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崔俊峰,男,河南洛陽人,鄭州大學美術學院講師,博士,主要從事文化創(chuàng)意理論與實踐研
究、品牌形象設計戰(zhàn)略研究。
【基金項目】? 本文系2022年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設計河南戰(zhàn)略驅動河南鄉(xiāng)土特色文創(chuàng)區(qū)域
品牌-邏輯、案例與踐行路徑”(編號:2022BYS044)階段性成果。
自2008年小說《三體》首度發(fā)行以來,劉慈欣的《三體》三部曲便一直作為中國長篇科幻小說的代表而備受矚目。這部作品在科幻領域掀起熱潮后,影響力逐漸擴散至互聯(lián)網(wǎng)等其他領域;英文版《三體》榮獲雨果獎后,其影響力更為廣泛——無論是時任全國人大發(fā)言人傅瑩引用《三體》闡述朝核問題[1],還是原作者劉慈欣憑借三部曲當選為山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2],對于《三體》所引發(fā)的這一系列“事件”和作為“事件”的小說《三體》,中國乃至世界各界尤其是影視界都給予了廣泛關注。其中,由楊磊執(zhí)導,張魯一、于和偉、陳瑾等主演的電視劇《三體》是其中最早出品拍攝的作品,也是迄今為止口碑最好、最受原作粉絲與科幻影視觀眾青睞的作品。自2023年1月15日在央視八套首播以來,《三體》便在劇集改編、科幻敘事、技術應用等多個方面受到學界關注。本文從作為一種劇集類型的“科幻”出發(fā),講述這部具有代表性的科幻電視劇是如何基于文學敘事到視聽敘事的改編與“轉義”,將一種恢宏浩大的想象尺度落地為日常體驗并被觀眾所接受的。
一、多重尺度構建科幻類型敘事
在中國電視劇創(chuàng)作現(xiàn)實主義的脈絡敘寫中,展現(xiàn)未來生活或異世界景象的科幻類型并不是其中的主流類型,電視劇與電影產(chǎn)業(yè)中的科幻影像生產(chǎn)機制也并不成熟。因此在目前階段,要在國內拍攝基于科幻小說改編的影視作品,不僅要依靠對原作的熱愛和激情,還要傾注創(chuàng)作者對“科幻類型”的整體性理解,才能創(chuàng)作出具有鮮明特色的科幻影視作品。在這一點上,電視劇《三體》(以下行文中的“電視劇《三體》”均簡稱為“《三體》”)在基于原著的基礎上通過融合中國科幻文化邏輯,實現(xiàn)了從形似到神似的躍進,交出了一份令人滿意的答卷。《三體》依托劉慈欣創(chuàng)作的小說原著,講述了納米物理學家汪淼與刑警史強在地球科技發(fā)展遭遇外星文明異常擾動時聯(lián)手調查,從科學家自盡案件、紅岸基地檔案、三體VR游戲等角度多點深入,一起發(fā)現(xiàn)“三體”文明對地球文明發(fā)展進行干涉的事實,并決心在這一發(fā)達文明即將侵略地球前盡力使人類文明存續(xù)的故事。其中無論是慢節(jié)奏下對宏大異世界景觀的展現(xiàn),還是對科學家角色在終極問題前深刻的內心世界的挖掘,都展現(xiàn)了極富想象力的科幻尺度美學,以豐富的科幻語匯營造了坐標在不同時間維度的空間向度,極大提升了觀眾尤其是科幻小說原作讀者的認同;甚至“中國科學院之聲”等物理界主流官方媒體也自豪地轉發(fā)了相關內容,并對劇集不吝贊美。事實上,《三體》的拍攝獲得了國家納米中心、中國氣象局、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中國科學院大學、北京天文館、清華大學、復旦大學等多個頂尖物理實驗室與科學家的鼎力相助,劇組到北京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實地取景,電視劇中楊冬使用的“良湘加速器”正是現(xiàn)實中名揚海外的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涉及納米材料“飛刃”、粒子對撞實驗、豎琴設計方案及公式等專業(yè)的道具也由各個領域的專業(yè)科學家提供[3]……這些事實足以證明《三體》在“科幻敘事”方面嘗試的成功。
