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紅妮的女孩(下)

面對父母的重男輕女，紅妮沒有嫉妒和難過，她認(rèn)定弟弟長大了一定會有大出息，讓一家人過上好日子。

弟弟三歲生日這天，爸爸很開心，連喝了兩壺酒，破天荒地給紅妮夾了兩回肉放到飯碗里。望著油光閃閃的紅燒肉，紅妮埋下了頭，眼淚一顆顆落進碗里。她第一次吃到這么香的肉，比媽媽給的小塊肉香過一百倍。她感激著爸爸對她的好，想到自己也是爸爸疼愛的孩子，她難過又開心地笑了。

飯后，收音機里傳出了扭秧歌的曲調(diào)，爸爸搖晃身體扭起秧歌，很好看。在紅妮懷里的弟弟搖晃著兩只胳膊讓爸爸抱。爸爸搖著弟弟的胳膊扭著。紅妮把弟弟放在了爸爸的脖子上，這個很平常的動作，讓紅妮十分向往，她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的疼愛和高高在上。

音樂像風(fēng)中跳舞的浪花，一浪高過一浪。弟弟在爸爸的肩上熱烈地舞動小手，身體扭動著。爸爸太高興了，抓著兒子的小腿高一腳低一腳地扭著，像要飛起來了。紅妮聽著滿屋的笑聲像一串串風(fēng)鈴在飄蕩，也隨著扭起來。

忽然，爸爸撞到了紅妮，腳下一個趔趄，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摔倒了。紅妮看到弟弟的頭砸到了門框上，又落到了門檻下面一塊有棱角的白石頭上，鮮血流到石頭上，像從石頭里開出一朵紅花。一切聲音隨著延長的尾音停止了，又陡然在空氣中炸裂。

在恐怖的呼喊聲中，爸爸跑了出去。赤腳醫(yī)生來了，鄰居們也來了，都搖頭說孩子救不活了。大家七嘴八舌，有人說為啥把孩子架到脖子上？那是犯忌諱的事……

紅妮傻傻地站著，她不相信弟弟會死，他只是睡著了。媽媽抱著弟弟不撒手，直到哭昏過去。從沒流過眼淚的爸爸雙手用力捶地，嚎啕大哭起來，直到哭得沒了力氣，靠在墻上發(fā)呆。紅妮去扶爸爸，她知道爸爸著了涼會腰疼。爸爸惡狠狠地瞪著她，仿佛看到了仇人，一巴掌扇過來，怒吼道：“你個死丫頭，為了啥？為了啥把弟弟架我脖子上？都是你，你個喪門星，害死了我兒子！”

紅妮被山一樣高的巴掌撞倒在地上，左臉火辣辣地疼著，她感到好像有一團馬蜂在嗡嗡地圍著她轉(zhuǎn)。從此，她左耳邊始終有一團馬蜂在嗡嗡叫，再沒停歇過。

姥姥摟著紅妮安慰說：“我可憐的孩子，不要傷心難過了，弟弟去天國了，那里的人都和神仙一樣自在，不用受苦受累?！?/p>

紅妮很想跟弟弟一起去天國。姥姥說每個人的命只有一回，要好好地活著，什么時候老天爺讓誰去時才會給誰指天國的路。

紅妮在黑暗里一直走下去。終于，她看到明亮的月光下有一條銀光閃閃的河在發(fā)光。弟弟在河面上開心地跳啊蹦啊……她認(rèn)定那是天國的銀河。她跌跌撞撞地跑過去，被河邊的石頭絆倒了。河是堅硬的，她看不到弟弟了。弟弟一定是藏到河下面去了，她用石頭拼命地鑿那條堅硬的“銀河”。

當(dāng)紅妮睜開眼時，眼前沒有弟弟。媽媽把紅妮緊緊抱在懷里，哭著說：“我可憐的孩子啊，多虧村里人看見，救了你一命。你要是死了，叫爸媽可咋活??！你為了爸媽，也要好好活著啊！”

紅妮被姥姥接到家里住。一場高燒退去后，她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但她每天依舊早早起來去放羊，晚上天黑再把羊趕回來，一直躲著爸爸。

六月里的一天，爸爸去城里賣羊毛，回來的路上遇到一場大雨，連人帶車翻進了深溝里，一條腿被砸斷了。爸爸失去了勞動能力，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風(fēng)。

