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詩林》創(chuàng)刊號發(fā)刊詞《致詩友》中,有一項對讀者的莊嚴承諾:“將要設(shè)立的‘批評建議獎和‘伯樂獎是育林、護林的第一條措施?!蔽覀儦g迎和鼓勵對《詩林》的批評與建議,批評者是《詩林》實實在在的閱讀者,且是認真、細心的讀者,對刊物有真心、實愛。
創(chuàng)刊一年多,接到的卻全是祝賀、夸贊以及理解、同情的來函,竟沒有收到批評或建議。正當我疑慮難安之時,1986年9月初的一天午后,我接到郵遞員送來的一封信函,寫信人是北安的王小蟬,他與我和陳丹妮都有過信往,但這次他在信封上寫的卻是“《詩林》編輯部編輯同志收”。這是擔(dān)心我倆都不在崗?還是信的內(nèi)容與我倆無關(guān)?或不想給收信人帶來不便?帶著驚喜和疑惑,我一頁頁細讀起來——每一頁都無涂抹痕跡,整潔干凈如硬筆書法,可感王小蟬絕不是信手寫來,甚至可能幾易其稿。信中所談,直指《詩林》1986年第3期公劉的組詩《粵海五題》,更是對《詩林》編者的批評。那一刻,我心中所想是,“家鄉(xiāng)刊物,能有這樣的本地讀者關(guān)注,何慮不會改進和提高”,這是難得的“諍友”,也是《詩林》設(shè)立“批評建議獎”的初衷。“應(yīng)把讀者王小蟬的信和作者公劉先生的回復(fù)編入‘詩林飛鴻一欄同時刊發(fā)。”這是我連讀此信三遍后的決定,我能有如此自信,來自四個月前與公劉同住一室兩夜三天的經(jīng)歷。
1986年5月初,由《華夏詩報》承辦的“第二屆全國詩刊詩報主編聯(lián)誼會”在廣州舉行。走訪完深圳、香港、中山等地后,參會人員返回廣州賓館,等候返程票。當會務(wù)組問公劉需要什么幫助時,他希望退掉白天鵝賓館,另安排一處有食堂的招待所,并請我與他同住,給他介紹老戰(zhàn)友林予先生的近況。當夜,我倆在廣東省總工會招待所,由我主講林予的近況,他聽問并舉。次日早晨,七位從潮汕、韶關(guān)等地趕來的刊物負責(zé)人和詩作者將我二人包圍,此時由公劉主講,我負責(zé)供水和冷飲。在回答地方刊物的特色時,他強調(diào)編者務(wù)必警惕,不能把詩的題材、體裁由“偏愛”搞成“偏廢”;重提刊物是“花籃”,應(yīng)“百花齊裝”,不能脫離本地作者實際,趨同外地刊物而“同質(zhì)化”,聽來入腦入心。
午餐本是由東道主安排,公劉卻留我們在招待所食堂邊吃邊聊。也許是前一晚暢聊導(dǎo)致睡眠不足,加上“東北虎”懼熱,不適應(yīng)花城夏天的氣溫,我掩飾不住的困意被公劉銳利的眼睛發(fā)覺,他勸我先回客房休息,他的臉色與聲調(diào)像長兄,我不由得心里一熱。當我起身離座時,他又囑我:“看看招待所前臺,有針線包的話,就拿到咱們房間,放門外窗臺上也可?!被氐椒块g,竟睡到下午四時許還不想離床,但隱隱聽到門外傳來樂曲,是那么熟悉、親切。我走出房間,只見公劉在狹小的院中繞著圈漫步,倒背著的手上托著便攜式錄音機,正在播放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陸》交響曲。見到站在門外發(fā)愣的我,他伸出一只手指向客房門的方向,我隨他的手指處看去,只見那是我在中山市參觀時搶購的一款新式拉桿皮包,皮包的腰身正中有開裂的口子,為應(yīng)付開裂,我曾用橡皮膏、膠布連續(xù)幾天堵截。而現(xiàn)在,滿包的灰塵都不見了,代之以櫥窗陳列式的姿容。我蹲下來看細針密線下的巧工絕活,關(guān)了錄音機的公劉走過來,拍著我的肩膀說:“小伙子,我練的針線活兒,難以恭維吧?你圖新款上了當,又敷衍拖著,也不敢恭維吧?針線包我已送回服務(wù)臺了。”一切真相大白。這位家兄的同代人,在解放戰(zhàn)爭中摔打出來的有個性、有特色的詩人,其心地、為人、操守可見一斑。晚飯后,我倆散步到白天鵝賓館,取回他女兒劉粹發(fā)來的郵包,他在客房臺燈下一封封回復(fù)各地詩友的來信。我走出房門,坐到花壇椅子上,打開日記本,默寫我戴紅領(lǐng)巾時就倒背如流的公劉的詩句,“……燈的峽谷,燈的河流,燈的山。/六百萬人民寫下了壯麗的詩篇:/縱橫的街道是詩行,/燈是標點”。
