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嘯峰
吳玉瑩用手指彈兩下白熾燈,鎢絲抖動幾下,亮了不少。她檢查一下剛才的線腳,稍稍有點(diǎn)歪。拆掉皮手套腕部的一行黑絲線,她把針在頭發(fā)上撇撇,扎進(jìn)細(xì)嫩羊皮里。試了幾針,她放下針線,搬個小圓凳,擺到八仙桌上,爬坐上去。白熾燈像個小火爐,她時不時用手絹擦額頭汗。羊皮手套只外發(fā)給心細(xì)針密的織工。美國很遠(yuǎn)很遠(yuǎn),要顛簸擠壓不知道多少回。她每次回針前,都往空中多拉一把。
遠(yuǎn)處傳來汽笛聲。她揮手的一瞬間,頓住了。去美國的手套應(yīng)該坐飛機(jī),回家的人坐船。國建到哪里了呢?信上說兩天一夜。一小半路了。她透過老花鏡框上沿空隙,望了望天井上方的夜空。鳴汽笛的船在往南走,南面最想去的地方是杭州,到靈隱寺許愿,都能如愿。針扎進(jìn)左手拇指,她用嘴吸住手指。不過一次只能許一個愿,多了會難為菩薩。今天的日歷紙晚飯時已經(jīng)被她撕了。明天吃晚飯時,國建就到了。她心跳快起來,一行針腳又歪了。
信就在竹匾里,她拿起又讀一遍。這些話都背得出了,她感覺自己讀出聲音,墻壁上有回聲傳到耳朵里。仔細(xì)一聽,像吳梅瑩的聲音。姐姐不識字,她微微一笑。出嫁時,識字這一條被書香世家看中。
今天上午,吳梅瑩來,竹籃里放了幾根玉米、一小袋花生、一塊五香豆腐干。她留姐姐吃飯,吳梅瑩堅(jiān)持要走,她一路送出去兩個街口才返回。
“國建回來了?!?/p>
“國英也快了?!?/p>
“誰叫我不識字呢?!?/p>
吳玉瑩向來不還嘴,這次卻直說了:“也不是我識字才能把國建弄回來的?!?/p>
十字路口等紅燈時,吳梅瑩問她:“禮物準(zhǔn)備好了嗎?”
“什么禮物?”其實(shí)她心里是清楚的。
她做不下去了,爬下小圓凳,進(jìn)東廂房開五斗櫥。
先摸到硬邦邦的衣服,她手沒停,往里伸,直到觸摸到柔軟絲滑的料子,才歇口氣。捧出來兩件東西,一段料子、一個黑漆木盒子。
“阿婆,你拿什么東西?”蚊帳里傳出男孩聲音。
吳玉瑩手一抖,隨即壓低聲音:“還不睡覺?”
“熱!”
