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山人群體與北部邊防研究

韓 帥

山人這一群體自唐宋以來便在社會中存在，本是指不求仕進、藏居深山的隱逸之士，但在明代中后期的歷史語境中，山人卻多不在深山，而是熙攘于市井、權(quán)門。明人錢夢皋稱“昔之山人，山中野人，今之山人，山外游人”①（明）伍袁萃：《林居漫錄》，《前集》卷1，《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24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5年，第433頁。，表明山人群體按捺不住內(nèi)心對仕進的向往，涌進明代中后期政治、社會生活中。明代山人群體的構(gòu)成頗為復雜，數(shù)量也較為龐大，而且愈益顯現(xiàn)“污名化”色彩，這些“文化游人”充斥于社會各個角落，對明代中后期的政治與社會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對于山人的相關(guān)問題，明史學界也進行了積極的探索，取得了不少有價值的學術(shù)成果②明代山人研究的代表性成果，主要有方志遠：《“山人”與晚明政局》，《中國社會科學》2010年第1期；李斌：《晚明“山人”與晚明士風——以陳眉公為主線》，《學術(shù)月刊》2006年第6期；趙軼峰：《山人與晚明社會》，《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1期；陳寶良：《晚明生員的棄巾之風及其山人化》，《史學集刊》2000年第2期；金文京：《晚明山人之活動及其來源》，《中國典籍與文化》1997年第1期；牛建強：《明代山人群的生成所透射出的社會意義》，《史學月刊》1994年第2期等。這些論文各有側(cè)重地討論了山人的來源、活動、特點、影響等問題，內(nèi)中除方志遠一文稍提及北邊地區(qū)的山人外，其他均未涉及山人與北部邊防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另方志遠指導付國強完成碩士學位論文《明代中后期帥府山人研究》（江西師范大學，2016年），主要探討江南、東南地區(qū)督撫、將領(lǐng)幕府中的山人，未涉及北邊地區(qū)。，但筆者尚未見有專論探討山人群體與明代北部邊防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明代的北部邊防對該王朝的影響較為深遠，山人是否活動到北邊地區(qū)？其活動又對北部邊防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這些問題均值得探討。

一、山人廣泛活動于明代北邊地區(qū)

山人云游四方，金錢、財富薈萃之地，成為山人們的向往之處。明代的北邊地區(qū)雖不甚富庶，但國家將大量軍費投擲于該地，使得此處亦不甚窮荒。鄭洛是隆萬時期的著名邊臣，于萬歷七年（1579）至十七年（1589）擔任宣大總督，其子鄭材在刻印其書信集時，贊嘆其父之干練稱：“世之仕宦以勾當，乃公不暇筆札，而鎮(zhèn)撫大僚恒置陳琳、阮瑀之流于幕底以供代庖，公獨辭謝曰：‘吾腕中未嘗有鬼也，鼓其余勇能辦，何假山人、墨士相參佐耶？’”①（明）鄭洛：《鄭襄敏公赤牘》，《先襄敏公尺牘序》，山東大學圖書館藏明萬歷刻本。所謂“陳琳、阮瑀之流”，也就是謀士、幕客之類，其余鎮(zhèn)撫大僚均使用山人、墨士來代寫文書和修辭公文，而鄭洛卻親力親為。這一方面反映出鄭洛頗具吏才，且行事光明磊落，而另一方面亦折射出山人、墨士供職于邊鎮(zhèn)幕府是當時的普遍現(xiàn)象。鄭洛不任用山人、墨士，但并不代表他不與山人打交道。其在與一名山人的書信中稱：“屬得平昌信，知弱息交游足下也，因之介紹，忽不意厪足下念，隋珠、漢篆烺然滿篋送我矣……歲暮邊寒，不敢枉重，少俟開春和暖，當奉足下出居庸為文酒娛”②（明）鄭洛：《鄭襄敏公赤牘》卷6《與顧朗哉山人》，山東大學圖書館藏明萬歷刻本。，鄭洛之子跟山人交游，山人遂贈予鄭洛“隋珠、漢篆”等珍貴物品，鄭洛只好邀山人在天暖時游歷宣大，以作為回饋。可見，同為文化人的督撫大僚與山人還是容易產(chǎn)生交集的，亦可見山人輩通過結(jié)交公子哥而攀附權(quán)貴。

