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幻中看見無法置信的事物，然后寫詩

拉茲

《星星》詩刊2024年推出科幻詩，邀請我寫一篇文字，雖然內(nèi)心惴惴，但考慮再三，還是壯著膽子應承了，希望能借著這個寶貴的平臺和機會，聊一下科幻文學在小說之外的另一面，通過體裁的“破圈”帶來對科幻的更多維度探討。

《星星》詩刊和我所在的《科幻世界》雜志都是誕生于成都而影響至全國的重要文學刊物，而我們兩家雜志也有著深遠而持續(xù)的聯(lián)系。1979年，《科幻世界》的前身《科學文藝》創(chuàng)刊，《星星》詩刊也在這一年復刊。在《星星》詩刊復刊后的第二期上，發(fā)表了譚楷先生創(chuàng)作的十一首以《星河世界》為題目的組詩，而他正是后來《科幻世界》雜志的首任總編輯，其中一首《銀河禮贊》則成為1985年《科幻世界》科幻小說征文“銀河獎”命名的靈感來源。正如詩中所寫：“銀河，星星匯成的莽莽天河，無數(shù)亮點織成你絢麗的光波。”銀河獎從《星星》詩刊綻放出的第一縷星光，到如今被公認為中國科幻最高獎的群星匯聚，這本就是一次關于科幻和詩歌的奇妙浪漫組合?？梢哉f，成都這座中國科幻之都的科幻基因，不僅體現(xiàn)在《科幻世界》這本雜志上，也在《星星》詩刊上綻放。也正因如此，在我看來，《星星》詩刊這次對科幻詩的嘗試，并不是一次普通的針對特定題材的組稿，更不是對近年來科幻熱潮的盲目追隨，而是對科幻和詩歌的關系做了深刻思考后的主動關聯(lián)，背后是對當下和未來的精準見解，也是對詩歌一次負責任的探索，邁向詩歌新領域的寶貴一步。

和伴隨人類文明產(chǎn)生而出現(xiàn)的詩歌不同，科幻至今只有二百多年歷史，它是伴隨著現(xiàn)代科學和工業(yè)革命而誕生的新文學類型。換一個說法就是：在現(xiàn)代科學和工業(yè)革命的背景下，人們因為需要科幻而創(chuàng)造了它。何以如此？因為現(xiàn)代科學和工業(yè)革命改變了農(nóng)耕時代以來的社會組織形態(tài)和個體生活方式，經(jīng)驗的重要性開始衰退，現(xiàn)實的變化越來越快，人們不但要關注歷史和當下，更迫切地需要“預見未來”。特別是在信息時代和即將到來的AI時代，瞬息萬變的可能性成為每一個人的生活常態(tài)，科幻早已成為消解當下和未來焦慮的良藥，以及提前接觸和理解未來的良機，從而超越了單純的小眾娛樂方式，變成公眾普遍需求的文化類型。正因如此，科幻文化的表現(xiàn)形式才日益超越小說和影視，擴張到游戲、動畫、漫畫等無所不在的全品類產(chǎn)品，從文學體裁而言，也必然包括詩歌。

科幻與詩歌是有著內(nèi)在的天然共性的。對科幻文學的研究，過去大都從小說視角入手，就其中科學部分、故事部分和思想部分的真實與虛構展開“道”和“術”的討論。近年來，旅美學者、詩人宋明煒教授從詩學入手，對科幻的“詩性”特征進行了深度發(fā)掘，大大拓展了對“何為科幻”這一本元命題的研究，引發(fā)學界廣泛關注。詩歌和科幻一樣，都是想象藝術。別林斯基指出：“在詩中，想象是主要的活動力量，創(chuàng)作過程只有通過想象才能完成?！毖┤R更是直言“詩可以界說為想象的表現(xiàn)”，有趣的是，他的妻子瑪麗·雪萊正是公認的世界科幻小說之母，創(chuàng)作了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中國傳統(tǒng)詩歌理論主張“詩言志”，科幻文學的創(chuàng)作者同樣不滿足于僅僅構建一個精彩的故事或者獨特的角色，而是普遍追求表達對科技發(fā)展、世界本質、文明變遷等的思考?？苹煤驮姼瓒荚谟梦淖謴南蛲?、向內(nèi)兩個方向探索宇宙和生命的本源。詩歌誕生之初就無數(shù)次描寫到星空，在經(jīng)典科幻作品《星際迷航》中化為膾炙人口的名言：“宇宙，人類最后的邊疆?！睂τ谖覀€人來說，這種星際尺度的浪漫可能只有科幻與詩歌才能表達，宇宙才是一種極致的“詩和遠方”；而從另一面看，我認為真正優(yōu)秀的科幻和詩歌又都基于現(xiàn)實、超脫現(xiàn)實而后回歸現(xiàn)實。在光年之外的太空歌劇舞臺上，上演的依然是人間的悲歡離合和恩怨情仇，如同李白被仙人撫頂之后，依然要面對謫仙后的凡間。相對于其他文學類型，科幻和詩歌都具有超凡、超驗和超個體色彩，極其關注現(xiàn)實又極其超脫于現(xiàn)實，這些特點使兩者具有了天然的結合可能性。

