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超
二十年前,我曾寫下“稚子般的曉書潛心詩學(xué),頭頂純潔的雪花,從遙遠的黑龍江一路行來,沿途留下一排在他鄉(xiāng)思索的足跡”。彼時,那位在黑龍江江畔求學(xué)的寫詩者署名為“曉書”。2023年3月,寧波出版社出版了署名為“小書”的詩集《我們要相贈的未來》,讀后叫人心涌滄桑。世間彩云易散琉璃碎,但恒常不變的事物也可窺見。一樣的云心月性,不一樣的歲月鏡鑒,我所熟悉的詩人“曉書”筆底煙花燦爛,清潔的精神在詩行間隨時以行,再以“小書”的思維延展詩藝,眉目朗秀而顧盼生姿。
詩集《我們要相贈的未來》中的第三輯多為舊作,是小書大學(xué)畢業(yè)前后心靈之火的日常。求學(xué)時小書于鬧市中的憩園里催生著無限詩情,彼時小書曾表達過這樣的寫作觀念,“打開一扇門,就在門里,我的句子安靜地出發(fā)了”。此時的小書保持著嬰孩般的狀態(tài),詞句樸實無華,毫無矯揉造作之態(tài),人與自然的界限也在筆下逐漸縮短,其藝術(shù)化的童心就是詩歌的孿生姐妹。如《去看紅螞蟻》中,“小S,你說得對/要有一顆童心/要像孩子那樣想事情”。少女時期的小書如清水中的芙蓉,給人的第一印象是清澈、單純。她眼里的世界宛如一個藍晶晶的溫馨清明之地,讓讀者感覺詩人重建了一個甜蜜而嶄新的現(xiàn)實之境。
小書以赤子之心觀萬物,自然有穆如清風(fēng)的詩語,必會有盈盈秋水、淡淡春山的精神世界溢于字里行間。如《我在自己的左耳中間穿洞》中,“我感到植物的蘇醒/感到春天在左耳上開了滿園”。詩中虛實分寫,以主客二分的藝術(shù)裝置綴連實像和虛像。又如《我不做你的情人》中,“我枯萎了/像植物好久沒有喝水”。詩中以實像涵虛,融情入景。再如《糧囤》中,“我覺得姥姥家的糧囤像墳?zāi)?埋了姥姥/也將埋了姥爺”。詩中虛實相濟,情藏景中的隱喻十分巧妙。小書致力于隨物賦形,將無形概念變?yōu)橛行蔚膶嵺`,因此獲得了珍視詞語的分寸感和駕馭語詞的控制力。
初涉詩海的小書是敏感細膩的,迷茫的青春更容易抒寫青春的迷茫,眼前雖掠過凡俗的事物,但仍試圖追索世界與人生的未知部分。在數(shù)字化的淺表時代,物質(zhì)世界的沉浮與精神世界的錯位讓小書迷茫的心事蒼茫難解。這讓我想起穆旦《園》中的詩句,“當(dāng)我踏出這蕪雜的門徑,/關(guān)在里面的是過去的日子,/青草樣的憂郁,紅花樣的青春”。
淘洗塵埃,澡雪靈魂,離校后的小書眼睛不揉沙子,鑄情運思中志在尋覓純粹及其美學(xué)的形式。如《尾聲》中,“除了微笑/我不想把握什么/就像某些錯誤/已經(jīng)勇敢得不需要原諒”。不難看出小書不是在躲避困厄,而是對爾虞我詐、錙銖必較的世事故意淡忘。我認為這應(yīng)是一次藝術(shù)的降格處理。這在《我們來說些簡單的事情》一詩中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我們來說些簡單的事情/說說這個多雪的城市/和禿樹丫上烏鴉動聽的叫聲/說說我怎么不小心/就把烏鴉寫成了鳥鴉”。此首詩描摹的是一對情侶在情感上產(chǎn)生沖突,“說說我怎么不小心/就把烏鴉寫成了鳥鴉”一句,抽斷的是兩個人相處時言不由衷的狀態(tài)。這樣的詩句有樸素、敏銳的感受力,更容易接近事物的本質(zhì)。
