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
菜市有干槐花賣,捻一撮聞嗅,細(xì)淡的香。想買,又怕烹飪不得法,唐突了它們。
十余年前,我家門前小竹林里憑空長出一棵小洋槐,一年年開枝散葉,終于等來花期。
去年,槐花零星稀落,不成氣候。今年,幾場雨后,滿樹花穗密密匝匝低垂而下,當(dāng)真是“春槐一夜雪如堆”。我喜歡站在陽臺眺望,簇新的綠,映襯了郁郁霏霏的白,心里有了遠(yuǎn)意……進(jìn)出小區(qū),必經(jīng)這棵槐樹。一日,天氣悶熱,我拿兩株萵筍急急往家趕,忽然一陣大風(fēng),窸窸窣窣的,槐花落滿一身……那一刻的詩意,將當(dāng)下生活的粗陋沖淡些,心上一陣舒豁。地上殘花無數(shù)了,不再雪白,卷縮著的,微小的黃……風(fēng)把地上的花,一直送,一直送,送到好遠(yuǎn)。我不再急慌慌的了,一下靜定,站在原地目送那些小花朵,洋溢無限美好。具體哪樣,也說不清。
黃昏散步,走不遠(yuǎn),于小區(qū)各處轉(zhuǎn)。最近,許多樹的果實漸已飽滿,值得欣賞。我背著手,仰面站在桃杏李眾樹下,靜觀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果實,內(nèi)心飽漲愉悅。這些樹,大多為底樓人家所植,一年年的,蓬勃起來了。桃子比乒乓球還要大些,青色里氤氳著淡淡的紅,宋時絹畫一樣的質(zhì)地,桃尖兒微微聳起,動詞一般地噘著,像極我的孩子忽然跑過來親親媽媽臉頰,小動物一樣呆萌可愛。杏,青綠色,依偎著枝干生長,風(fēng)來,滿樹杏葉嘩啦啦趕集一樣喧嘩,唯余杏果沉靜安穩(wěn)。大多樹的果實,菩薩低眉地結(jié)著,唯有木瓜海棠的果子往上生長,像早年的大人形容一個人傲慢——走路恨不得鼻孔朝天。木瓜海棠果形狀似梨,并非碭山梨,是庫爾勒香梨,碧青色,一只只氣昂昂的,肚皮朝天。
今年的李樹,掛果少極,往年千果萬果壓枝低?;桕詴r刻扔垃圾時,喜歡在門前李樹下站一會,探頭于繁密葉叢,將紅茵茵的小果子找尋一番。整株樹,北邊枝條幾乎無果,南面朝陽的枝條上結(jié)得多些。有一年,是豐年,一位快遞小哥爬到樹上,慢慢將一樹李子摘光,大家來來去去,誰也不去干涉。李子如此酸澀,摘它做什么用呢?
近日,風(fēng)狂雨驟,我家日本甜柿樹下,落果滿地。我沖孩子喊,快來看,大風(fēng)把小柿子刮下許多。他跑過來,氣定神閑:嗯,這是大自然的優(yōu)勝劣汰,強(qiáng)壯的果子都會留在樹上的。柿子結(jié)的太多,冠蓋滿京華,風(fēng)雨親自幫我們疏果。
今年的榴花,格外美,不比往年,頂在枝頭朝著虛空綻放。連日飽漲的雨水無以蒸發(fā),將榴枝壓得低了,金鐘一樣的花朵將頭默默低下。
菩薩低眉,榴花低垂。
天陰戚戚的,一樹樹紅花分外惹眼,清新而朝氣。正急忙忙低頭趕路,忽然,腳下一地落花,抬首,一樹榴花兀自燃燒,何等迷狂,讓人不知怎么辦好??吹镁昧?,它們又是那么沉靜,如濤聲將歇。這樣的一簇簇火焰,一直至晚秋熄滅,真是長情陪伴。
一直忘不了。有年盛夏,在北方小城,眾人正趕著路,忽然,青磚小巷里一株石榴開了滿樹白花,一剎那,天地間,圣潔的美默然流瀉,讓人說不出的感動……
早年,孩子盛夏流鼻血,老人傳個方子:白石榴花燉老麻鴨。跑遍中藥店,偏偏找不著一朵白榴花……生命里許多往昔,何嘗不是“尋遍了卻偏失去,未盼卻在手”?
