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特根斯坦的身份

一

維特根斯坦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自然是和維特根斯坦提供了怎樣一種哲學有關。要弄懂他的思想，得要去理解他的“圖示世界”“邏輯形式”“語言游戲”等概念。而他的邏輯哲學和日常語言分析哲學不屬于傳統(tǒng)哲學范疇，論述風格也不尋常。連羅素、弗雷格都說讀不懂他的著作，這樣一位哲學家是能夠被理解的嗎？

缺乏專業(yè)知識引導，不經(jīng)過長期研讀，是難以理解的。盡管如此，他的哲學著作還是激起了廣大讀者的興趣，甚至被簡化為金句名言。有人說，“維特根斯坦充滿魅力的生活及其復雜的個性，是創(chuàng)作偉大的歷史小說的素材”。這是從文學的角度，亦即從心理和人格的角度來看待哲學家的存在。一個被文學化的維特根斯坦似乎更容易讓讀者親近，在思想的戲劇性層面上回答“維特根斯坦是誰”之類的問題。瑞·蒙克的《維特根斯坦傳：天才之為責任》（王宇光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用常規(guī)敘述手法刻畫哲學家的思想肖像，便是這方面的一個嘗試。

這是一本高質(zhì)量的著作，材料豐富，敘述流暢，運筆深透，生平故事的講述和哲學思想的梳理相得益彰，為讀者提供了準入的許可。此書很受歡迎，中譯本已售出十二萬冊。在人們少有閑暇閱讀大部頭紙質(zhì)書的今天，能有這樣一個銷量，維特根斯坦受關注的程度于可見一斑。

樓巍教授認為，瑞·蒙克對哲學家前后期著作的理解，總體上他是認可的。也就是說，從專業(yè)角度看這是一本合格的著作，顯示出作者在分析哲學史方面的功底。盡管專業(yè)研究者對理解維特根斯坦的哲學并未達成共識，瑞·蒙克的闡述也只是提供了一種理解的可能性路徑，但從個體思想史的角度講，為哲學家的主要觀點繪制一幅導讀圖應該是可行的。

評傳側(cè)重于講述維特根斯坦哲學的來源、形成及其發(fā)展的脈絡和節(jié)點，將其置于文化和生活的語境中考察，讀起來確實不會那么晦澀難解，但這也使哲學的理論氛圍變得稀薄了些。讀專業(yè)文獻中頗受推崇的論文，例如，戴維·佩爾斯（David Pears）的《維特根斯坦的命題圖畫理論與羅素的判斷理論之間的關系》，戈登·貝克（Gordon Baker）和彼得·黑克（Peter Hacker）合作的《〈哲學研究〉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的分析性評注》，我們不會覺得生平細節(jié)有助于理解哲學論題，因為后者是屬于純思想的領域。正如黃敏教授所言，沒有高等數(shù)學基礎，不了解羅素和弗雷格的數(shù)理邏輯理論，是難以研讀《邏輯哲學論》這類著作的。傳記作品充其量是輔助性讀物，不能奢望借此登堂入室，這是必須說明的。

維特根斯坦是一個有趣的哲學家。一方面，他的哲學門檻很高，概念精深，令人望而卻步；另一方面，讀者（尤其是作家和藝術家）對他特別感興趣，將他視為精神世界的同類或向?qū)?，而這種興趣同樣是以其哲學著作為基礎，倒也不完全是人云亦云，追逐時尚。我們不禁要問，是否存在著兩個維特根斯坦？一個是邏輯哲學和日常語言分析哲學的維特根斯坦，一個是文化藝術和倫理宗教的維特根斯坦。前者是以其劃時代的哲學貢獻著稱于世，但是需要專業(yè)研究者來理解他；后者是以其傳奇性的經(jīng)歷和個性特質(zhì)而為人稱頌，屬于傳記性、一般人文意義的范疇，雖說要深入理解也不容易，但其受眾面無疑要大得多。

