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世紀,自然科學及人類科技飛速發(fā) 展,極大地改變了人類認識世界的方式,歐洲 從此邁入被視作現(xiàn)代性開端的啟蒙運動時期。 然而,啟蒙運動后期逐漸劍走偏鋒、日趨極 端,人們認為人類的理性可以征服一切;加之 工業(yè)革命發(fā)展至后半期,階級對立、貧富差距 等社會問題逐漸顯現(xiàn),人們對啟蒙運動所倡導 的由純粹理性建立的美好理想國產(chǎn)生了懷疑, 曾一度被貶斥的宗教精神也悄然復興。因此, 隨著啟蒙運動的弊端逐漸顯現(xiàn),新興的浪漫主 義流派對此掀起了聲勢浩蕩的反撲。
書寫于浪漫主義時期的科幻小說《弗蘭 肯斯坦》,在開創(chuàng)科幻文學這一文類的同時也 在后世闡釋中生發(fā)出豐富多樣的意蘊內(nèi)涵。這 部小說融浪漫主義、哥特風格和科幻想象為一 體,在文學史尤其是科幻文學史上留下極其重 要的一筆。作為一個浪漫主義者,其作者瑪 麗 ·雪萊無疑在自己的小說中展露出強烈的時 代傾向,并通過對神話模式的復寫來批判啟蒙 運動后期走向極端道路的理性主義,發(fā)出重構 人類主體性身份的呼聲?!陡ヌm肯斯坦》雖作 為科幻小說的開山鼻祖,卻借由神話來闡述自己的科技觀念,其強烈的悲劇性直指“人是什 么”這一究極命題,引發(fā)后世的持續(xù)探討。鑒 于此,本文將從書中的神話隱喻切入,逐步探 析瑪麗 ·雪萊對自己乃至整個現(xiàn)代人類身份的 構建過程。
一、自我身份的重構:“造物主”的跌落
進入浪漫主義時期,人們“所要獲得的不 是關于價值的知識,而是價值的創(chuàng)造”?!皠?chuàng) 造”成為浪漫主義流派的關鍵詞之一,上帝創(chuàng) 世的類比頻頻出現(xiàn)在詩人創(chuàng)作領域之中,以此 來明晰創(chuàng)造者的主體地位。而《弗蘭肯斯坦》 所講述的科學家借科技之手創(chuàng)造生命的故事也 是對創(chuàng)世神話的再演繹?,旣?·雪萊以科學取 代了被拉下神壇的上帝,將創(chuàng)世權力下放到人 類手中,借人類一手造成的悲劇結局反諷自負 的理性。在小說中,科學家弗蘭肯斯坦與其造 物作為小說的兩個主要人物,都有其自我主體 性的建構過程。這一過程圍繞他們所分別對應 的“造物主”與“被創(chuàng)造者”的角色定位而展 開。
自詡“造物主”的弗蘭肯斯坦,其創(chuàng)世造 人行為實際上是對人類身份的一種背離。盡管 在學習和構思的過程中,弗蘭肯斯坦經(jīng)歷過長 輩擔心的詢問與老師嚴厲的勸告,但他仍然決 定要進行實驗。這背后反映出弗蘭肯斯坦急于 證明自己:他不僅僅是想要證實自己能力上的 卓越,更是想要證明自己憑借知識與科學超越 了人類的身份,助他成為他所創(chuàng)造的新物種的 “神明”。在創(chuàng)造新生命之前,他對這一身份 的追求和認同使他萌生出不自知的虛榮心和掌 控欲,甚至表達出“由我締造的一種新的生物 將奉我為造物主而對我頂禮膜拜、感恩戴德。 許多盡善盡美、妙不可言的幸運兒亦將感謝我 賜予了他們生命”的想法。“過度的自信和盲 目樂觀使他自比為‘造物主,并渴望以理性 的精神去主宰世界,為自然立法。正是這種高 度以自我為中心和盲目樂觀的‘我思式主體 性一步步將他推向了欲望的深淵。”