她鉆進(jìn)蚊帳,手拿蒲扇,一邊拍孩子,一邊說:“睡吧小群,明天是個好日子。”
一陣陣微風(fēng)吹拂下,小群眼里閃過一片星空般的藍(lán)。藍(lán)色的夢,一般都是好夢吧。她慢慢地從涼席上撤身,將蚊帳塞進(jìn)席子下。
白熾燈下,她展開料子,綠底碎紫花緞子發(fā)出一股濃濃樟腦味。她記得“祥泰”綢緞莊老板娘把一包樟腦丸放進(jìn)料子里,可保五十年不遭蟲蛀。她舉著料子,一寸一寸地在燈下移動,果然三十多年過去了,沒有蛀洞。老板娘還說,量尺寸做旗袍,她親自開料。說這話時,她舉了舉金柄裁衣剪刀。一道光從刀刃閃到柄上,金光刺激吳玉瑩眼睛,綠綢緞用黃紙包裹,紙捻線攔腰一扎。多年后,傳聞老板娘用金柄剪刀剪開自己喉嚨,吳玉瑩慌亂地把綠綢緞?wù)页鰜?,扒下紙和線,撕碎扯斷。綠綢緞不舍得,被留了下來,它躺在五斗櫥最深最黑的角落,每年黃梅天才被翻出來曬一次,看一次。她拿起竹匾里的尺,一尺一尺地量。她感覺它老了,在縮水,數(shù)字卻不會撒謊。幅寬四尺二寸,長七尺八寸。她摸摸臉,那時候也跟綢緞一樣的。頂真起來,眼睛變成挑刺工具,尋找著褪色、變色、蛀洞等。她仔細(xì)找,“祥泰”老板娘笑臉隱在光暈里。她額頭滲出汗來。終于,她找到一塊色斑,幾乎蒙在白熾燈上才發(fā)現(xiàn),淡淡的一點(diǎn)紅,在綠與紫接縫間。她松開手,料子和尺落到竹匾里,老板娘笑臉消失。
她打開黑漆木盒,上層鋪滿雜色小珠子。她記得下轎進(jìn)這個家門時,胸前就是戴了這些彩色玻璃珠子串成的三串項(xiàng)鏈。吳梅瑩對她說,夫家新玻璃廠剛開業(yè),除了燒制酒瓶、醬油瓶、花瓶外,還可以做燈泡、小珠子,小珠子染成各種顏色。第二層,有三格,分別放了一塊玉、一塊翡翠、一片金鎖。她手指在三樣飾品間徘徊。三十多年前,她都戴過。最喜歡的是雕成葫蘆狀的翡翠,碧綠通透。金鎖是婆婆給她的,鎖是空心的,里面有個滾珠,走路時發(fā)出響聲。突然,她抓起了玉,那是一小段被雕成竹子的白玉。
小群睡安穩(wěn)了。她關(guān)攏東西后,用一根紅絲線將彩色珠子與白玉穿在一起。套進(jìn)脖子試試,取下,想想,加了幾顆稍大紅珠。
她不再去想白玉,就像白玉從來不存在那樣,黑色皮手套起到轉(zhuǎn)移注意力作用,她加快穿針引線速度。她總有個疑問,有了縫紉機(jī)為什么外國人還是喜歡手工手套?還價錢高。合作社里踩縫紉機(jī)的女工,腳踩踏板,手送料子,直行、轉(zhuǎn)彎、掉頭,沒有脫一針、多一針的。她的技術(shù)無論如何是趕不上縫紉機(jī)女工的。
半夜,溫度降下來。她收拾好東西,走到天井里鎖門,上門閂。一轉(zhuǎn)頭,石臼四周夜飯花開足了,月光下,昂首開著紫花。
最漫長的一個白天即將到來。關(guān)窗時,手抖得厲害。一滴雨打在她手背上,她暗暗叫聲不好。濃云正漸漸鎖住月亮。還好還好,水路沒事。她這么想著,扇著蒲扇。扇子不時碰到身體,她看了一眼小群,想起一件事。
客堂間白熾燈重新被拉亮。她戴上老花鏡,查看貼在墻壁上的《公用券、備用券使用需知》。煙是三號公用券,酒是五號公用券,豬肋條是三十三號備用券,什錦糖是六十五號備用券。她的字一筆一劃,粗細(xì)相同,甚至長短都差不多。包裝紙滑,鉛筆字難寫,一橫,她描了好幾次。
夢里她聽見發(fā)大水的聲音,轟隆隆的,所有船都在浪里沉浮,一會兒比塔頂還高,一會兒比井底還低。她心神不寧。醒來,她撩起窗簾,屋檐濕漉漉的。走到天井里,夜飯花朵收起,葉片上滾滿水珠。打開門,一陣風(fēng)吹進(jìn)來,她聞到遙遠(yuǎn)湖面的水腥味。
小群吃泡飯時問她:“一籃子好吃的啊?”
她掀開面上的青花布,顯出疊放整齊的羊皮手套。
“我也要去!”