兩個維特根斯坦的說法應該是成立的。維特根斯坦自己就對羅素說過，他既思考“邏輯”也思考“罪”。他認為，他的《邏輯哲學論》是邏輯哲學和倫理思想的統(tǒng)合，后者（即關于美、宗教和倫理問題的論述）比前者更重要。兩個維特根斯坦并不是割裂的，但具體應該以何種方式統(tǒng)一起來加以論述，問題也頗可探究。

時下的導讀類著作采用一個相似的結(jié)構(gòu)，還是以哲學闡釋為主，加入簡略的生平介紹。例如，賈可·辛提卡的《維特根斯坦》（方旭東譯，中華書局2002年）、瑞·蒙克的《如何閱讀維特根斯坦》（徐斌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21年）、樓巍的《維特根斯坦十講》（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這些著作并未忽略人文性質(zhì)的維特根斯坦，但也不會用較多篇幅來講述—事實上還是顧不過來，能把哲學部分講完整就不錯了。

瑞·蒙克的《維特根斯坦傳》用傳記的框架性敘述來進行統(tǒng)合，不失為一個折中的辦法。維特根斯坦適合被寫成傳記，他的事跡隨便取出一點來寫就足夠有料。但是，奇聞軼事的敘述是一回事，刻畫其個性和精神世界是一回事。后者需要找到人物的諸個面相的統(tǒng)合點，給敘述賦予調(diào)性。

此書用“天才的責任”（the duty of genius）這個概念來解釋傳主不平凡的一生，為敘述確立調(diào)性。相比馮·賴特的《維特根斯坦傳略》、諾爾曼·馬爾康姆的《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傳》、布雷恩·麥吉尼斯的《維特根斯坦傳（1889-1921）》等作品，瑞·蒙克這本書的標題多了明確的概念提示。

一般說來，用“天才”一詞來定義維特根斯坦這個級別的人物，似乎沒有必要，不能說明什么意義。該書扉頁題詞告訴我們，“天才的責任”是一個有特定文化來源的概念，摘自奧托·魏寧格的《性與性格》一書，原話是：“邏輯和倫理根本上是一回事，它們無非是對自己的責任。”在瑞·蒙克看來，魏寧格意義上的這種倫理和邏輯的內(nèi)在統(tǒng)一性，便是傳記的敘述所要尋找的那個統(tǒng)合點；維特根斯坦的智力深度和學術貢獻，其嚴苛艱深的個性，對真理和清晰性的追求，應該在這種自我施加的責任意識中予以詮釋。

看來，要解答“維特根斯坦是誰”的問題，不能只是生平故事加上哲學分析，還要提煉中心概念。瑞·蒙克的傳記體量大卻不蕪雜，刻畫傳主的個性、經(jīng)歷和哲學探索，細致生動且條理貫通，也是因為此書的中心概念具有闡釋力，賦予敘述明確的調(diào)性。

二

哲學家有一個純哲學的面相，也有一個通識人文的面相，這原本不是問題，兩者的主次關系是容易擺正的。再說哲學和人文也并不是對立的，何以在談論維特根斯坦時它成了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

這和維特根斯坦的身份的不確定性有關。聽起來會有點奇怪，但確實存在著這種不確定感，我們從專業(yè)研究者的評價中能夠感覺到這個問題。

賈可·辛提卡在《維特根斯坦》一書中談到，維特根斯坦的個性和精神值得大書特書，是創(chuàng)作傳記和“偉大的歷史小說的素材”，但哲學家的個性“對理解他的哲學觀念有幫助嗎”？他認為答案是否定的。理由想來也充分，人格化的、通識人文性質(zhì)的考察恐怕無助于理解《關于數(shù)學基礎的評論》這類著作。