宣大地區(qū)距京師較近，京師的“文化游人”容易到達。明代大文豪王世貞記述吳姓山人，“游京師，名動京師，一旦束裝去，走北岳、度居庸，上谷、云中見蘇司馬、許中丞”③（明）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128《吳子充》，《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1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年，第143頁。，說明京師似乎是山人的集聚地和中轉(zhuǎn)樞紐，而“上谷、云中”即宣府、大同地區(qū)則成為山人下一站目的地。明代吏部尚書趙南星也在《送唐山人之上谷謁馬中丞便過郡司理董公》詩作中稱：“居庸不藉河山險，開幕遙看氣象增”④（明）趙南星：《趙忠毅公詩文集》卷5《送唐山人之上谷謁馬中丞便過郡司理董公》，《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68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119頁。，看得出唐姓山人是經(jīng)過居庸關(guān)前往宣府鎮(zhèn)，亦可能是從京師出發(fā)。當然，山人們前往宣大也并非京師一途，林章在《送朱象峰山人謁大同開府》中便稱：“一出雁門天萬里，長風此日正堪乘”⑤（明）林章：《林初文詩文全集》（不分卷），《送朱象峰山人謁大同開府》，《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5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51頁。，朱姓山人則是從雁門關(guān)前往大同的。有些山人目的地并不專一，而是從一個邊鎮(zhèn)到另一個邊鎮(zhèn)，戚繼光所作之詩歌《甬東呂山人自薊復游晉，因覽天海，驪歌有贈》，便反映出呂姓山人由薊鎮(zhèn)到山西之情形⑥（明）戚繼光撰，王熹校釋：《止止堂集》，《橫槊稿上》，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81頁。。萬歷末年的宣大巡按御史吳亮，談及“京師山人墨客多求書啟游行邊塞，而宣云密邇尤易往來”⑦（明）吳亮：《止園集》卷24《憲約·為摘要約以便遵守事》，國家圖書館藏明刻本。，道出了作為京西防御重地的宣大山西地區(qū)，是山人們較為青睞的目的地。

宣大山西如此，與京師防御關(guān)系更為密切的薊遼二鎮(zhèn)更是山人集聚之地。戚繼光鎮(zhèn)守薊鎮(zhèn)期間，多與山人游覽邊關(guān)，詩酬唱和，其詩作《秋日邀山人歙王十岳、越葉一同、莆方浮麓、文學郭海岳同登三屯之陰山》①（明）戚繼光撰，王熹校釋：《止止堂集》，《橫槊稿上》，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55頁。便是同山人們游覽薊鎮(zhèn)山川所作。戚繼光頗有文名，也是詩社中人，其詩作《夏日邀婺川令毛儀之、山人黃全之、方景武、文學錢子見游山莊，為邦齡賦別，兼呈詩社林君白諸君子》，便是其懷念詩社社友的，“寄言蓮社當壇者，乘醉長登萬里臺”②（明）戚繼光撰，王熹校釋：《止止堂集》，《橫槊稿上》，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62頁。，流露出戚繼光歡迎眾社友前來薊鎮(zhèn)相聚之意。而遼東鎮(zhèn)作為京東之大鎮(zhèn)，同樣是山人群體的向往之地，趙南星所作之《送毛山人之遼東》③（明）趙南星：《趙忠毅公詩文集》卷5《送毛山人之遼東》，《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68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112頁。，便反映其送毛山人前往遼東之情形。遼東地區(qū)軍費開支龐大，權(quán)貴的奢華生活吸引著山人輩前往，在李成梁父子執(zhí)掌遼東兵柄時，“凡山人、墨客求朝貴書出游者，必以李氏為利藪。李之子弟，恣意聲色婦人，出游騎若云錦”④（明）夏允彝：《幸存錄》，《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4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27頁。，山人群體是能夠從聲色犬馬的遼東撈到不少好處的。

陜西三邊地區(qū)的情形也大致類似，各鎮(zhèn)可見山人之身影。萬歷初，禮部官員黃鳳翔曾撰有《送張山人之寧夏序》一文，其稱：“君茲行也，登賀蘭山，沿河壖眺望，訪熙寧、元豐間攻戰(zhàn)故壘，思韓范經(jīng)略西夏之遺烈，躊躇吊古，所揮毫賦詠，當滿奚嚢”⑤（明）黃鳳翔：《田亭草》卷2《送張山人之寧夏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5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7頁。，張山人前往寧夏的目的，主要是游覽山河、憑吊古跡，進而抒發(fā)情懷。而晚明著名學者謝肇淛也在《姚山人自關(guān)中歸賦贈》中稱：“琱弓白馬錦櫜鍵，西上秋風五丈原”⑥（明）謝肇淛：《小草齋集》卷24《姚山人自關(guān)中歸賦贈》，《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75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439頁。，反映出姚姓山人跨馬挾弓、游覽陜西鎮(zhèn)之情形。臨淮侯李言恭曾賦詩贈潘之恒，“萬里玉門行，西風看射生”⑦（明）李言恭：《青蓮閣集》卷7《送潘景升出塞十二韻》，《四庫未收書輯刊》第5輯第23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492頁。，潘之恒為南京國子監(jiān)生，家貧落魄，詩作中雖未明稱其為山人，但其“山人”屬性是明顯的，說明山人輩之足跡已遠至甘肅鎮(zhèn)（玉門指玉門關(guān)，在明甘肅鎮(zhèn)邊外，這里指代甘肅鎮(zhèn)，筆者注）。蕭如薰是萬歷時期的著名將領(lǐng)，曾任固原、寧夏、延綏等鎮(zhèn)總兵官，“山人輩作隊趨之，隨軍轉(zhuǎn)徙，無不稱季馨詞宗先生，蟻附蠅集，去而復來”⑧（明）沈德符撰：《萬歷野獲編》卷17《武臣好文》，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435頁。，蕭如薰升轉(zhuǎn)到哪個邊鎮(zhèn)，山人群體就跟到哪里。由此，山人群體到達西北各鎮(zhèn)是確定無疑的。

