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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魚

    2024-06-07 07:56:30李文鋒
    文學港 2024年4期

    李文鋒

    她僅用了一根橡皮筋扎起發(fā)髻,幾乎見不到任何飾物,齊整的劉海下面,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睛仿佛月光下的兩汪深潭,清澈且深邃,鼻子和嘴巴生得小巧精致,各自長在恰到好處的位置。她的穿著極其簡單,白T恤衫搭配藍色碎花裙,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同我們這種遠道來此發(fā)呆的漢族人幾乎沒什么區(qū)別。她會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聽起來比好些娛樂主播標準得多。我在歡呼雀躍的人群中第一次見到她,宛如一只全速奔跑的脫兔,她的體內(nèi)似乎攢滿了揮灑不竭的活力,強烈地吸引我靠近。

    那時已是晚上九點多鐘。人們用雪山融化的冰水,將毒辣的陽光暴曬了整整一天的古鎮(zhèn)石板街沖洗了個遍,幾陣涼風吹過,夜晚又分外清爽舒適了。

    自打上個禮拜我來到這兒,便一直呆在石頭哥家的客棧里發(fā)呆。實際上,客棧統(tǒng)共才四間客房,只有我一個客人,還有一條非常溫順的中型犬,名叫“大黃”。石頭哥五十歲出頭,原是北京人,十幾年前與妻子離婚之后,變賣了京城三環(huán)附近的兩居室,來麗江古鎮(zhèn)盤下這家客棧。單看茶室的設(shè)計布局和小院里的花草搭配,便能猜到他是個很會享受生活的人。

    “我畢業(yè)于清華美院?!彼榻B說。

    “這里的每一個角落似乎都特別適合一個人發(fā)呆?!?/p>

    “來麗江的人,無非兩類,要么是為了艷遇,要么是為了療傷。你大概屬于后者?!?/p>

    “三個月前,我還在天天抱怨生活一成不變??勺源螂x婚那天開始,世界好像全亂套了?!?/p>

    “既然選擇了新的生活,你就要勇敢地去嘗試?!?/p>

    “所以我來麗江了?!?/p>

    “去四方街廣場或是酒吧街感受一下艷遇之都的魅力吧,那里或許能讓你徹底忘掉所有的不愉快。”

    “可我連走出客棧大門的興致都沒有?!?/p>

    古鎮(zhèn)的街道千篇一律,大多是賣銀器和小飾品的商鋪,偶爾遇到幾家風味小吃店,基本是些燒烤或麻辣燙之類,煙霧繚繞的感覺,倒是給古樸的老街平添了幾分煙火氣。遠望蒼山影淡,雪峰沉睡,而古鎮(zhèn)照舊燈火如晝。憑借一路上的標識牌指引,我摸索著走到四方街廣場,中間的篝火早已烈焰升騰,人們手拉手環(huán)繞在四周,步調(diào)一致地轉(zhuǎn)著圈,齊唱即興而起的歌謠。

    “噢,這些人怎會這般快樂?”見到如此沸騰的場景,我驚嘆道。

    當我傻站在人頭攢動的圈外躊躇不前的時候,一只陌生的手突然伸了過來,猛地將我拽進了漩渦之中。我尚未來得及反應,另一只手也被一旁的人牽上了,由不得我抗拒半分。如同一臺正在高速運轉(zhuǎn)的機器零部件,我被動地跟著節(jié)奏步調(diào)動了起來。出乎意料的是,生來手腳難以協(xié)調(diào)的我,一陣子過后,竟也有模有樣地踩到了樂點。接下來,我的腿腳變得越發(fā)輕快,好像所有的不快煙消云散了,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聚焦到中間那一簇火舌。哦!一位身穿白T恤衫的女孩,在離篝火最近的地方,旁若無人地跳著與眾不同的舞步??此囊轮c常見的都市女孩并無不同。她分明跳的是蒙古舞。

    “除非天塌下來,否則休想讓她停下來歇息一會兒?!笨粗〞沉芾斓臉幼?,我暗自思忖。

    穿過一道道人墻,我隨波逐流地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自始至終,目光未曾離開那個身影,甚至都沒有留意人群漸稀,篝火成灰。

    “你絕對是今晚舞會的主角。”好不容易等到她停下來,我用自我感覺非常標準的普通話伺機告訴她。

    “不瞞你說,我來此的目的,只是為了拋開一些不愉快的事?!彼婧⑿Γ砸豢诒缺本┤诉€顯純正的普通話答道。

    “真是太巧了,我來麗江,也是為了忘掉一段令人難受的記憶?!?/p>

    “看你眉頭緊鎖的樣子,似乎并不成功。”

    “你還會相面?”我打趣道。

    “倘若是白天,我還能看得更仔細一些?!?/p>

    “幸會?!?/p>

    我伸手過去,本以為她會禮節(jié)性地回握一下,她像是根本沒瞧見,直接邁步貼到我跟前來了。

    “你不打算請我去酒吧街喝一杯嗎?”