為了展現(xiàn)壯闊的空間尺度與宏大的時間尺度,《三體》并未采用一般現(xiàn)實主義題材電視劇敘事的戲劇性、沖突密集做法。劇集整體敘事節(jié)奏較為緩慢,即使是最需要吸引觀眾的開頭幾集也更傾向于以足夠的氣氛渲染和對環(huán)境、人物的鋪墊,讓觀眾進入這個龐大世界觀的科幻世界。尤其是展現(xiàn)物理學家在三體文明干擾下對物理學乃至整個世界產(chǎn)生極度惶惑與不信任的情緒時,這些緊張而富有懸疑色彩的段落往往采用實拍攝影結合CG特效的方式呈現(xiàn),攝影機宛如一臺不斷放大的顯微鏡般向前推進,在夸張的色彩中試圖營造出一個超越日常經(jīng)驗的“科學”與“幻想”世界。例如,在汪淼驚詫于一直困擾他的數(shù)字倒計時竟然出現(xiàn)在視網(wǎng)膜上時,將車停在路邊,露出難以置信的驚恐表情。鏡頭從汪淼的面部特寫開始,不斷向前推進,推進到他的眼部大特寫在經(jīng)由瞳孔不斷前推,進入黑色的瞳孔后,在進行前推動作的同時用電子圖形技術模擬出毛細血管與神經(jīng)元技術的動畫圖形,達到在前推時不斷放大的效果;而在將汪淼的眼部乃至神經(jīng)細胞結構不斷放大至人類生物學感知的極限后,制作組又想象性地展現(xiàn)了連續(xù)的網(wǎng)狀結構;神秘的網(wǎng)狀結構組成了層層迷霧,模擬攝影機開始旋轉,并穿透層層人體組織網(wǎng),到最后進入一片宛如太空望遠鏡模擬的星云圖像中,無數(shù)星系在此交匯、閃爍,最后凝聚成那片出現(xiàn)在視網(wǎng)膜上的倒計時數(shù)字——鏡頭再次切換到汪淼的主觀視角,這串數(shù)字已經(jīng)像投影一般刻印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出現(xiàn)在他視野的每個前景中。《三體》在敘事尺度上強化個人內心的感受元素,在陌生化的日常事務中對人物情緒進行富有感染力的渲染。以精心設計的舒緩、唯美而抒情的畫面構圖和配樂與對宇宙存在意義命題的探討相互呼應,共同塑造了《三體》改編的獨特風格。
將小說文字表達轉換為視聽敘述是一項艱巨的任務,而將科技理論的幻想轉化為普通觀眾能夠理解的銀幕表現(xiàn)更是難上加難。在整部《三體》的改編中,“尺度”的變化和凸顯尤為重要,它讓微不足道的個體與宏大的文明命題之間產(chǎn)生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的紐帶,“使我們與純粹的歷史性接觸”,并讓我們在這一形式內克服“已完成的過去和過去在其中延存的現(xiàn)在這二者之間的矛盾”[4]。在原著中,汪淼與“幽靈倒計時”的搏斗過程僅用了十多頁文字描述,而電視劇則幾乎用了兩集來充分展現(xiàn)這一情節(jié),尤其用許多篇幅對汪淼內心的感受給予形象化的描繪:在觀察“宇宙閃爍”的重要段落中,汪淼在戴上可以觀察宇宙背景輻射的3K頭盔的那一刻,攝影機以旋轉拍攝形式以汪淼為軸心旋轉半圈,隨即在開關特寫后融像到一個暗紅色的天空中。就這樣,汪淼看到了來自宇宙大爆炸的延續(xù)與創(chuàng)世紀的余溫,最后這些紅光都匯聚成一串倒計時向他逼近。在被震撼到的汪淼摘下眼鏡后,攝影機依舊圍著他高速旋轉,從不同角度展現(xiàn)出一名物理科學家在面臨認知極限時的信仰崩塌與內心震撼?!罢麄€宇宙為個人而閃爍”的奇跡是浪漫主義的高光時刻,卻也是建立在唯物主義的物理學上的巨大挫敗,始終篤信科學與理性汪淼從這一時刻開始懷疑自我,甚至整個世界的構成方式,以至于不得不停下納米材料的研究計劃。在整個物理學乃至人類文明都因受到干擾而停滯不前的時刻,個人內心與整個宇宙的尺度對比不僅發(fā)揮了影像敘事的優(yōu)勢,使倒計時投影帶來的沖擊更加直觀地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這種將個人尺度與宇宙尺度相對照的手法在電視劇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體現(xiàn),并與劇集個性化的影像風格相結合,巧妙地解決了慢節(jié)奏敘事可能出現(xiàn)的略顯拖沓和板滯的問題。