這里有一個問題：該如何看待維特根斯坦的“其他思想”？

維特根斯坦對哲學和人文的一般問題都作了廣泛評論，是否他對“倫理學、文化、音樂、藝術以及生活的看法只是順便說說，與他的純理論思想并不存在任何更深的關聯(lián)”？

這是辛提卡在書中提出的問題。他認為，毫無疑問存在著一種整體性的關聯(lián)，關鍵是要去理解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只要把握了他的語言哲學，就會對他的“其他思想”獲得真正的理解。

辛提卡和瑞·蒙克的共同點是反對用邏輯實證主義、行為主義的觀點來闡釋哲學家的前后期思想，認為其思想的脈絡應該在語言哲學的框架內(nèi)得到整體性的理解。分歧在于，辛提卡從純哲學的視角看待哲學家的理論和他的“其他思想”之間的關系，而瑞·蒙克認為單一的哲學視角尚不足以厘清兩者之間的關系，應該找到一個更貼近人物精神的視角來進行理解和表述，它涵蓋狹義的哲學，也涵蓋個性、人格和世界觀。

這是瑞·蒙克的評傳寫作的指導思想。也就是說，該書并非想要提供“一個被文學化的維特根斯坦”，而是試圖以“心靈史”的視角闡述傳主的身份、文化譜系和工作意義。

瑞·蒙克在《如何閱讀維特根斯坦》中講到一個細節(jié)，能使我們對哲學家的身份問題引起重視。維特根斯坦認為，“他最關心的東西在他的哲學著作里找不到直接的表達，因此使人對他產(chǎn)生了根本的誤解”。他對弟子德魯里說：“要我在書里用一個詞說出音樂在我生命中意味著的一切是不可能的，那么我怎么可能期望得到理解呢？”

可以說，身份的不確定感固然是源于人們對他認知不當，但不可否認，主要原因還是出在他自己身上。首先，他的哲學著作未能真正表達他的思想關切；其次，藝術和人文的意義才是其著作的底蘊（或首要關切），應該在叔本華所說的藝術的最高等級音樂這個層面上來理解其思想和存在，否則必然會造成誤解，而他本人則找不到恰當?shù)脑~語來說明其身份。

說維特根斯坦的著作未能真正表達他的思想關切，沒有把倫理和藝術的特質(zhì)展現(xiàn)出來，這恐怕言過其實了。他的第一本公開出版的著作（《邏輯哲學論》）便是以他特有的方式表達了自我。我們感到，與其說他的身份是不確定的，不如說他是極為獨特的。

人們總是抱怨羅素對維特根斯坦的著作缺乏理解。但是我們應該想一想，《邏輯哲學論》是繼承羅素和弗雷格的數(shù)理邏輯理論，何以兩位大師都說讀不懂這本書？這難道不是哲學史上非常奇怪的一樁懸案嗎？

維特根斯坦說弗雷格“看不懂這本書的任何一個字”，而后者在通信中表態(tài)說：“與其說這本書是一個科學上的成就，倒不如說它是藝術上的成就；書中所說的東西與其說的方式相比就顯得次要了?！边@么講等于是客客氣氣地否認了它的學術意義。而羅素對此書的反應（包括他對維特根斯坦后期哲學的觀感）也是格格不入，他難以理解作者的倫理意圖以及傳達此種意圖的方式和科學研究有何關系，這種做哲學的方式是陌異的，令他感到困惑。

《邏輯哲學論》的表達方式幾乎讓所有讀者都感到奇怪（只不過有人為之沮喪，有人為之興奮），那種神諭般的缺乏論證的表述風格，精簡扼要又晦澀難解。而在作者看來，這寫出來的部分（即關于邏輯命題的推論）不是最重要的部分，它是從內(nèi)部為倫理劃界，試圖表達不能表達的東西；讀者使用命題的方式應該像是爬梯子，超越了那些命題就要把梯子扔掉，如此便能正確地看待世界。