一些有別于理性主體的人物的聲音與弗? 蘭肯斯坦的立場形成了鮮明對比,傳達出作者? 所倡導的人文復歸。其中之一便是作為“造? 物”出現(xiàn)的怪人。但怪人與普通的科技產(chǎn)物不? 同,他和人類一樣具有理性和主體意識。甚至? 在弗蘭肯斯坦離開實驗室后和怪人的第一次會? 面中,怪人以自己突出的雄辯能力獲得了弗蘭? 肯斯坦這樣一個冷漠之人的共情,這在某種意? 義上挑戰(zhàn)了弗蘭肯斯坦的理性自我。另一個與? 弗蘭肯斯坦相對應的人是他的朋友克萊瓦爾。? 克萊瓦爾的“創(chuàng)造”來自弗蘭肯斯坦“理性” 的反面——自然和自身的情感,一種對內(nèi)的感? 情噴薄而非著迷于改造外部世界。在他的感染? 下,弗蘭肯斯坦也逐漸找回自己丟失的感性,? 嘗試去感受世界而非征服、對抗世界??巳R瓦? 爾對弗蘭肯斯坦的拯救與療愈正是從人文精神? 的回歸與反思出發(fā):人首先要正確認識自己的? 身份,認識自己與世間萬物的聯(lián)結、尊重自然? 規(guī)律,才能夠在世間立足。然而,弗蘭肯斯坦仍舊沒有徹底意識到自己的“理性”所犯下的 錯誤,最終迎來了咎由自取的結局。
從對知識的追求與渴望、對認識世間一切 奧秘的堅定信念來看,弗蘭肯斯坦是絕對理性、 知識至上的人物形象代表,理應是啟蒙運動時 代人們所崇拜的對象,然而瑪麗 ·雪萊卻犀利 地揭示出這種理性與瘋狂只有一步之遙:這是 一種膨脹的人類中心主義,人將自己擺放在天 地萬物之上,極其容易迷失自我。企圖僭越人 類身份而掌握神權,最終只會遭到“神罰”。 弗蘭肯斯坦作為人類,在神話框架的整體敘事 下顯得渺小而悲慘。他從“造物主”跌落至“瀆 神者”,與先前的自我野心形成了鮮明對比。 小說借此擊垮了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揭示其 必將走向末路的結局。
二、社會身份的異化:盜火者的受難
《弗蘭肯斯坦》的副標題為“現(xiàn)代的普羅 米修斯”,本身就含有強烈的神話色彩。這表 明了瑪麗 ·雪萊在寫作時有意將其與盜火者形 象相聯(lián)系。普羅米修斯是一個兼具創(chuàng)造性和反 叛性的雙重形象,他帶來了新世界,卻又因其 而遭受懲罰?!捌樟_米修斯盜火的行徑是對自 己神的身份的背叛,因此他被同族背棄放逐; 弗蘭肯斯坦造人的行為是對自己人的身份的僭 越,他遭遇了和普羅米修斯同樣的命運:怪物 殺死了他的朋友和家人,切斷了他和人類社會 的聯(lián)系,使他和自己 一樣變成人類社會的棄 兒?!弊髡哔x予弗蘭肯斯坦神話中受難主角的 地位,透過對這樣一個極端個例的塑造來影射 工業(yè)革命影響下的社會狀況與個人主體的存在 危機:科技之光如同新的火種,已經(jīng)開始借人 類之手異化整個社會,并對人的主體性產(chǎn)生威 脅。
盜火者的受難異常孤獨,瑪麗 ·雪萊借此 反映出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社會問題與未來走向——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越來越疏離,個 人主體越來越像一座孤島。“在人類改造外部 世界的過程中,人不僅征服和占有外部對象, 而且自身也被對象所占有,也即‘人心為外物 所役,從而使人的精神生活極度貧乏,形成 了單向度、異化的人?!