此番細讀小書詩集《我們要相贈的未來》中的新作,其詩學(xué)觀念的重大變化讓人訝異。這些認真嚴(yán)肅的詩篇不再是年少時的自在飛花,如精嚴(yán)的心靈務(wù)虛筆記,鐵畫銀鉤般描繪著當(dāng)下現(xiàn)實世界里不同人的身影。小書從前的詩輕盈光潔,而今詩作中的具象與思考有了沉重的肉身,但這俗世的肉身里總涌動著向上飛升的思緒。如《夜晚的櫻花》中,“夜晚加深多數(shù)事物的困意/只有外環(huán)東路與新華路交叉口的/幾株櫻花醒著/路燈的光像某種智慧/照耀著它們”。從詩中暗黑的“夜晚”與輕盈的“櫻花”“光”相對照,我可以感知到小書詩歌中的精神之維有沉溺與超拔之意,在看似波瀾不驚實則萬蟻噬心的描述中將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予以降格處理,在看似輕盈的同時釋放生命的本真。小書以輕盈寫沉重之思,用枯瘦來表現(xiàn)情感的豐腴。這種輕盈,絕不僅是一種觀物方式的植入,而是引領(lǐng)寫作者反思寫作不敢輕易落筆,更是一種藝術(shù)的言說方式,用遮掩來突出,用省略來增添。
以詩布道,或以詩證道,促使禪詩一脈在中國流傳。詩當(dāng)然可以承載思想,但現(xiàn)代詩的價值早已迥異于中國古代詩歌,不再是某種理念的刻板證明,有時恰恰表現(xiàn)為一種形象化的現(xiàn)代藝術(shù)思維。小書的詩集《我們要相贈的未來》不是在延續(xù)古老的言志載道傳統(tǒng),而是以一個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詩人身份介入公共視野,并將個體經(jīng)驗的表達轉(zhuǎn)化為現(xiàn)代意緒,打開現(xiàn)代詩歌的書寫方式。如《疲憊》中,“我們總覺得自己的疲憊高于群體的疲憊/其實平淡的日子本來就是嚴(yán)峻的/日漸衰敗的人/我其實和他們沒什么不同”。我認為,詩中的意緒是現(xiàn)代人才有的。雖然小書的詩歌中總是有一個過客的形象,但心理狀態(tài)卻無限接近海德格爾所說的“此在”。這是很多人的整體性精神狀態(tài)——“煩”,即在世的“沉淪”。讀過《疲憊》后,我痛徹心扉。詩中展露無遺地呈現(xiàn)了某些個體的心理狀態(tài),出自人所共之的個體認知——生命是一個過程,而追求結(jié)果的人可能會喪失幸福感,一遇到挫折就覺得全世界最不幸的人是自己。
人,作為意義世界一切實踐活動的主體,思考的過程值得關(guān)注?,F(xiàn)代詩歌一直用特有的思維方式努力提升人對人生意義的關(guān)切。在《我們從沒見過真實的自己》中,“我們不過是個執(zhí)行者/鏡子為我們賦形/在我們的臉上播種時間/在鏡子里我們活生生”。小書以鏡像之思寫就的這首詩充滿思索意味,反轉(zhuǎn)、跳蕩讓詩的滋味綿長豐厚。此種情愫與駱一禾的《遼闊胸懷》中,“人生有很多事情妨礙人之博大/又使人對生活感恩”的詩句相似。哲人老子大道周流,他輕視拱璧駟馬,而看重求道悟道。小書近期的詩作也有鮮明的傾向,但不是盲目崇拜“詩神”,而是以審慎之姿叩問當(dāng)下生活,試圖賦予詩歌以“宗教”屬性,并對未知事物的神秘性探求有著孜孜以求的態(tài)度。如《有時我們被天空安慰》中,“仿佛永恒在充盈我們/使我們愿意傾心更多的事物/有時我們就這樣被天空安慰”。我認為小書詩歌里洋溢著的神性輝光定能觸及更多人的內(nèi)心世界,進而突顯詩歌的神性魅力。
如果一位詩人從未遭遇寫作困境,沒有體會過寫作的艱難,那他注定碌碌無為。詩人如何做到聰以知遠,明以察微?功夫在詩外,這無須爭辯。詩意的誕生,與喚醒事物和擺脫慣性思維有關(guān),小書憑“結(jié)果在內(nèi)心”的態(tài)度,以此找到自我區(qū)別于他人的感受,并試圖在有限的語詞中追逐無限的意義,做到別樣放逸。一方面,她竭力擺脫慣性思維而追求語義偏離,詩歌的新意由此不斷衍生;另一方面,她的詩作超驗較多,即便是描繪日常景觀與事物,也如夢境中的偵探般深邃而神秘。我認為小書一定有許多閱讀積累,從而能讓她的一些詩作在真實把握經(jīng)典的同時接受精神滋養(yǎng),在強調(diào)詩歌當(dāng)代性的同時面對時代之問,更加注重個人的理性思索。因此,她的詩作讀來常讓人有驚心動魄之感。