白花都是稀有的珍貴,白牡丹、白芍藥、白菊、白梔子、白繡球、白蘭……白,好比一個心性單純的人,耿直而不懂得轉(zhuǎn)圜,眼里容不下沙粒,稍染一點灰,便也頹廢了,也是悲劇的,需要懂得的人倍加珍惜。
這一向,廣玉蘭正值花期,也是花開至晚秋的樹。廣玉蘭革質(zhì)的巨大葉片,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有金箔的質(zhì)地,人平素樹下經(jīng)過,似乎沒有體溫的冷漠,不太近人的樹。這幾日,大白花開始凋謝,并非整朵離枝,是一瓣一瓣墜落,棲身于草地,遠(yuǎn)看,像舀湯的白瓷勺,慢慢地,花瓣邊沿,就也銹了黃了卷了……
夜里散步,再也不聞?wù)翗浠ǖ南銡狻U翗浠ㄆ谌绱硕虝?,仿佛一個夢沒做到頭便醒了,也是遲來的惆悵與感激。
夜幕下,站在露臺看云。我愛蔚藍(lán)的天上白云滾滾……唯有夏日,方可領(lǐng)略濤走云飛的天象。南風(fēng)吹拂,一公頃左右的巨大云團(tuán)急急往北趕,有山河飄搖的動感,也是巨鯨入海的浩瀚。廣漠的天上,未見一粒星辰。我一個小小的人,站在地上,望得久了,眼界隨之壯闊,明亮,心為之遠(yuǎn)。這大抵便是天人感應(yīng)吧。唯有星空、湖水、森林、草木……可以疏解我,注釋我。
春日,埋一把葫蘆籽于花盆,月余,不見發(fā)芽,退求其次,買兩棵茄秧補(bǔ)缺。前幾日,我媽忽然報告,葫蘆籽發(fā)芽了。我喜悅地奔向露臺,那些嫩苗恰如初生的嬰兒,水靈靈的,似冒著濕淋淋的熱氣。
這幾日,葫蘆籽陸續(xù)往外冒著芽,一個個,趕前趕后,不曾相讓。我媽已疏了好幾回苗,依然往外冒著。
每遇煩悶,去露臺端詳一會兒植物,慢慢地,情緒緩和些。你看,連植物都抱著一顆佛心,予人驚喜。鄰居家白蘭結(jié)了花苞,我家龜背竹死而復(fù)生,又萌新葉。接下來,要開始為將來的葫蘆藤準(zhǔn)備架子了。明日還要挖三四棵葫蘆苗送給朋友……
做不完的事。人,注定要被這些瑣瑣屑屑羈絆。
有戶人家在一柱路燈周圍,種幾叢忍冬,一年年,藤蔓繞著燈柱扶搖直上,滿目金花銀花,攙著扶著路燈綻放,雪一樣白的燈光,于花香的縈繞里漸幽暗……
每夜,經(jīng)過這柱路燈,直如失真的美。這樣平凡小景,分明一顆詩心,內(nèi)斂,虛靜,如若微火,將整個夜晚點燃,天上所有的星辰都亮了。
仲夏帖
夏天一日深似一日,差不多鳥鳴前醒來。
清晨的云,殊為綺麗,大絮大朵的,帆一樣在天上遷移來去。東面的云,一派瑪瑙色,明黃里雜糅著鴿灰,飽含一份遙遠(yuǎn)的深厚廣袤。太陽尚未升起,夏日最絢爛的美景,正是五點左右的天色,清朗,開闊,一如闃無人跡的蠻荒寂靜。
無比熱愛這樣的清晨,無邊無際的青草,將白珍珠一樣圓潤的夜露,紛紛頂在頭上,猶如一雙雙骨碌碌的眼,靈動如幼鹿。露水是白的,風(fēng)是涼的——跑步者穿梭來回,我在斜坡處一塊青石上壓腿,順便抬頭將瑪瑙色彩云盡收眼底——原本,我也是熱愛生活的人。