备ヌm肯斯坦因醉心于 科學研究而主動遠離家庭與朋友,沉溺于個人 主義的英雄幻想之中,本身就是一個異化符號 的體現(xiàn)。面對家人的慰問書信,他總是延宕再 三,“一門心思撲在那件事上,欲罷不能 …… 只能指望在完成這一目標之后,再向家人傾吐 自己的一腔深情”,直至他的社會關系再也不 能被修復甚至被盡數(shù)奪走,而這也導致他最終 孤獨地帶著執(zhí)念死去。這是瑪麗 ·雪萊表達的 對科技發(fā)展的警惕態(tài)度,也是她對可能的解決 方向的探尋:科技的運用最終與人類本身息息 相關,人類的主體地位與人文精神需要自己堅 守,弗蘭肯斯坦不計后果、不負責任地利用科 技的行為必將招致來自自然的報復與“神罰”。
弗蘭肯斯坦所遭遇的“神罰”在小說中以 哥特式的恐怖氣氛與神秘主義“復魅”而出, 如危難前總是伴隨著暴風雨交加的黑暗夜晚, 怪人對弗蘭肯斯坦的追逐也被描繪為一種如影 隨形、難以言喻的恐怖威脅。究其原因,弗蘭 肯斯坦是由于過分追求知識而造成自食其果的 結局,而禁忌的知識總是籠罩在瘋癲的特質之 下。西方自古就將生命知識列為禁忌知識的一 種,無論是“火種”還是“禁果”的隱喻都在 表現(xiàn)出光明之誘惑的同時折射出危險的本質。 “西方文化中一直有‘智慧的痛苦之說。普 羅米修斯和亞當夏娃的受罰與人類此后的苦難 都來源于知識和智慧。”在這部小說中,弗蘭 肯斯坦執(zhí)意追逐“禁果”所帶來的便是自我的 異化與放逐,他最終被人類社會拋棄正是人類 被科技逐出自然之伊甸園的隱喻。
與弗蘭肯斯坦相同,怪人身上也出現(xiàn)了這 種隱喻。起初,怪人在還沒有接觸人類社會的時候自由自在地在山林之中過著原始的生活, 并無半點痛苦與扭曲。而后,怪人在觀察池中 鏡像時開始形成初步的自我認知,并通過觀察 一家隱居中的流放貴族的生活而學會了語言、 掌握了知識,逐漸具備了善惡觀念。再后來怪 人撿到了三本書,這三本書更是成了他的人生 指南,從此他帶著從書中學來的知識與思考痛 苦地面對這個處處與他為敵的人類社會,甚至 寧愿自己一字不識,重返山林。在西方觀念中, “智慧”便是人最接近于神的特性,人類憑借 理性不斷地向神靠近,而現(xiàn)代化以科學取代神 性也正是人類將自己從神話中放逐的表現(xiàn)。 “正如韋伯所說,現(xiàn)代性就是一個持續(xù)的‘世 界的祛魅過程,現(xiàn)代以來形成的機械性、物 質性的世界觀認為整個世界并無任何神圣性可 言……正是這種世界觀導致了今天的全球性的 環(huán)境和生態(tài)危機?!边@一危機直接導向人類的 存在危機,科技的反噬已經(jīng)初現(xiàn)端倪。
三、文化身份的探尋:弒父者的立場
“現(xiàn)代性不僅僅是一個審美的問題而主要 是一個政治問題(即對‘人的自由和解放的 指涉),這就決定了浪漫主義從總體上而言不 是一場純粹的美學運動:它必定深懷著對政治 的關切?!爆旣?·雪萊身處詩人與政治家的環(huán) 境之中,自然受到影響。在這種語境下,《弗 蘭肯斯坦》也是一部對現(xiàn)實具有指涉意義的象 征性小說——弗蘭肯斯坦及其怪人作為一對互 為表里的形象,某種程度上也隱喻了當時特定 社會階層和文化群體,隱晦地表達出作者自身 的時代理想:這出悲劇在某種意義上傳達出對 當時激進的革命者們所構建的理想國的反駁。