“吃干凈才能去?!?/p>
走出去一百步,她想起碗櫥里只剩下最后兩個雞蛋了。摸摸口袋,除了票證和錢之外,糧票多帶了幾張,都是全國糧票。
她攙著小群的手,拐進(jìn)下塘街,果然,河水都快漫出河床。一只小船被沖到駁岸上,幾個小孩用力抓住船幫拖拽。
“你怎么不吃白焐蛋?”
她笑笑:“我胃不好,吃了不消化?!?/p>
“等我長大買好多雞給你吃。”
她做出驚詫樣子:“那要換掉多少全國糧票?。 ?/p>
小群用手指遠(yuǎn)方,長長地劃一條弧線,終點(diǎn)是籃子,“我去外面掙好多好多全國糧票?!?/p>
她攥緊孩子的手,“不要再離開!”
街邊一只煤爐剛生著,濃煙嗆著了她和小群,眼淚鼻涕一大把。
外發(fā)加工點(diǎn)門還沒開,門口已有好幾個織工阿姨拎著籃子、布袋等著。吳玉瑩跟她們打了招呼,靜靜地排在隊(duì)伍最后。她們正拿出赭色豬皮手套比做工,她不敢拿出羊皮手套來。
鑰匙碰撞聲傳來,阿姨們迅速收起手套,有的還用袖管在手套上迅速擦幾下。
韓雪英從弄堂里轉(zhuǎn)出來,臉色鐵青,看都沒看門口那些人,開鎖推門的勁很大。吳玉瑩暗自擔(dān)心,悄悄地,她往后縮了幾個。她從懷里摸出一粒糖,塞給小群。
“做了這么長時間了,連‘筋都不會挑?”
排第一個的阿姨,矮了身子,急忙坐到長板凳上開始返工。
“看看這針腳,你手指比蘿卜還粗嗎?”
“你斜視?。窟@條縫快歪到陽澄湖了!”
“這么松,還沒到顧客手里,全都散架了。”
不到十分鐘,長凳上坐滿了返工的阿姨。吳玉瑩看到一道陽光出現(xiàn)在阿姨們的腳邊,她心里突然一松,覺得一切都很好很正常。走到窗口,掀開青花布,小心翼翼地遞上籃子。
韓雪英拿起一只手套,正面看、反面看,指縫里看,就是不說話。吳玉瑩幾次想問,最后還是咽下了話。
后面排隊(duì)的阿姨們發(fā)出抱怨聲。吳玉瑩對用腳踢墻的小群說:“別亂動,快了,馬上就好?!彼阅抗庠儐栱n雪英時,韓雪英避開了。
“全部返工!”韓雪英把籃子一推。
吳玉瑩按住籃把,輕輕說一句:“今天我沒時間?!?/p>
韓雪英微微抬頭,語速由慢到快:“再忙也沒辦法,飛機(jī)不等人,下班前必須交。下一個!”
吳玉瑩被一個胖胖的阿姨擠到一邊,正在返工的一位阿姨騰出空當(dāng)給她坐。她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怎么改?!?/p>
“今天時辰不對,退每個人貨。”那個阿姨壓低聲音說著,用引線的手遮掩口鼻。
吳玉瑩牽著小群的手,走到門口。韓雪英猛地叫起來:“還有臉提書記名字?我最恨就是開后門!”
吳玉瑩一怔,快速拉小群離開。
石板街潮濕,布鞋在打滑,空氣中彌漫著焦臭味。
醬園店?duì)I業(yè)員扔出三號、五號公用券,收了一張六十五號備用券和七角錢。
吳玉瑩拿起紙袋。小群伸出手,要到了一顆硬糖。
“飛馬有沒有?”
營業(yè)員叼著煙,往柜臺上一揮:“不要券的有。”
吳玉瑩掃了一眼,搖搖頭,準(zhǔn)備要走。
“阿姨!國建要回來啦?”一個女營業(yè)員從里面轉(zhuǎn)出來。
吳玉瑩笑笑,點(diǎn)點(diǎn)頭。
“不要藏。我同學(xué)媽媽,快賣給她!”
