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四庫全書》禮類總目提要與文淵閣本書前提要相互補充,共同構成了清代禮學研究的知識體系與價值體系。兩種提要蘊含政統(tǒng)與道統(tǒng)的雙向互動,揭示了四庫館臣兼采漢宋的學術傾向、援引鄭《注》的學術立場、尊奉古本的基本共識、學禮致用的自覺追求,體現(xiàn)了四庫館臣共同的價值取向與經(jīng)世的實用精神。
[關鍵詞]《四庫全書總目》 書前提要 禮類文獻 價值取向
[分類號]G255.1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以下簡稱“總目提要”)禮類下分六目,共收錄禮類著述85部。由于總目提要與文淵閣本《四庫全書》書前提要(以下簡稱“書前提要”)編寫時間的不同步、謄錄者抄寫的失誤、編者學術觀點的歧異[1],二者在內容上存在差異并相互補充,共同反映了清代學術思潮。比勘總目提要與書前提要,二者基本相同的有62部,差異較大的有23部,這些差異包括書名、卷數(shù)、作者情況、版本、體例、評價等。例如總目提要載“《禮記正義》,六十三卷”[2],而書前提要則稱“《禮記注疏》,三十六卷”[3]書名以及卷數(shù)不同。經(jīng)核查原書,可知《禮記正義》與《禮記注疏》同書異名,且是書實為六十三卷,總目提要所錄卷數(shù)正確,書前提要著錄有誤可能是謄錄者的失誤所致。分析禮類總目提要與文淵閣本書前提要之異同,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可厘清歷代禮學的流變及論爭,并窺見四庫館臣的價值取向與學術精神。
1 兼采漢宋成為學術傾向
漢宋分野是中國經(jīng)學史上的重要現(xiàn)象,揭示了中國學術發(fā)展的兩大主流面貌。四庫館臣在漢宋分野的視域下劃分中國兩千多年的經(jīng)學歷史,指出“要其歸宿,則不過漢學、宋學兩家互為勝負”,并揭示兩家紛爭中“漢學具有根柢”而“講學者以淺陋輕之”與“宋學具有精微”而“讀書者以空疏薄之”的核心議題,同時表明其試圖“消融門戶之見而各取所長”,并由此建構“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經(jīng)義明”[2]之局面的學術理想,可見四庫館臣在撰寫提要時具有兼采漢宋的學術傾向。此外,《四庫全書總目·禮類敘》直接指出“本漢唐之注疏,而佐以宋儒之義理”[2],可知四庫館臣在禮類文獻的編纂過程中亦持有消融門戶之見、兼采漢宋之長以發(fā)明經(jīng)義的價值取向。如總目提要評述《欽定禮記義疏》所言:
《周官》《儀禮》皆言禮制,《禮記》則兼言禮意。禮制非考證不明,禮意則可推求以義理,故宋儒之所闡發(fā),亦往往得別嫌明微之旨。此編廣摭群言,于郊社、樂舞、裘冕、車旗、尊彝、圭鬯、燕飲、饗食以及《月令》《內則》諸名物,皆一一辨訂。即諸子軼聞、百家雜說可以參考古制者,亦詳征博引,曲證旁通。而辯說則頗采宋儒,以補鄭《注》所未備[2]。
指出《禮記》兼言禮制與禮意的性質,表明研究《禮記》應兼采實學考證和推求義理兩種方法,強調漢學長于考證、宋學長于義理的學術特征,并肯定是書在考證禮制的同時,采用宋儒之說以推求禮意的研究方法。書前提要亦評曰:
今仍錄全文以存舊本,惟章句改從朱子,不立異同,以消門戶之爭。蓋言各有當,義各有取,不拘守于一端,而后見衡鑒之至精也[2]。
自朱子將《大學》《中庸》別入《四書》,陳澔《禮記集說》遂不載二篇經(jīng)文,以致后世《禮記》多不為完本,此舉實為“妄削古經(jīng)”[4]。三禮館纂修官有鑒于此,故仍錄全文而章句改從朱子。同時,書前提要肯定《欽定禮記義疏》消除漢宋門戶之見的功績,并高度評價是書不拘一端、兼收并蓄的學術價值,與總目提要共同體現(xiàn)了四庫館臣兼采漢宋的價值取向。再如總目提要評述納喇性德撰《陳氏禮記集說補正》曰:
凡澔所遺者謂之“補”,澔所誤者謂之“正”。皆先列《經(jīng)》文,次列澔說,而援引考證以著其失。其無所補正者,則《經(jīng)》文與澔說并不載焉。頗采宋元明人之論,于鄭《注》、孔《疏》亦時立異同[2]。
明確是書體例,指出其性質為陳澔《集說》的訂補之作,總論其大量采用宋明學者的論述,同時取舍漢唐注疏的成果,可見是書內容實能兼采漢宋學者而無所偏私。書前提要分析是書內容,曰:
大抵考訓詁名物者十之三四,辨義理是非者十之六七……綜核眾論,原委分明,凡所指摘,切中者十之八九……讀澔注者,又何可廢是編與[5]?