    她幾乎是沖著我的鼻子說這句話的。她的眼睛里好似藏了一團火,迅速將我體內(nèi)的某種物質(zhì)點燃。

    “抱歉,從我的父母往上數(shù),祖上三代找不出一個有點酒量的人,讓你見笑了?!蔽仪那牡赝笈擦税氩?,然后說。

    “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摩羯座。”

    “太神奇了!你是如何得知的?”

    “你這種眼神憂郁,時刻保持著清醒頭腦,連說話都一絲不茍的人,不可能是別的星座?!?/p>

    “我見過的所有相面師里,沒有誰比你更加年輕貌美了?!?/p>

    “謝謝夸獎?!?/p>

    “可笑的是,現(xiàn)在我連回客棧的路都記不清了?!蔽覕傞_雙手,調(diào)侃道。

    “這里的每個角落,扎西都了如指掌。在你尚未忘記客棧的名字之前,趕緊隨我去找他吧?!?/p>

    “扎西是警察嗎?”

    “他是我的弟弟。說了你或許不信,在古鎮(zhèn)隨便遇見一條狗,他都能準確地說出主人的名字來?!?/p>

    “我住的那間客棧老板的確養(yǎng)了一條狗,名叫大黃?!?/p>

    兩個人不緊不慢地聊天,腳踩各自的影子,一前一后地走,誰也沒有注意到月兒懸在當頭,街邊的鋪面正陸續(xù)熄燈打烊了。

    “你是哪里人?”

    “湖北塞港市。長江南岸的一座小城,離武漢不太遠?!?/p>

    “武漢疫情暴發(fā)那會兒,我還捐贈過一些物資呢?!?/p>

    “我代表湖北人民,真誠地感謝你。”我假裝認真地朝她拱手作揖說。

    “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微笑著說。

    “方遠。你呢?”

    “依瑪,我來自瀘沽湖。”

    “你是摩梭人?”我驚訝地問。

    “準確地說,我們那一帶屬于四川,大部分人是蒙古族?!?/p>

    “你們那兒至今還延續(xù)著走婚的風俗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p>

    拐進一條不長的窄巷,照舊是石板路,只是少了兩側(cè)的溪流。須臾間,夜似乎深了一大截。

    “扎西……扎西……”依瑪突然大聲喊道。

    那聲音仿佛插上翅膀的小鳥,一下子飛去老遠,又“嗖”的飛了回來。我正疑惑時,迎面跑來一個模糊的影子,眨眼之間便來到了依瑪面前。那身形,宛如會輕功的人,腳步輕盈極了。

    “瞧瞧,這是什么?憑空消失的那張黑桃K,我剛才在花幾下面找到了??礃幼樱愕暮隈R王子又回來了?!庇白又饾u清晰,只見他揮舞著手中的一張撲克牌,調(diào)皮地朝依瑪說。

    扎西十四五歲的模樣,大概是因為跑得太快,他的呼吸還有些急促。與依瑪截然不同,他上身著大襟短衣,下穿寬腳長褲,分不清是黑色還是深藍色,沒穿鞋的光腳丫子,在月光下顯得特別白。

    “他竟然是個孩子?!碑敃r我心想。

    “莫非你就是她命中的那位黑馬王子?”扎西看了我一眼,嬉皮笑臉地問。

    “別胡鬧。他是湖北來的方遠哥哥。他迷路了?!币垃斦f。

    “其實只需打個電話給客棧的老板,他便會來這兒接我?!蔽医忉尩?。

    “可你并沒有那么做,是不是另有原因?”扎西話里有話地問。

    “聽依瑪說,你隨便見到一條狗,便能說出它主人的名字來。是真的嗎?”

    “當然了。她從不說謊?!?/p>

    “好吧。我不太明白,你拿的這張撲克牌與黑馬王子之間有何關(guān)聯(lián)?”