杰里米·里夫金在《熵:一種新的世界觀》一書中提到,愛因斯坦說過“一種理論前提越為簡練,涉及的內(nèi)容越為紛雜,適用的領(lǐng)域越為廣泛,那這種理論就越為偉大”。目之所見,耳之所聞,詩人要表達情感,就必須讓萬物有其形式。為萬物寫照,為百事傳神,小書試圖以詩藝創(chuàng)造詩歌。與最初的詩歌表達相對照,小書的詩藝之路走的是漸進的“減法”。減法是詩歌寫作的內(nèi)驅(qū)力,詩的魅力在于無須陳述全部的事實,不需要整體,甚至不需要全部的情感。比如《媽媽》一詩便可彰顯小書欲說還休的“藏”,其比暢快淋漓的“露”更有表達效果。
修辭立其誠?!傲⒄\”是詩歌寫作的倫理核心,可稱為“體”;情欲信而辭欲巧,“辭”就是修辭,可稱為“用”。優(yōu)秀的詩歌是體用融合的產(chǎn)物。小書一直在促進“立誠”與高妙修辭的融合。詩歌寫作固然需要勤奮練習(xí),但妙悟必不可少。妙悟是獨創(chuàng)的開始,它首先強調(diào)的是“恰當(dāng)?shù)睦斫狻?。?dāng)下詩壇的眾多詩人努力對意象予以火的冶煉、水的淘洗,這往往有助于擷住讀者的眼睛。我發(fā)現(xiàn)小書近來的詩作一直試圖放棄對詩句的“文心雕龍”,不再追求“句秀”,即消減對意象的打磨,更像是突出“骨秀”,這既來自技藝上的自覺,也來自美學(xué)上的自覺,更來自認知上的自覺?!吧茖懸庹?,專言其神,工寫生者,只重其形”,齊白石的論斷成為小書的詩學(xué)探索和實踐。譬如《洪水過后》這類詩作,走主思的詩路,顯思維延展之姿,如倫敦之紫霧讓人警醒拭目。小書憑靈視之眼完成了對事物的發(fā)現(xiàn)與新造;精神上的異峰突起,新造之物多隨之變形。她的某些詩句讓我想起八大山人的魚鳥合體圖,那么出人意表。中國書畫中有焦墨法,即以“枯墨”“干筆”“沙筆”等為“渴筆”,注重離形得似去表現(xiàn)事物與內(nèi)心。小書的詩作常展現(xiàn)“枯焦”,酷似以渴筆法呈現(xiàn)腴潤。多年以來,小書汲古融今、移洋潤中的努力提升了她的詩藝水平。
寫意就是表現(xiàn)。而今我閱讀小書的詩作,心中生出熟極反生的感覺。小書詩中的“寫意”不同于書畫中的技法,而是一種走心入腦的靈魂雕刻術(shù),這使得她的詩作頗具骨感,有“在陰郁精神的窟窿里”的戰(zhàn)栗,有“靈魂樹立在不被需要中”的凜然,也有“生活就是一場冒險的星際旅行”的超然。如《冬至》中,“這是你的歷法/寒冷享用著你/寒冷開始模糊生活的界限/寒冷開始穿越你的身體/寒冷是一個深淵/你的身體里有一個深淵”。全詩將“寒冷”描摹為一切悲苦的象征,在純潔與蕪雜的對立中詩人不肯低頭的酷烈纖毫畢現(xiàn)。再如組詩《我們要相贈的未來》中,小書在生活現(xiàn)場“觀僑取象”,穿透生活的浮力與情感的牽制力,那種熾烈像是在與生活進行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戀,最終在掙扎中成長、成熟并歸于平靜。這種平靜不是消極的,不是勉強的,而是真正地接納“我們要相贈的未來”,是平和地等待明天像禮物一樣到來。藝術(shù)的否定之維是批判,肯定之維是拯救,至少小書的詩我認為暗含這樣的野心。
總體上看,一路行來,小書的詩歌是從童心到慈心的千里行舟,早期詩作充盈著及物的想象力,后來的詩作多放飛思想。她注重以貌傳神的方式在似與不似之間表現(xiàn)內(nèi)心的波動,微妙在胸中,奇術(shù)在筆端?!跋胂罅Α背尸F(xiàn)的是藝術(shù)的真實,而非鏡像甚或遮蔽,這不單是一種發(fā)現(xiàn),更是一種勇氣。期待小書能繼續(xù)以清潔的精神在詩行間隨時以行,不斷擺脫慣性思維,延展自己的詩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