可以說,《三體》中的形象化描繪不僅是敘事技巧的展現(xiàn),更是對時間和人類命運的深刻哲學思考。通過不斷地反復讀秒,以及同一方向的鏡頭運動,鏡頭語言更加凸顯某一特定場景與氛圍中主人公內心“質疑—抗爭—絕望”的博弈過程。這種處理方式使情節(jié)更加緊湊有力,同時也讓觀眾更加深入地理解了汪淼內心的掙扎與抗爭,并進而思考個人的感受在整個宇宙中究竟在何種尺度上具有意義——而這正是科幻類型作品的創(chuàng)作母題:“科幻是一種文學藝術形式,是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思維模式,也是一種洞察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工具和方法”[5]?!度w》的視聽尺度之豐富性不僅展現(xiàn)出獨特的視聽表現(xiàn)張力,也展現(xiàn)出原作小說深邃寬廣的文學魅力。
二、現(xiàn)實關系與生活情景書寫真實經(jīng)驗
《三體》的劇集編導和制片團隊在科幻題材創(chuàng)作中融入中國電視劇敘事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傳統(tǒng),賦予角色現(xiàn)實感極強的身份感、人物關系與生活情景,演員們的恰當選擇和精彩演繹在這些要素的綜合上營造出了極富生活經(jīng)驗的故事情景,圍繞人類命運與科學發(fā)展的話語空間得以在其中全方位敞開,在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中消退的思辨意識內重新引起一次洞察世界的思考。首先,《三體》賦予了多個角色以現(xiàn)實感極強的身份。故事圍繞人類科學被外星智子鎖死這一難題塑造了不同選擇的科學家群像,劉慈欣原作中的科學家盡管在困難面前做出了不同的選擇,但科學家整體上未能完全脫離了公眾想象中物我兩忘、挑戰(zhàn)世界難題的生存方式;即使是身負重要敘事功能的主人公汪淼,其自身個性也比較平淡,所以之前多部三體改編作品都更加注重描寫《三體·黑暗森林》與《三體·死神永生》中戲劇性與個性更強的羅輯或章北海等角色。這是由于《三體》系列本身是圍繞著科學家群像進行的知識分子敘事,整個故事的發(fā)生就源于知識分子的遭遇和選擇,直到第二部中非典型性的知識分子角色羅輯出現(xiàn)才有所改觀。電視劇的改編則圍繞汪淼做足了文章,在其物理學家的身份外悄然為其添加了普遍的中產(chǎn)階級愛好,從而賦予這一人物在當下的普遍性身份。如與許多城市中產(chǎn)家庭“同款”的公寓、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中年男性常見的工作壓力和身體負擔、業(yè)余的小眾愛好(價值兩萬多元的20世紀80年代的萊卡膠片機)等,《三體》不動聲色地營造了其主力受眾很容易共情的氛圍;在探索楊東自盡謎團的道路上,《三體》中的科學家群像越來越豐富,性格溫和但言語神秘的申玉菲、一意孤行劍走偏鋒的潘寒、親切赤誠零食不離手的沙瑞山等,都比小說更加光彩照人,具有更強的說服力??苹妙愋蛣?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維度是科學家的自我認知和公眾形象,以及科學共同體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位置。這一維度在《三體》電視劇中得到生動地呈現(xiàn),成為一個引人深思的命題。