叼煙營業(yè)員慢吞吞從抽屜里拿出一條“大前門”,用指甲在當(dāng)中一劃,煙斷成兩半。女營業(yè)員搶著拎出兩瓶“洋河大曲”。
“哎!這是主任留的。”
“讓他找我。阿姨,把券給我,再付一塊二。”
吳玉瑩想了半天,也沒記起女營業(yè)員的名字。
那時候,國建既不喝酒也不抽煙。她排在長長的買肉隊(duì)伍里,挎著的竹籃變得沉重。
隊(duì)伍里好多人跟她打招呼:“回來就好啊!”
她應(yīng)承著:“是啊是啊?!鳖^卻低著看小群,腰也彎了下來。
排到她時,只剩五花肉了。她左挑右選,瘦肉如一條粗紅線般嵌在白雪里。
退出隊(duì)伍時,迎面碰到吳梅瑩。
“家里都找遍了,只有這個還像點(diǎn)樣子。”吳梅瑩在弄堂轉(zhuǎn)角處遞給吳玉瑩一個紅布小包裹。
小群搶著要看。吳梅瑩摟住他:“小群乖,等會給你吃話梅?!?/p>
吳玉瑩打開看了一眼,就把包裹塞回:“這對銀筷子是你結(jié)婚時打的,我不能要?!?/p>
“這次人家出了這么多力?!?/p>
兩人推來推去。
“難看的,快收起來?!?/p>
“你留著給國英吧,我昨晚找好東西了?!?/p>
好長一段時間,吳梅瑩不說話,臉上帶著驚訝。
一輛吉普車從她們身邊駛過,揚(yáng)起一股灰塵。吳玉瑩望車子開出去很遠(yuǎn)才收回目光。
吳梅瑩揮揮手:“哎!你還真會留。不過,既然留著了,就要一直留著!”
吳玉瑩努努嘴,用力擠出笑容,“留著,不就是要派用場嗎?”
“你??!”吳梅瑩嘆口氣,“國英的事情,你要關(guān)心?!表槃?,吳梅瑩又把銀筷子塞進(jìn)手套當(dāng)中。
吳玉瑩想去拿,看見家門前有人影晃動,快步走上前。
一男一女正在敲門,說是街道辦的。
吳玉瑩開門,請他們進(jìn)去坐。
“跟我們?nèi)ヒ惶私值?。”女的說話沒表情。
“能告訴我是什么事情嗎?”
男的說:“書記讓我們來的?!?/p>
吳玉瑩把家交給姐姐,跟在街道辦事員后面走到街上。太陽出來了,她脖子后面汗?jié)n漬的。
“于國建是你兒子?”
吳玉瑩點(diǎn)頭時,用余光瞄了一眼書記。書記穿白襯衫,臉也白凈。
“柏軍霞跟你兒子什么關(guān)系?”
“對象?!?/p>
書記端起搪瓷茶杯喝口水:“一起回來?”
“是的?!?/p>
“什么原因回來?”
“我兒子身體不好,病退?!?/p>
“柏軍霞也是?”
