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晉
一、圖書館和世界
《深夜里的圖書館》(阿爾維托·曼古埃爾著,黃芳田譯,商務印書館2024年)不是一本應該循規(guī)蹈矩閱讀的書。順序閱讀不能揭示其閃爍的魅力。它像個多房間的迷宮,從哪個房間進,從哪個門進,都可以看到房間的內(nèi)容實質(zhì),只是不一樣的風景,不一樣的擺設裝潢。作者阿爾維托·曼古埃爾(Alberto Manguel)多次在書中提到書、圖書館和世界的關(guān)系,提到這三者的相似性。這包括結(jié)構(gòu)、內(nèi)容、隱喻的相似性,也包括性情、形態(tài)和脾氣的相似性。在曼古埃爾看來,圖書館或者說書齋,是一個時而沉睡時而清醒的巨獸,它翻動著身軀,秘密生長;讀者、藏書者像上下攀爬的蟲子,對這個巨獸做著顯微鏡式的研究。
把圖書館的結(jié)構(gòu)類比于世界的結(jié)構(gòu),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圖書館吸收時間,占有空間,它所含納的書籍和閱讀者都是時空的繼承者、承載者。在曼古埃爾看來,圖書館不是在時間和空間中流逝,而是時間和空間在圖書館之中流淌。曼古埃爾讓不同地域、不同種族、不同歷史的人和事,穿梭在圖書館的特定空間周圍,發(fā)生著,講述著,像網(wǎng)絡一樣編織著。這些人和事從容地在曼古埃爾的講述里出場,名人、普通人、虛擬的文學人物、真實的歷史人物……這些人物似乎在歷史上早就相互認識,聚在一起的全部原因就是圖書館這個巨大星球的龐大引力。
這種散步漫談性的敘述,帶有哲思色彩,很容易讓我們想起盧梭、本雅明和梭羅,超越了一般的“如數(shù)家珍”。細致地述說人和事,目的還是講述圖書館或者書齋的樣子,在某種程度上,也就是曼古埃爾眼里世界的樣子。曼古埃爾顯然繼承了博爾赫斯的遺風,把世界和文字都視為不斷變化組合的可能性,時空在其中交匯融合,又不斷分岔偏離。在為看不見的博爾赫斯伴讀的時候,曼古埃爾一定也把那份看不見的想象具體化了。他用紀實散文的手法寫博爾赫斯的精神,以及發(fā)生在圖書館里的博爾赫斯的幽靈。我們可以想象,博爾赫斯的腦袋里裝著世界的圖像,通過圖書館的形式,傳遞給了他忠實的門徒。博爾赫斯把宇宙看成一本書,又把天堂看成了圖書館,其用意不僅是把二者的相似性做比較而已。從某方面來說,宇宙的概念是虛擬抽象的,書和圖書館卻是具體的,一個虛擬、廣延的概念被類比于具體的事物,是因為這種精神要素被銘刻于事物之中。書可以閱讀,可以理解,圖書館可以午睡,可以閑逛;宇宙當然也可以閱讀和理解。
人類自古有對萬有理論的執(zhí)念,無論是物理學還是哲學。無數(shù)物理學家包括霍金,嘗試得出一個可以適用一切自然現(xiàn)象的簡潔的物理公式,哲學家萊布尼茨也曾設想過一個包羅萬象的哲學理論命題,可以把古往今來所有的思想都在其中演繹推導出來。他們當然失敗了?!渡钜估锏膱D書館》里也提到了萊布尼茨,曼古埃爾在第四章簡單記敘了萊布尼茨對圖書館的態(tài)度,萊布尼茨認為圖書館的書盡量要選用最實用的小開本,一切藏書都應該拋棄華而不實的裝飾,以最科學、最綜合的書籍作為首選。這倒是非常符合萊布尼茨的哲學習慣,把小小的世界變成更有用、更有效的“單子”來進行理解。圖書館在萊布尼茨看來,應該是像個飛機的“黑匣子”,用來貯存最有效的關(guān)鍵信息。經(jīng)濟、有效、工具、可被歸納,是萊布尼茨對圖書館的最大期望。
很顯然,曼古埃爾并不這樣認為,他甚至不覺得書是一成不變的固體,圖書館也應該是一個“不斷生長的整體”。不斷生長,既是對圖書館不斷更新書籍、提高增量的物理本質(zhì)特性的客觀描述,也是對于歷史意識不斷累積、人類精神持續(xù)傳承的詩意表達。曼古埃爾看到了其中思想流淌的痕跡,因此書名叫作《深夜里的圖書館》不是偶然,他在書里引用了黑格爾的比喻,認為只有“夜晚起飛的貓頭鷹”才能捕捉到白天鳥群的飛行軌跡?!皩λ枷氲乃枷搿笔呛诟駹栔摹罢軐W”定義,曼古埃爾顯然更推崇這樣理解圖書館,里面裝載的不是思想的固體,甚至不是思想,而是反思的痕跡。人們的每次翻閱,都會改變它本身的意義。我相信,曼古埃爾更愿意把圖書館看作“薛定諤的貓”,每次打開前都不知道它將要存在的樣態(tài)。
當然,這種增長、繼承和變化也帶來了某種意義的形而上的困擾,曼古埃爾頗具興味地考察書籍的索引、擺放,探討書籍的過載,就是在彰顯這種困擾。
這種困擾以莊子的話來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以尼采的話來說,人類終將被歷史的塵埃吞沒,前行不得。書籍的不斷生長,圖書館的不斷擴充,都帶來“無盡無涯”之感。因此,莊子與尼采的共同困擾也成了曼古埃爾的困擾。到底以怎么樣的生命態(tài)度去面對變化,去面對越來越臃腫的歷史?是不是每一次人類個體出生,都要接收上一代的知識累贅,承受適應越來越復雜的傳統(tǒng)教化和社會規(guī)訓?書籍變成了教育的自我重復,書籍的力量如果變成了規(guī)訓的形式,變成了不斷追趕的任務,那么閱讀的意義又該如何定義呢?