差不多六點半光景,回家喝半杯溫水,騎車去菜市。去得早,遇見有機(jī)菜的概率大些。有一對夫妻,他們只種西紅柿和香瓜兩樣蔬果,紅了,香了,摘下來,裝上三輪車,突突突一路開到城里售賣。車停妥當(dāng),霎時圍攏一群人,蹲在小山似的西紅柿前挑揀。這些西紅柿,個小,有籽,自然成熟,酸甜適度,生吃,做湯,鮮美無比。我問:你們明天還來不來呀?女子答:不知道哎,如果地里西紅柿紅了,肯定會摘來賣。不紅,就來不了了。
——多實誠的人。
西紅柿紅了,才能吃——這是常識。我們要耐心等,等著日光與風(fēng)的合謀,漸把西紅柿催熟??墒?,當(dāng)今中國,已無多少人愿意等待西紅柿自然成熟才去采摘的了,一般皆用一種化學(xué)原料抹在西紅柿上催紅。西紅柿的口感差強(qiáng)人意,既不酸,也不甜,吃在嘴里,寡淡無味。
最關(guān)鍵,我去早市,要買一把山芋梗,回家撕皮,掐成三四厘米寸段,拍一瓣老蒜,爆炒,臨起鍋時,加大量米醋調(diào)味。年年盛夏吃它,毫無饜足。
夏日出汗多,情緒易失控,一顆心,總歸不太能靜下來,撕山芋梗,頗能鍛煉專注力。別人抄心經(jīng),我撕山芋梗,效果一致。差不多撕夠一小碟,耗時半小時。另外,掐綠豆芽的須根也是一項細(xì)活,一樣鍛煉專注力。超市售賣一種生長周期比較長的綠豆芽,須根與綠豆稈等長,必須將根掐了,不然,咀嚼時,須根纏繞于牙縫。午餐做了四菜一湯:冰糖拔絲帶魚,花椒爆綠豆芽,蒜蓉空心菜,醋溜山芋梗,西紅柿鴨蛋湯。飯罷,一邊喝湯,一邊夾山芋梗吃,可以將一盤悉數(shù)吃完。真是要感恩這斑斕的盛夏——生活待人向來不薄,何以自然界中有山芋梗如此美味的蔬菜呢?
食醋的酸氣,花椒的麻香氣,帶魚的腥甜氣,花一樣綻放于家里每一角落……一個人的午餐,可以紛繁,飲食怡情,相應(yīng)地,平庸日子漸被這些俗世味道升華起來了。午后睡一個短覺,醒來,剖半只西瓜,盤腿坐在蒲席上,一邊發(fā)呆,一邊挖著吃,再洗把臉,頂著蟬鳴上班……
近黃昏,小區(qū)長椅上靜坐,薄暮的夏風(fēng)不再熏人。天上的云,將白帆鼓脹得飽滿,縱橫來去。廣場舞適時跳起,我總愿意等到降央卓瑪?shù)囊皇赘璨ネ?,才起身往小區(qū)外面去。小區(qū)北門外一條甬道,遍植法桐,適合于濃蔭的瀑布下疾走,慢跑。
夜蟬發(fā)聲,偶有蛙鳴。今年雨水多,甬道咫尺之隔的水渠內(nèi),長勢蓬勃的蘆葦、香蒲,一派洶涌的深翠淺綠,宛如列維坦的畫,予人密不透風(fēng)之感?;牡厣仙L著無數(shù)一年蓬,小白花開滿整個仲夏,漸次凋落。野胡蘿卜開著傘狀花序,野豌豆栗色豆莢郁郁累累,一齊倒伏于巴根草叢中,剝開一瓣豆莢,里面躺著豆綠色滾圓的種子。星辰一般繁密的蒲公英,小黃花一朵朵謝了,白絮一樣的圓傘舉起,夜風(fēng)徐來,絨狀籽實飄飄拂拂……最低調(diào)的,還數(shù)夏枯草,正將一生中最美的圓柱形紫花舉過頭頂,默默不作一聲……