吳玉瑩搖搖頭。
“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吳玉瑩點(diǎn)頭到一半,又?jǐn)[起手來。國建的信,她通常細(xì)讀五遍以上,她只知道柏軍霞家里有背景,這也是她愁苦的事情。國建說想早點(diǎn)回來結(jié)婚,只有病退一條路。柏軍霞答應(yīng)了他。她沒見過柏軍霞,根據(jù)信中描述,她覺得兒子選錯了路。她只把他們回來的消息告訴姐姐。今天,似乎整條街的人都知道了。
“也好,你不知道也有好處?!睍浄鰩讖埣?,“這份表格讓于國建填好,上我這里來報(bào)到?!?/p>
吳玉瑩拿著《街道辦集體企業(yè)職工入職登記表》,覺得像在夢里。她額頭上掛滿汗珠,嘴唇干燥,呼吸也變得急促,一個不好的念頭在她腦子里盤旋。
碰到她的人都向她祝賀,可她覺得每句話都像針一般刺進(jìn)胸膛。在她看不到、聽不見的地方,每個人都在用手指她,說著刻薄的話。
多么相似的情形!她想到了跑,便跑了起來。眼睛迎風(fēng)流淚,止不住像雨滴般灑落。
二十多年前,一個男人租了西廂房。他不上班,整天在房間里寫寫畫畫。她給他做兩餐,他也不出來吃,說聲謝謝接過托盤端進(jìn)去。他轉(zhuǎn)身時,有股特殊氣息飄進(jìn)她鼻子。她時常照鏡子,把頭面收拾整潔。四目相接的時候,兩人都會笑而不語。等她聞不出他身上氣息時,日子經(jīng)過了好幾季。租客不出門,卻準(zhǔn)時付房租。她不免擔(dān)心他經(jīng)濟(jì)狀況,主動提出減免租金。他說聲謝謝,下月還是把錢交到她手里。她的擔(dān)心更甚,夜里開始失眠。那些花草在夜里生長和盛開的聲音,逃不過她耳朵。好幾次,她都聽見了流星劃過天幕的聲音,像一團(tuán)火燃燒的聲音,還有輕微爆裂聲。
有一天傍晚,一輛吉普車停在家門口,兩個穿軍便服的年輕人走進(jìn)西廂房。半小時不到,兩人提了四個皮箱走出來,上車等著。他走出來,劈面問她,要不要跟他一起走,她驚得牙齒都在打顫。他沒急著上車,靜靜地站在那里等她回答。她轉(zhuǎn)過頭,看見紫色夜飯花開成一片,其中有一株白色的,夾在紫色當(dāng)中,時隱時現(xiàn)。
她朝白色夜飯花方向說:“我有孩子?!?/p>
他沒說話,邁著緩慢的步子走出天井。
突然,她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
西廂房桌子上留了個牛皮紙信封,里面是一塊被雕成竹子的白玉。
跑進(jìn)小弄堂,她漸漸平靜下來。撫平登記表,舉到亮處仔細(xì)看,還好,沒沾上汗滴。舉著舉著,她覺得一股力量壓下來,讓她雙臂酸軟,兩腿發(fā)顫。
吳梅瑩看到像水里撈出來的吳玉瑩,放下抱在懷里的小群。
“剛才又來了好幾個人?!?/p>
吳玉瑩坐下,拿起蒲扇扇風(fēng)。
“我都把他們打發(fā)走了?!眳敲番摾^凳子,湊上前,“國英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無論如何要幫幫忙。”
吳玉瑩停下扇子,想起銀筷子的同時,想起一籃子要返工的手套。
“哎!”她嘆了口氣。
吳梅瑩臉上不悅,“先吃中飯吧,我燒好了?!?/p>
“啊,不是不是。怎么說呢?哎!煩人?!眳怯瘳撛谧郎蠑傞_一雙雙手套。吳梅瑩幫著一起查看有瑕疵的部位,看到最后,吳梅瑩也嘆了口氣。
她們盯著手套看,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著手改。小群嚷著肚子餓,吳梅瑩盛了飯菜。
土豆咸菜湯里放了麻油,香氣撲鼻,小群很快吃完一碗飯。
“吳阿姨!吳阿姨在嗎?”