其次,《三體》著重描繪角色之間的人物關系與他們的生活情景,引導觀眾深入觀察科學家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角色和地位,并思考科學共同體對于人類未來的影響。在原著中,劉慈欣雖然提及了汪淼的妻子和六歲的兒子,但對夫妻間真正的交流以及父子間的感情互動幾乎沒有進行深入描寫;而電視劇改編充分考慮了其作為一門視覺藝術的特性,大量展現(xiàn)出角色與其他人尤其是親近人物的關系,對汪淼的家庭關系與社會關系進行了豐富的擴充。劇集不但將原本幾乎沒有存在感的兒子改為女兒,并在此基礎上盡量渲染汪淼作為父親的擔當與愛;還在緊張的解密懸疑氛圍中加入了多處汪淼與女兒及妻子的溫馨互動,這些互動既能展現(xiàn)汪淼在“科學家”之外身為普通人的另一面,又是與主線故事中汪淼面臨的“倒計時”緊密相關。例如,汪淼眼鏡被蒸汽蒸騰(另一重意義上的“失明”)時女兒的細心呵護、利用倒計時提醒妻子魚快燉好的生活細節(jié)等,這種“于無聲處聽驚雷”式的反差正是《三體》的魅力之一。另一方面,在地球面臨存亡之際時,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依然如汪淼妻女般按部就班甚至平淡如水;但恰恰是這些生活化的場景為汪淼內心注入了力量,使他能夠從眾多因壓力而自盡的科學家中振作起來,去女兒的學校講述物理學。而在史強再三請求汪淼去科學邊界組織做臥底時,汪淼提出對科學知識一無所知的史強無法體會他經(jīng)歷的恐懼與震撼;史強卻拉開夾克,露出一件同樣設置有倒計時的爆炸背心,他以這樣的方式向汪淼展示他的決心。這段劇情在小說中沒有對應描寫,完全是電視劇編劇的原創(chuàng)——電視劇編劇以這種方式加強了汪淼與史強兩個人之間的情感紐帶:從二人校準時間,將倒計時調整至同一時刻時,他們也真正成為統(tǒng)一戰(zhàn)線上生死與共的戰(zhàn)友與兄弟。這些場景在原著中并未提及,卻是電視劇中不可或缺的情節(jié)。這是電視劇中的原創(chuàng)情節(jié),也是讓角色和故事更為豐滿的情節(jié)。這樣的改編不僅豐富了角色的內心世界,也使故事更加貼近現(xiàn)實生活,從而引發(fā)觀眾共鳴。
豐富角色的生活經(jīng)歷不僅確保了科幻敘事的真實性與可信感,將人類面臨巨大危機的命題真實地帶回到當下;也以真實可信的場景親歷將正在發(fā)生的事標識為歷史的一部分或“未來的過去”,讓“當前的敘述成為對‘歷史的‘重述或‘追述”[6]。劇集借助精細的視聽語言,將“生活經(jīng)歷”上升為一種人類渡過危機的“普遍經(jīng)驗”,從而進一步強化人類的情感力量。例如,在觀測到超乎尋常的宇宙閃爍現(xiàn)象后,汪淼與史強來到一家小早餐店,前景中的汪淼面部無光神色憔悴,而背景中熱氣騰騰的籠屜與鍋灶則不斷升騰起白色的霧氣,成為畫面中的一處高光區(qū);另一處則來自汪淼右側墻上被一束光線照亮的小吃菜單,范圍光下各色早點帶有“人間煙火氣”的高光取代了來自遙遠宇宙的閃爍,成為這一場景的主要基調。在這一場景中,汪淼終于向史強敞開心扉,坦白了困擾他的宇宙難題,而史強則說出了那句著名的“邪乎到家必有鬼,皮褲套棉褲必定有緣故,不是棉褲太薄就是皮褲沒毛”。盡管對物理學一無所知,但史強的勇敢和堅定令汪淼感到人類強大的生命力本身;早餐店的人間煙火氣也讓汪淼重新在集體中感受到人類文明的溫度與力量,進而振作精神。他不僅在回家之后露出久違的微笑,還去女兒學校進行強調科學普適性的物理講座,之后回到實驗室重啟納米實驗,顯現(xiàn)出面對強大未知力量重新找回自己的勇氣和信念的抗爭。在這一場景中,人類共同經(jīng)歷的“歷史時刻”最終被改寫為集體性的“當下體驗”。這一表達將抽象的人類生存命題具象為一頓熱氣騰騰的早餐,并在其所體驗的傳統(tǒng)意義上將現(xiàn)實與幻想、遙不可及的外太空與觸手可及的當下連接在一起,呈現(xiàn)出了貫通、統(tǒng)一的整體性的場景意識。在此之后,導演通過對角色關系與現(xiàn)實情景的重新引導,使觀眾更能體驗到汪淼選擇重啟納米實驗時的信心和決心——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有無數(shù)科學家們用近乎偏執(zhí)的勇氣推進著社會與時代的發(fā)展;而他們的力量,則來自更多像史強或汪淼妻女一樣樸素卻踏實的普通人。正是在此意義上,《三體》在強大的共情效應中將破碎的、零散的現(xiàn)代生活體驗重新連貫起來,還原了基于真實情感的有效共識與統(tǒng)一的有機經(jīng)驗。
三、科幻敘事由“歷史敘述”到“當下命運”的復歸