    “別急,稍后讓依瑪用這副撲克牌為你測算一下未來的運程,你自然就知道其中的緣由了?!?/p>

    “聽起來,今夜將不虛此行?!?/p>

    三棵枝葉濃密的老槐樹,其中兩棵分列在小樓左右,一棵在后。由于天色太黑,目測不出具體相隔多遠??傊?,他們的木樓正處其間。一樓廳堂是店面,空間不大,大大小小的櫥柜卻不少,大多數(shù)空著,只有入門兩側(cè)的幾個柜子里展示了一兩個物件,皆是些文玩飾品,陳列布局上顯然用了些心思,終歸是空了些,怎么看都不太像一家店鋪。初見店招上書“自己人”三個字時,我疑惑過一陣兒,直到看見內(nèi)壁上的涂鴉和部分游客留言,方才明白了幾分。

    “比起相面,你似乎更擅長講故事?”

    “我不過是代人轉(zhuǎn)述而已?!?/p>

    “這塊和田玉雕件的前主人,一定是位雙魚座女生吧?”我指著其中一個櫥柜,好奇地問道。

    “下一個買主未出現(xiàn)之前,她依然是這個物件的主人?!?/p>

    “看起來很貴重?!?/p>

    “沒錯。前男友送給她的生日禮物,特意請最好的蘇工雕了兩條首尾相連的魚?!?/p>

    “很遺憾,他們的結(jié)局卻并沒有因此而圓滿?!?/p>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在她決定留下這件東西的時候,徹底解脫了?!?/p>

    “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說服她的?!?/p>

    “神奇的撲克牌。你不打算試試嗎?”扎西適時說。

    “我該回客棧了。再晚一點兒,石頭哥可能會睡著的?!币娨垃斉d致明顯不高,我連忙回答說。

    “是城北的石頭家客棧嗎?”姐弟倆異口同聲地問道。

    兩個人忽然來了精神,說話的聲調(diào)明顯提高了好幾個度,且都目光專注地望向我。

    “古鎮(zhèn)該不會還有第二家同名的客棧吧?!?/p>

    “站在他家二樓的走廊上,是不是隱約能望見遠山上的福國寺?”扎西接著問。

    “想必是這樣,可我壓根兒就沒注意過這些?!?/p>

    依瑪執(zhí)意讓扎西送我回客棧。不知是出于熱情,還是她歷來秉持的待客之道,總之我推辭不過。

    說話間,扎西已經(jīng)等候在門外做出引路的準備了。

    絲絲月光從搖曳的樹影間漏下來,四野靜謐,古鎮(zhèn)仿佛墜入了幽深的夢境,一層朦朧的瑩白灑在沿途的石板上,使這非黑即白的子夜越發(fā)神秘了些。扎西腳步輕快,一路沉默無言地走在前頭,他似乎在這段路上已走過百遍千回,左拐右拐地繞來繞去,不曾有片刻遲疑思索。

    “不瞞你說,那塊和田玉雕件的確是可遇不可求。按照行話的說法,絕對是撿到漏了?!迸R到客棧門前,扎西突然說。

    這番話出自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之口,除了詫異,我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大概是見我沒有任何反應,他接著又說:“我敢打包票,它絕對比你手腕上戴的手串值錢多了?!?/p>

    或許是早已習慣了,也可能是因為藍珀的質(zhì)地太輕,扎西不提,我?guī)缀跬浟俗约旱淖笫滞笊线€戴著這么一條手串。很顯然,他并不清楚這條手串的價值,更不知道于我而言,它有著怎樣的特殊意義。要不然,他也不會如此草率地下結(jié)論。

    這條產(chǎn)自波羅的海的藍珀手串,是前妻去威海時買來送給我的,當時幾乎花光了她所有的私房錢。多年來我一直戴著,好像它已經(jīng)成了我身體的一個零部件。至于為什么會這樣,我從未想過緣由。