但詩歌與科幻的結合并不容易。這是由科幻的特點決定的。首先，科幻作品必然包含大量的科學術語、科技名詞甚至抽象概念，有相當高的認知門檻，甚至連非本學科的理工科人士都難以理解，要想游刃有余地融入詩歌中更是巨大考驗，這使得很多作家對科幻文學創(chuàng)作（包括科幻小說）望而卻步。然而，雖然的確有很多科幻作家是某一科技領域的專家，但更多時候卻并非如此?？苹米髌凡⒉槐厝恍枰髡咄耆斫飧鞣N科學知識，作者完全可以選擇自身能夠理解的甚至老生常談的概念，比如機器人、人工智能、宇宙太空，甚至可以虛構一些科學概念，比如二向箔、高維生命、環(huán)形世界，而不必非要追求高深前沿的科學技術，比如夸克、多層貝葉斯模型、高階拓撲超導體。

其次，科幻詩的創(chuàng)作很容易陷入“科學詩”的誤區(qū)?？苹眉纯茖W幻想，因此人們常常望文生義地認為科幻就是“基于科學的幻想”，又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進一步誤解為“對科學本身的幻想”。20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至七八十年代，我國曾經(jīng)流行過很多將科學與文藝結合的作品，統(tǒng)名為“科學文藝”。我所在的《科幻世界》雜志，前身便名為《科學文藝》。這些作品中當然也包括詩歌，而且很多都既有科學元素，也有幻想元素，但這些幻想往往是對某一具體的科學知識、科學技術、科學事物的描述式幻想，以科學普及為目的，因此更適合稱為“科學詩”或“科普詩”。在當時那個時代，這類作品曾經(jīng)對提升青少年的科學素質和科學興趣起到了很大作用，只是隨著后來基礎教育的普及和科普形式的多樣化，這類詩歌逐漸式微了。在當今語境下的“科幻詩”，應該和科幻小說一樣具有科幻這一類型的核心屬性，即深入思考科技發(fā)展對整體或個體的人類帶來的可能影響，本質上是一種社會想象、文化想象，而非單純的科技想象，通過超現(xiàn)實的極端背景描述超現(xiàn)實的極端矛盾沖突。它可以展現(xiàn)科學技術塑造的美麗新世界，也可以批判賽博朋克世界里“高科技、低生活”的反烏托邦未來；它可以表達地球村根本無法比擬的宇宙尺度的極致恢宏浪漫，也可以描寫千萬年之后人類在星際時代依然未能擺脫的文明沖突和道德困境；它可以詠嘆永生之后人們被無限拉長的喜怒哀樂，也可以感慨平行世界里人生如樹枝般延展的豐富可能和每一條樹枝都面臨的不同無奈。“文學是人學”，無論科幻詩還是科幻小說，科學元素在科幻作品中都只是工具，而不是目的。

人——準確地說，是整個人類文明，才是科幻作品的目的。

經(jīng)典科幻電影《銀翼殺手》是一部關于出廠設置只有四年壽命的人造人的悲情故事。在電影最后，人造人首領羅伊在大限將至時有一段經(jīng)典獨白，可謂我心目中科幻詩的代表，或許讀者朋友可以從中體會科幻與詩歌結合的魅力，也能對各位科幻詩的創(chuàng)作有所啟示。

我所見過的事物，

你們?nèi)祟惤^對無法置信。

我目睹戰(zhàn)艦在獵戶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燒，

我看著C射線在唐懷瑟之門附近的黑暗中閃耀。

所有這些時刻，

終將流失在時光中，

一如眼淚消失在雨中。

死亡的時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