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欣雨
《孔雀東南飛》和《羅密歐與朱麗葉》在東西方文學(xué)中經(jīng)常被拿來比較。李佩英、彭婭(2005)在《〈孔雀東南飛〉與〈羅密歐與朱麗葉〉悲劇成因之比較》中從主人公性格和所處社會背景兩方面,分析造成兩者悲劇命運的不同矛盾和悲劇主人公的不同性格。盧娉婷(2011)在《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愛情觀——比較〈羅密歐與朱麗葉〉和〈孔雀東南飛〉》中從愛情觀的角度,探討由于中西方思維方式、文化源流、價值取向和審美追求的不同,兩部作品所表現(xiàn)的不同的愛情觀。丁冬(2012)在《中西方古典悲劇人物差異探究——以〈孔雀東南飛〉和〈羅密歐與朱麗葉〉比較研究為例》中將兩部作品中的悲劇人物進行比較研究,從中西方歷史文化背景、宗教意識、審美觀念、民族心理等方面的差異來尋求其悲劇的差異。楊國英(2012)在《中西方悲劇精神之比較探究——以〈孔雀東南飛〉和〈羅密歐與朱麗葉〉為例》中通過對主人公所處的文化背景和堅守的人格理想及主人公對待外界強制勢力的反抗程度和性質(zhì)兩方面剖析二者深刻的、殊途同歸的悲劇色彩。
《孔雀東南飛》是漢代樂府民歌中的長篇敘事詩,是樂府詩發(fā)展史上的巔峰之作,后人盛贊它與北朝的《木蘭詩》為“樂府雙璧”。《羅密歐與朱麗葉》是文藝復(fù)興時期英國著名劇作家莎士比亞的一部浪漫悲劇。這兩部不同民族、不同時代、不同體裁的作品,卻表現(xiàn)了一個相同的主題——愛情。
《孔雀東南飛》和《羅密歐與朱麗葉》講述的都是愛情悲劇故事。兩部作品的情節(jié)大致相似,都是兩位堅守愛情的戀人受到外部世界的阻礙,最后死后終于重新結(jié)合的故事。這兩部作品中的人物都是為愛執(zhí)著的癡情者,他們在冷酷的現(xiàn)實壓迫下追求幸福無果之后,雙雙殉情自殺。這兩部作品的結(jié)局都給出了一個看似“團圓”的結(jié)局:焦仲卿和劉蘭芝合葬,羅密歐和朱麗葉被純金鑄像,生前在一起的愿望到了死后終于實現(xiàn)。因此,從主題看二者是同類關(guān)系。
關(guān)于文學(xué)性,這兩部作品作為東西方愛情悲劇的代表作,經(jīng)過歷史的滌蕩依舊閃爍著光芒。而且這兩部作品分別是中國古代漢樂府長篇敘事詩和英國莎士比亞的戲劇,屬于不同國家的不同作品,具有跨域性。
從哲學(xué)認知基礎(chǔ)來看,西方哲學(xué)強調(diào)一種主客對立和主客分離。因此西方哲學(xué)強調(diào)依賴自己的理性認識。西方悲劇的來源是人們試圖借助自己的智慧和理性去接近和追求真理、真實,但是由于受人認識的有限性和對象事物的無限性等原因的影響,所追求的那個真實往往不可得,于是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一種無可奈何的宿命感。西方悲劇存在一種“命運悲劇”的傳統(tǒng),這種“命運悲劇”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人認識自然屬性和認識自我命運的主動性,以及這種主動的認識和追求所帶來的疑惑與焦慮,使悲劇存在一種無可奈何的宿命感與神秘感。在《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第一幕中,在參加晚宴之前,羅密歐說:“我仿佛覺得有一種不可知的命運,將要從我們今天晚上的狂歡開始它的恐怖統(tǒng)治,我這可憎恨的生命,將要遭遇參與的夭折而結(jié)束。”羅密歐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他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預(yù)感到悲劇的人,他相信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羅密歐與朱麗葉之間存在著家族立場這種無可抗拒的矛盾,但是他們卻相遇相愛,給人一種宿命感。同時,命運悲劇的種子也深埋其中。而他們?yōu)榱诉@份愛情與家人抗爭、與世俗抗爭的時候,也正是他們與命運抗爭的表現(xiàn)。
中國古代哲學(xué)不強調(diào)主客分離,而是強調(diào)主客交融——“天人合一”。在中國哲學(xué)中,“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真理是不能被言說的。中國哲學(xué)認為萬事萬物最終能夠和諧貫通遠比理性的認識更加重要。因此中國傳統(tǒng)的悲劇缺少像西方悲劇那種對理性的深刻認識,而是更追求精神的和諧與靈魂的安詳,以達到“致中和”。古代追求和諧、安寧的理想社會的建設(shè),當這種理想與殘酷現(xiàn)實之間存在難以填充的鴻溝時,悲劇也由此產(chǎn)生。中國古代悲劇的形成原因主要是現(xiàn)實的社會秩序被一些無道德理想的小人所破壞,背離了圣人所倡導(dǎo)的理想社會秩序。在《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和焦仲卿原本是一對恩愛夫婦,卻由于焦母的從中作梗而開始走向分裂。劉蘭芝善良賢惠,丈夫外出公務(wù),她在家中仔細伺候公婆、善待小姑,夫妻二人雖見面少但也相敬如賓。而這一和諧的秩序被焦母或是說以焦母為代表的封建家長制度所破壞,悲劇由此產(chǎn)生。
