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宇
燈
廢 名
深夜讀書
釋手一本老子道德經(jīng)之后,
若拋卻吉兇悔吝
相晤一室。
太疏遠莫若拈花一笑了,
有魚之與水,
貓不捕魚,
又記起去年冬夜里地席上看見一只小耗子走路,
夜販的叫賣聲又做了宇宙的言語,
又想起一個年青人的詩句
魚乃水之花。
燈光好像寫了一首詩,
他寂寞我不讀他。
我笑曰,我敬重你的光明。
我的燈又叫我聽街上敲梆人。
——選自廢名《我認得人類的寂寞》,新星出版社2018年版,第2頁。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現(xiàn)代詩人中,廢名是極其特殊的一位,其詩、其人都與當時的主流詩壇保持著距離。如果說卞之琳詩中的玄思更接近于西方哲學的話,那廢名則更接近于東方禪宗的頓悟,這首小詩《燈》就很具代表性地展露了廢名詩歌的個人風格與特質(zhì)。
這首詩寫深夜讀書時引起的玄想與感悟。開篇,我們仿佛看到詩人放下了一本《道德經(jīng)》后,心無雜念,拋卻了“吉兇悔吝”?!凹薄皟础薄盎凇薄傲摺笔恰兑捉?jīng)》中描述事物發(fā)展和運行的四個重要概念,但詩人拋卻了它,從而達到一種自然天成、神與物游的心境,就仿佛與老子本人相處一室,面晤交談一般。
“拈花一笑”為著名的禪宗公案,同樣寫的是頓悟、參禪。詩人雖自嘲疏遠了它,但其實亦用這句戲謔的詩句把佛與道之間的相通之處連接了起來,即思緒的變幻萬端。接下來,便是詩人意識的流動,從A到B再到C,心緒無所不往卻又能無所停駐,有《金剛經(jīng)》中“心無掛礙”的境界,又讓人想到《道德經(jīng)》中所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心中思緒猶如道法一般不斷推衍。詩人從“魚”聯(lián)想到“水”,又想到“貓”,從“貓”又想到冬夜“小耗子走路”,又想到“夜販的叫賣聲”,并將之稱為“宇宙的言語”。夜深人靜時,對于睡不著的人而言,也許“夜販的叫賣聲”本就是宇宙唯一的言語。而后,詩人“又想起一個年青人的詩句/魚乃水之花”,從寫作的角度看,在此之前,詩人的思緒偏離得太遠了,需要靠岸,所以這既是詩人的又一個聯(lián)想,同時也巧妙地將思緒拉回到了詩歌本身,是他有意為之的精巧設(shè)計。
這時“燈光”出場了,事實上,從詩歌的開篇到結(jié)尾,無不是依賴著燈光來進行的,燈帶來了光明,使讀書等活動可以進行,但燈光也只是作為背景。可這里,“燈光”卻好像寫了詩,“他寂寞我不讀他”,“燈光”似乎也想從背景進入思想的流動當中,可卻被作者笑著“疏遠”了?!拔揖粗啬愕墓饷鳌?,詩人依然是把“燈光”當作發(fā)亮的背景,懷有敬重,卻不把它置于思想之中,仿佛是詩人有意的拒絕。
這首詩的標題為“燈”,讓人聯(lián)想到《景德傳燈錄》。禪家往往以“燈”表佛法真諦,所謂“傳燈”,意在以法傳人、以心傳心,燈火遞傳以承光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里的“燈”貫穿全詩,也許它本就是作者的“心燈”,正由它才產(chǎn)生并照亮了萬般思緒。廢名在另一首名詩《理發(fā)店》中寫道:“理發(fā)店的胰子沫/同宇宙不相干/又好似魚相忘于江湖?!睆睦戆l(fā)的泡沫想到了相濡以沫,可見廢名習慣于在詩中展現(xiàn)禪意的聯(lián)想,這正是他的獨到之處?!稛簟芬矘O具禪味,其中意識的流動讓人感受到思想的混沌與瞬息變換,似乎沒有什么心緒可以???,而是不斷地聯(lián)想、推衍,直至生生不息,仿佛是詩人在做著思想游戲一般,我們的視角與心緒也同樣跟隨他的流動而變換。
詩人北島曾說:“詩歌是在語言中發(fā)生的事件?!睆倪@首詩來看,詩歌似乎是在思想中發(fā)生的事件,既擴大了詩歌中思想的邊界,也讓我們感受到了禪宗的思想之美。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詩人普遍寫著慷慨激昂或多愁善感的抒情詩,廢名卻更愿意沉浸于自己的一方天地當中,他的詩更注重詩歌的智性、思想性,同時又具有頗為濃厚的古典韻味,這也是他值得稱道的地方。
但是我們依然需要警惕,詩歌是由語言寫成的,它更應該是語言實驗,而非思想實驗。思想實驗往往會變成自我的趣味游戲,使詩歌封閉、晦澀??梢哉f,廢名詩歌的長處也正是容易使他走向失敗的地方,他過度追求思想性和禪意,有時卻表現(xiàn)得不夠自然,使文本顯得破碎、難解,讀者也毫無頭緒。同樣在三十年代,寫智性詩的卞之琳卻能夠在詩歌的玄思之美、語言的自然、形式的工巧以及化歐、化古等方面做得幾近完美,渾然天成。
總的來說,《燈》是一首雋永而深刻的小詩,詩人以他獨有的寫作風格和氣質(zhì),向我們展示了思想和語言的流動之美,令人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