指出其考證訓詁者曰十之三四,辨論義理者十之六七,表明是書兼采考證與義理且尤重于后者的特征,并進一步肯定是書分辨原委、切中要害的學術功力,高度評價其在研讀陳澔《集說》方面的貢獻,與總目提要均反映了四庫館臣兼采漢宋之學的學術傾向。又如總目提要評陸隴其撰《讀禮志疑》曰:
是編以三《禮》之書多由漢儒采輯而成,其所載古今典禮,自明堂、清廟、吉、兇、軍、賓、嘉以及名物、器數(shù)之微,互相考校,每多齟齬不合。因取鄭、孔諸家注疏,折衷于朱子之書,務得其中……其有疑而未決者則仍闕之,故曰《讀禮志疑》。案《禮經(jīng)》自經(jīng)秦火,雖多殘闕不完,而漢代諸儒去古未遠,其所訓釋,大抵有所根據(jù),不同于以意揣求。宋儒義理雖精,而博考詳稽,終不逮注疏家專門之學[2]。
指出是書編纂以及命名的緣由,點明其在考校禮典過程中,兼取鄭孔注疏以及朱子之說的研究視域,并高度贊揚陸隴其“皆自抒所見,絕無門戶之私”[2]的公允態(tài)度。表明《禮》書雖經(jīng)焚書一事導致文本殘缺,但漢儒因時間接近三代,故訓釋多有所依據(jù)而不必過多推求義理。反之,宋儒則因年代久遠而不得不致力于推闡義理,其考證功力自然不及漢儒。書前提要則分析是書所疑條例,并評曰:
隴其覃思心性,墨守程、朱,其造詣之醇,誠近代儒林所罕見。至于討論三《禮》,究與古人之終身穿穴者有殊。然孔《疏》篤信鄭《注》,往往不免附會。而陳澔《集說》,尤為弇陋。隴其隨文糾正,考核折衷,其用意實非俗儒所能及[6]。
指出是書墨守程朱義理,其言雖與古義有所齟齬,但亦規(guī)避了附會鄭《注》的弊端,肯定是書能夠摒棄門戶、自抒己見的學術態(tài)度。由此可見,書前提要亦與總目提要基本持相同論斷,均表達了四庫館臣平息紛爭、調和漢宋的學術傾向。
概而言之,比勘禮類總目提要與書前提要,可知四庫館臣在漢宋分野的視域下,辨析歷代漢宋之爭的歷史現(xiàn)象與學術現(xiàn)狀,并致力于調和漢宋紛爭,以包容并蓄的學術眼光研治禮學,可見兼采漢宋成為四庫館臣共同的學術傾向已成趨勢。
2 援引鄭《注》作為學術立場
四庫館臣雖持有兼采漢宋的整體視野,但主體立場仍服膺漢學。時任三禮館副總裁的李紱曾說:“三《禮》以注疏為主,一切章段故實,非有大礙于理者,悉宜遵鄭《注》孔《疏》”[7],可見四庫館臣治禮的學術立場具有由宋學向漢學轉變的傾向。《四庫全書總目·禮類敘》曰:“鄭康成《注》,賈公彥、孔穎達《疏》,于名物度數(shù)特詳。宋儒攻擊,僅摭其好引讖緯一失,至其訓詁則弗能逾越……本漢唐之《注》《疏》,而佐以宋儒之義理,亦無可疑也?!盵2]由此可知,四庫館臣以鄭《注》作為學術標準,并以之衡量其他禮學著述。如總目提要評述《周禮注疏》曰:
玄于三《禮》之學,本為專門,故所釋特精。惟好引緯書,是其一短?!稓W陽修集》有《請校正五經(jīng)札子》,欲刪削其書。然緯書不盡可據(jù),亦非盡不可據(jù),在審別其是非而已,不必竄易古書也。又好改經(jīng)字,亦其一失。然所注但曰“當作某”耳,尚不似北宋以后連篇累牘,動稱錯簡,則亦不必苛責于玄矣。公彥之《疏》,亦極博核,足以發(fā)揮鄭學?!吨熳诱Z錄》稱“《五經(jīng)》疏中,《周禮疏》最好。”蓋宋儒惟朱子深于《禮》,故能知鄭、賈之善云[2]。