總之，無論是在宣大山西，還是在薊遼二鎮(zhèn)，抑或陜西三邊各鎮(zhèn)，皆易發(fā)現(xiàn)山人活動之蹤跡。有些山人不是簡單游歷一鎮(zhèn)，而是游歷數(shù)鎮(zhèn)，甚至游覽九邊各鎮(zhèn)。萬歷年間經(jīng)學家郝敬在記述朱姓山人時，稱其：“走薊門，度遼海，入大同、寧夏、榆林，九邊要害涉歷頗遍”⑨（清）黃宗羲編：《明文海》卷427《朱山人傳》，《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58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年，第140頁。，從薊鎮(zhèn)跑到遼東，又從遼東向西折返進入大同，再向西進入寧夏、延綏等鎮(zhèn)，把九邊各鎮(zhèn)游歷一遍。而禮部尚書于慎行也感慨胡姓山人“九邊行盡到長安，抵掌論兵發(fā)指冠”⑩（明）于慎行：《谷城山館詩集》卷13《胡竺西山人游塞上入都坐談邊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1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24頁。，亦是將九邊各鎮(zhèn)游覽一通，又返回京師“談兵”“談邊”?？梢哉f，山人們間關(guān)萬里、游歷九邊的勁頭，是很足的。

二、山人群體在明代北邊地區(qū)發(fā)揮的作用

山人作為過剩的“文化人”，其自身具備一定的文化知識。由于科舉任官體制的限度，才游離于官僚體制之外。尤其是明代江南地區(qū)的眾多讀書人，在科舉競爭日趨激烈的情況下，不斷尋覓其他途徑來解決生計問題。北邊地區(qū)戎馬倥傯，軍伍林立，但文化資源卻相對匱乏，山人入幕成為常事。

北邊地區(qū)武將多不通文墨，對于山人的需求便較為殷切。萬歷年間，閣臣申時行在給經(jīng)略西北軍務(wù)鄭洛的書信中稱：“張總兵雅稱驍將，仆始見其書中議論，甚敬之。及昨疏至，人有謂其原不習文，乃幕客所為者”①（明）申時行：《綸扉簡牘》卷10《答鄭范溪經(jīng)略》，《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61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407頁。，申時行對于張總兵（指甘肅總兵張臣）之議論頗為稱道，但后來才知其奏疏乃是由幕客代寫。幕客的手筆，無形中為張總兵博得了首輔的青睞，可見武將對于慕客之依仗。即使頗具才名的戚繼光，也有人懷疑其作品并非親作，而是“多假手”②（明）朱國禎著：《涌幢小品》卷9《四少?！?，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99頁。于山人、幕客。事實上，戚繼光確曾讓山人幫其著書，玉融山人郭造卿抵達薊鎮(zhèn)，“都護（指戚繼光）為筑館漢莊，請草《燕史》”，只不過“未竟，都護去”③（明）葉向高：《蒼霞草》卷17《海岳郭先生墓志銘》，《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24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年，第450頁。倘若戚繼光沒有因張居正倒臺而失勢的話，《燕史》的署名恐怕不會落下他。戚繼光與一方姓山人關(guān)系頗佳，曾作詩敘述二人之交誼：“南北征塵里，艱危獨共君。壯心懸白日，俠氣薄青云。并榻時聽雨，銜杯夜論文。十年交好意，今古挹清芬”④（明）戚繼光撰，王熹校釋：《止止堂集》，《橫槊稿上·夜止朝陽寺分韻二首》，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48頁。，十年形影相隨、推心置腹的交情，推杯換盞中也在討論文章的撰著，文章究竟是誰所寫已難分清。

不但武將幕府需要山人，北邊督撫等文職官員也需要山人協(xié)助。督撫等衙門“位尊體簡”⑤（明）耿如杞：《世篤堂稿》卷3《吏治邊防疏》，《明別集叢刊》第1輯第78冊，合肥：黃山書社，2013年，第486頁。，地位雖然很高，但衙門辦事人員很少，職能之履行存在一定困難。嘉靖年間，宣大總督翁萬達曾透露過這種困境，“侯人介胄，但可以備使令，而不可以預畫謀，一二吏胥，僅可以供抄謄，而不可以校書計。不得已毣焉躬自為之”⑥（明）翁萬達著，朱仲玉、吳奎信校點整理：《翁萬達集》卷13《舉所知以裨不逮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14頁。，軍隨、書吏均不能為總督分憂，很多瑣碎細務(wù)需要總督親力親為。在這種情況下，落魄而熟讀經(jīng)史的山人就盯上了這樣的“就業(yè)”機會。王世貞有詩贈蘇山人，“幕府如論舊，轅門或可收”⑦（明）王世貞：《弇州續(xù)稿》卷12《送蘇山人謁張司馬》，《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82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55頁。，便是希望督撫將其收留。而山人入北邊督撫之幕確也能發(fā)揮一定效能。方志遠先生提及宣大總督翁萬達麾下的山人胡思巖，并稱其“或許是北邊帥府最早的一位著名山人”⑧方志遠：《“山人”與晚明政局》，《中國社會科學》2010年第1期，第207頁。。這位胡姓山人早在翁萬達任職西南時，即為其出謀劃策，翁萬達稱：“山人時時讀軍志說法，朗然相助。余有構(gòu)畫，間以詰山人，山人能甲乙其說”，胡山人儼然無軍師之名而有軍師之實。而在翁萬達北調(diào)之后，兵部也就“檄使山人詣余朔方軍”①（明）翁萬達著，朱仲玉、吳奎信校點整理：《翁萬達集》卷1《贈胡思巖山人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0-41頁。，使其跟隨翁萬達到了北邊。萬歷年間，閣臣葉向高對玉融山人郭造卿的謀略也十分欣賞，稱：“中丞（指遼東巡撫顧養(yǎng)謙）畫海漕，活遼人十余萬，本之則先生策也”②（明）葉向高：《蒼霞草》卷17《海岳郭先生墓志銘》，《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24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年，第450頁。，顧養(yǎng)謙采納郭山人的計策，解決了遼東的糧餉問題?？梢?，山人發(fā)揮著督撫智囊的作用。趙南星稱“山人、游客之能者無不入幕，若蛣蟹之相依”③（明）趙南星：《趙忠毅公詩文集》卷17《廢四六啟議》，《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68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520頁。，說明山人群體和北邊文武諸臣是相互需要的。

