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琪
法國電影《墜落的審判》講述了一起現(xiàn)代家庭悲劇。女主角桑德拉被懷疑是丈夫塞繆爾“墜落”死亡的兇手,經(jīng)歷一波三折的審判,在兒子丹尼爾證詞的幫助下,桑德拉最終無罪釋放。電影剛上線就被輿論賦予了許多的女性主義色彩,但為了窺探影片更深層的表達,還原電影敘述的復雜性,我們或許可以先回到電影本身。
電影中文譯名“墜落的審判”,徑直道出電影主要內(nèi)容,并無不可。但是,它遮蔽了原片名謹慎的立場。電影法語原名“Anatomie dune chute”,英譯“Anatomy of a Fall”,直譯為“墜落的解剖”。“anatomie”和“anatomy”同源,皆為“解剖”之意,冰冷的詞意傳達出影片的客觀態(tài)度:雖然這是一部關于“審判”的電影,但電影本身并不審判,而是“解剖”審判。中文譯名突出“審判”,難免隱含價值抉擇的意味,這正是原片名極力回避的地方。
電影的“解剖”無處不在,但“解剖”的真實目的并不是還原客觀事實,而是呈現(xiàn)不同視角的敘事。電影不動聲色地“解剖”每一個視角:妻子、丈夫、母親、父親、兒子、律師、檢察官、法官、心理醫(yī)生、記者……就像巴赫金的“復調(diào)小說”,不同的視角展開不同的敘事,構成電影復雜的敘事結(jié)構。簡而言之,電影的敘事圍繞“墜落”與“救贖”兩條線索展開。
“解剖”“墜落”的真相是電影的主線。丈夫塞繆爾的“墜落”始于七年前的一次意外事故,在這次事故中,兒子丹尼爾的視力永久受損,塞繆爾不得不犧牲事業(yè)照顧兒子。妻子桑德拉則專心寫作,事業(yè)有成,在家庭中愈發(fā)強勢,導致夫妻關系越來越緊張。塞繆爾在與桑德拉的家庭角力中敗下陣來。一事無成的塞繆爾患上了抑郁癥,不得不看心理醫(yī)生,并開始服藥。通過塞繆爾的視角,電影的“墜落”意象構成所謂“現(xiàn)代性墜落”的隱喻。塞繆爾就像尼采眼中的“末人”,無希望﹑無創(chuàng)造﹑平庸而軟弱,在無盡的家庭矛盾中苦苦掙扎,無力自救,終而墜亡。塞繆爾的“墜落”意象既是身體的也是精神的,因而他的“墜落”是必然的,這是塞繆爾的視角。
比起塞繆爾的視角,桑德拉的視角要復雜得多。塞繆爾“墜亡”之后,桑德拉不得不面對刑事調(diào)查。塞繆爾墜亡前一天,他與桑德拉爆發(fā)了激烈的家庭沖突。桑德拉試圖隱瞞這個事實,但她沒料到塞繆爾做了錄音。警察在塞繆爾的電腦里發(fā)現(xiàn)了這段錄音,這對她極為不利。桑德拉完全沒有撒謊的必要,但她卻撒謊了。她到底是不是兇手?電影的敘事至此變得撲朔迷離。
在庭審中,桑德拉辯稱自己說謊是出于人性的自私。因為她與塞繆爾的爭吵牽涉不可告人的隱私。從錄音當中我們得知,桑德拉背叛了丈夫,不止一次“出軌”;并且她寫作事業(yè)的成功得益于丈夫未完成的書稿。在爭吵中,塞繆爾完全處于弱勢,桑德拉則一如既往地強勢??梢韵胍姡蚱迋z對沖突早就習以為常。就在塞繆爾墜亡當天,桑德拉仍然試圖勾引來訪的學生,這徹底激怒了塞繆爾。檢察官于是合乎邏輯地演繹出“墜落”現(xiàn)場:雙方惱羞成怒扭打在一起,桑德拉情急之中用鈍器擊打塞繆爾頭部,致其墜亡。正反兩方為此展開了無休止、無邊界的辯護。
電影的敘事在桑德拉“有罪”或“無罪”之間游離,這是戲劇沖突展開的方式,也是電影解剖桑德拉視角的高明之處。桑德拉復雜的心理活動得以呈現(xiàn)。也許她是清白的,但控方的每一條指控,都讓她被迫重新反省自己的清白。法庭上的桑德拉褪去了急躁、任性、跋扈,變得憂郁、克制、審慎,看起來不會被任何羞辱激怒。這個心理變化是她自我反省的結(jié)果。當桑德拉在眾目睽睽之下,堅定地告訴法官,她依然愛著塞繆爾時,她實際上是在承認她對塞繆爾的虧欠。電影的高明正是在于解剖出了桑德拉心中愛與恨、罪與罰、因與果的辯證關系。在法律上未必無罪,在婚姻家庭上必然有責,這是桑德拉的視角。
電影敘事的另一條線索是“救贖”。塞繆爾的“墜落”之所以是“必然的”,是因為他試圖通過現(xiàn)代醫(yī)學進行“救贖”,但是醫(yī)學并沒能拯救塞繆爾。“末人”的“墜落”非現(xiàn)代醫(yī)學所能拯救。桑德拉“未必無罪”是因為她自我救贖的無效,盡管她宣稱仍然愛著塞繆爾,但當所有的家庭秘密都被公之于眾,在法庭上被一一檢視,她的任何言行都令人懷疑。對法庭來說,桑德拉所謂的愛,自私且不可信,她無法自證清白,拯救她的是兒子丹尼爾。
丹尼爾最后的證詞告訴人們,父親塞繆爾對妻子和家庭就像導盲犬一樣忠誠、盡責。父親生前曾說,有一天,他累了不想干了,也會像導盲犬一樣生病死去。丹尼爾的證詞最終讓法庭相信塞繆爾死于自殺。桑德拉得以獲救。失去了父親,不能再失去母親,丹尼爾拯救母親的同時也是在自我救贖。
十一歲的丹尼爾擁有超越年齡的成熟。丹尼爾曾堅定地回應父親,他的導盲犬絕不會死,在面對危機的時候,兒子比父親顯得更加堅強。在庭審中,電影賦予丹尼爾某種“超人”能力,當法官建議他回避庭審,以免被父母的隱私傷害時,丹尼爾毅然拒絕。父母的隱私對他來說早就不是秘密,電影在這里暗示了丹尼爾對法庭的影響力。在即將做出判決的時候,法庭收到丹尼爾再次出庭作證的請求,法官顯得驚慌失措,實在有損法庭威嚴。這個細節(jié)表明,對于本案來說,丹尼爾才是終審法官。
電影的“救贖”意象當然是有限的,丹尼爾畢竟視力受損,擁有“超人”能力的同時,不得不依靠導盲犬生活。丹尼爾的“救贖”意象因此大打折扣。在影片末尾,丹尼爾對無罪歸來的母親說:“我之前害怕你回家?!甭犉饋硐袷窃谡f,丹尼爾終于如釋重負,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但是,在安撫人心的結(jié)尾處,突然提起從前的怕,更像是在提醒人們,家庭的悲劇給丹尼爾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創(chuàng)傷,遠非“救贖”所能治愈?!芭隆笔堑つ釥栍肋h的記憶,這是孩子心靈深處的“墜落”。
桑德拉最后與導盲犬相擁而眠,象征著夫妻團圓,也印證了桑德拉對丈夫的愛?!安凰剂?,自難忘”,在科學主導的“祛魅”時代,現(xiàn)代人如何安頓自己的心靈,如何“救贖”形形色色的“墜落”,恐怕是電影留給我們的生活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