《孔雀東南飛》和《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沖突均體現(xiàn)出了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交織的色彩。首先,從浪漫主義的角度來看,《孔雀東南飛》展現(xiàn)了主人公焦仲卿和劉蘭芝之間深沉而真摯的愛情。詩中的使用的藝術(shù)表達,如使用孔雀的失偶、鴛鴦的雙飛等象征營造出纏綿悱惻的悲情氛圍。如“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這樣浪漫抒情的語言使作品在情感上更加深沉感人。從現(xiàn)實主義的角度來看,《孔雀東南飛》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社會的現(xiàn)實矛盾和沖突,焦仲卿和劉蘭芝的愛情悲劇很大程度上是由封建禮教和家族矛盾的壓迫和束縛所導(dǎo)致的。作品中對封建社會冷酷無情和家族矛盾的揭示都體現(xiàn)了作者對社會現(xiàn)實的深刻反思和批判;而于《羅密歐和朱麗葉》而言,其浪漫色彩首先就體現(xiàn)在作品展現(xiàn)了青春、愛情與激情的力量。羅密歐與朱麗葉兩位年輕主人公的愛情純潔而深沉,他們敢于反抗家族的仇恨,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他們的愛情成為對抗家族仇恨和社會壓力的象征,他們的激情與勇氣成了追求真愛和自由的旗幟。這樣高昂又熾熱的情感卻被現(xiàn)實的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從現(xiàn)實主義視角來看,《羅密歐與朱麗葉》揭示了社會的矛盾與人性的復(fù)雜。在家族仇恨和社會壓力的重重阻礙下,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顯得如此脆弱和不堪一擊。他們的悲劇命運不僅是個人情感的失敗,更是世界黑暗面的真實寫照。他們的死亡不僅是生命的終結(jié),更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控訴和對人性的反思。兩部作品中主人公對理想愛情和社會現(xiàn)實之間矛盾而進行的反抗和妥協(xié)在讓兩個愛情故事更加引人入勝的同時也增添了更強的悲情色彩。
西方悲劇揭示的是人與無法制伏的異己力量之間的抗爭與沖突。西方悲劇的整個過程是一個沖突逐步升級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悲劇的主人公處于一種主動的狀態(tài),他們往往用行動來進行抗爭,呈現(xiàn)出一種迫害與反迫害的關(guān)系。悲劇主人公以自己的行動積極推進情節(jié)的發(fā)展,體現(xiàn)了一種抗爭的姿態(tài)??傮w來說,西方悲劇沖突呈現(xiàn)出一種崇高的美。《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沖突是不斷升級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之間一開始存在的一個固有矛盾是蒙太古和凱普萊特兩個家族之間的對立。由于羅密歐殺死了朱麗葉的表哥,兩人之間的矛盾沖突也隨之進一步升級,但是朱麗葉在愛情和親情之中選擇站在愛人這一邊。羅密歐被放逐,朱麗葉被家人逼迫嫁給自己不愛的人,但是朱麗葉依舊沒有放棄,而是采用假死的方式。后來陰差陽錯羅密歐以為愛人已經(jīng)死亡,于是在她墓前飲藥而死,朱麗葉醒來發(fā)現(xiàn)愛人死亡也用匕首自盡。兩位主人公在面對命運的捉弄時總是激進地用行動與現(xiàn)實抗爭,悲劇在他們一步步的抗爭中推向高潮,最后以殉情落幕。他們二人從來沒有放棄過抗爭,一直在想辦法向?qū)Ψ?、向愛情沖刺。并且西方悲劇中外在的斗爭往往都是以內(nèi)在的斗爭為基礎(chǔ),注重對主人公內(nèi)心沖突的描寫?!读_密歐與朱麗葉》中展示了主人公在矛盾時糾結(jié)的內(nèi)心獨白。羅密歐對朱麗葉一見鐘情,但是因為雙方家族的世仇關(guān)系所以他的內(nèi)心十分糾結(jié),第一幕中有大量獨白式的臺詞,如“她是凱普萊特家里的人嗎?哎喲!我的生死現(xiàn)在操在我的仇人手里了!”