北邊地區(qū)武將結(jié)交山人，一方面是為了公文處理、日常行政之需要，而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延譽”之目的。明人曾異撰稱：“武弁起行間，力單援寡，亦復依附詞壇，不但博雅歌之譽，亦以廣其交游，連其奧援，身名俱泰，金多而取大位”④（明）曾異撰：《紡授堂文集》卷1《敘施造仲將軍詩》，《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63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503頁。。行伍將領(lǐng)（指明代出身于基層營伍的將領(lǐng)，以區(qū)別于世職、納級等出身的將領(lǐng)）本身較為缺乏社會資本，而自己又無法縱橫文壇，在明代中后期文官掌握廟堂政治、邊鎮(zhèn)軍機的情況下，便需要山人輩為其吹噓，使其與權(quán)貴牽線搭橋，以積累升遷的資本。大學士陳懿典指出在“隆慶和議”之后，“（武將）賢者亦移情于鉛槧、詩歌之間，與縉紳、游士相唱和，循資借譽，不數(shù)遷稱大帥矣”⑤（明）陳懿典：《陳學士先生初集》卷1《宣大武舉錄序》，《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78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640頁。。在太平的歲月，武將缺少建功立業(yè)、顯現(xiàn)自己的機會，遂從事于詩文創(chuàng)作，以便和縉紳、游士打成一片，提升自己的身價，進而順利地獲得升遷?？梢?，“文化資本”的確能為武將的升遷插上“翅膀”。這也就難怪乎“名將必好文”了，因為“好文故有所附麗而益彰”⑥（明）朱國禎：《涌幢小品》卷9《四少?！罚本褐腥A書局，1959年，第199頁。，文化起著有益的宣傳效果。沒有山人輩的鼓吹，武將是難以出名成為“名將”的。

對于北邊的文武將吏來說，凡任職者皆不可擅離信地，而山人卻身處官僚體制之外，來去自由，行動方便。于是，難以抽身的文武將吏會將自己不方便做的事情，交由行動自由的山人去做。萬明先生注意到僧人在汪道昆、戚繼光二人之間的信息傳遞作用⑦萬明先生稱：“江南詩壇領(lǐng)袖與邊塞將軍的情誼就這樣由僧人居間傳遞著”。參見其論文《從戚繼光的文化交游看萬明文化時域下的“武臣好文”現(xiàn)象》，《魯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但據(jù)筆者觀察，兩人之間的信息傳遞也有山人的身影。汪道昆有詩作《黃方二山人至自漁陽幕府》，透露出戚繼光派黃、方兩山人拜謁汪道昆之情形，而其另一詩作《送二山人還漁陽因簡元敬》，即是汪道昆在接待好兩位山人之后，又寫詩贈予戚繼光，內(nèi)中有“塞翁生事何須問，飛將于今尚未侯”⑧（明）汪道昆：《太函集》卷114《送二山人還漁陽因簡元敬》，《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18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603頁。之句，反映出汪道昆對于戚繼光的殷殷期待。宣大總督鄭洛跟不少大僚的交往也是通過山人進行的，其在給浙江巡撫張佳胤的書信中稱：“客歲吳山人行，曾附啟候，計達掌記”①（明）鄭洛：《鄭襄敏公赤牘》卷5《與張居來少司馬》，山東大學圖書館藏明萬歷刻本。，說明吳山人即扮演了鄭、張兩人交往信使的角色。鄭洛在給家居的南京工部尚書郝杰的書信中，亦稱：“去歲有山人自蔚陽至，弟問翁起居，備稱松筠豐采，龍馬精神”②（明）鄭洛：《鄭襄敏公赤牘》卷19《與郝少泉南大司空》，山東大學圖書館藏明萬歷刻本。，是山人將郝杰康健的信息傳遞給了鄭洛。這種信息的口頭傳遞，有時比書信文字的表達更為傳神。鄭洛在給兵部侍郎谷中虛的信中稱：“秋仲王山人來，辱長箋惓惓，山人行，曾肅狀陳心，即二十年離闊之思非筆楮所宣寫，大都繾綣向往之私與山人旦夕言之也”③（明）鄭洛：《鄭襄敏公赤牘》卷6《與谷岱宗少司馬》，山東大學圖書館藏明萬歷刻本。，鄭洛將“非筆楮所宣寫”的情感都訴說給王山人，由王山人再轉(zhuǎn)達給谷中虛。山人于此之作用，類似于人體“留聲機”，口耳相傳地傳遞著許多鮮為人知的秘密。