想到這里,我立馬將王小蟬的來信放進手提兜,去復(fù)印社全文復(fù)印,并將復(fù)印件寄給劉粹。來自本地的青年詩人能與享譽華夏的名詩人展開交流,太難得了,真是可遇不可求。公劉先生面對后輩學(xué)者的異見所表現(xiàn)出的長者之風(fēng),也值得吾輩和當下詩界學(xué)習(xí)。
黑龍江邊遠地區(qū)青年詩歌工作者富有開拓性的創(chuàng)新和崛起,繞不開兩位詩學(xué)導(dǎo)師直接或間接給我的指點。一為,1980年代初錢鍾書先生給我的回信;二為,2008年北京奧運會期間,已定居加拿大的“詩魔”洛夫先生專程趕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舉辦“詩人洛夫詩書展”,與他分別時的一幕。
先說錢鍾書的復(fù)信,那是1985年春節(jié)前,我借給他書信拜年之便,將《詩林》前三期一道寄上,請他指教,同時為《小說林》約稿,他的復(fù)信中有兩句話言簡意賅又暗含深意,鼓勵中也有指導(dǎo)的意味,“承惠寄《詩林》,窺見北陲人才之盛,然非君苦心組織,安能薈萃一編?”錢老將黑龍江直指“北陲”,僅為節(jié)省用字嗎?“邊塞詩”的意境、情懷與我黑龍江的固有特色、當代現(xiàn)實實在值得一思。黑龍江“人才之盛”已是過去時,正在和將要顯現(xiàn)的,不該關(guān)注與重視嗎?這又值得再思。
我這個“一思再思”很快得到了證實,幾天后,我寫信給錢老,請他為“龍·虎·雪同題詩大賽”題字,錢老接信當日便揮毫而就,沒有一天耽擱,足見他對“北陲”的鼎力支持。在我離開《詩林》,主持文學(xué)院工作期間,“一思再思”與日俱增,直到姜紅偉獨辟蹊徑,從黑龍江起步面向全國,對1980年代文學(xué)黃金時代進行尋蹤、挖掘、梳理且建館展示。在此期間,訥河詩人群一浪高過一浪的新詩經(jīng)典化培育取得累累碩果之時,更令我反思:必須要揚長補短,將有本地特色的創(chuàng)新轉(zhuǎn)化為優(yōu)勢強項,才會使地域文學(xué)之樹根深葉茂。
再說“詩魔”洛夫先生,我與他相見、相處、相知是在泰國曼谷,1988年11月第十屆世界詩人大會期間,我倆五天五夜的交流與掏心窩子式的對話,源于對詩的共識與心靈的契合。他中英文兼通,研習(xí)歐美詩歌后,成功“回歸”中國古典,如他的短詩集《因為風(fēng)的緣故》《眾荷喧嘩》和晚期在華文詩世界產(chǎn)生震動的長詩《漂木》。他“反獨促統(tǒng)”,此次到京,就是為了北京奧運會。一別二十年,在京重逢,我能等閑視之嗎?我急于會面,顧不上整理,隨手將家中最大一個帆布兜裝上內(nèi)蒙古食品就匆匆出發(fā)。在文學(xué)館附近一個飯店,將洛夫和他的夫人陳瓊芳安排在大廳散座后,我便去排隊等包間號劵,順手把帆布兜放到陳大姐面前:“這個包是給你們的,請隨時品嘗,就像在曼谷時那樣好了?!卑雮€多小時后,當我領(lǐng)到包間號返回時,只見洛夫在嘈雜聲中全神貫注地看著一本刊物,桌上還有幾本書刊?!懊晒爬系埽∧氵@個‘百寶囊也太豐富了,吃的、看的,真是應(yīng)有盡有?!标惔蠼阋贿吰穱L著我那兜里的奶油蒙古月餅、草原炒米和牛肉干,一邊喜盈盈地夸獎起來,“貴民族這些食品確實第一次嘗到,但要退給你,因為出境安檢那一關(guān)沒辦法?!?/p>