    扎西還站在原地未動,似乎我不給出一個明確的回復,他便不打算道別了。倒是大黃狗的叫聲突然從院內(nèi)傳來,打破了眼前的沉寂。

    “我得回去了?!痹鞣路鹜蝗槐惑@醒,急忙轉(zhuǎn)身告辭,他說。

    “捎個口信給依瑪,明天晚飯后我再去叨擾,還要請她仔細為我測算一下未來的運程呢?!蔽疫B忙說。

    “只消太陽下山,我們那兒就很涼快了。你若是早點到,說不定能嘗到她親自做的松茸湯,味道鮮美極了?!?/p>

    話音未落,他的背影便消失不見了。

    也是奇怪,上午起床的時候,天空還藍得像無止境的海面,我特意站在二樓走廊上眺望遠處的山巒,想看看是否能瞧見扎西所說的福國寺??梢坏轿绾?,竟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氣溫一下子驟降了十幾攝氏度,當真是讓人有點猝不及防。

    “昨夜晚歸,是佳人有約了?”石頭哥笑著問我。

    “沒有。我在一家賣文玩飾品的店鋪里待了好一會兒?!蔽疫B連搖頭說。

    “今天還去嗎?”

    “本來打算晚飯后再出去走走的。這糟糕的天氣……”

    “真是天意難測。前幾天那么好的天氣,你偏要窩在房間里發(fā)呆,連院門都不肯出,白白辜負了老天爺?shù)拿酪狻,F(xiàn)在輪到你想出門,它又不樂意了。”石頭哥感嘆道。

    “人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原本預備了幾件厚衣服,臨到出門,猶豫再三,還是沒帶來。”

    他愣了一會兒,然后沖我晃了晃手中的一小包茶葉,說:“既然出不了門,不如安心坐下來喝會兒茶,朋友剛寄來的百年老樅水仙,這可是非常難得的好茶?!?/p>

    “這種鬼天氣會持續(xù)很久嗎?”我問。

    “明天太陽一露臉,大黃又該拉長舌頭趴在樹蔭下喘粗氣兒了?!?/p>

    我一邊喝茶一邊想著與扎西的約定,不由得懊悔了起來。昨夜本不匆忙,也不知是何緣故,我竟然忘了留存依瑪?shù)碾娫捥柎a和微信。轉(zhuǎn)念一想,若是我爽約未至,依瑪或許會打發(fā)扎西來問,到時我再解釋一番,明天前去倒也無妨。

    待雨勢稍小,天色已漆黑,外面什么都看不見了。直到臨睡前,也不見扎西來叩門,大黃偶爾會毫無征兆地狂吠一陣兒,我猜想,大概是院外有行人路過吧。

    如果說月光下的古鎮(zhèn)是一幅水墨畫卷,那么瀘沽湖的月夜卻是五彩斑斕。各色光芒自湖底噴薄而出,仿佛將載著我和依瑪?shù)呢i槽船送上了云端,到底是船在云中飄,還是云在水中游,我有點分不清。依瑪始終面含微笑,她的笑容讓我恍惚。就這么飄浮著,整整一夜,誰都沒說一句話,直至我醒來。

    天空仍舊陰沉沉的不見放晴,反而起了風,一陣兒緊過一陣兒地拍打著窗玻璃。房間里的溫度也降了不少,我縮在被子里想:“無論如何得出門吃點東西,順便去依瑪那兒打聲招呼?!?/p>

    若不是白天前往,我當真想象不出,原來依瑪?shù)牡赇佒苓吘谷绱嘶钠?,看起來更像一間被古鎮(zhèn)邊緣化的閑宅??礃幼樱瑯O少有游客前來。我進門了好一會兒,她竟全無察覺。

    “在想什么呢?”見她獨自坐在屏風后面發(fā)呆,我趨近后輕聲問道。

    她盯著我看了幾秒鐘,像是擔心認錯了人,揉了揉眼睛后,才懶懶地回答:“還以為你回湖北了呢?!?/p>

    “你哭了?”

    “以為你不辭而別了,正傷感呢?!彼宋亲?,笑著說。

    “早打算來的。你看,我都快凍成冰棍了?!?/p>

    “可惜扎西的衣服小了一些……”

    “瞧瞧,我們剛剛還在打賭,方遠哥哥便來了。起床那會兒,我聽見喜鵲一直在窗外歡叫,依瑪偏不信。”扎西突然從后院走進來告訴我。

    “我領(lǐng)你去隔壁的街上買幾件衣服吧?”依瑪沒理睬他,只顧同我說。

    “何必那么麻煩。我去把被子抱來,給方遠哥哥捂上。”扎西打趣說。

    “別搭理他。”

    穿上新買的灰色針織外套,午后時光,我們對坐在后廳的一方小幾兩旁,依瑪拿出撲克牌,讓我依照自己的歲數(shù)切牌,多少周歲便重復多少次。又讓我從切好的牌中隨意抽出一張來放在一旁,隨后同時取出上下兩張,如此反復三遍,擇出偶爾成對子的兩張牌,一并放在旁邊。

    幾道流程完畢,對照挑揀出來的牌面,她研究了好一會兒過后,煞有其事地問道:“相比之下,你更想了解哪方面的未來?”