在法國大革命的輻射下,瑪麗 ·雪萊的父 母和她的丈夫珀西 · 比希 ·雪萊的思想都偏激 進。她的父親更是從極其理想主義的角度出發(fā),? 和許多浪漫主義及空想社會主義的政治家一起,通過純粹理論的推導提出某種理想烏托邦的建 立:這一國度之中,新的生命完全由機器創(chuàng)造 和培育,而科技也會克服病痛與死亡,人類就 此可以建立一個穩(wěn)定的社會。而瑪麗 ·雪萊并 不贊成這樣的社會建構。她在各方論調(diào)之間輾 轉,最終選擇采取多種聲音在作品中碰撞出她 自己的思考。小說中“怪物的形象來源于革命 派和保守派的兩套政治話語,在瑪麗 ·雪萊的 筆下形成了它自己獨特的政治隱喻”。怪人對 弗蘭肯斯坦的反叛敘事乃至弒父模式也正是瑪 麗 ·雪萊對自己被壓抑已久的文化身份的探討 追尋與隱晦表達。
瑪麗 · 雪萊借用人文色彩濃厚的神話之 口,針對這種理想國提出了自己的批判。小說 中,在上文提及的怪人撿到的三本書里,其中 一本便是約翰 · 彌爾頓的《失樂園》, 而整篇 小說也是對《失樂園》的反叛敘事的復刻呈 現(xiàn)。怪人被建構為一個和造物主抗爭的反叛者 形象,實際上是作者借這一身份站在自己的立 場上對虛偽“樂園”的反擊。怪人在一次次因 人類社會的排斥而希望破滅后,便自比“魔王 撒旦”,燃燒起推翻造物主的復仇之火;瑪 麗 ·雪萊本人也在其女性身份、政治見解甚至 是書籍出版等方面經(jīng)歷無數(shù)否定、駁斥與忽 視,因而郁積悲憤,訴諸筆端。她以人文角度 推導出樂園覆滅的結局,既批判革命派過激的 暴力主張和空中樓閣一樣的理想國設想,也批 判保守派所鼓吹的理性古典的體制。
瑪麗 ·雪萊將當時社會的政治斗爭濃縮成 家庭內(nèi)部的弒父悲劇模式,使其具有了挑戰(zhàn)權 力結構的象征意味。怪人既是受壓迫的形象,也是具有狂暴的報復能力的反叛形象。作者通 過賦予書中不同立場的人,尤其是象征邊緣身 份的怪人以話語權,表達了多層次的、權力結 構下的對立:長期以來父權制社會下男性對女 性的壓迫、工業(yè)化進程中越來越突出的資產(chǎn)階 級對無產(chǎn)階級的壓迫,甚至是殖民者對殖民地 群眾的壓迫等。如果說古希臘神話中弒父、弒 神的舉動代表著人類意識的覺醒,那么《弗蘭 肯斯坦》對弒父神話的復刻也正是千萬被壓迫 者的呼聲與反抗。弒父結局是這些邊緣聲音對 主流聲音的警告,也是對現(xiàn)代主體的進一步挖 掘與深思。瑪麗 ·雪萊試圖表明,人所具有的 復雜、多重的文化身份并不能被千篇一律的烏 托邦扼殺,相反,真正的“樂園”應該建立在 相互尊重、平等交流的多樣性主體之上?!陡?蘭肯斯坦》中的多重敘事與多元論調(diào)不僅是超 越時代的自我之聲的表達,更是直接影響了現(xiàn) 代乃至后現(xiàn)代科幻小說的審美內(nèi)涵。
《弗蘭肯斯坦》作為科幻小說的開山之 作,其構建過程卻離不開對神話的復寫。瑪 麗 ·雪萊通過這一方式,表達了當工具理性泛 濫之時,人類主體應當如何思考。從作者筆下 的人物身上所反映出的自我定位、社會異化與 文化思考等方面的問題,我們可以看出這部小 說對后世科幻小說中反烏托邦、賽博格、人造 人等主題的啟迪意義。
[ 作者簡介 ] 彭筱箐,女,漢族,安徽霍山人, 中國傳媒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英 美科幻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