三、山人群體對于明代北部邊防的消極影響

山人群體對于北部邊防的影響并非都是積極的，其在北邊地區(qū)也產(chǎn)生許多消極影響，至明朝后期，其消極作用愈益顯著。山人作為科舉任官體制無法承載的過剩人員，其最初之渴望恐怕還是謀求職位。但幕府職位是有限的，無法完全容納數(shù)量眾多的山人。明人何良俊提及的吳山人，“魁梧廣顙，善音吐，少年仗劍走塞上，以策干當事者，不用，遂徒步南歸”④（明）何良俊：《何翰林集》卷9《吳山人后集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42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97頁。，便是一個到塞上求職失敗的例子。有的山人雖暫時獲取幕職，但亦因職位之不固定而再度“失業(yè)”。明人周復元在《送鐘山人自云中還光州》中稱：“幕府殷勤成往事，鐘期聲遠覓知音”⑤（明）周復元：《欒城稿》卷5《送鐘山人自云中還光州》，《四庫未收書輯刊》第5輯第22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127頁。，反映出鐘山人便和大同的幕主分道揚鑣了。幕府職位的有限，決定了山人群體無法從事舞文弄墨的“本業(yè)”，只好著意于舞刀弄槍的“異業(yè)”。因為對于北邊地區(qū)而言，軍職崗位還是不少的，萬歷年間寧夏巡撫黃嘉善在奏疏中屢次提及“各邊缺多人少”⑥（明）黃嘉善：《撫夏奏議》卷1《年終議薦將材疏》，國家圖書館藏明刻本。，便給了山人“投筆從戎”的機會。

嘉靖年間，錦衣衛(wèi)經(jīng)歷沈煉在詩作《送岑山人出塞》中稱：“黃云馬首橫，仗劍赴邊城。雖歌出塞曲，詎謂從軍行……從來班定遠，曾是一書生”⑦（明）沈煉：《青霞集》卷6《送岑山人出塞》，《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78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84頁。，期待岑山人能像班超那樣從軍封侯。萬歷間，吏部尚書趙南星在詩作《項山人之遼東訪張鐘岳將軍因寄》中稱：“山中芳訊時時至，朋輩惟君意未闌。自擬步兵長縱酒，豈應(yīng)飛將晚登壇”⑧（明）趙南星：《趙忠毅公詩文集》卷5《項山人之遼東訪張鐘岳將軍因寄》，《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68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134頁。，透露出其朋輩“意未闌”的項山人恐怕要投奔張將軍，進而謀求一官半職了。臨淮侯李言恭在《送寇元之山人出塞》中也稱：“怪殺傍人稱揖客，即看投筆自封侯”⑨（明）李言恭：《青蓮閣集》卷8《寇元之山人出塞》，《四庫未收書輯刊》第5輯第23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499頁。，意思是莫要小看寇元之山人，以他的本領(lǐng)和才華，從軍封侯如探囊取物?？梢?，在大多數(shù)士子無法中舉“釋褐”的情況下，前往門檻偏低的北邊軍營混個一官半職也是解決生計的辦法。但問題是，山人如果都能封“侯”了，那原本的武職怎么辦呢？當山人們懷揣著顯貴、達官的名刺前往北邊謀職的時候，不會擠占武人的生存空間嗎？

郭宗皋曾于嘉靖年間擔任宣大總督，其子“學書不成，無所資賴……乃走宣大軍門，求見吳公（指時任宣大總督吳兌，筆者注）自效，吳與郭本不相知，第以其故幕府子，憐而收之，為處百金，使入貲為千戶，充軍門贊畫”①（明）于慎行撰，呂景琳點校：《榖山筆麈》卷5《臣品》，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57頁。。在宣大總督吳兌的幫助之下，郭公子“瞬間”完成了由落魄書生到軍門標將的轉(zhuǎn)變。玉融山人郭造卿之兄郭遇卿，“早歲籍諸生……七試棘闈，佹收者再，而竟失之”，考了七次未能中舉，在科場足夠失意了，“乃杖劍從戚公于薊門，拮據(jù)蓮幕中，所贊畫甚多，久之，乃被命提調(diào)擦崖子地”②（明）葉向高：《蒼霞余草》卷9《閩都閫肖云郭公墓志銘》，《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25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511-512頁。，在戚繼光的提攜之下，郭遇卿也做起了武將。萬歷東征之時，薊遼總督邢玠提議：“山人、墨客、星相、罷閑諸人，求書引用……乞嚴行禁緝”③《明神宗實錄》卷310，萬歷二十五年五月甲寅，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5802頁。，預示著山人輩多有借東征之事謀求職位者。而不贊成大舉東征的閣臣王家屏，更是明確指出：“曾未聞其出一奇、當一隊、收一戰(zhàn)之功，而山人、游客盡拜官矣”④（明）王家屏：《王文端公詩集二卷奏疏四卷尺牘八卷》，《尺牘》卷5《答顧沖庵撫臺（又）》，《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49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665頁。，山人、游客沒有發(fā)揮任何作用，便渾水摸魚般利用東征騙取了官職。天啟、崇禎年間，永平兵備副使談及寧遠地區(qū)的情形，呼吁“中朝貴人更勿作山人薦剡以混登壇”⑤（明）陳仁錫：《無夢園初集》，《漫集二》，《茶馬之例倒持》，《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59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430頁。，說明山人輩靠著朝中權(quán)貴的薦引登壇為將者已是常見現(xiàn)象。遼東巡按御史熊廷弼所言更為確切：“遼左數(shù)十年來將官世職，為四方游徒騙去者不啻百數(shù)”⑥（明）熊廷弼撰，李紅權(quán)點校：《熊廷弼集》卷6《營驛窮軍受害疏》，北京：學苑出版社，2010年，第269頁。，遼東一鎮(zhèn)有不下百名將官是“游徒”充任的。推之于整個北邊地區(qū)，濫竽充數(shù)將官的人數(shù)會更為驚人。崇禎年間，宣大總督楊嗣昌上疏指出：“山人游客，刀筆倡優(yōu)，往時挾薦犢，走邊方，求聽用管事”⑦（明）楊嗣昌：《楊文弱先生集》卷8《西閱大同情形第八事疏》，《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69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130頁。，顯示出山人群體進入北邊軍營已然成為固定的求職模式。