紅妮每天不光要去放羊，還要幫媽媽侍弄莊稼，照顧臥床的爸爸。累了一整天的紅妮一邊吃飯，一邊打瞌睡，手里的碗歪斜著，稀飯彎彎曲曲地在桌子上爬行，人已經(jīng)趴在飯桌上睡著了。

媽媽不讓紅妮天不亮就出去放羊，說覺不夠睡，會累壞身子的。紅妮倔強地說：“不早起不行啊，天天都得讓羊多吃一些，等長肥了好多賣錢，早點給爸爸的腿治好?！?/p>

那年的冬天特別冷，人們都縮在屋子里貓冬。媽媽要給紅妮做一件新棉襖，紅妮只讓媽媽把小了的紅棉襖下擺和袖子都加長，說喜歡這棉襖，像天邊的紅云彩。

紅妮依舊每天早早起來去放羊，晚上踉踉蹌蹌地背回一大捆比她個頭還高的干樹枝。她的手和腳都凍傷了，裂出一道道血紅的口子，淌著紫紅的膿水，腳腫得連鞋都穿不上。夜里，媽媽捧著紅妮的手和腳，流著淚說：“媽的孩子啊，看你這手腳凍瘡在流膿淌水，肉都要爛沒了，這都露骨頭了??！唉，看著叫人心里疼得慌，太難受了。打明個兒起，媽去放羊，你在家好好養(yǎng)養(yǎng)?！?/p>

紅妮安慰媽媽說：“媽，沒事的。姥姥說長凍瘡的手腳爛了也不怕，等春天一來，就能長出新肉芽了，缺的肉都能長回來的。媽媽腿疼，不要去放羊，跟不上羊群的?！?/p>

爸爸溫暖地召喚紅妮，第一次把這瘦骨嶙峋的女兒摟進懷里，難過地說：“妮啊，爸的好孩子，都是爸不好，爸對不起你啊！等賣了羊，就讓你去上學(xué)。”

紅妮蜷縮在爸爸懷里，渾身顫抖地哭了。爸爸撫摸她的頭，哽咽道：“妮啊，不哭啊，過去的事都是爸爸的錯！以后，爸爸一定要好好待你，喜歡啥咱就買啥啊，喜歡干啥你就干啥啊。爸讓你去念書，去念大學(xué)，將來進城住高樓……”

紅妮抹了淚，滿臉純真笑容地說：“爸，我不去上學(xué)了。等賣了羊，先把爸的腿治好。等啥時候領(lǐng)我去趟城里，我想看看，像巨人家一樣的大花園，還想買一本畫冊《巨人的花園》……這些就夠了?！卑职謸u頭嘆息，眼淚止不住落下幾顆。

這個寒冷的冬天，紅妮的身影一直在風(fēng)雪中飄來飄去，像一團跳動的火焰。

一場罕見的暴風(fēng)雪突然降臨，患了重感冒的紅妮，頂著大雪好不容易才把羊群圈回來，到家后數(shù)了又?jǐn)?shù)，少了一只小羊。

媽媽讓紅妮不要出去找了，雪太大，跑丟的小羊許是凍死了。紅妮倔強地說：“不行，一定要找回來，一只都不能少！”

“咳咳咳……”發(fā)著高燒的紅妮劇烈地咳嗽著，她又累又餓。為了找回小羊，她顧不上喝一口水、吃一口飯，顧不上暖一暖凍僵的身子，偷著跑進了風(fēng)雪中。

夜空纏裹住村莊，大雪還在下，紅妮一直沒有回來。媽媽在雪中焦急地呼喚她的乳名。村里人都出來找她了。

在很遠的樹林里，大家找到了紅妮。她坐在一棵大樹的后面，躲在她紅襖里的小羊奇跡般地活著，她卻垂下頭，和睡著了一樣。紅妮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紅妮身上落滿了雪花。她的紅襖在白雪下更加紅艷，似一團紅色的火焰，在這潔白又寒冷的大地上劇烈地燃燒。

從此，在我的記憶深處，雪藏著一個和我表姐紅妮有關(guān)的哀傷場景：白茫茫的雪野，在一棵樹下燃燒著一簇紅火焰，一個跛腳的老人在雪地中蹣跚，聲音嘶啞地呼喚，“紅妮啊，我的孩子，你在哪兒??？紅妮啊，我的孩子，快回家吧，快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