門口傳來韓雪英的聲音。吳玉瑩放下筷子,拿起一只手套:“我在,正在返工。下班前,肯定保證……”
韓雪英搶過手套,像欣賞刺繡一樣,嘖嘖贊嘆:“這手工,簡直到了工藝品水平。梅瑩姐,你看看?!?/p>
吳梅瑩沒理她,收拾碗筷,擦凈八仙桌。
吳玉瑩呆呆站著,不知說什么好。
“哦,早上那些話,我是講給其他人聽的。她們做工實(shí)在太差,又不服帖我。如果我連你的活都退,她們就沒話講。你很配合我,只是受委屈了。你也知道,我一直看重你,不然也不會把出口羊皮手套悄悄塞給你做。早上真是對不住??!本來我早就要來說明情況,街道辦通知開會,書記講了好長時間,來晚了,來晚了。”韓雪英說著,將手中布袋打開,看都不看,將手套全攏進(jìn)袋子,扎緊口袋,放在凳子上。
吳玉瑩看著袋子,一股酸勁鉆進(jìn)鼻孔,她用力吸幾口氣,想著那些手套坐上飛機(jī)飛到離星星很近的地方,才緩過來。
“國建要回來了,真是太好了。”韓雪英顯得比姐妹倆都高興。
“是啊,是啊?!边@句話,吳玉瑩今天回答了很多遍。
韓雪英沖著端碗筷去廚房的吳梅瑩背影說:“國英還好吧?”
吳梅瑩沒搭話。吳玉瑩接上話:“我還是再檢查一遍手套吧?!?/p>
韓雪英說:“菊紅插隊(duì)的地方,還在國英那里往北兩百里。火車、汽車都不通,從縣城搖船過去要一整天。她去的那年得了腸胃病,三天兩頭拉肚子。第一年春節(jié)回來時,瘦成一把骨頭。我?guī)粗嗅t(yī),吃了幾副藥,有好轉(zhuǎn)。一回去,又發(fā)病。我把草藥寄過去,效果不再明顯。每次想到菊紅風(fēng)都吹得倒的樣子,我氣都喘不過來?!?/p>
吳玉瑩說:“國建也一樣。后來吃明礬沉淀的井水,好多了?!?/p>
“他在農(nóng)場,不一樣。接觸的人也不同?!?/p>
吳梅瑩回到客堂,抱起小群坐下,“生活上的事情,不是我最擔(dān)心的。國英接觸的人,讓我整天擔(dān)心?!?/p>
吳玉瑩把手套疊得整整齊齊,重新放進(jìn)韓雪英布包里。
“隊(duì)里有個老光棍,整天盯著菊紅,害得她不敢單獨(dú)出門?!?/p>
“國英隔壁住了一個神婆,叫許師娘。解放前在那個地方很有名。最近,她要收國英做徒弟。我接到那封信,差點(diǎn)昏過去。國英受了蠱惑,看上去還挺樂意?!?/p>
吳玉瑩聽著她們的話,胸口發(fā)悶。
“梅瑩姐,聽上去國英還挺不錯。菊紅隨時都會丟性命??!”韓雪英眼淚說來就來。
吳玉瑩遞上手帕。
吳梅瑩說:“韓老師,你也算街道上頭面人物了。腦子里的毒比身體上的難除,你們知道國英在信里跟我怎么說?”
吳玉瑩搖搖頭,有點(diǎn)吃驚,平日里姐姐沒說起過。
“許師娘算過了,做她兒媳婦后,一切都好了?!?/p>
韓雪英止住眼淚,嘴角微微往上翹了翹。
忽然間,吳玉瑩想起了乘吉普車離開的房客,那時國建與小群差不多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小群,她內(nèi)心泛起苦澀。
韓雪英盯著吳梅瑩說:“國建身體比菊紅強(qiáng)多了,都辦了病退?!?/p>
吳梅瑩話快說出口時,瞧見妹妹對她搖頭,便低頭剝一粒話梅給小群。
韓雪英從兜里拿出兩顆水果糖,想塞進(jìn)小群手里。小群攥緊拳頭,直搖頭。
韓雪英只能把糖放在八仙桌角上,“孩子真可憐?!?/p>
吳梅瑩聲音高起來,“你不要瞎講?!?/p>
“哎!我怎么啦?父母都不在,孩子當(dāng)然是可憐的?!?/p>
“呸!胡說八道。不在身邊和不在,天大的區(qū)別?!?/p>
“還有什么比孩子離開父母更痛苦的事?你說我,難道你不想國英早點(diǎn)回來?”