“梯子”的說法暗示此書不尋常的構(gòu)想（羅素稱為“神秘主義”）讓人難以恰當把握，因其“精確的思考”并不是在提供“哲學的科學方法”，而是指向語言難以表達的真理內(nèi)容。它要求讀者像理解藝術作品那樣來理解其有機形式的構(gòu)造，達到另一種意義上的精確。也就是說，要在藝術是對精神的高度精確的表達這個意義上來理解該書的寫作。維特根斯坦認為，奧地利作家格里爾帕策、萊瑙和音樂家布魯克納、拉博等人的作品便體現(xiàn)了這種創(chuàng)作精神，它們“特別難懂”和“微妙”，對真理的表達“從不傾向于似然性”。

弗雷格的評價說明他意識到了《邏輯哲學論》的藝術性，但沒有理解其寫作精神。如果此書像作者說的有兩個部分，一個是已經(jīng)寫出的“顯本”，一個是尚未寫出的“隱本”，后者比前者重要，那么哲學史上似乎還沒有人寫過這樣一本書。也許對文學現(xiàn)代主義來說，這種構(gòu)想并不陌生。對致力于“哲學的科學方法”的弗雷格和羅素來說，他們感到困惑不解則是正常的。

有人說，把《邏輯哲學論》視為哲學作品，它太藝術了；把它視為藝術作品，它太哲學了。此言也適用于《哲學研究》。而且，不管是哲學還是藝術都是難懂的。文學知識分子（如蘇珊·桑塔格、特里·伊格爾頓、羅貝托·波拉尼奧等人）對《邏輯哲學論》推崇備至，將它列為現(xiàn)代主義杰作。維特根斯坦的一個有意思的特點是，他能夠讓不具備專業(yè)基礎的讀者追捧他的著作，欣賞其風格化的表述所蘊含的創(chuàng)作意圖。維特根斯坦說：“今天許多人在喋喋不休的一切，我在書中表示要對它保持沉默。”可以說，沉默和言說的悖論構(gòu)成了此書的張力，正如文學現(xiàn)代主義熱衷于表現(xiàn)的那樣。

維特根斯坦究竟是哲學家還是藝術家，還真不是三言兩語能講得清的。他是哲學家，哲學是他的本業(yè)，他的貢獻和影響是在哲學領域，離開分析哲學的框架來談論他是不得當?shù)?。但是他的精神溢出了這個框架，別具特質(zhì)和表征，無疑還需要另眼相看。

三

《維特根斯坦傳》以翔實的引證和豐富的細節(jié)展示了傳主的精神世界。這是一個在任何方面都秉持高標準的人，其生活軌跡反映了他心靈上的覺醒和不懈的自我探索?？梢哉f，他追求的是“心靈的事業(yè)”。他以心智的全部才能和力量奔向真理，身心飽嘗痛苦之火的煎熬，像他描繪托爾斯泰、貝多芬時說的那樣，儼然是“神的真實的兒子”。在十九世紀末和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黑暗年代，他以自己的獨特而坎坷的方式探求生活的意義。

追求真理和自我完善是維特根斯坦的精神生活的特質(zhì)。哲學思考幾乎占據(jù)了他的整個身心；和哲學思考同樣重要的還有對道德完善的要求，即對未受教化的心靈的內(nèi)在邋遢進行一絲不茍的挑剔；哲學和道德都是在真確的意義上加以追求的。換言之，他履行的正是魏寧格所說的“天才的責任”，那種使邏輯和倫理獲得內(nèi)在統(tǒng)一性的觀念。他的科學素養(yǎng)和精確思考的能力賦予其著作晶體般的透徹性，而他的內(nèi)在激情造成的色調(diào)反差同樣引人矚目。他不具有傳統(tǒng)哲學家的安詳明朗的面容，始終顯得緊張、困難和激烈；不能容忍學院理論家那種恬然自適的半開化的生活狀態(tài)。

