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茶之名，詩意棲居

鄭光生

說到茶道，大家首先想到的是日本茶道。

其實，日本茶道源自中國，茶種也是從中國引進的。唐宋時期，日本對中國茶文化是以膜拜的心態(tài)亦步亦趨地進行模仿和學(xué)習(xí)的。直至豐臣秀吉時代（約在中國明朝），日本高僧干利休正式確立日本茶道形式，并以“和敬清寂”為日本茶道四規(guī)，此后，日本茶道才以獨特的面目為世人所認(rèn)知。日本茶道以禪宗為思想統(tǒng)攝，是在家的修行，茶只是媒介，其本質(zhì)是宗教，講緣起性空，重一期一會。

中國是茶的起源地，也是世界茶文化的源頭。關(guān)于這點有非常明確的文獻記載。至遲在西漢，茶在中國西南地區(qū)已進入很多人的日常生活，而且有集散的商業(yè)交易。王褒的《僮約》里“武陽買茶”和“烹茶盡具”的記載，很生動地說明了這一點。魏晉時中國人賦予茶獨特的審美情趣“素業(yè)”。唐宋時，中國的茶文化達(dá)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一直到今天，中國人已經(jīng)沒有哪一天離開過茶。

那么中國有茶道嗎？有。

中國茶道，是中國人詩意棲居的生活方式，是審美的藝術(shù)與行為。

中國人論茶，向來有兩句話：一是柴米油鹽醬醋茶，那是日常生活的開門七件事；另一句是琴棋書畫詩酒茶，那是文人雅士的藝術(shù)生活。

喝茶作為日?；顒?，已經(jīng)內(nèi)化為中國人的習(xí)慣。但談中國的茶道，更多是指中國人的詩意生活方式。自唐宋以來，作為統(tǒng)治階層或士族階層，悠游山林、煎茶論道已成為他們須臾不可離開的精神生活。茶道在中國文化史上是一頁華美的藝術(shù)篇章。

茶和數(shù)不清的文化藝術(shù)名人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一串蔚為壯觀的名字：李白、白居易、皎然、陸羽、盧仝、劉禹錫、李德裕、孟郊、林逋、范仲淹、歐陽修、蔡襄、蘇軾、黃庭堅、陸游、朱煮、倪瓚、文徵明、徐渭、張岱、李漁、袁枚、曹雪芹、吳昌碩、齊白石、魯迅、老舍、林語堂、巴金……

白居易是唐朝詩人中以茶入詩最多的一位。他在《山泉煎茶有懷》這么寫道：“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睈叟氩钀鄣讲恍校滩蛔【鸵c人分享。

蘇東坡是宋代最浪漫的茶人，“從來佳茗似佳人”就出自他老人家之手。他在《汲江煎茶》中這么寫道：“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fēng)忽作瀉時聲?？菽c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钡糜卸嗬寺乃囆g(shù)情懷和多專業(yè)的品茶水平才能寫出這么高韻味的茶詩來！

因了傳統(tǒng)文化的緣故，中國人向來講究“達(dá)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既講入世，又講出世。然無論入世出世，有時都不免困惑或茫然。清代學(xué)者王夫之很生動地寫出了這種困惑和茫然：終日勞碌，“數(shù)米計薪，日以挫其志氣，仰視天而不知其高，俯視地而不知其厚，雖覺如夢，雖視如盲，雖勤動其四體而心不靈”。

然，千百年來，中國人正是靠一杯茶的滋潤，解構(gòu)了他們時時面對的困惑和茫然。魯迅說，會喝茶、喝好茶是一種清福。林語堂說，中國人有把茶壺走到哪里都可以把生活過得有滋有味。

詩意棲居，就是中國人的茶道，以茶為媒的生活之道、生存之道。王國維在他的名作《人間詞話》中開篇寫道：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其實我們的生活何嘗不是如此。有詩意的生活自成高格，有詩意的人生自有名士風(fēng)流。王國維還說：境界“有造境，有寫境”。真正的詩意生活都是源自內(nèi)心的“造境”。

寫到這里，突然憶起明代歸有光《項脊軒志》中的一段話：“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簌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fēng)移影動，珊珊可愛。”

如果此時，布一方茶席，紅泥爐橄欖炭，聽魚目散布、微微有聲，一枝山茶花開得正好，沖一壺釅釅的武夷巖茶，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怦然心動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