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逸
2023年6月,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青年詩人楊不寒的詩集《醉酒的司娘子》?!八灸镒印笔前褪裎孜幕漠a(chǎn)物,即通常所說的女巫,能為鄉(xiāng)人祛送鬼怪病邪,祈禳平安。在楊不寒看來,醉酒、巫術和詩歌一樣,都具備通靈的奇效,都是一種地方性和神性的奇妙混合。讀過詩集后,我認為這些詩作既有對酒恰到好處的鐘情,又有對地方文化的沉潛,在不知不覺中將我?guī)胍环N微醺狀態(tài)。
詩集《醉酒的司娘子》收錄了楊不寒2019年以來創(chuàng)作的九十九首新詩,又因題材和體裁的不同,分為“紙上錦瑟”“草木詩學”“紅塵有寄”“今古傳奇”四輯。遵循以往的創(chuàng)作路徑,楊不寒始終堅持他平實的語言風格——平淡且節(jié)制。詩人姜鋮鐳曾評價道,“楊不寒的詩歌寫作和他的日常表達,以及散文敘述的風格都是一致的。他的語調總是平靜的,即使在酒后,也是淡淡的表述,很少高談闊論”。即便在看似平實的一些詩歌語言中,也包含著無盡且彌漫于字里行間的蒼茫感。這種蒼茫既關乎文化與歷史、地方與自然,更關乎一個詩人的“精神返鄉(xiāng)”歷程。在我看來,楊不寒的詩歌語言風格正是他努力促使中國傳統(tǒng)的詩詞意象與現(xiàn)代詩歌的抒情方式實現(xiàn)更為自然和有機的融合體現(xiàn)。
在《臨帖記》中,“古人隱進了時間的群山/只在宣紙的雪地里留下足跡”。這首詩中的“時間”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意象,與之相關的瓷器、碑文、龜甲、龍骨、鐘鼎等代表時間印記的物象也被依次串聯(lián),構成了其詩歌中獨特的歷史譜系。在《觀碑記》中,“王者行使著最后的體面/一種決絕和亙古的悲愴之意”;在《刻章記》中,“刀鋒割破時間的脈搏/既美且狠,學美婦殺人/學刑天舞戚,對峙/龜甲上古老的圖案”,這些詩句透露出楊不寒對歷史的一種挖掘和切割的意味,其表現(xiàn)的歷史并不是單純的時間流,而是被時間流串聯(lián)的對于過往人事變遷的想象、證明和還原。這個過程大膽且細致,猶如《三類瓷器》中,“清脆而細碎的樂音,一響一千年”。
在組詩《倒影與前身》中,楊不寒仿佛化身為時空穿越者,與上至西漢的司馬遷和下至當代的沈從文等人對話。詩人首先援引奧克塔維奧·帕斯的名言——“詩人是傳統(tǒng)之河上的一條波紋”——奏響抒情的前奏,接下來“一個人,竟可以是任何事物/而我,終于用閱讀//追上了自己的前身”。當“我們同樣面對俗世的侵擾,更危險的賊寇盤踞胸中”時,“擁有魔鬼的人,也可以撕裂黎明/的前夜。哦,不,他就是那個黎明”。最后“終于找到了,那座看不見的希臘小廟/終于看到了綠水波影里的白塔”。作為抒情主體的“我”,不僅直接切入對話,與古人交流思想和感受,也成為對方親切的友人;不僅可以跳脫出對話的主體,也以“他”為主語,成為一個冷靜的觀察家和批評家。
新詩自五四新文學運動中誕生以來,如何批判性地繼承中國古典詩詞的文化資源,始終是新詩詩人不忍舍棄且必須面對的課題。從傳統(tǒng)詩歌與新詩的形式來看,傳統(tǒng)詩歌的形式似乎束縛了新的情感和內容的書寫與表達,但新詩的新形式又置傳統(tǒng)的詩歌意象于相對尷尬的地步。李嘯洋在談到楊不寒的詩歌時指出,“重現(xiàn)一種中國古典的詩歌,其寫作資源是多元的。唐詩宋詞曲賦自不必說,筆記小說、傳說、戲曲、經(jīng)書等皆可為新詩吸收,通過詩詞的搭配為新詩釀造不同口味”。值得一提的是,楊不寒豐富的古典文學閱讀經(jīng)驗為他的詩歌注入了一種深厚的原動力,使他在盡力往歷史靠近的同時又不顯刻意,從而完成對古典文學的“戲擬”。
在《擬〈山鬼〉》《擬〈湘君〉》《擬〈禮魂〉》等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楊不寒對屈原詩作中常用意象的采擷和幻化;在《如夢令》《定風波》《采蓮曲》《葛覃》《出塞》等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楊不寒直接采用唐詩宋詞中的詞牌或原作標題,融入現(xiàn)代的神思。例如在《如夢令》中,“醒來這件事,常常讓我/感到困惑。另一個世界里的我/在經(jīng)歷些什么”,在“我”的想象中,另一個世界的“我”與“我”在當下無言地對話,而“我”的困惑與艱辛于對方來說,如夢一般容易被遺忘和拋棄,但當下“我”依然被深深困在夢中。這種宿命感常常出現(xiàn)在楊不寒的詩中,賦予他的寫作以某種預言式口吻。如《定風波》中,“那些雨水,讓前行的道路略顯泥濘/我們穿林打葉,在想象中跋涉/……/茫茫晨霧又給出下一段道路/雨水縈繞四野,淹沒了灌木交談的聲音”。楊不寒巧妙地化用蘇軾的詩句,一改原文的灑脫與自信,將整首詩的基調帶入了對前途的未知與迷茫中,灌注對生命的先驗性體悟。