萬物似都在仲夏間,蓬勃,繁衍,生生不息。晚霞如火如荼,五色光倒映于西天,無一刻不繽紛綺麗。
夜色昏暝,空氣中始終蕩漾著一股鄉(xiāng)野的氣息——遙遠(yuǎn)的水腥氣,雜糅了青草的藥香味,一齊涌來。
入夜,高聳入云的水杉散發(fā)出獨有的木香,一如靈魂的味道,沁人心脾,美好得直鉆肺腑。鉆天楊一年年里飆得高了,仿佛要去騰云奔月。柳一年四季將頭低下去——楊柳低垂,菩薩低眉。柳是佛,所以不爭。
夏蟬無數(shù),于密林深處,高一聲低一聲嘶鳴。蟬聲,致人熱。蟬聲仿佛一鍋開水,灶下的柴始終不熄,滾了又滾,滾了又滾……草叢深處藏有紡織娘,開始了一年中最輝煌的歌唱事業(yè),吱,吱,吱,吱——末了,還有撲棱翅膀的和音。紡織娘天生氣長,適合美聲。夏夜的眾神合唱中,它們作為當(dāng)仁不讓的主角,是中國版卡拉斯,一夜一夜,將畢生心力獻(xiàn)給詠嘆調(diào),永世不衰。
倏忽間,月亮升起,人間安靜些。
盛夏的月,飽滿金黃,猶如一帖浸油過度的麥子餅,鮮黃欲滴——這是庸俗的比方,往高雅的路上鋪展,便是一張飽脹徽墨的薄宣,隨時有宋畫流淌。
夜月,總有薄云相隨,也是一爿漲滿風(fēng)的帆,遙遙懸掛于銀河的浪波上。佇立草地,久看不倦——這月真是一幅古畫呀,并非黃公望的,也非倪云林的,更不是董其昌的……這幅畫早于漢唐魏晉,早于春秋戰(zhàn)國,亙古即在的吧。這樣的月,如若一枚老玉,摩挲良久,心為之遠(yuǎn)。
翌日,是晴日,清晨出門,還會遇見瑪瑙色的云。這云,何等飄逸,不會固步自封,更不得隴望蜀,它愿意將自己永生地放逐天際,李白一樣縱橫四海?!靶械剿F處,坐看云起時”——到底,我們是在用生命經(jīng)驗閱詩了,忽然開闊起來,深深懂得王維的好,并默默對他有了體恤之心。
有時,獨處時,一顆心到了某個節(jié)點,不免輾轉(zhuǎn),如何也下不來,高處不勝寒,難免悲抑……慢慢地,有了反省,正是自身的局限決定了人類的渺小。
望望月亮,看看星空,人便正常起來了,洞悉自己置身何地,自負(fù)剛愎的情緒無隙可乘,爾后,回家靜靜讀幾頁書,寫點兒筆記,慢慢睡去,醒來……
六月梔子
端午前后,梔子漸開,整個六月似一直被梔子的芳香所氤氳。
小區(qū)綠化帶里,一叢一叢復(fù)瓣梔子樹,不停發(fā)出新葉,油綠綠,宛如一片片瓷被雨水打磨,泛出微光,青翠欲滴,是一刻不停地新生,予人清涼之感。傍晚散步,摘一朵梔子花苞,攥在手心里,一路走一路聞嗅,香氣猶如故人,淡淡裊裊,緊隨一枝一葉緩緩滑入濃釅夜色——世間的一切美好,均因梔子花而生發(fā)。
上班途中,有一條路,遍植觀賞植物無數(shù),含笑、茶梅、薔薇的花期已過,合歡花落了一地,四五株小葉梔子,匍匐于道邊。這幾日,星星一樣眨眼的小白花廢寢忘食地開,怎么開也開不完——小葉梔子大約是最勤勉的花,像一個天性樂觀的人,縱然面對做不完的家務(wù),但一樣不急不躁,一件一件做到妥帖。