二、書籍和世界
帶著這樣的困擾,作者是有著特定態(tài)度去構(gòu)造他的“旅行”的。
曼古埃爾在書中援引約翰生的事跡,說約翰生從來不覺得人們有義務把一本書讀完或者一定要從頭開始讀,如果從中間讀起也未必需要回到篇首閱讀,這樣反而讓人失去興趣。更有意思的是,約翰生把邂逅書比作邂逅人,遇到一個人不代表要跟他混一輩子,看書同理。這種“乘興而來,興盡而歸”的態(tài)度頗有莊子之魂和魏晉遺風。事實上,對于閱讀的開放態(tài)度,造就了曼古埃爾這本《深夜里的圖書館》的風格。
在第十二章里,曼古埃爾還談到了“遺忘”。這是非常有趣的話題,也是值得深思的話題。長久存在這樣的悖論—如果閱讀終會遺忘,那么閱讀的意義在哪里?遺忘之后,我閱讀這本書的事實和意義是否還存在?如果連閱讀的心情和內(nèi)容都絲毫想不起,我是否算真的讀過這本書?這些對于閱讀的本質(zhì)拷問,其實也觸及了圖書館和世界的意義,觸及了“存在”的意義。因為圖書館是作為書的容器存在,世界是作為人的容器存在,那么如果這樣的存放終將朽壞、毀滅,是否就不曾存在?
按照柏拉圖的“模仿說”,我們的世界是對理念的模仿映射。書則是對“模仿”的模仿。這種套娃式的關(guān)系非常迷人,它彰顯了人認識世界的永恒,也彰顯了這種認識的脆弱。既然都是模仿映射,存在本身也許并不重要,存在的過程才更值得敘述。敘述本身就是意義。
博爾赫斯深諳這個幽暗的觀點,他最擅長的就是虛構(gòu)一本不存在的書,講述、創(chuàng)造、跟隨它的發(fā)展、擴充、彌漫,就像世界本身的運行??柧S諾說“博爾赫斯實現(xiàn)了‘文學的二次方”,就是把“模仿術(shù)”抽離出來,對著精神映射的文學空間做了一次三維折疊,于是現(xiàn)實也被“二次方”折疊了,產(chǎn)生了更為驚奇的文學效果。事實上,卡爾維諾本人也用類似的建構(gòu)寫出了一部小說,這部叫《看不見的城市》的小說探討空間的拓撲結(jié)構(gòu)折疊,虛幻之城、象征之城、歷史之城,都一一在書里折疊。
在博爾赫斯看來,書是不是虛構(gòu)之物并不重要。虛構(gòu)一本書的歷史,反而可能通向更為“真實”的世界圖像,通向充滿可能性的理念本身。對比博爾赫斯,曼古埃爾的這本書則是反向的路徑—敘述現(xiàn)實的書的歷史,敘述現(xiàn)實的詩人、哲學家、小說家、評論家,通向的卻是更為形而上的、永恒的“書”世界。
虛構(gòu)本身的生命力超越了人的主體體驗,在書里“我”作為敘述者可以不是作者“我”,可以是任何人的眼神飛馳,可以死亡,可以成為他人,可以變化性別,可以變成動物植物。紀實文學、散文為何不能如此呢?這是一場事先聲張的真實性虛構(gòu),《深夜里的圖書館》里的事情自然大都是真實發(fā)生的,但是記敘本身就是講述,就是人為組合,就是一種虛構(gòu)。我們細細思索其中的邏輯:如果沒有記敘,這些事情就像風中的霧氣,一飄而散。無形變成了有形,實現(xiàn)了再生。
記敘的場所是創(chuàng)作者對即時時空的再造,圖書館何嘗不是呢?圖書館的空間和藏書之間保持的有趣平衡,自然也是世界和人之間的平衡的投影—如果圖書館沒有書,就不能稱之為“圖書館”;如果圖書館塞滿了書,無新書入庫,則意味著圖書館的壽終正寢。
世界的定義不也正是如此?無人觀察反思,自然世界不能成為屬人世界,那么世界則沒有意義,“無人島上一棵樹倒下了,沒有人看見,這棵樹倒下過嗎”?人滿為患,嘰嘰喳喳,文字垃圾堆積,“太陽底下再無新鮮事”,這樣,世界還算生長的世界嗎?