    “所有的,無論好壞,都一字不漏地告訴我?!?/p>

    “三十八歲之前,你的事業(yè)將會遭遇人生的第二次打擊,很可能是你這輩子最大的一次打擊?!彼杂种沽似?,突然說。

    “幾年后的事情,管他呢?!?/p>

    “這段低谷的周期會比較久,少則五年,甚至八年?!?/p>

    “都已經(jīng)這樣了,還能比眼下更糟糕嗎?”

    “至少你現(xiàn)在吃喝不愁,還有錢花?!?/p>

    “想想也是?!?/p>

    “也別太悲觀了,熬過了那段時期,一切皆會慢慢好轉(zhuǎn)。之后,你將會迎來幸福的第二春?!彼⑿χ参课艺f。

    “為什么?為什么所有重要的事情,我都要歷盡周折?”

    “好事多磨嘛。”

    “好在有依瑪,她可有的是辦法替你消災避難?!?/p>

    扎西忽然探進腦袋來,插科打諢地扔下一句話,又迅速跑開了。

    “你該早點告訴我的,說說看,我應該做點什么?”接過扎西的話茬,我回頭看著依瑪?shù)难劬?,問道?/p>

    “隨身佩戴一個生財?shù)奈锛?,或許能減少一些經(jīng)濟上的損失?!背了剂嗽S久后,她小聲建議說。

    “比如呢?”

    “水能生財。玉器倒是比較適合?!?/p>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雙眼直愣愣地望向窗外,順著依瑪?shù)哪抗?,一株不知名的小紅花在風中掙扎著,花瓣一片一片飄飛,爾后落地,眼看就剩下幾縷黑色的花蕊了。

    遠處的天空晦暗,時不時傳來一聲老鴉啼鳴。

    “看樣子,又要下雨了?!蔽艺f。

    “太多的事情,我們無能為力。比如這突如其來的雨,比如好好的一朵花,轉(zhuǎn)眼便不見了?!彼龂@了一口氣,幽幽地說。

    惆悵的本該是我,可不知為何,依瑪看起來似乎更傷感一些。我猜,她一定是有什么心事不便說。但我也不知如何開口發(fā)問,只好默默地陪在一旁。

    “我該回去了。”好一會兒過后,我說。

    “留個聯(lián)系方式吧。興許哪天我會去湖北找你呢。”

    “真的嗎?”

    “我送送你?!奔油晡⑿?,她說。

    這個時候,扎西正倚靠在前門框旁眼巴巴地望著我,一改之前調(diào)皮的狀態(tài),他的眼神好似暗藏著一股神秘的力量,突然拖拽住了我,使我不得不將腳步停在那個展示柜跟前。

    “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不久的將來,或許會遇到一位美麗且善良的雙魚座女生?!?/p>

    “當然。摩羯與雙魚歷來是天作之合?!痹骰卮鹫f。

    “想來沒有任何人比我更適合做它的新主人了?!?/p>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客人要價高了一點兒?!币垃斆媛峨y色地說。

    “可以刷信用卡嗎?”

    “我們預備了收款二維碼,比刷卡更為方便快捷?!痹餍χf。

    “留下來吃個晚餐吧?”依瑪在一旁囁喏道。

    “你不想嘗嘗依瑪親手做的松茸湯嗎?”