山人群體進入北邊軍營，并不能真正領(lǐng)兵作戰(zhàn)，在戰(zhàn)場上獨當一面。翻覽《明史》諸將之傳記，我們很難發(fā)現(xiàn)哪位著名將領(lǐng)是山人出身。這正說明山人群體的“投筆從戎”，不過是科舉無望的糊口伎倆。由這樣的人列陣軍營，一旦戰(zhàn)事驟啟，吃敗仗就成為正常之事。萬歷年間，閱視固原的兵科給事中張棟，彈劾游擊將軍李芳，“本一老學究，全不知兵，特與督臣有舊好，遂得夤緣居標下”，在對陣蒙古騎兵之際，“芳已惶遽無措，及虜稍移兵向左，而芳遂驚眩墜馬，軍士一時披靡，無不倒戈奔北者”⑧（明）張棟：《張可菴先生疏稿》卷4《參論將官功罪疏》，國家圖書館藏明刻本。，導致明軍失利嚴重。這種將領(lǐng)不但是失利的罪魁禍首，而且也是軍功混淆的“元兇”，因為他們仰仗著權(quán)貴的支持，容易攘奪將士之軍功。楊嗣昌稱營伍中的中千把總等低級將領(lǐng)往往“空勞空苦”，因為“一旦敘捷報功，將領(lǐng)私其子弟親戚幕客私人，動遭頂替，屈辱沉埋”①（明）楊嗣昌：《楊文弱先生集》卷5《請定鼓勵行伍卑官之法疏》，《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69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90頁。，將士們流血流汗獲得的軍功，卻被將領(lǐng)的親戚、鼓簧的山人幕客奪走了。

山人群體前往北邊各鎮(zhèn)，非獨求職于幕下、列銜于軍營，亦因北邊乃錢糧之淵藪，文武將吏支出之不經(jīng)，恰可滿足“文化游人”體面而“寄生”的生活，由此發(fā)財致富者也不乏其人。明人錢府曾描繪山人群體的生活，“山人、墨客……出必駕髙車，交必盡顯者，行必假薦書，東西贄謁，彼此吹噓，筵非窮水陸”②（清）黃宗羲編：《明文海》卷8《秋暑賦》，《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53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70頁。，可謂極盡奢華，排場鋪張。但這種生活開支絕非這群科舉“剩”人所能負擔，他們必須尋找“宿主”才行。而在“隆慶和議”之后，九邊地區(qū)形勢和緩，文武將吏逐漸將緊繃的神經(jīng)放松下來，詩酒從容，而中朝權(quán)貴又將山人輩介紹至邊鎮(zhèn)，于是大量軍費、軍餉被這群閑雜人等浪費掉了。

萬歷年間沈德符稱：“自隆慶來，款市事成，西北弛備，輦下皆以諸邊為外府。山人之外，一切醫(yī)卜星相，奉薦函出者，各滿所望而歸。幼年曾見故相家僮業(yè)按摩者，游宣府亦得二百金”③（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17《武臣好文》，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435頁。，山人之流到了邊鎮(zhèn)都能滿載而歸，連閣臣家中從事按摩的仆從，到了宣府鎮(zhèn)都能獲贈二百兩銀子回去，有什么人不愿前往邊鎮(zhèn)呢？萬歷年間閣臣王家屏對于京師山人云游九邊各鎮(zhèn)的現(xiàn)象頗為憂心，其稱：“游客、山人、星卜、僧道之流布滿都市……當涂不能禁，反為之介紹于各邊總鎮(zhèn)，肩踵相接，驛遞騷然，所至裝橐□累滿欲后返，有職官積俸數(shù)年未能比其獲者”④（明）王家屏：《王文端公詩集二卷奏疏四卷尺牘八卷》，《尺牘》卷5《答趙寧宇撫臺》，《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49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667頁。。中朝權(quán)貴在京師不能禁逐山人，便以邊為壑，將討嫌的山人之流打發(fā)到邊鎮(zhèn)，自己在京師落得清靜，只是邊鎮(zhèn)哪敢嫌棄當權(quán)者介紹來的貴客呢？山人云游一趟邊鎮(zhèn)，所獲饋贈趕得上職官數(shù)年俸祿，又有誰不愿意前往邊鎮(zhèn)呢？