青苞,白花,綠葉,不過為平凡的案頭小品,擱在書房,明目,醒神,暗啞色系的窗簾永遠(yuǎn)垂閉著,幽禁著一屋子梔子香。
仲夏即將登場,是過一日偷生一日的遼闊悠長。單位洗手臺上,一直清水高瓶地儲養(yǎng)著一叢四季竹,忽然一日,瓶口竹縫間浮起一朵潔白的梔子。每次洗手,芳香氤氳,發(fā)上似也沾著香,余情未了的香,以至人走到哪兒,都香絲絲的。
梔子花是有靈魂的吧。蚊帳早已掛起,入夜,放幾朵于枕邊,梔子的香氣攜著甜美肥郁,可將寡瘦的夢境襯得圓滿。梔子的香,極易教人消沉,只想枕著它的廣大無邊,魘過去,一直不要醒來——天地潔白,鋪滿梔子香,走到哪里,皆有芬芳尾隨。
李白有詩“荷花初紅柳條碧”,正是這個時節(jié)吧。芒種,依舊屬于鄉(xiāng)下。記憶里,荷花初綻,總與小麥動鐮、山芋苗扦插的事情聯(lián)系在一起。
山頭坡地的那些麥子,一夜間倒伏下來,它們被連夜鋪在稻床上,以石磙碾,用連枷打。
海子有詩:看麥子時我睡在地里/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家鄉(xiāng)的風(fēng),家鄉(xiāng)的云/收聚翅膀/睡在我的雙肩/麥浪——天堂的桌子/擺在田野上一塊麥地/收割季節(jié)/麥浪和月光/洗著快鐮刀……
割完麥子,麥地被整葺一新,變成窄窄的一壟壟。于壟上以鋤頭勾一個小坑,可容一捧火糞的體積,以備扦插山芋苗。所謂火糞,是將木屑、干牛糞埋入細(xì)土堆里反復(fù)燒制而成,是上好的有機(jī)肥,好比育兒初始的牛初乳。
舊年下在窖里的山芋,總要留下幾只個頭飽滿的,用來做種——我們叫它山芋母子。山芋母子是春天埋在菜園里的,底料下得肥足,春后一經(jīng)冒藤,便癡長起來,將整個菜畦遮蓋住。
扦插山芋苗這種農(nóng)活,宜在雨天。人們穿著雨衣,赤腳蹲在地邊,將整條山芋藤剪成一葉一梗,碼在籃子里,沿著新翻的土壟,邊走邊插。倘若連續(xù)幾天雨,山芋苗會活得快些。不巧碰上烈日當(dāng)空,也不可怕,黃昏挑水澆澆——慢慢地,那些獨枝獨葉的山芋苗,在新地方便也生了根,嶄新地活下來。接下來,也不閑著,松根,鋤草,一鋤一鋤往壟上拂,既幫山芋苗松了土,又除了多余雜草。松完土,接著施肥,是淡肥,將人畜糞便以河水稀釋,略略描一下,所謂定根肥。
山芋苗被伺候妥當(dāng),迎來高蟬晚唱時節(jié),夏天日漸地深了。
站在村口望坡地,山芋苗青撲撲的,一日異于一日,肆意延伸,直至葳蕤一片。等到農(nóng)歷九月,才有山芋可挖。
對扦插山芋苗的事情如此上心,大約源于我無比熱愛吃山芋。我家每年種得極少,總不煞饞——心里的念想得不到滿足,格外記得深。我媽年少遇上饑荒之年,一日三餐全仗山芋充饑,吃傷了脾胃,及至對種山芋缺乏興致。家里那些地,大多被她用來種植芝麻、綠豆、花臉豆之類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
