是倔強勇武果敢之人,像三官保這般生性無畏天不怕地不怕的“游俠”風度,自然而然就會成為他們的追捧對象及效仿楷模。何況三官保者,并無欺凌下層無辜的劣跡,卻留下了敢于挑戰(zhàn)權貴的舉動,也會被引為主持社會正義的化身。三官保的結局,也不乏“榮耀”:他最終遠離游俠幫伙,幡然而悔,從征疆場,以至英年捐軀。故而,今日讀者慣常會以為是街頭“混混兒”的三官保,在清代便長時間享有了旗族青年士兵們的推重。難怪有過民國年間外火器營(清代京師“外三營”之一)生活經(jīng)歷的滿族文史大家金啟孮作如是說:“在營房里,賈寶玉的群眾只有我一個人,三官保的群眾卻有他們一幫年輕的營兵?!盵2]同樣是這位滿族文史大家,還下過以下斷言:“我以為《夜譚隨錄》一書之價值,全在此文(指《三官?!?,——引者注)。我們知識分子每知滿族少年有賈寶玉、安龍媒等典型形象,從未見人論及三官保的典型形象。是知滿族上層、寫滿族上層的人多,知滿族下層、寫滿族下層的人少。事實上清朝前期滿族絕大多數(shù)少年是三官保式的,尤其是在京旗之中?!盵3]
許多年來,社會上就有不少對滿族女性的說道。滿洲人的先世由于缺少對于女子“三從四德”的封建思想規(guī)范,女兒果為率性、婦女干練潑辣的居多。和邦額的小說集摹寫了一批光華奪目的“野性少女”,[4]譬如《碧碧》《婁方華》《阿鳳》《倩兒》《白萍》《香云》等等,讀到當中描繪的一個個特異的女兒形象,叫人時有如沐曠野徐風的清新之感。這里,或能允許筆者舉個極端的例子,即書中的《護軍女》,從題目上,就可讀出它的滿洲題材特征。小說敘寫一位獨自在家的護軍女兒,為鄰家輕浮的護軍少年所艷羨。少年在間隔壁上鉆出一孔,以言語挑逗。女兒把憤恨壓于心頭,與之周旋。不想“少年亟解裈出勢,納入孔中。女即捉之,佯為摩弄,潛扳鬢釵橫貫之,脫穎而出。少年僵立痛甚,號叫聲嘶。女出房扃其戶,置若罔聞”。故事后面,是調戲人者得到救治,勇敢自衛(wèi)的少女卻在母親歸來時“大哭,覓死”。不管這則小說的讀者會怎樣評判此少女與彼少年的糾葛,畢竟作家是準確地寫出了那個歷史特有階段的旗人特有的故事。
此外,《夜譚隨錄》之中刻畫京旗其他風俗的還有許多:《阿鳳》涉及到旗人當時持有的不迎親習慣,《額都司》《塔?!放c《嵩桬篙》講述了旗人們不怕鬼的性格,《伊五》《佟犄角》與《莊斸松》描寫了薩滿作法除祟的過程,《異犬》體現(xiàn)出滿人愛犬的生性……
《夜譚隨錄》雖用文言寫就,其選材,其眼光,其格調,其語言,卻每每體現(xiàn)了平民化、市井化的選擇。這也是滿人文學寫作的必有歸宿。在了結此文之前,就再引述幾句這部文言小說集里面的俚俗表達罷:
佟大言曰:“汝既稱好漢,敢于明日清晨,在地壇后見我否?”保以手撫膺,雙足并踴,自指其鼻曰:“我三官保,豈畏人者!無論何處,倘不如期往,永不為人于北京城矣!”(《三官?!罚?/p>
媒笑曰:“翁所謂‘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也!……”(《鐵公雞》)
夫人素嚴厲,怒曰:“不肖子!豈不聞‘不聽老人言,凄惶在眼前’耶?”(《阿鳳》)
夫人曰:“……正所謂‘自將馬桶往頭上戴’者!尚堪作朝廷堂堂二品官耶?”(《噶雄》)
注:
[1]八旗職官,牛錄章京即佐領。
[2]金啟孮:《北京郊區(qū)的滿族》,第58頁,內蒙古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
[3]金啟孮:《北京城區(qū)的滿族》,第14頁,遼寧民族出版社1998年版。
[4]可參見薛洪勣《試論和邦額和他的〈夜譚隨錄〉》,《滿族文學研究》(內部發(fā)行)1984年第1期。
【責任編輯】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