“你來不就為菊紅的事情?不要扯遠(yuǎn)了?!眳敲番摬荒蜔┑嘏呐陌讼勺?。
韓雪英轉(zhuǎn)頭向著吳玉瑩,“你姐說得對,整個街道都知道國建女朋友的事情了。我就是來托你把菊紅辦病退回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要出人命的。”
剛才兩個女人說的話,吳玉瑩像是沒有聽見,仍然呆呆地看著小群。孩子的臉上半段像父親,濃眉大眼;下半段像母親,薄嘴唇尖下巴。每年春節(jié)、端午、中秋,她會收到?jīng)]有發(fā)信地址的來信,除了問候,每封信國琴都說快回來了,還附上幾張五市斤的全國糧票。那些無法回復(fù)的信已塞滿一抽屜,他們只回來過一次。突然而來,匆忙而去。那天上午,她正在煤爐邊忙,聽到天井里小群哭聲,慌忙跑出來。他們正抱著小群拼命親,小群恐懼地大哭。她扶住八仙桌,慢慢坐下,感覺再也走不動一步。一股氣全泄了。國琴撲在她懷里哭,她卻流不出一滴淚。太陽還沒落山,一輛吉普車開過來,接走了他們。望著車子帶著塵土遠(yuǎn)去,她抱起小群,輕輕拍著又哭起來的孩子。
“你說對不對?”韓雪英提高嗓門問。
“??!你說什么?”吳玉瑩恍惚地問。
“你就說肯不肯幫菊紅吧?!?/p>
“那也要先解決國英?!眳敲番摀屩f。
吳玉瑩左右看看,苦笑著說:“我都不知道實(shí)際情況,哪能答應(yīng)下來啊?”
“哎呀!你不要裝了,我都聽書記說了。去年底開始,有路的都在陸續(xù)回來?!?/p>
“什么事,你都是巧。早上退玉瑩的手套,是巧。開會聽見書記聊天,是巧。菊紅身體不好,也是巧?!眳敲番摬蛔R字,卻字字說到節(jié)骨眼上。
“你這是什么話?菊紅身體不好,是街道上都知道的事情。當(dāng)初……”
“當(dāng)初你不就是為了保寶貝兒子留在身邊嘛!”
“好像你沒有兒子似的,你把國英送去鄉(xiāng)下,兒子在市里端了鐵飯碗?!?/p>
吳梅瑩聽到鐵飯碗三個字,跳了起來。小群吐出嘴里的話梅核,還要撿拾,被吳玉瑩拉住了手。
“他干的是最苦最累的工作,你們這些坐坐機(jī)關(guān),動動嘴的,哪有切身體會?”吳梅瑩指指門外,突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圍了一群人在看。“這條街的陰溝、排水管、石板路,全是他們清理、疏通、排好的。他身上老是有一股霉臭味,用肥皂打多少遍都沒用。你兒子呢?切切鹵菜熟食,刀就是一桿秤。朋友來了一大塊好肉,普通顧客切肥的還搭邊角料。”
“市政是全民,熟菜店是集體。你弄弄清楚好吧!”
“什么全民集體?老百姓就是看實(shí)惠??茨銉鹤佑职子峙值臉幼?,不知道吃下去了幾頭豬!”
“你嘴里放干凈點(diǎn)!”韓雪英把裝手套的布袋往青磚地上一扔,忽地站起來,“什么豬不豬的,你罵誰呢?”