《維特根斯坦傳》刻畫的這幅肖像，讓我們對傳主的個性和氣質(zhì)有了總體印象?？偟恼f來，他的立場是唯我論者的立場。他將邏輯的真理和道德的真理置于其他的事物之上，這就意味著唯我論者的精神秩序是優(yōu)先于普遍性的歷史秩序和自然秩序的。理解這一點，對于理解他的生平、人格和哲學思想或許都會有幫助。

此書第十一章引用了維特根斯坦在倫理學講座中說過的一段話，瑞·蒙克認為是重要的提示。維特根斯坦說：

我的整體傾向是沖撞語言的邊界，我相信，所有曾試圖寫或談倫理學或宗教的人也是如此，這種對我們籠子的墻壁的沖撞完全地、絕對地無望。只要倫理學源于對生活意義有所說的愿望，它就不能是科學。它所說的不在任何意義上增加我們的知識。但那是人心的一種傾向的證供，這種傾向，我個人禁不住深深地尊重它，一輩子也不會嘲笑它。

也可以說，“沖撞語言的邊界”就是維特根斯坦做哲學的態(tài)度和方式。在他看來，哲學不是科學，也不是一個教義體系；哲學是一種行動，試圖澄清因受語言迷惑而導致的困惑；倫理學同樣不是科學，不是知識性和體系性的言說，而是一種“道德拼爭”，是撞擊語言的囚籠而勉強得以表達的一種傾向。他認為，人們從宗教、倫理或藝術中獲得的經(jīng)驗“具有內(nèi)在的、絕對的價值”，而言說這些經(jīng)驗的方式卻是基于對語言的誤用，因為事實性的語言是不能捕捉這些經(jīng)驗的，它們的價值都是在事實世界之外。

正如瑞·蒙克總結(jié)的那樣，維特根斯坦的精神特質(zhì)主要是這兩點，“沖撞語言的邊界”和“道德拼爭”。兩者都具有羅素感覺到的神秘主義色彩。嚴格說來，它們不是神秘主義，毋寧說是反對既定的教條主義，試圖指明看待世界和“生命”（即維特根斯坦稱之為“形而上主體”“哲學的我”的那個東西）的正確方式。可以說，他是在闡明一種必須加以澄清的精神秩序。

這里需要補充兩點。一是僅僅把維特根斯坦視為“反本質(zhì)主義”是否恰當？樓巍的《維特根斯坦十講》專辟一章談“反本質(zhì)主義”的問題，指出后期維特根斯坦是如何反對傳統(tǒng)哲學的思考方式（即本質(zhì)主義的思考方式），談得清楚、充分，這個問題應該不會有什么爭議。不過，維特根斯坦的哲學是要教會我們正確的思維方式及看待世界的方式，其倫理意圖是要踐行正確的生活方式，不管是哲學還是倫理學恐怕都含有一個本質(zhì)主義的導向，這是難以否認的。我們應該在何種意義上來理解他那種反本質(zhì)主義的本質(zhì)主義傾向，并且把這種傾向和邏輯實證主義、后現(xiàn)代解構(gòu)主義等思想方式區(qū)分開來，問題似乎還有必要加以討論。

二是該如何看待維特根斯坦的存在主義傾向？目前的研究中還未見用“存在主義”的標簽來定義，而這種傾向在維特根斯坦身上是較為顯著的。我們來看《文化和價值》中的這段話（瑞·蒙克的傳記也作了引用）—

除了其他的說法之外，我相信基督教的這個說法：純正的教義全然無用。它說：你必須改變你的生活。（或是你生活的方向。）

它說：所有的智慧都是冷的。正如你不能在冷卻時打鐵，你也不能用智慧讓你步入正軌。

因為純正的教義不必抓住你，你可以像遵循醫(yī)生處方那樣遵循它?！@兒你必須讓某種東西把你抓住，讓你轉(zhuǎn)身?！〒Q言之，這是我對它的理解。）一旦轉(zhuǎn)過身來，你就必須堅持這個轉(zhuǎn)身。

