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看不見的勞動

《情緒價值》

[ 英] 羅斯·哈克曼 著

徐航 潘沂然 譯

中信出版集團

2024 年2 月

我18 歲那年夏天，母親說了一句話，我花了很多年才完全理解。

當時，她坐在我們二手車的駕駛座上，堅定地贊許道： “羅斯，你是出色的男人管理者?！蔽覀冋_車穿過布魯塞爾，去一個叫莫倫貝克的街區(qū)，我當時的男友住在那里。我還沒有駕照，而我母親，一位單身寡婦兼全職公司行政人員，聲稱很樂意在沒有工作時開車送我去約會，把它當成一段高質量的親子時光。

在我父親去世，兩個姐姐離家上大學后的三年里，我和母親成了彼此唯一的“室友”，變得愈加親密。就像其他比利時人一樣，“車上的陪伴”，對她來說是一份寬容且慷慨的禮物。而讓她比較遺憾的是，大部分時候她是送我去比利時法語區(qū)參加籃球賽，那里是后工業(yè)化的瓦隆鄉(xiāng)下人跡罕至的角落，像金屬箱子一樣的體育館周邊散落著悠閑吃草的奶牛，籃球彈跳的聲音在田間回響，卻無人注意到。

但今天，賽季結束了，我要去見這三年間分分合合的男友埃里克。他邀請朋友來慶祝他從父母家搬進他的第一間公寓。車開到一半時，我的諾基亞手機響了，一連串驚慌失措的語句從埃里克的來電中傳來。

男人管理者

“我不會烹飪雞肉！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朋友們一小時內就要到了！請人過來這個主意真是太愚蠢了！我不應該這么做！都是你的蠢主意！”

布魯塞爾的灰色街道一閃而過。我安靜地聽著他的話，腦中逐漸形成了一個畫面：埃里克，一個相信如果不吃動物蛋白質就不能算正經(jīng)吃飯的男人，買了雞肉，準備做晚飯，然而他并不會做。而從八歲起就是素食主義者的我，顯然也不會烹飪雞肉。我很確定這不是我的主意，而是他自己想做的事，但我沒這么說。

“完全不用擔心，肯定會沒事的。等我到了，我可以烹飪雞肉。這非常簡單。你的冰箱里還有什么？你準備別的東西了嗎？”我問。

“甜點?！彼卮?。這時，他平靜了點。如果我感到憤怒，我不會讓這種感受持續(xù)一納秒。我應該給予他耐心、安慰和愛，而我也是這樣表達的。

“太棒了！”我用輕快的語氣說， “我超愛你做的甜點。好了，別擔心其他的了。等我到了，我會做雞肉，再做些配菜。我還帶了香蒜醬，我們可以用它做點兒好吃的?！?/p>

他的情緒變了，我?guī)缀跄苈牭剿榫w的轉變。他現(xiàn)在完全平靜下來了，不再恐慌，語速也變慢了，這說明他變得更放松、更快樂了。

“你還好嗎？抱歉讓你經(jīng)歷了恐慌?！蔽依^續(xù)說，給我的工作一個安全的收尾，“我很快就到。”

他順從地嘟囔，可能是在感謝。我說：“我等不及要見你了。”然后我按下按鈕結束通話。

我把手機放到腿上，垂下肩，呼出一口氣，卸下剛剛一直壓抑的焦慮，同時為我的從容表現(xiàn)感到寬慰。我腦中甚至還沒開始想該怎么烹飪晚餐。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做生雞肉，想象那種肉乎乎的粉色食材就已經(jīng)足以令我反胃了。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讓我男友重新感到愉快、冷靜、鎮(zhèn)定。我一接電話就知道，最重要的是告訴他事態(tài)已經(jīng)得到控制，哪怕事實上還沒有真的得到控制，未來的具體烹飪活動則完全是次要的。

我看向我母親。她笑了。我記得她當時說：“羅斯，你是出色的男人管理者。這件事你處理得很棒，讓我印象很深刻?！?/p>

“男人管理者?！彼f完，我又重復了一遍。我從副駕座位上轉身面向她。我以前從沒聽過這個詞，也沒意識到這是我應該追求的東西，更不可能意識到這是我一直在做的事。但我感到她在夸我，她的話里有某種轉變、某種認同，甚至是某種新形式的尊重。

我們的話題轉向了怎么烹飪雞肉，以及用香蒜醬能做什么。她教我烤雞需要的時間和溫度，甚至怎么切雞肉。順帶一提，出于健康原因，我母親也不吃肉，但她已學會怎樣準備和烹飪肉類食品以取悅周圍人的胃。

情緒勞動

盡管聽起來稀松平常，但我卻難以忘記與母親就香蒜醬、雞肉和男人管理者而展開的交流?，F(xiàn)在的我意識到，這其實是作為女性的我為男人的利益而進行的情緒勞動，并且我首次因此獲得肯定和褒獎。

當然，我那時不知道它叫什么。事實上，過了十年，我才在學術文本中讀到“情緒勞動”和“情緒工作”這類詞。還要過更久，“情緒勞動”才會進入大眾視野，并被用來描述一種被忽視的工作形式，而我們理應在被它壓垮前就認識到。但那天，我相信母親說的那些話意義重大，因為事實上，這段簡短的評價是我與母親有過的最重要的母女談話之一。這些話標志著我通過了一個從來沒人告訴過我的秘密成人測試，我被接納為女人了。

我可能是少數(shù)能明確意識到被上了這樣一課的人之一，但世界各地的女性從小就被教育要管理、調整和控制自己的感受，以對他人的感受產(chǎn)生積極影響。女性被不斷告知要微笑，并有義務讓他人開心。女性不僅要對自己的情緒表達負責，還要對他人的感受負責。

這會發(fā)生在家庭中，女性會被期待要不知疲倦地投入精力、努力和時間，為家庭打造愉快的情緒氛圍，例如，默默地營造或重塑個人情感、歸屬感或彼此的聯(lián)結感，或悄悄承擔起那些沒人想做卻對大家有益的雜務勞動。這會發(fā)生在關系中，女性被訓練要管理易變的情緒和脾氣，并一直要將他人的感受、經(jīng)歷和欲望置于自己之前。

這會發(fā)生在工作中，女性被迫扮演本職工作以外的角色，比如為取悅他人而扮演母親或性感女郎，但很少能獲得實際好處。這會發(fā)生在熒幕上，女性的才智、道德和人性取決于觀眾對這些女性的表情與表達方式的感受，而不是基于她們所說或所做的事情。這甚至會發(fā)生在大街上，女孩和女人從很小的時候就被陌生男性告知要微笑，最終，她們通過痛苦的經(jīng)歷學會：如果不笑，懲罰就可能隨之而來。

這就是情緒勞動。這種訓練很早就開始了，女人和女孩要修飾她們對情緒的表達，以迎合和提升他人的情緒體驗。四十年前，社會學家阿莉·霍克希爾德首先提出了這一術語。在服務業(yè)大爆發(fā)并緩慢替代制造業(yè)的時代背景下，這個詞被用來描述美國工人必須具備的技能。她指出，工作的關鍵不再只是體力勞動、智力勞動甚至創(chuàng)造性勞動了，情緒勞動顯然也包括在內。員工被期待改變情緒外顯方式以影響顧客、消費者、乘客、債務人或病人的情緒。

（本文獲出版社授權，標題為編者所加）

責任編輯董可馨 dkx@nfcmag.com