這種驚人的相似,也提供了問題的出路。圖書館難以捉摸的排序,不能盡善盡美的分類,作者從中敏銳捕捉到了逃出困擾的可能:一本書的多元性,不可能只是推理、科幻或者哲學,它天然含有其他元素和背景,講述多樣的主題,也就微縮了意識的翻新。因此“無盡無涯”的不是數(shù)量的增長,而是橫向的擴展。曼古埃爾在第十二章的題記中寫道:“已經(jīng)失去的就無法再毀滅和縮減它了。”可以看出,曼古埃爾對于書的位格的認識,就是不增不減,不生不滅。書的具體數(shù)量和故事千變?nèi)f化,層出不窮,與日俱進,無法窮盡,但是書的形式本身就獨立于外,提供著對人的慰藉。
對于書的數(shù)量這件事,作者尤其帶有時代的目光。不同于大部分書評人和藏書者、愛書人,曼古埃爾并不排斥電子書,甚至大力為其辯護,“二者在竭力為我們做最好服務之際,并不需要彼此排除對方”。這似乎難以理解,因為《深夜里的圖書館》整本書都在寫紙質(zhì)書的藏書故事,在寫有形書籍的歷史,結(jié)尾處卻為電子書籍做了辯護。曼古埃爾之所以如此包容,是因為他認同電子書籍所代表的人類想象的可能性,在這方面,二者并無不同。而且,人類發(fā)展的潮流對于形式的更改,總會犧牲一部分上一代的特性,而人總是有某種歷史懷舊主義的傾向,來自對某種確定的信念感、秩序的存續(xù),習慣的延伸,安全感的保存確證。這是人性使然。紙質(zhì)書當然具有可感性可觸摸,不可替代,但誰能說電子書籍的特性將不會在未來被懷舊?曼古埃爾有著超越時代局限的豁然。他還指出,電子書籍對數(shù)據(jù)可視化的確定反而加重了知識的不可捉摸之感,因為簡化了分類,人們更能不局限于主題分類,不局限于書架,不必局限于空間限制,用眼睛來尋找掃視;不局限于頁數(shù)的阻隔,而專注書籍里文字的直接敘述,體會最直接的慰藉。
在書的末尾,曼古埃爾也提到了“慰藉”。石黑一雄曾經(jīng)多次提過文學提供“不可慰藉”的慰藉,記憶則是其中的關(guān)鍵,他的小說也多次展現(xiàn)了這種結(jié)尾。曼古埃爾所理解的“慰藉”應當是相同的,置身書海之中,書所提供的有形的意義當然終將逝去,但是提供慰藉的可能性一直存在。當然,曼古埃爾應當也會認同石黑一雄對遺忘的觀點—遺忘也好,修改記憶也罷,自我欺騙也罷,生命體驗呈現(xiàn)的樣子才是最真實的東西。也就是說,在圖書館這樣的場所里,書被抽象化了,它所展現(xiàn)的慰藉不是讓人記住確切的內(nèi)容,而是提供被翻閱的耐性,提供記憶的注腳,讓人擁有影響自己現(xiàn)實生命經(jīng)驗的機會。對書的確切記憶會消失,但是讀書的記憶會覆蓋,會計入人的生命體驗之流,紙質(zhì)書的形式讓人意識到了脆弱和朽壞,但是也讓人在更高層次上看到了永恒。
這可能就是作者對書籍知識的形而上困擾的一種無聲回答。
三、閱讀者和被凝視者
從書籍回溯圖書館的訪客、閱讀者,這是《深夜里的圖書館》的隱藏視角。
對于圖書館的訪客、讀者、評論者等相關(guān)人來說,曼古埃爾是凝望者。曼古埃爾了解這些人,他從歷史的塵埃上方凝視著他們的言行,記敘他們在圖書館之中和書的交纏。但是在形成《深夜里的圖書館》的述說之后,曼古埃爾不可避免也成了被凝視者。曼古埃爾意識到了這一點,并且欣然描寫了這樣的關(guān)系。
曼古埃爾首先當然是個閱讀者,閱讀的對象是世界的事情。維特根斯坦的“世界是所有已然的事情”(《邏輯哲學論及其他》,陳啟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這展現(xiàn)了世界被凝視的起點,也是故事“可說”的終點。曼古埃爾寫《深夜里的圖書館》的潛藏隱喻亦在其中—世界已然的圖像如何構(gòu)成被凝視的過程。