智慧是沒有激情的。相比之下，克爾凱郭爾把信仰稱為激情。（許志強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20年）

在馮·賴特編輯的這本書（《文化和價值》）中，類似的表述還有不少，多半散見于其晚期的筆記遺稿。這段話提到克爾凱郭爾，表達的是和克爾凱郭爾相似的觀念。把“純正的教義”視為套話作文，強調(diào)個體深度和生活選擇的意義；將“智慧”和“激情”對立，認為后者高于前者；擯棄任何一種形態(tài)的溫室安全感，摒棄理性的自洽，等等，這是典型的存在主義立場。

瑞·蒙克解釋說，“道德拼爭”對維特根斯坦來說就是意味著如何“做得體的人”，即如何“克服自己的驕傲和虛榮帶來的做不誠實的人的誘惑”。這是講了“道德拼爭”的一個方面。此外，“道德拼爭”應該還意味著一種存在主義式的詰難，一種“反中庸”的精神意識，將思維的主體置于一切陳詞濫調(diào)的對立面。這是尼采、克爾凱郭爾的哲學氣質(zhì)，我們籠統(tǒng)稱之為存在主義的那個思想血統(tǒng)。將維特根斯坦放在這個脈絡中考察應該是有必要的。

瑞·蒙克的評傳梳理維特根斯坦的影響來源，基本上是根據(jù)后者一九三一年的一則筆記所提供的名單，尤其強調(diào)了維也納的文化名人及魏寧格的影響。《維特根斯坦傳》把魏寧格放在很突出的位置上，論述“自殺”“天才”“猶太人”“文化沒落”等一系列議題，這是該書的一個特色。魏寧格以及維也納文化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但不講尼采、克爾凱郭爾的影響，恐怕還不足以厘清維特根斯坦和歐陸哲學思潮之間的關聯(lián)。從文化批評和價值重估的角度看，維特根斯坦無疑是繼承了尼采、克爾凱郭爾的傳統(tǒng)；對他來說，“天才的責任”不僅是關乎邏輯和倫理，還關乎文化上的價值重估行為。

維特根斯坦很少提到尼采（談克爾凱郭爾不少），而尼采對他的影響應該比我們估計的要大得多。尼采對普適性的思想體系極端不信任，認為我們無法站在生活之外對生活有一個總體認識，從而讓我們創(chuàng)建一個哲學體系。維特根斯坦非常接近尼采的這種觀念。他的寫作風格也是反體系的，是精致的、格言化的片段論述，和尼采是同一種類型。就文化批評的規(guī)模而言，他比尼采小得多，但也值得重視；那些有關“倫理學、文化、音樂、藝術以及生活的看法”并不是“順便說說”的“其他思想”，而是其價值重估的有機組成部分。

價值重估是維特根斯坦思想的顯著特質(zhì)。對這個問題展開探討，會有助于理解兩個維特根斯坦的關聯(lián)，對哲學家的身份及其在思想史上的位置會有新的認識。

《維特根斯坦傳》刻畫了一個在其時代和文化語境中活動的天才哲學家，有關其私生活和言行軼事的描述讀來引人入勝。其有趣之處還在于，他的哲學著述具有極高的建樹和威望，而做出這種哲學的人卻并不享有安身立命的福祉，倒是像迷途的羔羊，孤獨、憂郁、無所歸依。這是藝術家而非哲學家的命運。

哲學，無論是哪一種哲學，歸根結(jié)底是要讓人獲得清明的智慧，也許存在主義除外。存在主義是一種閾限性的思想行為，將良知貼近深淵的邊沿，并且總是在哲學、宗教和詩歌的交界處審視生命的意義。維特根斯坦的言行和著述也體現(xiàn)了這樣一種特質(zhì)。

二○二四年二月七日，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