山人群體前往邊鎮(zhèn)并非僅僅接收些饋贈，有的還做起了生意。當然作為邊鎮(zhèn)的貴客，其所做之生意并非平常的商品交易，而是挾勢之巧取。邊鎮(zhèn)開中鹽引，利潤頗為可觀，而山人輩就打起了鹽引的主意。萬歷年間，兵部尚書石星提議：“在內(nèi)諸臣并不得以私書抵督撫將官囑托，其山人、星相、醫(yī)卜諸人持刺詣督撫將官，有所求為及買窩、占窩干礙鹽法者，即系詐偽……請令薊遼、宣大山西各省督撫，每季以有無山人星相諸色干求買窩、占窩名數(shù)，一咨本部”⑤（明）吳亮輯：《萬歷疏鈔》卷37《樞管急務(wù)疏》，《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59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570頁。，說明山人群體覬覦鹽利，利用權(quán)貴打通督撫進而買窩、占窩者大有人在。而給事中張輔之彈劾宣府巡撫王象乾根本不把鹽引當作一回事，“某山人暫告他往，賞鹽引一千，某山人暫告還鄉(xiāng)，賞鹽引一千……商人利其無告中之費，私買支鹽，而塞下曾無斗粟之實，山人利其得銀之便，私賣入槖，而軍中或無一飽之時”⑥（明）張輔之：《太仆奏議》卷4《播酋新報危疑東西虜勢充斥疏》，《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22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527頁。。其余鎮(zhèn)撫大僚對于山人只是送錢送物，而王象乾干脆送給鹽引，山人一轉(zhuǎn)手賣給商人，山人、商人獲利無算，而邊鎮(zhèn)卻無顆粒之入，國家財產(chǎn)損失嚴重。

“隆慶和議”的確為北邊地區(qū)節(jié)省了不少軍費，但是在萬歷中期以后，青海之役、哱拜之亂、萬歷東征等重大事件接連發(fā)生，明軍屢屢大規(guī)模勞師遠征，北邊軍費開支便日益捉襟見肘。在北邊軍費逐漸緊張的情況下，山人們前往北邊各鎮(zhèn)的腳步卻并未停止，他們的奢侈性消費、饋贈性所得逐漸轉(zhuǎn)嫁到基層營伍的頭上，害苦了本就收入微薄的底層士兵。萬歷十九年（1591），兵科給事中張貞觀在閱視山西時，指出岢嵐道李時芳“為山人許文明派弓箭茶果于各伍，剝戰(zhàn)士之膏填游食之橐”①（明）張貞觀：《掖垣諫草》卷1《乞賜究處欺蔽邊臣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64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432頁。，將招待、奉承山人的費用攤派到士兵頭上。同年，閱視給事中侯先春指出遼東鎮(zhèn)在發(fā)放軍士月餉時任意克扣，用來“作興游客、星相、山人、戲劇、技藝等類者”，使得軍士“月落一二錢，甚者幾分”②（明）陳子龍等選輯，虞萬里等整理：《明經(jīng)世文編》卷428《安邊二十四議疏》，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9年，第4867頁。，如此糊口尚且艱難的士兵怎么會積極作戰(zhàn)呢？明廷也深知山人對于基層營伍的危害，戶部官員趙世卿稱：“山人游客，星相雜流，奉有明旨屢行禁革，倘指此克軍……則國家之三尺在矣”③（明）陳子龍等選輯，虞萬里等整理：《明經(jīng)世文編》卷411《覆兵科申飭邊防事宜疏》，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9年，第4650頁。，希望嚴懲克扣士兵糧餉供養(yǎng)山人的將官，也道出了明廷的屢有禁令。意欲作為的北邊督撫也制定條例約束將官，山西巡撫呂坤即規(guī)定“收留山人相公、琴棋星相，指稱科斂”④（明）呂坤撰，王國軒、王秀梅整理：《呂坤全集》中冊，《實政錄》卷1《武職一》，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938頁。的將官應(yīng)該予以參罰問革。但收效甚微，天啟年間兵部尚書王在晉仍在上疏要求：“督撫鎮(zhèn)道務(wù)從撙節(jié)，蠲公費，省應(yīng)酬，屏交際……杜山人、術(shù)士之往來”⑤《明熹宗實錄》卷16，天啟元年十一月戊午，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810頁。，可見山人輩與邊鎮(zhèn)的往來并沒有中斷。

山人們接觸權(quán)要而又游走各處，因此是各種“小道消息”的傳播者，也是各種是非的制造者，對于本分的地方督撫而言，最好對其敬而遠之。萬歷年間，山東巡撫黃克瓚便委婉謝絕了顧姓山人的來訪，其稱：“再辱佳詠，愧未能酬，不佞持節(jié)內(nèi)地，與塞上不同，未免為俗套所拘，必欲相過，當分十日廩相餉耳”⑥（明）黃克瓚著，李夢生點校：《數(shù)馬集》卷34《答顧山人》，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9年，第438頁。，寧愿奉送薄酬也要擺脫山人的糾纏。但黃克瓚不經(jīng)意間透露出塞上文武諸臣其實不易打發(fā)討嫌的山人，甚至北邊督撫大僚對山人輩多有忌憚。萬歷年間，宣大巡按御史吳允中敘及山人之危害，稱：“此中將吏拋卻本分職業(yè)，工于養(yǎng)客喜事，濫結(jié)有等流棍，迎機逞奸，托名清客山人、星術(shù)俳優(yōu)，闖關(guān)出口，假刺贗牘。或敷演利害，或簧鼓是非，或讒言殄行，或疑似亂真。不才官員自揣百孔千瘡，畏其舌鋒腹劍”⑦（明）吳允中：《宣云約法》，《禁逐流棍》，美國國會圖書館藏明刻本。。北邊將官喜歡結(jié)識山人，因為山人幫其散布流言、制造輿論，而文官一旦有把柄落入將官手中，便會為將官大開方便之門。