    “不麻煩了?!?/p>

    “其實可以考慮一下,留下你的藍珀手串,或許也能賣出個好價錢呢?!?/p>

    “夠了!扎西?!睕]等我回答,依瑪突然呵斥道。

    “這場雨下來,又不知何時能停了?!迸R別時,我說。

    石頭哥在作畫。他總會找些事情來打發(fā)下午的閑暇時光,比如一本書或是一把紫砂壺,都能讓他專注好幾個小時,有時他也會約幾個牌友來打麻將。來麗江那么久,我還是第一次見他畫畫?;氐娇蜅5臅r候,他剛畫完一條略顯扭曲變形的魚。

    “有點八大山人的畫風?!蔽艺f。

    “好久不動筆,手都僵硬了。”

    “相對而言,這條魚的神情不那么夸張,眼神也溫和了許多,差了點蔑視萬物的意味?!?/p>

    “自古以來,象征著自在與富足的魚,可在八大山人的筆下,卻是冷眼看世間的憤懣與悲愴?!?/p>

    “際遇決定了他孤傲的內(nèi)心世界?!?/p>

    “比起他來,我們實在太安逸了。至少不用顛沛流離去逃亡。”

    “所以,這幅畫里的魚,恰好表現(xiàn)出了你當下的心境?!?/p>

    “不過打發(fā)時間而已。倒是你的見識,有點出乎我的意料?!?/p>

    “我愛好收藏,經(jīng)常會找些資料來瞎琢磨?!?/p>

    “除了字畫,還對什么感興趣?”

    “瓷器、紅木、銅爐。”

    “哦,還有玉器?!蔽已a充道。

    “這些領(lǐng)域的確需要龐雜的專業(yè)知識積淀。稍有不慎,可就吃虧上當了。”

    “有時候,明知是虧,也要心甘情愿吃上一回。就像我剛花了大價錢入手了一塊和田玉?!蔽铱嘈χf。

    “另有所圖吧?”

    “即便我否認,想必也沒人會相信。”

    “我看看,興許不那么糟糕呢?!?/p>

    “質(zhì)地非常一般,雕工也極其平常?!?/p>

    他將那塊玉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甚至找來一個小手電筒緊貼著照了好半天??刹恢獮楹?,他臉上的表情越看越凝重了……

    這個時候,一陣密集的雨點“噼里啪啦”打在窗戶玻璃上,使我根本聽不清他喃喃自語地說了些什么。

    “怎會這么巧呢?”石頭哥自言自語念叨。

    “有什么問題嗎?”

    “你是如何弄到這件東西的?能說得再詳細一點兒嗎?”

    擔心解釋不清楚,我連忙打開支付寶,一邊呈給他看,一邊說:“我有付款記錄,花了好幾萬塊錢呢?!?/p>

    “真是難以置信,竟然連皮殼的大小、顏色和位置都是一摸一樣的?!?/p>

    “或許你之前去他們店,見過也不足為奇?!?/p>

    “不會,不是這樣的?!?/p>

    他的反應讓我既迷糊又詫異。分明是一塊很普通的玉器,根本沒有一丁點特別之處,難道是我看走眼了?

    “總之,它值不了多少錢,我都不介意,你又何必糾結(jié)呢?!?/p>

    “無論如何,你得領(lǐng)我去那家店里探個究竟。”他執(zhí)拗地說道。

    “等這場雨停下來吧。才買的新衣服,我可不想被淋成落湯雞。”

    刮了一夜風,天亮時,太陽竟不可思議地露臉了,宛如被水洗過一般,湛藍湛藍的空中,漂浮著團團白云。石頭哥看似整夜未眠,黑眼圈下垂著重重的眼袋,明顯憔悴了許多。

    “天黑之后沒多久,雨就停了?!彼驹谠鹤又虚g說。

    “你一宿沒合眼吧?”

    “想起了許多往事,仿佛就發(fā)生在幾天之前?!?/p>

    店門上掛了一把鐵鎖。起初我還以為她出門辦事去了,等到傍晚時分我和石頭哥再去,沒見到人。之后一連十幾天,電話打不通,給依瑪發(fā)了許多條消息,也不見回復,像是人間蒸發(fā)了。石頭哥懷疑我是不是隱藏了什么貓膩,沒有告訴他實情,直到某一天我們再去時,湊巧遇上出租店鋪的房東,方才真相大白。

    “都怪我心軟,早猜到她會逃跑,當初無論如何也該收取三個月押金?!狈繓|說。

    “或許她只是出了一趟遠門,還會回來呢。”

    “值錢的東西全帶走了。再說,她本就不屬于這里,首都多好呀!”

    “她去北京了嗎?”

    “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不是很正常嗎?”

    “你確定她來自北京?”石頭哥追問道。

    “當然。她的身份證復印件還在我這里呢?!?/p>

    “她叫什么名字?”

