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平
周潔茹又出了新書,《成為作家》。這個題目很像她的風格,簡潔清晰,一望而知其題旨。全書共分五輯,分別為“創(chuàng)作談”“發(fā)言”“刊物、編輯與作家”“對話”“對談”,基本涵括了周潔茹的創(chuàng)作歷程以及作家關于寫作的全部見解。對于不太熟悉周潔茹的讀者來說,既可按圖索驥,一窺其創(chuàng)作歷程,又可識人辨小,緣徑進入作家獨特生動的心靈世界。
而對于文學專業(yè)者來說,閱讀這本書的感受可能相當復雜。周潔茹從不吝于以尖銳的筆觸挑戰(zhàn)文學同行的神經。比如,她說自己不再寫《油麻地》《佐敦》這樣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小說,是因為“太容易了”,以及微帶譏諷地指出世俗觀念的偏見,認為只有寫長篇小說,方可獲得“一個座位”,等等。但是,實在不必太看重這些話。原因在于,一個以文字組合為樂趣而又秉性天真的人,往往自以為勘破了文字的秘密,而輕易服膺于“大音希聲”“不立文字”,以為世人同自己一般,并不在乎表象,而只注重真實的內心交流。既然“假作真時真亦假”,那么便反其道而行之。譬如,她自稱不讀書以掩蓋自己在閱讀上的勤奮與好品位;用淡漠筆調寫人物以平衡內心至深的關切與共情……殊不知,很多人并無太多耐心深究這個世界,字面意義即是通路。因此,這本書以及周潔茹小說的理想讀者,應該是有敏銳的感知力,愿意透過文字表象去探索作者靈魂,不會被真真假假的自白干擾。
或許更值得看重的是書中另一些語句,比如,“對自由的渴望,就是我的文學觀”“我相信我是被寫作選中的”“如果一定要有一個寫作的理由,肯定是愛”。周潔茹寫下這些句子時,也許會帶著羞澀的表情。周潔茹還保留著未被馴化的天真與純粹,還未習慣與世俗和解。她在書中提到棉棉的話:“寫作是她可以確定的一件不容置疑的純潔的事情?!边@也適用于她自己。對她們來說,秩序只能存在于混亂,純潔只能誕生于曖昧。周潔茹幾乎是在以所有的小說創(chuàng)作來表達這一自反性生命感受,或許,可稱之為一種生命哲學。
因此,在閱讀《成為作家》時,恰當?shù)姆椒ㄊ翘^那些不無矛盾、左右支絀的抗辯,而搜尋、思考作家真正關心且為之困擾的問題。比如關于現(xiàn)實。周潔茹在一場對談中講到小說的故事性,周潔茹反問:“生活給予我們的故事太足夠了,我們?yōu)槭裁纯傁胍轿覀兊纳钅??”以及,“我們不缺少描寫現(xiàn)實生活的小說,但是那些字完全打動不了我”。這里涉及的是作家關于何為“真實”的看法。周潔茹并非不想超越生活,而是不愿以講故事的方式超越生活;并非不想寫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而是想要探尋、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洪流表象之下的“真實”。她的文學姿態(tài),始終是先鋒主義的。當許多同齡人已在致力于發(fā)掘生活中的“小確幸”時,她依然堅持,最美好的事情無須也無法言說,最坦誠的交流只能在對抗中完成。
但是,問題并不在于,哪一種現(xiàn)實才通往“真實”;而在于,任何一種關于真實的書寫中都有思考的淺與深、筆力的輕與重之別。周潔茹真正的對手,并不是“現(xiàn)實主義”,而恰恰是對內在真實的理解。在《寫作之道》這篇文章中,周潔茹談到自己的“習慣性逃避”問題,似乎說明作家對此也有體察。“無事的悲哀”固然是對生命的一種洞察,但人世間更深廣的悲哀卻往往于“事”中體現(xiàn)。譬如,周潔茹在書中提到并贊賞《西游記》嚴肅地寫出情愛的殘忍,事實上則是,小說講述一個為當時讀者所接受的故事,而后人在故事中感受到了那個時代對待情愛的殘忍。周潔茹的小說頗具哲思意味,但如何將抽象跳躍的思緒凝聚于人之行動,使細碎飛揚的生命塵埃獲得一定的形狀,從而取得變與不變、動與靜之間的平衡,并進而以更為恒久的方式呈現(xiàn)生命的內在光影,或許是作家需要進一步思考的。
又如,周潔茹在書中多次提及自由,包括文學的自由、生活的自由甚至城市“自由漂移”的設想。我絲毫不懷疑一個水瓶座女子關于自由的告白,何況,周潔茹的寫作已經充分印證了她的真誠。不過,有時候也會擔心,對自由的極致強調,是否會在某一個階段反而成為阻礙自由的絆腳石。正如手中流沙,攥得愈緊,便愈容易流失。聰明而又真性情的女子,有時會掉入自反性陷阱而不自知。周潔茹的小說文字充滿靈性和痛楚,卻也時常被重復的自我指涉所消解,而喪失應有的銳感。我之前曾經為她的小說集《美麗閣》寫過一篇評論,其中有這么幾句:“周潔茹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小妖,她長成了‘海妖塞壬,用美妙、曖昧而不無憂傷的歌聲誘惑、捕獲著那些依然天真、純粹的靈魂,她提醒著人們這個世界的不完美,提醒著這個世界所賜予人們的種種傷痛,以及可能的自救之路。”現(xiàn)在,我更愿意將周潔茹比作安徒生筆下的小人魚,而不是塞壬。她滿懷信心地試圖進入愛(或是藝術)之圣殿,有時候卻對自我能量的過度消耗視而不見。對于這樣的小說家,我想,唯一的忠告是,請笨一點,再慢一點,讓頭腦中飛舞的思緒浮塵懸停一會兒,去關注周遭細密飽滿的生活世界,讓自己看到、容納更多的不自由,以平息那因過于追求自由而略顯緊繃的神經與文字,從而刺破“自由”表象層面的虛妄,而尋得達至本質自由的路徑。畢竟,自由的實現(xiàn)往往與對他人、世界的洞察相關,而非僅僅對自我一己之自由的強調與執(zhí)念。具體到文學創(chuàng)作,便是作家能否以自己的寫作喚醒、激活讀者的自由感,從而在閱讀的愉悅中獲得活力與行動力。因此,對目前的周潔茹來說,與題材、寫作手法相比,拓展內在自我的豐富性、包容性,擺脫瓶中水的固定形態(tài)而匯入動蕩復雜、奔涌不息的生命之海,或許是通往自由的必經之路。
這是我在閱讀《成為作家》時所想到的,一些可以與作家繼續(xù)討論的話題。拿到這本書的時候,正在讀《從文自傳》。很巧,兩本書都是作家對自己來時路的梳理與總結。沈從文的學生汪曾祺說,《從文自傳》告訴我們一個人是怎樣成為作家的,一個作家需要具備哪些素質。除此之外,《從文自傳》的意義還在于,作家通過對過去生命經驗的總結,完成了自我辨識與確認。很快,他寫出了《邊城》。不由想到,對周潔茹來說,《成為作家》同樣是一場深刻的回顧與總結,此后,或許也將在重新“發(fā)現(xiàn)”自我、確立自我的基礎上,寫出更好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