肯定了鄭《注》學為專門的優(yōu)點,就世人所詬病者為其辯護。漢代盛行讖緯學說,鄭玄受時代風氣影響注經(jīng)亦好引讖緯,此舉尤為學者所指斥,但讖緯學說反映了漢代學說發(fā)展的文化精神,其學理性亦并非全無可據(jù),故不可一概否決。又鄭玄雖好改經(jīng)文,但較之宋書連篇錯簡,是書之失已然較少,故瑕不掩瑜,學者不必多加苛責。隨后指出賈《疏》廣博通達,能夠發(fā)揚鄭學,并引朱子之語證之,以明鄭《注》賈《疏》之善。書前提要亦高度評價是書采用鄭《注》之舉,并指出“蓋宋儒惟朱子深于《禮》,故能知鄭、賈之善云”[8],可見四庫館臣褒揚鄭《注》的學術取向。再如總目提要評述《儀禮注疏》,首先敘述了《儀禮》的成書與版本,指出有戴德本、戴圣本以及劉向《別錄》本3種類型,并詳細介紹了各本章節(jié)名目,然后曰:
劉向《別錄》本,即鄭氏所注。賈公彥《疏》謂:“《別錄》尊卑吉兇,次第倫序,故鄭用之。二戴尊卑吉兇雜亂,故鄭不從之也。”……其書自玄以前,絕無注本。玄后有王肅《注》十七卷,見于《隋志》。然賈公彥《序》稱“《周禮》注者則有多門,《儀禮》所注后鄭而已”,則唐初肅書已佚也。為之義疏者有沈重,見于《北史》;又有無名氏二家,見于《隋志》,然皆不傳。故賈公彥僅據(jù)齊黃慶、隋李孟悊二家之《疏》,定為今本……蓋由《儀禮》文古義奧,傳習者少,注釋者亦代不數(shù)人,寫刻有訛,猝不能校,故紕漏至于如是也。今參考諸本,一一厘正,著于錄焉[2]。
揭示鄭《注》從劉向《別錄》本,以別尊卑吉兇的學術價值。敘述《儀禮》歷代注疏的基本現(xiàn)狀以及脫佚情況,經(jīng)鄭玄、王肅、沈重、黃慶、李孟悊等人注疏,最后歸宿于以鄭《注》為本的賈《疏》。是書在傳刻過程中頗多舛誤,故四庫館臣參校諸本,以恢復是書原貌,四庫館臣對鄭《注》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書前提要則肯定鄭《注》保留今古文的功績,指出:
高堂生所傳者,謂之今文。魯恭王壞孔子宅,得亡《儀禮》五十六篇,其字皆以篆書之,謂之古文。元注參用二本。其從今文而不從古文者,則今文大書,古文附注[9]。
追溯漢代今古文之爭,以鄭《注》為集大成者,肯定其兼采古今文的治經(jīng)方法,可見書前提要與總目提要持論一致,均反映了四庫館臣肯定鄭《注》的基本態(tài)度。再如總目提要評述魏了翁撰《儀禮要義》,首先介紹了是書節(jié)錄鄭《注》賈《疏》的基本體例,然后曰:
其梳爬剔抉,于學者最為有功。雖所采不及他家,而《儀禮》之訓詁備于鄭、賈之所說,鄭、賈之精華備于此書之所取。后來詮解雖多,大抵以《注》《疏》為藍本,則此書亦可云提其要矣[2]。
肯定是書剔抉繁蕪的功夫,指出其所錄雖不涉其他諸家注疏,但由于《儀禮》之訓詁已備于鄭《注》孔《疏》,故其詮釋亦可得《儀禮》之精髓。書前提要則肯定鄭《注》傳承《儀禮》之功,并以“古奧”[10]一語評之,可見四庫館臣推崇鄭《注》并以之衡量其他《禮》學著述的價值取向。
綜上所述,總目提要與書前提要均以鄭《注》作為學術標準,表達了四庫館臣尊重漢學的主體立場,體現(xiàn)了有清一代考據(jù)思潮的興盛,反映了清代中期由宋學向漢學轉變的學術傾向,為乾嘉學派的興盛奠定了堅實基礎。
