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俊
某種意義上而言,中國當代西部詩歌的代表人物無疑是昌耀,他的詩歌鏡像一直映照著每個西部詩歌寫作者。昌耀長期生活在西寧,因此西寧成了西部詩歌的“圓心”。2023年12月,百花洲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馬文秀的詩集《照進彼此》。讀完這本詩集,我認為對于曾經(jīng)在西寧生活過的詩人馬文秀來說,昌耀的“圓心力影響”顯然更加突出。如《哈拉庫圖》一詩中,“我與詩人遠村迷了路/繞著村子尋找詩人的影子/一圈接著一圈,走進/詩意的迷宮/卻又像是詩人昌耀/變著戲法在挽留我們”。這首詩可以說是對昌耀的一種致敬,但作為一位現(xiàn)代寫作者,馬文秀必須勇敢地祛魅。因為在舒適區(qū)寫作是安全的,不需要詩人做出太多痛苦的抉擇,但詩歌寫作是語言的創(chuàng)造,需要面對一個永恒的“仇敵”——陳詞濫調(diào),它會比語言本身更頑強,會時刻挑戰(zhàn)創(chuàng)造的動力,并常常在較量中占據(jù)上風,甚至有時成為詩歌寫作中的巴甫洛夫反應。
我第一次見到馬文秀是2015年,那時的她還是西寧一所大學的學生。我見到她時,她正靜靜地佇立在一棵還未發(fā)芽的、光禿禿的棗樹下,嬌小、羸弱的身軀在倒春寒中瑟瑟發(fā)抖,仿佛一只待哺的雛鳥。那時她的詩歌寫作多少有些青澀,如果非要加一個定義的話,無疑是“詩歌的學徒期”,這也是我對她那時寫作的觀感。在早期的寫作中,馬文秀的閱讀視野似乎還不夠廣闊,常常動用她所有的抒情力量為戈壁涂上“馬文秀色”,憑借著一種女性特有的敏銳寫出西部獨特的風貌。如她早期的《不曾被遺忘的瞬間》一詩中,“憂傷的白犀牛/寒夜的篝火,荒原的曙光/這里,不再是我望而卻步的寒酷荒寂的絕境之地//冬日,充斥在厭鐵的心情里/折疊的憔悴,靜謐的憂傷/再不被遺忘的瞬息守望著//在顫動雙峰的金駱駝,涉足我孤獨的草原時/聽,羊群咀嚼的聲音/十個手指的環(huán)抱,在駱駝之日中守候”。在這首詩里,詩人抒寫的是戈壁生活,但在最后三行中卻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聲音。
詩歌寫作需要有獨特的經(jīng)驗,詩人需要誠實地面對語言問題。布羅茨基曾說過,“保持語言的精準。像對待銀行賬戶那樣嘗試創(chuàng)建和對待你的詞匯,時刻專注并增加你的積蓄。這樣做的目的不是促進臥室口才、職業(yè)成功或成為交際場合的雄辯家,而是為了盡可能充分、精準地表達自己,保持自身的平衡”。如果說馬文秀的早期寫作還停留在一種將抒情轉化為詞語的階段,那么在詩集《照進彼此》中她已經(jīng)在自覺地面對這些問題。因為馬文秀在離開大學后做出了一個重大的選擇——離開西寧去北京,離開她生活了二十幾年的西部語境去拓寬自己的人生,讓自己的詩歌寫作更趨向于一種現(xiàn)代文本。在北京,馬文秀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北漂,需要面對現(xiàn)代都市生活帶來的許多困境,甚至因為工作原因需要四處行走。中國杰出的詩人杜甫有一種走到哪里就寫到哪里的強大能力,馬文秀用自己的實踐延續(xù)著這種詩歌傳統(tǒng)。在詩集的后記中馬文秀寫道,“我是一個向往遠方、喜歡行走的寫作者。我認為,萬物皆是路標,詩意的遠方為我打開了思維的視角,生活的歷練為我的詩歌寫作注入了活力”。這種行走無疑給馬文秀的“西部祛魅”提供了一種天然養(yǎng)分,更是對沃爾科特“忠于方圓三十英里寫作”的東方式反擊。
馬文秀在《今夜住樹屋》中寫道,“生長在屋子里的樹/抖擻精神,用綠葉證明價值/交錯的枝干伸出墻外/采擷星空的燦美贈予我/讓我心隱于谷/打撈藏在山水間的詩句”。詩人向讀者展示浙南山區(qū)地理風貌的同時,也通過詩句表達了她內(nèi)心的雀躍感受。走到哪寫到哪的方式無疑為馬文秀的詩歌寫作增添了獨特視角,由“我感受”變成了“我看見”。擺脫個人感受的“我看見”是一味良藥,將馬文秀從早期過于關注自我感知的自怨自艾中拯救出來,為她帶來了全新的生命體驗。這種體驗是現(xiàn)代詩歌寫作的有效路徑,也是一個詩人走向成熟的必經(jīng)之路。