萬歷年間，禮部尚書于慎行作《招山人歌》，內(nèi)中所言“山人有山歸亦得，慎莫出走越與胡”⑧（明）于慎行：《谷城山館詩集》卷5《招山人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1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52頁。，道出對于山人在邊疆地區(qū)游走進而影響民族關(guān)系的擔憂。萬歷四十一年（1613），蒙古右翼諸部由于內(nèi)部紛爭，順義王襲封出現(xiàn)僵局，宣大總督涂宗浚希望早日完局，但卻擔心“所屬罷閑武弁與京中山人私相結(jié)約，傳播流言，則浮議橫生，而虜之要挾必甚”①《明神宗實錄》卷504，萬歷四十一年正月癸酉，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9584頁。，對于將官與山人的結(jié)合、造成“款貢”局面變動是頗為忌憚的。為此，涂宗浚還專門給內(nèi)閣首輔葉向高寫信求教，首輔的回信也僅是令其不可妄動，靜待“虜”來，并且稱如此行事，“彼廢弁何所售其謀，游客何所鼓其舌哉？”②（明）葉向高撰：《蒼霞續(xù)草》卷20《答涂制臺》，《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25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329頁。其靜以制動的策略，針對的還是躁動不安的將官和山人、游客。天啟年間，御史張納請毀天下書院，原因即在于書院中多有星相、山人，他們“掣肘邊鎮(zhèn)，把持有司”③《明熹宗實錄》卷62，天啟五年八月壬午，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2910頁。，影響到督撫將吏之施政。

結(jié) 語

山人作為游離于官僚體制之外的“文化人”，廣泛游走于明代北邊地區(qū)。山人群體來到文化資源相對貧乏的北邊地區(qū)，幫助文化素質(zhì)不高的武將處理公文、代寫辭章，以滿足其日常行政之需要，而且為武將“延譽”、鼓吹，擴大社會影響，結(jié)交權(quán)貴以助其升遷。山人亦入北邊督撫文官之幕府，以助其處理瑣碎細務(wù)、為其出謀劃策。相較于“體制內(nèi)”官員，山人的另一突出優(yōu)勢在于行動自由，可充當北邊文武官吏信使，傳遞著難以用文字表達的秘密信息。但山人廣泛涉足明代北邊地區(qū)也產(chǎn)生了諸多消極影響。山人們的“投筆從戎”，不但擠占了原本屬于武人們的職位空間，且容易攘奪將士們流血奪取的軍功，使低層將士向上的通道變得更為狹窄。山人們在邊鎮(zhèn)的錦衣玉食，離開邊鎮(zhèn)時的捆載而歸，無一不是出自于軍費之濫支，當公費被花完、送盡之日，也就是士兵糧餉被克扣之時。山人們還依仗權(quán)勢，買窩賣窩，使得鹽法大壞，造成國家財產(chǎn)損失。更嚴重的是，山人與北邊不才武將相結(jié)合，制造輿論，散布流言，對于督撫之施政、邊疆民族關(guān)系產(chǎn)生重要影響。

需要注意的是，山人群體作為科舉的“棄兒”，卻在朝中顯官、文化名流等科舉“幸運兒”的引介之下，云游九邊，入幕文官武將之麾下，甚或列職軍營，完成由“文化游人”到邊鎮(zhèn)將領(lǐng)的轉(zhuǎn)變，透露出過剩的“文化資本”對北邊地區(qū)這樣的“文化荒漠”的侵蝕。無須諱言，北邊地區(qū)無論武將之日常行政，還是督撫之瑣碎細務(wù)，皆需要有知識、有文化的山人為其分擔。但北邊各鎮(zhèn)對于“文化游人”的需求也是有限度的，不可能無限制地承載本應(yīng)科舉體制所應(yīng)該承載的人口。當北邊文武諸臣之幕府無法提供更多的任職機會時，山人們前往北邊各鎮(zhèn)的步伐卻并未放緩，于是山人們便拋卻舞文弄墨的本業(yè)，從事起舞刀弄槍的“異業(yè)”，搶占了原本屬于武人的生存空間。而當山人們無法列職軍營時，“怕事”的邊鎮(zhèn)文武只好錦衣玉食地招待、大包小車地任其捆載，將負擔轉(zhuǎn)嫁到士兵頭上。在這個接續(xù)性的過程中，我們看到負擔的遞次轉(zhuǎn)移，科舉體制負擔不了的，轉(zhuǎn)移到了北邊幕府，北邊幕府承擔不了的，轉(zhuǎn)移到了軍營，而當軍營又承擔不了時，仍向下轉(zhuǎn)移到基層營伍。最終承載這個“文化游人”群體的，是那些向隅而泣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