中國古典悲劇描寫的是主人公的悲慘遭遇,而不是強烈的沖突。悲劇中的主人公往往缺少像西方悲劇主人公那樣的反抗精神,往往處于一種被動承受的狀態(tài),并呈現(xiàn)出一種迫害與被迫害的關(guān)系。因此中國古典悲劇沖突的劇烈程度遠不如西方,總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中和之美”。并且悲劇中較少呈現(xiàn)主人公內(nèi)心的沖突,主人公身上缺少理性的光芒,缺少內(nèi)心的矛盾與抗爭?!犊兹笘|南飛》的主要人物焦仲卿和劉蘭芝原本是恩愛的夫婦,但是在封建家長和封建禮制等的壓迫下最終雙雙赴死。在這一悲劇發(fā)生的過程中,沒有較為激烈對抗的矛盾沖突:主人公在面對現(xiàn)實的轉(zhuǎn)折時互相告別,然后默默承受失去愛情的痛苦;劉蘭芝在面對哥哥的逼迫改嫁時,便說“理實如兄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悲劇中缺少對劉蘭芝內(nèi)心斗爭的呈現(xiàn),劉蘭芝在封建家長的壓迫下顯得順從而卑微。
在西方悲劇中,主人公的性格特點體現(xiàn)了西方人的性格特點。西方社會以個體為本位,西方人重揚己的獨立人格,奉行個人本位,以自我為中心,注重個人的人格尊嚴。[1]因此具有獨立人格的西方悲劇顯得獨立而崇高。在西方古典悲劇中,悲劇主人公一般都具有鮮明的個性。他們在面對壓迫與苦難時,具有自己獨立的判斷,擅長用自己的理性順從內(nèi)心的思考,然后做出毫不妥協(xié)的選擇。悲劇主人公性格中往往還有激進的特點,有時候甚至?xí)€人的判斷和選擇凌駕于整個社會體系的價值之上?!读_密歐與朱麗葉》中的兩位主人公都具有典型的性格。由于神父派去送信的人出了差錯,所以陰差陽錯之下羅密歐沒有得知朱麗葉假死的計劃。所以當他看到朱麗葉已經(jīng)死去時,沖動之下竟將墓門掘開,最后在向朱麗葉進行最后的深情表白之后,拿出事先買的毒藥“為了我的愛人,我干了這一杯”,直接飲藥而死。羅密歐此時面對失去戀人的打擊進行的獨立判斷帶有濃厚的情感色彩,并且近乎武斷,因此產(chǎn)生了不理智的舉動,走向了意志的反面。如果羅密歐在反抗中少一些激進與沖動,或許能夠等到愛人醒來,或許結(jié)局就不是雙雙殉情。但正是這種充滿強烈的反抗與斗爭精神的悲劇性格,才成就了這樣的悲劇。
中國古典悲劇中主人公的性格特點同樣是中華民族性格的體現(xiàn)。中國是以群體為本位的社會,中國人重克己的認同人格,強調(diào)家庭本位,突出家庭乃至國家的利益。這種個人服從社會、個人認同社會的“克己”思維模式,是由宗法制的國家形式、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統(tǒng)一僵化的正統(tǒng)思想造成的。因此具有認同人格的中國古代悲劇人物則顯得悲苦凄慘。在中國古典悲劇中,悲劇主人公往往被強大的社會力量所支配,悲劇主人公往往不被允許做出個人獨立的判斷。他們個體的人格往往依附于群體意識,個人的價值規(guī)范與行為準則被群體意識所同化?!犊兹笘|南飛》中焦母不滿意劉蘭芝這個兒媳婦,故意刁難并將她遣回娘家。焦仲卿作為婆媳二人的中間人,并沒有充滿反抗精神地站在愛情這邊與母親進行激烈的抗爭。雖然“府吏長跪告”,但是最終在愛情與家庭倫理的矛盾沖突中,他做出的選擇是,犧牲愛情來化解這個矛盾。這與羅密歐與朱麗葉二人相比,顯然缺少了反抗斗爭精神。同樣,劉蘭芝在面對父兄的逼迫改嫁時,最終也采取妥協(xié)的態(tài)度,逆來順受?!犊兹笘|南飛》中,兩位主人公的性格體現(xiàn)了中國古典悲劇主人公典型的悲劇性格。他們在面對矛盾沖突時,在壓迫之下只能放棄尋求和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特殊性和獨立性,按照群體的意志進行判斷和選擇。因此劉蘭芝和焦仲卿只能犧牲個人愛情的追求,默默地忍受不幸,把對愛情和幸福的向往寄托在黃泉之下。
《孔雀東南飛》與《羅密歐與朱麗葉》這兩部愛情悲劇,猶如兩顆璀璨的明珠,在中西方文學(xué)的浩瀚海洋中熠熠生輝。它們雖然誕生于不同的文化土壤,卻同樣綻放出悲壯而美麗的愛情之花。這兩部經(jīng)典的中西古典愛情悲劇差異的根源在于中西方的文化差異。在分析比較二者愛情悲劇的差異時,應(yīng)該關(guān)注二者所在民族的哲學(xué)、美學(xué)、民族性格等方面的差異,從中西方的文化根源中找尋二者差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