家鄉(xiāng)的土質(zhì)極好,產(chǎn)出的山芋口感粉糯綿甜。一只只紅皮白肉,呈圓錐形。紅艷艷的,堆在那里,像藝術(shù)品。隔了許多年憶及,不免聳然——童年的食物替終生的口味奠了基培了土,只此一味,倒是長不出別樣?xùn)|西來。
芒種以后,會不知不覺將記憶的日歷往后翻,腦子里過電一樣回憶著,那些不復(fù)再來的扦插山芋苗的時光,仿佛聞嗅到泥土被雨水打濕的土腥氣,以及觸腳皆是的泥濘坎坷??偸怯龅较嗨频挠晏?,心里殘存著少年時代的美好,過至中年的眼前,也不免愜意。抑郁性格的人,原本不太喜歡多雨潮濕的天氣,甚至過分時,有過“天陰雨濕聲啾啾”的凄惶,但回憶也像吃糖,永遠(yuǎn)將一份甜留在了心底。
當(dāng)山芋苗開始牽藤,端午差不多近在眼前。無非可以吃上幾只粽子,凈素的白米,剝開來,熱氣氤氳……端午當(dāng)日,將菜園旁的新艾砍回,插在門楣,豬圈上也不錯過。在鄉(xiāng)下,每逢過節(jié),便也顯示出儀式感,虔誠,莊重,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信仰,一顆心有所依,有所歸。
河里的香蒲一米高,蒼翠一片。年年拔,年年長,生生不息。香蒲與新艾相互綁定在一起,高懸于門楣上。香蒲象征的意象是寶劍,起到斬妖避邪的作用。端午當(dāng)日,小孩子們還能吃到燒熟的新蒜。自地里新挖出的,用火鉗夾到大灶熱灰中燜熟。據(jù)說端午這日,小孩子但凡吃了熟蒜,一年中便不再罹患肚痛的毛病??赡軕?yīng)合了兩層意思:第一,為節(jié)日嘗鮮之意;第二,飽含著大人對小孩身體安康的良好寄托。孩子們吃得滿嘴黑灰,順手一抹,余下便是回味不盡的甜香。
存活四十余年,我的見識與幸福的泉源,僅僅止于目前,往后不可能再有天翻地覆的變異,不褪色的永遠(yuǎn)是鄉(xiāng)村生活以及樂在其中的年少時光,當(dāng)真沒齒難忘——人是在一次次感念里悄然老去的。
過了端午,便是夏至。所謂端午的粽子夏至的面,吃過這些,便到了盛夏。
盛夏,對于孩子們,簡直是狂歡季,不僅僅有蜻蜓、蟬聲、螢火蟲,最隆重的是,可以任意到門前小河里游水。日日午后,門前小河里,仿佛集結(jié)著整個村子的少年嬉水打鬧,男孩子自高聳橋墩上縱身而下,女孩子荷衣浸泡于淺水區(qū),或者兩只胳膊倒撐于身后,兩腿前伸,小鯧條肆意啃著腳丫。興許昨夜剛被蚊蟲叮咬過的一個包正在化膿發(fā)炎,小鯧條聞腥而至,一小口一小口地在泛紅的膿包上啄食,酥癢得叫人恍惚著睡過去。
每每日落西山,孩子們在大人的威嚇下,極不情愿地從河里起身回家吃晚飯,一路走,一路躊躇,一路濕嗒嗒的腳印子。
四季流轉(zhuǎn),梔子香永在,四時之序依舊守信地配合著莊稼植物的生長訊息,那曾被清澈的河流所恩澤過的童年,業(yè)已消逝,不復(fù)重來,于記憶的版圖顯出稀世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