通過對現(xiàn)實關系與生活情景的描繪,《三體》在“當下”與“未來之歷史”的兩種敘述模式中在迥異于現(xiàn)實的世界觀下,完成了一次富于現(xiàn)實主義的故事講述實踐。問題在于,這一時刻看似可以被觀眾作為一種從當下出發(fā)的敘述接受,在本質上則是將真正的現(xiàn)實情景排除在外的?!敖Y果是,我們身處的現(xiàn)實境況一旦給搬上銀幕,即被蓋上一層疑幻疑真的色澤;而當前歷史景象的多元性及開放性,也因為電影與觀者之間的距離增加而顯得似假還真,構成一幕幕海市蜃樓的美感景象??墒沁@種嶄新美感模式的產(chǎn)生,卻正是歷史特性在我們這個時代逐漸消退的最大癥狀。我們仿佛不能再正面地體察到現(xiàn)在與過去之間的歷史關系,不能再具體地經(jīng)驗歷史(特性)了?!盵7]科幻類型并非真正講述歷史的文體,《三體》中對未來的敘述和幻想究其根本也僅僅是出于某種對“當下命運”進行想象的未來轉述。后現(xiàn)代文化的敘事景況決定了人們無法再于一個整體性的連貫敘述中把握歷史經(jīng)驗,當下的審美模式與歷史書寫在反映我們當下歷史境況的巨大矛盾時,通過其內在的矛盾性得以印證。隨著歷史敘述的整體性與日常經(jīng)驗碎片性之間的矛盾逐漸深化,我們愈發(fā)無法通過文化形式來準確呈現(xiàn)和再現(xiàn)我們所經(jīng)歷的具體經(jīng)驗。這種無力感表明,當代社會文化已經(jīng)無力再進行連續(xù)的歷史想象,歷史書寫的整體性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陷入了困境。因此,科幻類型作為一種“未來之過去”的變形歷史書寫,在轉換過程中也留下了表征時間與當下的裂隙。
在敘事時間與敘事線索上,《三體》原作通過運用多個時間線并行敘事的方式,展現(xiàn)了一個多維度的時間結構;而電視劇的改編繼承了這一顯著的特征,將不同的歷史時段、人類文明和宇宙演化等線索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復雜的時間網(wǎng)絡:故事的主時間線位于2007年北京舉辦奧運會前夕,汪淼、丁儀、老年葉文潔等人過著平靜之下暗潮涌動的生活;每當《團結就是力量》等具有時代感的“紅歌”響起時,時間又會回到20世紀70年代的大興安嶺,這也是葉文潔向三體文明發(fā)射求助信號、從而影響了整個人類文明前進方向的關鍵時刻;在《三體》游戲的虛擬真實體驗中,游戲者又會進入另外一個象征三體文明演進的幻想紀元。多線并行的敘事方式不僅增加故事的層次感,需要觀眾在觀看過程中需要不斷調整自己的時間觀念以適應劇集中的時間跳躍和轉換,還向觀眾透露出一種不同人類乃至種族命運和選擇緊密相連的觀念?!度w》為人們提供了反思整體性在當代社會中的意義的線索。這些時間的斷裂與敘事者體驗的差異在連貫的故事中形成了可供追尋和探索的裂隙,它引導人們在敘事學的路徑中深入《三體》對歷史書寫以及整個當下性的思考。
通過對多個時間線的交織敘事、時間膨脹的設定、維度變化的描繪以及與人類命運的緊密結合,作者劉慈欣創(chuàng)造了一個充滿無限可能性的時間世界。這不僅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的時間觀念,也引發(fā)了讀者對時間、空間和人類命運的深刻思考。不同的時間線上的人物在同一個命題即“如何面對世界末日”下展開行動,他們的選擇和決策不僅影響著個體命運,也在不同時間維度上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科學家們的集體自盡源于三體文明對地球科學發(fā)展的干擾,三體文明對地球發(fā)展的介入源于30年前葉文潔向三體文明發(fā)射的“求援”信號;《三體》游戲中的秦始皇、牛頓、馮·諾依曼乃至汪淼等玩家扮演角色既對應著人類歷史上的著名人物,又隱約映射出三體文明前進歷程中的智慧選擇。