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是還鄉(xiāng),而現(xiàn)代意義上的故鄉(xiāng)是一個飄忽不定的概念,時刻都在發(fā)生變化,不容你用倔強的說辭強行將它挽留。離開青海,回望故鄉(xiāng),這一經(jīng)歷為馬文秀的詩歌寫作提供了一種新的詩學實踐,進一步完成了其西部詩歌寫作方式的祛魅。如《雪白的鴿子》中,“深情的對唱,讓雪白的鴿子/在彼此的眼中找到了天空//從那座山飛往了這座山/飛行的軌跡是一朵玫瑰的形狀/開在了過去也開在了未來//只有此時,我們或許意識到/曾經(jīng)離去的背影過于鋒利/劃開了夜色一道口//多年來,我們帶著故鄉(xiāng)的星辰/在漆黑中走向遠方//卻不知道彼此遙望時/折射出的光芒,比自身還耀眼”。這首詩是對故鄉(xiāng)生活的一種獨白,固然有很多山的意象,但在詩中出現(xiàn)了“玫瑰的形狀”。在我有限的閱讀經(jīng)驗中,西部詩人非常喜歡在詩作中運用“雪蓮花”這個意象,甚至西部還有一本文學雜志叫《雪蓮》。而將玫瑰花作為主角,我第一次看見還是在昌耀的《一十一枝紅玫瑰》這首詩中。這首詩是昌耀的遺作,“一位濱海女子飛往北漠看望一位垂死的長者,/臨別將一束火紅的玫瑰贈給這位不幸的朋友”。昌耀在這首詩里一下就送上了一十一朵玫瑰花,似乎比他一生所動用的玫瑰還要多。而在馬文秀的詩里,玫瑰只是一道飛行的軌跡,是“曾經(jīng)離去的背影過于鋒利/劃開了夜色一道口”。這又讓我想起了海子《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獻詩》中的詩句,“黑夜是神的傷口,/你是我的傷口,/羊群和花朵也是巖石的傷口”。幸虧馬文秀沒有深陷在這憂傷的氛圍中,“多年來,我們帶著故鄉(xiāng)的星辰/在漆黑中走向遠方//卻不知道彼此遙望時/折射出的光芒,比自身還耀眼”。這是一種從憂傷中萃取出來的豁達,指向現(xiàn)代文明的一種終極關懷——完成自我救贖。雖然現(xiàn)代性造成的危機時刻都在爆發(fā),但只要人類能夠正視自身的問題,救贖終將實現(xiàn)。在這首詩里,馬文秀既是在寫故鄉(xiāng),也是在講述她對待世界萬事萬物的態(tài)度,更是一種超越青春期的寫作,雖然還沒有形成所謂的“晚期風格”,但肯定是寫作中的一次跨越性行進。
在當下詩歌越來越散文化的寫作中,作為一個少數(shù)民族女詩人,馬文秀非常注重音樂性在詩歌中的運用,即便有時為了配合現(xiàn)代詞匯和意識在詩歌里潛行,在追求音樂性方面稍微有所放松,但這并不影響她在詩歌的音樂性和現(xiàn)代性方面做出的努力。我認為詩歌的音樂性也是當代詩人抵達現(xiàn)代漢語之泉的一塊踏腳石。
《在經(jīng)驗與超驗之間》一書中,景凱旋提出,“從觀念史的角度看,軸心文明是人類的第一次觀念突破,其標志就是一個具有超驗維度的哲學或宗教出現(xiàn),由此奠定了文明的普遍價值,并以超驗、永恒和絕對的道德善作為人類活動的目的”。馬文秀長期迷戀文森特·威廉·凡·高對藝術的探究,這讓她在獲得藝術經(jīng)驗的同時得到了一種超越的體驗,并以此寫了很多關于美術的詩作。這部分題材的寫作無疑為她走向一種現(xiàn)代性的寫作提供了新的可能。如組詩《與凡·高相遇》中,“哦!英俊的男子——凡·高/跋涉在體內(nèi)的色彩,噴涌而至/瘋狂的白羊在畫紙上奔騰/陌生、驚愕,目光急速/搜尋熟悉的印記/來不及想象那肆意而茂密的綠意/自畫像早已掛滿墻壁”。這是馬文秀在解讀凡·高的數(shù)幅油畫后寫下的組詩。在這組作品中,我認為她對世界的認知早已超越了雪域高原。因為在慣常的理解中,雪域高原是廣闊的代名詞,可是廣闊一旦被誤解,即便是雪域高原也將變得細長、狹小,反而成為一種偏執(zhí)。馬文秀在對凡·高這位天才畫家的解讀之詩中破除了那些印象中的廣闊,對世界的真正認知讓一個廣闊的詩人形象躍然紙上,不僅完成了西部詩歌中關于詩歌的祛魅,也完成了自身的祛魅。
祛魅(disenchantment)這個詞來源于馬克斯·韋伯,是一個社會學用詞,指西方國家從宗教社會向世俗社會的現(xiàn)代性轉型(理性化)中,人們對于科學和知識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的消解。“世界祛除巫魅”是一個社會理性化的重要標志,馬文秀的理性就是將現(xiàn)代詩歌的寫作方式扛在肩上,不再背負為西部或者“部落”寫作的十字架。如詩集中的《照進彼此》中,“或許,你我本是一束光/向下抓緊泥土/向上迎接太陽/能照進彼此/說明本身留有縫隙/這種縫隙是一種等待/足夠一束光進入,溫暖彼此”。
如果說馬文秀的前一部長詩集《老街口》還有著某種單一性的話,詩集《照進彼此》在藝術上的各種追求和嘗試已經(jīng)極大地拓展了她的詩學實踐,實現(xiàn)了祛魅后的西部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