在這里,曼古埃爾說的“世界”既不是康德所說的認知的經(jīng)驗世界和自在之物,也不是精神、意識所確定的世界,而是由觀察的故事所構(gòu)造的世界。世界所發(fā)生的已然事情,就是文字所訴說的存在,訴說的存在被放在了另一個訴說者的訴說中加以解釋。通常意義上來看,故事訴說也好,紀實散文也罷,也不過是語言提供給人的思想框架,但在曼古埃爾看來,故事不是解釋世界、表達想法的工具,而是構(gòu)造世界、規(guī)定思想的一種方式。
所以在《深夜里的圖書館》里,從世界的結(jié)構(gòu)到意義,再到閱讀者的思想世界,形成了一個強有力的遞進聯(lián)系—有意義的故事訴說如何通過傳承構(gòu)造出來,并顯示為我們能夠理解的生活世界。所以,可說的思想在訴說中得到清晰地表達,說明了世界的邏輯結(jié)構(gòu)與之相同,并且有著“可說”的意義,可說的范圍就是我們進入世界的理解的邏輯構(gòu)造。閱讀者閱讀世界的圖像,也同時把未然的、可能的被凝視摹繪出來,提供新的閱讀的空間。
但述說本身不是為了顯示閱讀的全部意義,而是顯示閱讀可以表達世界的方式。所有的閱讀都在表達有意義的思想,而不只是一個被動地傾聽。訴說、閱讀、被凝視,都融為一體,以其現(xiàn)實內(nèi)容揭示、理解世界。曼古埃爾擺弄圖書館的物理結(jié)構(gòu)、機理和他設計《深夜里的圖書館》章節(jié)的結(jié)構(gòu)一致,他的分類讓讀者認識到:我們?nèi)绾卫斫馐澜?,世界就會顯示出如何的結(jié)構(gòu)。
因此,在這樣的隱喻下,曼古埃爾何止寫了這樣一本“有形”的書,還催生了無數(shù)的“沙之書”(取自博爾赫斯的小說《沙之書》)。這些“無形”之書以現(xiàn)實的、歷史的意象在每個閱讀者心里形成,因此每個人進入房間的鑰匙都不相同。“世界”的空間不只是以物質(zhì)填滿的物理空間,也不是以精神架構(gòu)的心靈世界,而是以“訴說—閱讀”的形式構(gòu)成了“世界”空間,來表征生活世界的各種事實,以及閱讀的各種可能性。因此,書所延展的空間里,我們可以看到曼古埃爾的“圖書館世界”在顯示已然的所有事實的同時,也規(guī)定了訴說的可能情況。想象建造的現(xiàn)實在這個空間里呈現(xiàn)連續(xù)的關(guān)系,也在圖書館歷史的建構(gòu)里導向了具體的事物。所以,在描述了無數(shù)個圖書館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曼古埃爾悄然邁過了一個隱形的界限—他不再描述某一個圖書館,而是一個“萬有圖書館”,也就是文字的“巴別塔”,一個神話的隱喻搭建的文字的“萬有理論”,這個“萬有圖書館世界”是一個非常完善的、連續(xù)的和現(xiàn)實同構(gòu)的世界。游走在危險又脆弱的邊際,凝視者和閱讀者的身份也就像透亮的蛋殼,有著微弱的光亮,感受到孕育的欣喜、破殼而出的可能性。
從書到人,從人到世界;從書到圖書館,從圖書館到世界。這二者竟然有著曲徑通幽的契合之處,閃閃發(fā)亮的鑰匙竟然就在閱讀者手里,從這樣的角度出發(fā),宇宙的凝視者不再在“物自體”的超驗之外,而是成了可體感的又一重世界。這個大概就是曼古埃爾說的“彈性信念感”,這種信念感可以讓納博科夫的妹妹在戰(zhàn)爭年代還執(zhí)著于還書這樣的小事;讓具體的人離開所處樊籠,復得返自然;也可以讓閱讀者的眼睛從紙上飛離,繞開云霧繚繞的大氣層,凝望現(xiàn)實和想象之間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