在《三體》中,作者通過交錯、并置的敘述方法,將幾個看似互不關聯(lián)的故事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創(chuàng)造了一種強烈的同時感。這種同時感的根源在于所有故事中的人物都處于同一個正在進行的“倒計時”或“希望的失去”中——無論是眼前被打上倒計時而陷入恐懼的汪淼、還是對全人類感到失望透頂?shù)娜~文潔,亦或是遠在半人馬星、被亂紀元中的三日運動阻擋繁衍之路的三體文明,他們在這個共同的框架內朝著同一方向艱難前行。作者巧妙地打破了傳統(tǒng)的時間線性敘事方式,突顯了時間的多維性和相對性,不僅增強了故事的緊張感和懸念,還引導讀者對時間、命運和人類存在的意義進行深入思考?!啊度w》敘述層面的‘末日模式非但沒有產(chǎn)生一種混亂的絕望,反而通過一場‘共同的末日實現(xiàn)了對‘人類的‘整體性呼喚與表達。敘述者……成功地召喚出了‘人類共同體,而由統(tǒng)一、整一的整體性意識表達出的這一共同體,正是對前述‘時間性的‘我們的最好詮釋?!盵8]與《三體》一樣,《流浪地球》系列(郭帆,2021-2023)中的多線敘事也同樣是在時間框架下將對歷史與文明的發(fā)展進行的書寫復歸到對“日?!迸c“當下”的描繪中,這種將時間與命運相結合的敘事方式使讀者意識到時間的流逝并不只是抽象的物理過程,更是與人類在當下的存在和選擇息息相關——這也是為何有評論家指出,劉慈欣通過《三體》系列帶給了中國文學的“整體性的思維和超越性的視野”[9]。在這個意義上,《三體》等作品不僅是一部改編自科幻小說的成功電視劇,更是一部關于時間、歷史和人性深刻反思的影像史詩,它以其獨特的敘事策略和深刻的主題內涵為人們提供了重新思考文學與歷史、個人與時間關系的視角。
結語
《三體》的影視化改編在成功做到科幻類型敘事的同時深深扎根于生活經(jīng)驗之中,通過豐富的角色關系與真實場景卻并未局限于傳統(tǒng)框架來約束這些真實體驗。與此相反,它選擇在更為宏大的尺度上探討是非對錯的議題。多重尺度在時間與空間上搭建出了將宇宙洪流與個人感受相聯(lián)系的基本框架,而生活經(jīng)驗的填充則為這一框架賦予了來自人類生活與生命本身的活力,讓《三體》中一切關乎宇宙洪荒、人類生存之類的宏大命題得以在一個可被接受和理解的范圍內展現(xiàn)。這種廣闊的視角讓《三體》突破了傳統(tǒng)科幻小說改編作品的限制,成為一部深度探索人類命運與宇宙奧秘的作品。
參考文獻:
[1]王姝.傅瑩引用三體“黑森林”回應朝核問題[EB/OL].(2016-03-04)[2023-11-29].http://www.bjnews.com.cn/news/2016/03/04/395943.html.
[2]李尚鴻.劉慈欣當選山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EB/OL].(2016-03-11)[2023-11-29].http://news.163.com/16/0311/00/BHR9GVMP00014Q4P.html.
[3]覃拈.【中科院物理所】對話《三體》科學顧問[EB/OL].(2023-04-07)[2023-11-30].https://news.ucas.edu.cn/cmjj/9a542395f61d426c96c33c2164adefb5.htm.
[4][比利時]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野性的思維[M].李幼蒸,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107.
[5]李廣益.科幻導論[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23:16.
[6][8]楊宸.“歷史”與“末日”——論《三體》三部曲的敘述模式[ J ].文藝研究,2020(07):40,41.
[7][美]詹明信.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M].陳清僑,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15,107.
[9]嚴鋒.創(chuàng)世與滅寂——劉慈欣的宇宙詩學[ J ].南方文壇,2011(05):7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