“且慢,兜底下的這些書刊也算在內(nèi)嗎?”中斷了閱讀的洛夫未起身,左手攥著那本期刊,另一只手指著從我那“百寶囊”底部取出的書刊。我定睛一望:三本刊物是我近日在郵局報刊門市部買的,不同期的兩本都有姜紅偉對1980年代民報、民刊鉤沉的散文,還未來得及細讀;兩本薄詩集是北京首鋼詩人轉(zhuǎn)贈的《訥河詩集》?!袄习停恻c退回,你和北京朋友享用吧。書刊帶走,加拿大華人同行可讀,《創(chuàng)世紀》詩刊(洛夫先生是該刊的創(chuàng)刊主編)和那么多詩報刊都有‘大陸各省詩頁,這訥河詩人群,怎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
待到進入二樓包間,這位被臺灣詩友稱作“大兵詩人”“神州牛仔”的詩人洛夫,如今變胖變老了,瀟灑帥氣已被慈祥和藹所取代,煙也戒掉了。“老巴,自然規(guī)律警示我,我的生命燭火越來越低了——燭火不高了!我這棵老‘漂木也感到,咱們見一面就是多一面,不是嗎?”他在給我題贈長詩《漂木》時,低聲告訴我,字字力透紙背,“是的,看到大陸天天在圓夢,說自己不留戀,那是假話?!蓖谴巴獾臒艄猓覀z以飲白酒的方式小口嘬著大杯鮮啤,代替此時的無言。
這是中國版的蘭德(W.S.Landor)之詩,“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一位帶著洛夫粉絲贈送的紀念品的文學(xué)館工作人員,以及兩對青年情侶的到來打破了餐桌邊的傷感氛圍,一對是社科院系統(tǒng)的帥小伙兒與搞雕塑的靚女,另一對是從事生命科學(xué)的男士與在中央民族大學(xué)就讀的烏克蘭留學(xué)生。我看了一眼手表,此時已近二十二時了。這五位“洛夫詩歌發(fā)燒友”向洛夫夫婦敬酒前,每人背誦一首他(她)最喜愛的洛夫短詩,也含長詩的選段,瞬間,洛夫詩篇中那語言的花朵與詩句的珍珠一掃桌上傷感的氛圍。及至談到雕塑和西方美術(shù)時,洛夫夫婦和他們講的是英語,我依稀聽清的人名是:達·芬奇、倫勃朗、狄德羅、畢加索。到洛夫應(yīng)他們五人之請,談自己對以下外國詩人的評點——惠特曼、龐德、艾略特、波德萊爾、里爾克和瓦雷里時,他的中國古典文論式的精警與簡約令在場所有人贊嘆不已。他運用比較文學(xué)的手法,以杜甫和馬致遠的詩與詞為例,與國外詩人的名篇進行對照,分析中國古代詩人對意象的使用,既久遠又獨創(chuàng)。對年輕人想要寫出“中國味”的新詩的愿望,洛夫的建議也很簡明:一、題材上,要抓住鄉(xiāng)情、鄉(xiāng)戀、鄉(xiāng)愁,“愛鄉(xiāng)土,就是愛祖國,愛民族。有情懷的感人之作,必有益于子女和后代”“我敢說,寫愛與美是永恒的主題的話,那鄉(xiāng)土詩就是靈魂的載體”;二、使用漢語創(chuàng)作時,對待中國古典詩詞與文史哲,就該像對待連體嬰兒那樣一并觀照好、照護到。
“我今天把巴彥布先生所贈的書刊帶走,就是想感受一下我還未到過的白山黑水之黑龍江……”那位烏克蘭女士順著洛夫的話說道:“我喜歡黑龍江的遲子建的小說和散文,他愛讀寫北大荒和哈爾濱的作家梁曉聲的小說?!边@時,洛夫一改平靜與沉穩(wěn),舉起酒杯:“為各位的健康與友誼——”酒杯移向我,“黑龍江有龍啊……祝詩界的黑龍江出龍!”我只好仿照他們的做法,背誦我的十余行拙作《給洛夫》:
“一片片芳草被你吃盡/一片片荊棘被你吃盡/你負軛之下/山聳如砍/水碧流螢/你的身后/沃壤阡陌/樹拔噴綠/果碩香紅/你的乳汁黏稠/你默默/你這詩原野上的犍牛呵/你為人如乳/為詩如石/與你交流/不需要咖啡/不需要加糖/我觸碰到你立于詩心上∥雖然你/在/隔海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