    “除非你們將她拖欠的租金補償給我,否則我憑什么告訴你這些。”

    “只要你說的情況屬實,我保證一分錢都不會少給你?!?/p>

    房東剛從隨身攜帶的包里取出租房協(xié)議和相關(guān)資料,便被石頭哥一把搶了過來。身份證復印件附在第一頁:原來她叫石依依。單看照片,模樣看起來比我見過的依瑪小了一圈,且更青澀一些。

    “她纏著我說了一堆好話,我實在受不了那種軟磨硬泡的絮叨,才答應租給她。不僅押金分文沒收,房租也是每月一付。她倒是腦瓜子靈光,想出一個替人代售的點子,連進貨的錢都節(jié)省了……”房東還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說。

    “她是我的女兒?!笔^哥愣了好一會,突然說。

    “意料之中?!蔽掖稹?/p>

    決定回湖北的頭一天晚上,石頭哥特意炒了幾個拿手的下酒菜,給我餞行。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你還會離婚嗎?”我問。

    “依依十歲那年,贗品市場異?;鸨榱松?,前妻天天逼我去臨摹名家字畫,眼看著我們之間的矛盾已不可調(diào)和,我當時只想著盡快逃離,完全忽略了依依的感受?!?/p>

    “后來呢?你賣掉房產(chǎn)來了古鎮(zhèn),她們母女倆怎么活?”

    “賣房子的錢,其實我只拿了小部分?!?/p>

    “若不是頭幾年客棧生意好,恐怕我也很難撐得下去?!彼^續(xù)說道。

    “我想,她們大概是遇到了什么麻煩?!?/p>

    “不然依依也不會將我送給她媽媽的雙魚玉雕件變賣掉?!?/p>

    “這件事不怪你,是我自愿買的?!?/p>

    “我想原價收回,讓我留個念想,行嗎?”

    “理解,我能理解。”我說。

    那晚石頭哥喝了很多酒,也說了很多往事。他一會兒哭,一會兒又笑,有時看起來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有時又像一位活得特別通透的老者。

    說不清是巧合,還是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幾年之后,依瑪竟真的突然來了塞港。與古鎮(zhèn)初見極其相似,那晚的月亮出奇圓,我們對坐在江畔一艘廢棄的客輪甲板上,一邊吃著燒烤,一邊聽我講述石頭哥那夜爛醉的情景,竟不曾遺漏一丁點細節(jié)。

    “我此行的目的,就是希望能收回那塊雙魚雕件?!币垃敻闪藵M滿一杯啤酒后,平靜地說。

    “你一定沒料到,它早已回到了你爸爸的身邊。他原價回收了?!?/p>

    “得知媽媽身患癌癥,需要很多很多的治療費用,當時我六神無主,只能出此下策?!?/p>

    “有個問題,我一直百思不解?!?/p>

    “請問吧?!?/p>

    “這種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若石頭哥得知,一定不會袖手旁觀的,你為什么不去尋求他的幫助呢?”

    “不怕你笑話,我去麗江的目的,就是為了尋找機會報復他,為此我甘愿隱姓埋名。在那之前,我一直恨他拋棄了我們?!?/p>

    “現(xiàn)在呢?還恨他嗎?”

    “現(xiàn)在不了?!?/p>

    據(jù)依瑪說,媽媽臨終前提及許多往事,也很自責。至于那塊雙魚玉雕,還是她婚后的第一個生日前,石頭哥賣掉了平生的第一幅得意畫作,為她準備的禮物??少u畫的錢實在是太少了,所以那塊玉的品質(zhì)和雕工自然很一般。為此她不但沒領(lǐng)情,反而劈頭蓋臉地罵他是窩囊廢。

    “說白了,他們是兩個生活理念不同的人?!蔽铱偨Y(jié)說。

    “你怎么樣?”她突然話鋒一轉(zhuǎn),笑著問我。

    “還是老樣子。我應該慶幸,今年七月份順利地度過了三十八周歲的生日,最近似乎運氣好了一些?!?/p>

    “扎西時常念叨你,他說你是個善良的人?!币垃攲擂蔚匦α诵Γ又f。

    “我可不想被貼上這樣的標簽。倒是他,怎么沒同你一道來看我呢?”

    “扎西現(xiàn)在可厲害了,一邊讀書,一邊勤工儉學,最近我轉(zhuǎn)給他的生活費,全一分不少地退還給我了?!?/p>

    “第一次見到他時,我還以為你們是親姐弟呢。”

    “他是個孤兒?!币垃斦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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