門口傳來一片笑聲。
吳玉瑩用身體將兩人隔開,“我求求你們,不要爭了。如果我有辦法,不要說國英、菊紅,其他鄰居的孩子我都愿意幫的,可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辦呢。”
韓雪英說:“你有事不要憋在心里。”
吳梅瑩看了一眼韓雪英,對妹妹說:“家里還有好多事呢,我先回去。晚上我們過來?!?/p>
韓雪英抄起布袋子,以極慢的步子穿過天井。門口幾個熟人跟她打招呼,她不耐煩地做手勢讓人們走開。
吳玉瑩關(guān)上大門,見小群在揉眼睛,想起最重要的晚飯還沒準(zhǔn)備。
她用淘米水洗凈青椒、莧菜和小白菜,把肥膘切成段,下鍋熬,國建喜歡吃油渣白菜。最好用大白菜做,可這個天,大白菜還沒上市。
聞到香味,小群起床,湊到熱騰騰的油鍋邊。她夾幾塊帶一絲瘦肉的油渣,放進(jìn)紅花小碗里,撒上一撮細(xì)鹽,上下微顛。
小群端碗跑開后,她在砧板上切菜,切剩下的可憐的一小條瘦肉。她準(zhǔn)備青椒豆干炒肉絲。這已是家里的頂級菜了,再高級,她也做不來。
切著切著,刀慢了下來。她又聽見天井里落雨聲。然而,她想了想,刀慢下來的原因,不是因?yàn)橄掠?。雨的事情,昨晚就想通了?/p>
她索性停下來,用圍裙擦擦手??纯垂饩€不是太好的客堂,東廂房、西廂房的門都開著,里面更暗。這么多年來,她習(xí)慣了在黑暗中摸索,白熾燈光使她不自在。如果不是小群或者趕活,夜里她不愿意開燈。燈是喧鬧的,黑暗是寧靜的。有時在暗夜里,她不自覺地嘆口氣,自己會被嚇到。
街上傳著很多家庭矛盾的故事,大多是婆媳關(guān)系不和。
她反復(fù)擦了好幾遍手,才打開抽屜,把白玉從信堆里拿出來,彩色玻璃小珠子發(fā)出清脆響聲。銀筷子最終還是被吳梅瑩留了下來。左手白玉,右手銀筷。吳玉瑩掂量著,拿到窗前亮光處看,看完又掂量。最后,打開五斗櫥,摸到綢緞,取出黑漆木盒子,把兩樣?xùn)|西全放進(jìn)去。關(guān)上五斗櫥門后,想了想,上鎖,拔掉鑰匙,放入衣服內(nèi)兜。
切好菜,她走進(jìn)西廂房,再打掃一遍衛(wèi)生。家具逐漸隱入黑暗,顯眼的只有兩條白被單,被單被席子覆蓋了主體部分,下沿就更加突出。一張床是她昨天臨時搭起來的?,F(xiàn)在,席子就像躺著的兩個人,九十度角度,是她稍稍心安的位置。
八仙桌上出現(xiàn)了過年才端出來的玻璃果盤,她往里面倒什錦糖、話梅、花生和瓜子。突然,她發(fā)現(xiàn)三粒瓜子粘在手指上,手心里全是汗。她微微用手勁甩一下,一粒瓜子跳進(jìn)邊上的竹匾,躲藏在針線、針箍、剪刀、老花鏡中,就像一個逃匿的人。她慌忙在竹匾里尋找,針扎了手,剪刀劃了手。她為打撈一粒出了意外的瓜子,費(fèi)了好大勁。
“咚咚咚”,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她停住找瓜子的手,呆呆地望著紅色大門。小群沖出去,雙手高舉剛夠到司必靈鎖。
門被推開,小群差點(diǎn)摔個跟頭。
“回來啦!他們?nèi)貋砹耍 表n雪英直沖客堂,腳跟幾乎沒沾天井。
吳玉瑩不敢相信,急著問:“誰說的?”
“書記說的,一年之內(nèi)全回來,消息現(xiàn)在全傳開了。”
吳玉瑩送走韓雪英,看到街上人的臉上全是笑意。
她轉(zhuǎn)身倚在大門上大口呼吸。
天井還有光亮,今天的夜飯花卻全開了,紫紫的一片,一株白色夜飯花不再躲藏,高高地鉆出花叢,顯得格外鮮艷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