3 尊奉古本轉為基本共識
版本問題是歷代《禮》學研究領域的重大論題,“古稱議禮如聚訟”[2],其中尤以《周禮》最多辯詰。《四庫全書總目·禮類敘》曰:“三《禮》并立,一從古本,無可疑也。[2]”可見四庫館臣遵奉漢儒厘定的三《禮》文本,反映了其尊經(jīng)崇古的基本傾向。如書前提要評述《欽定周官義疏》曰:
《周官》于漢時最為晚出,又經(jīng)劉歆、王安石輩用之,而誤致漢儒若何休,宋儒若蘇轍、胡宏皆有異議。然三代以上大經(jīng)大法,非是書莫由考見……我皇上特命儒臣搜討自漢以來諸家之說,詳加甄錄,而案語推闡精微,凡漢儒所假托者,悉為抉摘,使不為全經(jīng)之蠧,蓋程朱所疑而未決者,至今日乃昭然揭日月云[11]。
四庫館臣首先介紹《周官》出現(xiàn)的時間與流傳情況,接著指出《周官》文本雖遭遇歷代學者質疑,但欲考見三代經(jīng)法,卻無法拋棄該書立論,然后揭示編定是書以還原經(jīng)書原貌的目的。書前提要僅一百余字,只簡要敘述了是書的大略情況,對其內容不曾付諸筆墨。總目提要則在此基礎上以約五百字的篇幅詳細敘述了是書的主要內容并給予學術評價,可視作對書前提要的補充。其論如下:
考《漢志》載《周官經(jīng)》六篇、《傳》四篇,故杜子春、鄭興、鄭眾、賈逵、衛(wèi)宏、張衡所注,皆稱《周官》。馬融、鄭玄所注,猶稱《周官禮》。迨唐賈公彥作《疏》,始沿用省文,稱為《周禮》,實非本名。今仍題曰《周官》,從其朔也[2]。
其先考證《周官》命名,指出《周禮》原題《周官》,《周禮》之稱實由于賈《疏》省文。接著表明是書仍采用舊題《周官》,表達了四庫館臣尊重古本的學術追求。隨之詳細介紹了是書的體例及內容,重點強調正義、辨正、通論、余論、存疑、存異、總論七例。然后云:
大抵《周官》六典,其源確出周公,而流傳既久,不免有所竄亂,不必以為疑,亦不必以為諱。說《周官》者以鄭氏為專門,而訓詁既繁,不免有所出入,不可護其短,亦不可沒其長。是書博征約取,持論至平。于《考工記注》奧澀不可解者不強為之詞,尤合圣人闕疑之義也[2]。
主張《周官》出于周公說的觀點,指出是書文本在流傳過程中難免有所竄亂,但也無傷大雅,從而重申尊重古本的價值取向,并褒揚是書持論平和、頗合圣意的學術價值。由此可見,總目提要與書前提要共同揭示了四庫館臣還原《周官》經(jīng)書原貌的理想追求。再如總目提要評述王志長撰《周禮注疏刪翼》,首先批評王與之、葉時、鄭伯謙等人脫略經(jīng)文、別立標題的行為,然后曰:
志長此書,亦多采宋以后說,浮文妨要,蓋所不免。而能以《注》《疏》為根柢,尚變而不離其宗。且自朱申以后,茍趨簡易,以《敘官》為無用而刪之,《經(jīng)》遂有目無綱。俞庭椿、邱葵以后,又多騁臆見,竄亂五官,以補《冬官》之亡,經(jīng)遂更無完簡。沿及明代,彌逐頹波,破碎支離,益非其舊。志長能恪遵古本,亦為力遏橫流[2]。
批判歷代學者隨意刪改經(jīng)文,重點譴責宋代朱申刪削《敘官》以至經(jīng)書有目無綱的過失,以及俞庭椿、邱葵竄補《冬官》導致經(jīng)書殘缺不全的亂象,并痛惜明代浸染惡劣風氣,以致經(jīng)書支離破碎而全失舊貌的學術現(xiàn)狀,最后肯定王志長恪守《周禮》古本的學術立場。書前提要亦指出王志長“在經(jīng)學荒蕪之日,臨深為高”,高度肯定其“研心古義”[12]的學術貢獻,可見四庫館臣崇經(jīng)尊古的價值取向。又如總目提要評述吳澄撰《禮記纂言》曰:
大旨以《戴記》經(jīng)文龐雜,疑多錯簡,故每一篇中,其文皆以類相從,俾上下意義聯(lián)屬貫通,而識其章句于左。其三十六篇次第,亦以類相從……亦并與古不同。考《漢書·藝文志》,《禮記》本一百三十一篇,戴德刪為八十五,戴圣刪為四十九……《舊唐書·元行沖傳》載行沖上《類禮義疏》,張說駁奏曰:“今之《禮記》,歷代傳習,著為經(jīng)教,不可刊削。魏孫炎始改舊本,先儒所非,竟不行用。貞觀中,魏征因孫炎所修更加整比,兼為之注,其書竟亦不行。今行沖等解征所注,勒成一家。然與先儒第乖,章句隔絕。若欲行用,竊恐未可?!盵2]
介紹是書以類相從的編纂體例,指出是書三十六篇與舊本《小戴禮記》四十九篇有所不同??甲C《禮記》篇目,主張“大戴刪小戴”的基本觀點,推崇戴圣所定《禮記》四十九篇。并援引元行沖呈進《類禮義疏》,而張說以孫炎、魏征改動舊本,卻導致該書廢置的例子駁斥行沖的史事,明確了《禮記》歷代傳習而不可刊削的經(jīng)典地位。書前提要亦批評吳澄“復改并舊文,儼然刪述,恐亦不免僭圣之議”[13],指出是書刪改舊文,實為宋儒疑經(jīng)改經(jīng)之弊的典型,具有僭越圣賢之書的嫌疑。與總目提要持相同態(tài)度,可見四庫館臣忌諱改經(jīng)、尊崇古本的學術立場。
簡而言之,總目提要與書前提要均反映了四庫館臣自覺反思歷代移經(jīng)改經(jīng)之流弊的意識,傳達了四庫館臣還原經(jīng)書原貌與尊經(jīng)崇古的學術理想。由此可知遵奉古本已成為四庫館臣研治禮學的基本共識堪為定論。
4 學禮致用化為自覺追求
《禮》類提要的撰寫蘊含著政統(tǒng)與道統(tǒng)的雙向互動,反映了四庫館臣學禮致用的經(jīng)世精神。陳曉華教授指出,《四庫全書》具有宣德、達教、利器的特質,既傳承文化、延續(xù)文脈,又使“正統(tǒng)”“道統(tǒng)”“治統(tǒng)”“教化”即“三統(tǒng)一化”融而為一,以成就為帝者的最高追求“大治”[14]。換而言之,《四庫全書》象征著國家層面的文化領袖,凝結著有清一代政統(tǒng)與道統(tǒng)的雙重性質,二者共同構成了清代學術的思想脈息。比勘禮類總目提要與書前提要,可見政統(tǒng)對道統(tǒng)的重大影響,這種影響突出表現(xiàn)為強調以禮經(jīng)世的政治功能。如總目提要評述王安石撰《周官新義》曰:
安石以《周禮》亂宋,學者類能言之。然《周禮》之不可行于后世,微特人人知之,安石亦未嘗不知也。安石之意,本以宋當積弱之后,而欲濟之以富強。又懼富強之說必為儒者所排擊,于是附會《經(jīng)》義以鉗儒者之口,實非真信《周禮》為可行。迨其后用之不得其人,行之不得其道,百弊叢生,而宋以大壞。其弊亦非真緣《周禮》以致誤[2]。
其先辨析世人詬病王安石的原因,指出所謂王安石以《周禮》亂宋的觀念實際上并不合理。接著為王安石辯護,指出其撰寫是書以挽救宋代積弱局面的政治考量,肯定其濟民圖強的經(jīng)世思想,批判學者不知其假借經(jīng)文以抒救時弊的意圖。進而表明安石依托經(jīng)文以鉗制眾儒,此舉實是托古改制,乃不得已而為之,至于新法的失敗,乃由于王安石任人不善,而非真因依托《周禮》致亂。然后云:
其于依經(jīng)詮義,如所解“八則”之治都鄙,“八統(tǒng)”之馭萬民,“九兩”之系邦國者,皆具有發(fā)明,無所謂舞文害道之處。故王昭禹、林之奇、王與之、陳友仁等注《周禮》,頗據(jù)其說,《欽定周官義疏》亦不廢采用。又安可盡以人廢耶[2]?
肯定是書解“八則”之治都鄙、“八統(tǒng)”之馭萬民、“九兩”之系邦國的經(jīng)世策略,并引王昭禹、林之奇等著名儒者在注釋《周禮》時參考是書,以及清朝所編《欽定周官義疏》亦采用是書內容為例,褒揚王安石的經(jīng)世胸懷及是書的實用價值。書前提要亦肯定是書于“治都鄙”“馭萬民”“系邦國”[15]方面的現(xiàn)實功用,可見其與總目提要論斷基本相同,共同反映了四庫館臣以禮經(jīng)世的政治精神。再如總目提要評述張廷玉等編《日講禮記解義》曰:
禮為治世之大經(jīng)……蓋《儀禮》皆古經(jīng),《禮記》則多志其變;《儀禮》皆大綱,《禮記》則多謹于細;《儀禮》皆度數(shù),《禮記》則多明其義。故圣賢之微言精意,雜見其中,斂之可以正心修身,推之可以齊家、治國、平天下。自天子以至庶人,莫不于是取裁焉[2]。
點明禮為治世大經(jīng)的性質,辨析《禮記》與《儀禮》的異同,指出《禮記》志變、謹細、明義的學術特點,并強調《禮記》蘊含圣賢大義,具有垂范世人的現(xiàn)實功用,充分發(fā)揮了《大學》“八條目”的政治精神,表明了是書作為經(jīng)筵講義的經(jīng)世取向。書前提要亦評曰:
是編推繹《經(jīng)》文,發(fā)揮暢達,而大旨歸于謹小慎微,皇自敬德以納民于軌物……信乎圣人制作之意,惟圣人能知之矣[16]。
肯定是書發(fā)揮經(jīng)義以指導政事的功用,同時贊美統(tǒng)治者教化萬民、納民于軌的政治功德。換言之,四庫館臣將統(tǒng)治者與圣人合為一體,表達了對統(tǒng)治者的崇高敬意和內圣外王的政治追求。書前提要與總目提要所論基本相同,均反映了四庫館臣融合政統(tǒng)與道統(tǒng)的精神向度。又如書前提要評述黃道周撰《緇衣集傳》,介紹了是書的體例以及二十三章章節(jié)名目,然后曰:
鄭康成云:“《緇衣》篇,善其好賢者之厚,故述其所稱之詩以為其名?!钡乐堋都瘋鳌繁窘?jīng)筵進呈之本,意欲借以諷諫,故于好惡之公私、人才之邪正,再三致意焉,嘗自稱是《傳》略采經(jīng)史關于好惡、刑賞、治道之大者,凡二百余條以系于篇。其于經(jīng)濟庶務條目之間,雖有未悉,而于君心好惡綱領之原,以至三代而下治亂盛衰之故,亦略云賅備,且是編本以《緇衣》為目,而鄭注以好賢為解,道周此書雖泛引史事,要其指歸,固亦不乖于古訓矣[17]。
指出是書取《緇衣》好賢之義,點明其作為經(jīng)筵呈本的性質,具有諷諫君主的政治功用,肯定其關于好惡、刑賞、治道方面的內容,褒揚其保存了君心好惡之綱領、世代治亂盛衰之故實的功績,同時贊美其以古訓為指規(guī)的學術立場,體現(xiàn)了四庫館臣以政治眼光衡量書籍價值的傾向??偰刻嵋^之書前提要更為簡約,省去了對章節(jié)名目的介紹,且評價的側重點略有不同:
鄭康成云:“《緇衣》篇善其好賢者之原,故述其所稱之詩以為其名。”是本有辨別善惡之義。故道周因而推衍其說,證以史事。于愛憎之公私,人才之邪正,莫不詳明剴切,再三致意?!蹲孕颉吩疲骸笆恰秱鳌仿圆山?jīng)史關于好惡、刑賞、治道之大者,凡二百余條,以系于篇。其于經(jīng)濟庶務條目之間,雖有未悉,而于君心好惡綱領之原,以至三代而下治亂盛衰之故,亦略云備?!鄙w莊烈帝銳于求治,而暗于知人,輕信輕疑,漫無鑒別。十七年內,易閣臣者五十,賢奸淆雜,卒至于亡。賀逢圣致仕之時,斷以“振作無緒”一語,可云先見。道周此書,意主于格正君心,以權衡進退。所重在君子小人消長之間,不必盡以章句訓詁繩也[2]。
指出是書取《緇衣》辨別善惡之義,肯定其詳明愛憎之公私、人才之邪正的努力,并引史為證,慨嘆明崇禎帝雖勵精圖治,但無奈識人不善,終致奸佞當?shù)?、社稷傾頹。接著指出是書格正君心、權衡進退的功用,褒揚其以史明鑒的政治價值,表明不應拘泥于章句訓詁的學術態(tài)度。較而言之,總目提要持論更為公允平和,但兩種提要均反映了四庫館臣不囿于考據(jù)之學的桎梏,而是以寬闊的學術視野看待經(jīng)書格正君心、治理國家的政治功用。
概而論之,比勘總目提要與書前提要,可見政治思想對學術取向的影響。兩種提要均體現(xiàn)了清代政統(tǒng)與道統(tǒng)的雙重性質,揭示了經(jīng)書教化萬民的政治功能,以及四庫館臣學禮致用的自覺追求,反映了清代經(jīng)世思潮的發(fā)展,促進了清代禮學研究的復興。
5 結語
比勘禮類總目提要與文淵閣本書前提要,可知二者對《禮》學的核心問題基本持同一觀念,揭示了四庫館臣共同的價值取向。四庫館臣在漢宋分野的視野下摒棄門戶之見,致力于調和漢宋之爭,可見兼采漢宋已成為學術傾向。爬梳歷代注疏,比堪優(yōu)劣得失,四庫館臣終堅守古注,將援引鄭《注》作為學術立場。在考查《禮》書版本爭訟過程中,四庫館臣厘定舊本、尊奉古本已轉為其基本共識。隨著經(jīng)世思潮的興起,四庫館臣融匯政統(tǒng)與道統(tǒng)的雙重內涵,將學禮致用化為自覺追求。通過比勘兩種提要,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可考見清代《禮》學研究的知識體系與價值體系,并窺見四庫館臣共同的價值取向與經(jīng)世的實用精神,以期填補學界對《四庫全書》全書禮類研究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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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露雨 女,2000年生。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經(jīng)學文獻。
(收稿日期:2023-07-10;責編:婁明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