有許多作家在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進入異鄉(xiāng)或都市求學與生活時,往往會在創(chuàng)作中進行生存意義的追尋,從原有的本土時空當中抽離出來。當這些作家將自己的筆調根植于本鄉(xiāng)本土時,常在作品中表現(xiàn)某些獨特的鄉(xiāng)土意象。詩人在這個過程中也會形成屬于自身的獨特體驗,“本土”在他們心中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自然地理概念,而是一個復雜的精神空間,是對被詩意化的價值觀念的恪守。在這一點上,詩人楊不寒是有其優(yōu)勢的。生于“詩城”奉節(jié)的楊不寒,自幼便與李白、杜甫的腳步重合,在取眾家風格之長、補己之短中,融合長江的風雨,構成了獨屬于自己的三峽詩歌意象群,同時也潛藏著一絲孤獨和漂泊感帶來的隱痛。
長詩《天際流》中,“清澈/是游子的眼睛。一雙眼中端坐著人間/的牧歌遼遠/……/一切因為靜穆而崇高,一切/都以至誠之心為游子送行”。這首長詩以一位游子的眼光思考青春與年老、古代與現(xiàn)代的關系。游子的離去亦是游子漂泊的開始,楊不寒在詩中繼續(xù)寫道,“神女在他的肩頭痛哭/為這等待千年的相遇,和他薄情的別離/呆子呀,神女指給他看那些/沉船的痕跡。鋼纜沒能抱得住的/三峽大壩沒能抱得住的/奔騰不羈的你呀,在兩岸猿聲的啼哭里/再哀傷地……/石化一次”。漂泊的過程被詩人以近乎決絕的方式描寫出來,仿佛是在書寫一種難以抗拒的宿命。詩人沒有以純粹的筆調去勾勒自然風景,而是以比喻、擬人等修辭手法重新詮釋“游子遠行”這一詩歌的傳統(tǒng)主題,將風景幻化為一個深情的“神女”,企圖苦苦挽留遠行的游子?!叭諠u地渾濁,使他覺得自己不再年輕/……/如此廣袤的人生??!上天/你為我畫下的河道,究竟是哪一條/……/他想起年少時戰(zhàn)勝的那些山峰/而現(xiàn)在,究竟是自己老了,還是別的什么?”面對鋼筋水泥的現(xiàn)代都市,曾經(jīng)勇敢的少年重新思考早年的夢想、比對當下的迷茫。相比于那古老的長江、深沉的三峽,被文明的虛名灌醉的現(xiàn)代都市難以安放楊不寒年少時純粹、懵懂但是激情澎湃的內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時光流逝。這是對鄉(xiāng)土的認同,對都市的拒絕。在詩歌的最后,“長江上的游子困了,大海吞噬時間/……/在長江盡頭我坐下哭泣/淚水墜落大海,就讓太陽/從地平線升起”。這首長詩的人稱在最后一個詩節(jié)發(fā)生了轉變。那個哭泣的“我”成為游子的真身,流下了墜入大海的眼淚。這滴淚水象征新希望誕生的契機,預示希望將如太陽一般指引迷茫的游子重新投入行走在人間的熱情。
孤獨和漂泊配合著與長江、三峽有關的物象,成為楊不寒詩歌中蒼茫感的另一重底色,也成為其詩歌中較為明顯的“私人私情”。在組詩《漂泊西南天地間》之《重慶生活》中:“它還是跟著我來了:杜鵑的啼喚/帶著鄉(xiāng)音。是誰,以遠方之名/迫我流亡。或許是一葉扁舟/總有它被放逐的命運?”前文提及的“對都市的拒絕”,在這里已經(jīng)轉變?yōu)橐环N接納。在該詩倒數(shù)第二節(jié),詩人筆鋒一轉,“才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竟也是//漂浮在大霧中的一艘巨輪/……/從此,我和重慶成為好友”。不難發(fā)現(xiàn)“我”認同的依然不是都市本身,而是被想象為鄉(xiāng)土的都市,借此來實現(xiàn)詩人“精神上的返鄉(xiāng)”。李怡教授也注意到當代詩人和作家的這種心理動向,并且指出“他們在精神上重返自己原初的生存世界,以新的目光審視它,以新的理性剖析它,又以新的熱情激活它”。
評價詩歌的標準并不統(tǒng)一,但能夠讓讀者產(chǎn)生心靈的顫動是大多數(shù)詩人的共同追求。詩歌是詩人情感的藝術化,情感是詩歌產(chǎn)生的萌芽;語言作為詩歌的形式,必然成為情感的承載物并與情感有機地融合在一起,要做到這一切,需要詩人有足夠的創(chuàng)作自覺。楊不寒曾以給司馬遷寫信的方式闡述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觀念,“在某看來,詩歌所要表現(xiàn)的,是人們的感性生活,所以它有非理性、超邏輯、說夢話等特征。正因為此,詩人作詩之狀態(tài),也就如同醉酒之后,如同司娘子通靈之時”?;蛟S正是基于詩歌“非理性、超邏輯、說夢話”的觀念,楊不寒的詩歌才顯現(xiàn)出一種神性??傮w來看,詩集《醉酒的司娘子》是楊不寒在當下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中有益且自覺的探索,于平實的語言中顯現(xiàn)出蒼茫的氣象,既是他部分精神世界的縮影,也是獨屬于他的“自傳”,希望這位青年詩人能為漢語新詩的發(fā)展提供更多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